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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 格

01

從像舞台布景一樣凝固而美麗的崗托鄉東行不久,就望見了碉樓。碉樓自古以來就是軍事設施,佇立在交通要道。碉樓腳下是金沙江,水聲跟名字一樣如雷貫耳。金沙江是西藏和四川的分界線。我背對著拉薩跨過平庸的水泥橋,進入了德格。要是在以前,瑪多以降的所到之處都是德格土司的地盤。我就像被放逐千里的臣子,獲赦返鄉,回到了德格。只是,土司的影子已經像塵埃一樣落定了。

除了土司,我知道的德格名人還有一個,是女作家唯色。她給自己的父親寫過一首詩,名字就叫做德格。唯色是我覺得寫西藏最出色的女作家。她的文字總是感情飽滿,飽滿得甚至沉重。我有點擔心她的民族主義情緒會導致筆走偏門,影響大眾對西藏的公正閱讀。唯色是一個生長在漢地的藏族人,不會說藏語。在漢族人眼裡,她是藏族人。在藏族人眼裡,也許她更像個漢族人。對唯色來說,這樣的身份轉換帶給她更多的可能是痛苦和惆悵,反映在筆下,是她對西藏現狀和過去的愛恨交加。

我下車,站在德格的岔路口,腦海中揮之不去的是對這座小城的隨意幻想。我背對著西藏,面向東方的工業文明。我的身旁有一座橋,沿著走,是德格的過去和現在,對了,這是我要去的方向——藏文化的中心。

我跟馬叔叔和余阿姨一起住進了路口的蓉城旅館。這是一家小旅館,旅館門口就是德格汽車站,汽車站沒有任何明顯標誌,我住了兩天都還不知道。臨走前我跟旅館的服務員打聽車站,服務員咯咯一笑,指指門外,說:「喏,那不就是嘛。」

德格最有名的是印經院,現在依然按照古老的方法印刷經文。有別於藏地的其他印經院,德格印經院摒棄門第之見,對佛教各派經典一視同仁。印經院有世界上最全的《甘珠爾》和《丹珠爾》的經版。《甘珠爾》也叫大藏經,在佛教中的地位,比肩基督教的《聖經》和伊斯蘭教的《古蘭經》。《丹珠爾》更像是佛教的口述歷史,是歷代高僧大德的佛學心得。據說當年土司還親自校驗《甘珠爾》的經版,也許他只是檢查一下經版的雕工是否稱得上精美,有無瑕疵。傳說讓我對土司產生了好感,因為多年來黨教育我土司就是萬惡的地主老財。這個土司不一般,有文化,有追求。

在以前,印經絕對是高尚體面的工作。在我看來,印經非常耗費體力,非年輕力壯者,不宜從事。兩人一組,手起紙落,瞬息之間,拓印完畢。這樣的連續動作彷彿是機械運動。我默算過,這種簡單重複一分鐘將近三十遍。旁人讚歎其動作舞蹈般優雅的時候,肯定體會不到單調、乏味還有疲勞。

從我踏進德格印經院的一刻起,就有一個瘦小的中年人跟著我。他說什麼我沒聽懂,但我知道他是在努力表明自己的導遊身份。他的如影相隨更像是在監視我的參觀。我本來想詢問印經的工人是否可以為我印一張六道輪迴圖,我知道印經院為遊客準備了這項業務。但我的心情被這位絲毫不能提供具體幫助的導遊貽害無遺,放棄了收藏的念頭,參觀也草草了結。

我對德格的親切感源自於她的花教背景,但卻絲毫不留戀這座偉大的印經院。德格印經院現在由旅遊局管理,而不是僧人。門票25塊錢一張,本不是令人咋舌的價格,但門票上沒有印上具體金額。思來想去,我猜是為了隨時漲價的方便,這樣的門票足以以不變應萬變。印經院正在逐步成為當地政府的搖錢樹,其經濟效益被日益看重,而宗教意義卻被逐漸淡忘。這符合國情。當年,毛主席就諄諄教導達賴佛爺說,宗教是毒藥。他老人家肯定沒想到,宗教在今天簡直形同提款機了。

我曾經設想過德格印經院的門票,像大師的作品。紙張是印經文的那種,散發著草藥的香味,門票上的字體由硃砂和黑墨印刷,除了德格印經院的圖片名字,還可以印上六字大明咒,背面印上格薩爾王的馬背英姿。藏區的文攻武治,一票盡現。

在入口處,你恭敬地奉上人民幣,工人按照三百年來的方法,刷刷兩下,門票新鮮出爐。

這樣該有多棒!

