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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 達

江達距離昌都兩百多公里,班車整整走了十個小時。離開昌都的時候天濛濛亮,到江達天已經黑了。國慶這一天,我是在班車上度過的。為了不影響藝術節的開幕,班車提早發車了。司機被調度從睡夢中喚醒,幾乎是閉著眼睛把車開出城的。

江達令我失望,整個縣城就是建築工地。如果有夜班車,我會毫不猶豫地離開。當晚,我住在了交通賓館。賓館的大院就是江達汽車站,售票處的窗口始終是關著的,它只在過路的班車到達和出發之間才開窗賣票。江達有班車發往成都,但始發站不是江達,而是四川的德格。班車早晨從德格出發,一路西行,中午到達江達。司機草草用過午餐,拉上旅客掉頭東行,返回德格。旅客在德格住一晚,次日清晨重新集合,繼續去往成都的旅行。

賓館的二層是朗瑪廳。朗瑪廳在內地的話就叫歌廳。西藏的少男少女們喜歡時髦的聲色犬馬猶如我們喜歡西藏的藍天白雲一樣。來江達的車上,就有幾個這樣的少年,他們在手機有信號的時候,就一直在聯絡著晚上的娛樂節目。節奏強烈的音樂持續到深夜,使我的睡眠時斷時續。

次日上午,我去郵局蓋戳,竟被告知國慶期間郵局不營業。江達縣郵政局共有5名員工,全部去了昌都看演出。好在縣城外的村子是個好去處,徹底緩解了我鬱悶的心情。田間大樹虯枝盤曲,綠蔭匝地,泉水汩汩流過。農舍是藏區已不多見的木楞房,從精美別緻的窗欞可以看到村民富裕的生活,只求溫飽的家庭不會把自己的窗戶弄得像是雕刻家的作品。我接連探訪了三戶村民。由於靠近四川,他們的漢語水平普遍不錯,溝通毫無困難。其中有一家的DV無法正常使用,問我是否懂修理。主人的閨女叫扎西,是江達縣林業局的幹部,去過很多地方,見識不少。她身材高大,笑容卻很甜美。她的丈夫是個警察,可惜在外地工作,聚少離多。他們的女兒還很小,扎西的最大心願就是丈夫能調回縣城來,一家團聚。

在田間阡陌徘徊,我從內心深處意識到自己對鄉村的興趣遠遠大於名勝。不同的自然風景養育不同的生活方式,而生活方式的最終體現是通過人的活動來完成的。旅行從表面上看讓我遠離都市,遠離人群,其實是賜予我機會,去接近並瞭解陌生人的生活。走多遠,一個人的心中都不應該有真正的無人區。

等到下午兩點鐘,令人望眼欲穿的班車終於到了。賣票的窗口已經有一位老者在排隊了。上車後我才正式認識了這位馬叔叔和他的太太余阿姨。他們的文人氣質令人肅然起敬。馬叔叔和余阿姨退休前供職於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叔叔是紹興人,年近古稀,卻精神矍鑠,看上去像溫柔版的魯迅。余阿姨的老家在四川巴塘,具有藏族血統。他們在美國有緣得到一套西藏康巴地區的百年舊照,其中就有餘阿姨的家鄉巴塘。照片是當年美國傳教士拍的,內容包含山水、建築和人像。他的後代保存至今,意義非凡。余阿姨就決定按圖索驥,故地重遊,尋找同樣的角度重拍一套照片,舉辦展覽,揭示百年來康巴地區的文化陷落和傳承。余阿姨的介紹讓我對自己引以為豪的旅行感到沮喪。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一個拿筆的行者,卻始終無法擺脫取悅自己的把戲。知識分子不僅妙手著文章,還要鐵肩擔道義。余阿姨馬叔叔就是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賦予了旅行一份歷史使命感,並為此奮不顧身。余阿姨告訴我,馬叔叔在旅行開始前的半個月剛剛在體內安裝了心臟起搏器。對於這樣的老者,我該做的,就是低下頭,默默跟在他們的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