02

我有了同屋,是一個重慶MM。她背著高過一頭的背囊,獨自在川藏線旅行,風塵僕僕。也許是因為旅途艱辛,她臉上雜草般地生長出不少粉刺。晚上藉著昏黃的燈光,她舉著小鏡子擠壓那些痘痘,有點心狠手辣的勁兒。我打心眼裡敬佩這樣的女生,不愛紅裝愛武裝,為了追求自由不惜毀容。

早晨我叫MM去吃早飯,她哼哼嘰嘰地就是不起來。我喝完兩大碗熱氣騰騰的白粥,大啖半打香噴噴的肉包子,回到房間,見MM還蜷縮在她的睡袋做春秋大夢。我把她叫醒,讓她跟我去印經院的牆外看轉經的信徒。

昨天她見到我在囊謙覓得的那把銀鞘小刀,特別喜歡。我告訴了她這把刀的故事,她有點不相信,反覆問我:「這樣也行嗎?」她決定如法炮製,給自己收藏一把,再送閨中密友一把。我答應幫她。

聽說是去尋刀,她才不情願地起來跟我出了門。走在街上,我怎麼都感覺像是拐賣了一個初中女生。MM的登山鞋明顯偏大,走在街上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音。她說自己的腳小,買不到正合適的登山鞋。好在她不是徒步旅行,不然腳丫肯定變成紅燒豬蹄。

印經院外已經有很多藏民在轉經了,我們不敢壞了規矩,隨著人群也轉了三圈。接著,我們開始找刀。回想起來,當時我的樣子肯定不像正經人,心懷叵測,眼睛專盯女人的下半身。在藏區,男人佩刀,警察會干涉,所以男人會把長刀藏在衣服裡。女人則不受治安條例的限制,更何況她們所佩帶的無一例外都是彎彎小刀,裝飾精美,怎麼看都不像是嚇人的凶器。

我問MM:「別人會不會以為我是流氓啊?」

MM莞爾一笑:「那還用說,肯定會。」

我反唇相譏:「那你昨晚還跟流氓睡在一起!」

我倆幾乎是同時看見了一位正在躬腰緩行的老太太,腰間掛著一把小刀,看上去很有年頭了。MM像是發現了寶藏,快步趨向前去。老太太不會講漢語,沒有明白MM的意思。MM指指她腰間的小刀,老太太就解了下來遞給MM。刀鞘由藏銀打製,還鑲嵌了石頭。MM很喜歡,就問老太太能不能把刀轉讓給她。有人把MM的話翻譯給老太太聽,老太太笑了,張開手掌,我們就聽到翻譯脫口而出:「50。」

MM手捧寶刀,千謝萬謝完老太太,轉身接著謝我。這時,另一個老太太經過我們身旁,她伸手拉住MM的衣角,用不流利的漢語問她是不是還要刀。MM點點頭,老太太同樣伸出了五指。只一會兒,MM的願望都達成了。

我倆坐在路邊的石頭上,她開心地玩著兩把刀,還舉刀對著太陽,像是要辨別刀的真偽。我想起了囊謙的格來大叔,心裡有點不安,我們這樣的行為到底算不算巧取豪奪?

MM要趕回重慶上班。下午,我陪她在蓉城旅館的樓下等車。MM運氣不錯,沒等多久,來了一輛東風康明斯,前往甘孜。唯一令人不放心的是駕駛室裡已經有三個大老爺們,個個渾身冒邪氣,看上去比我還像江洋大盜。我聽說過很多川藏線上單身女遊客遭劫色的故事,看看天色漸晚,就勸她明天再走。MM這時顯出了她那大無畏的俠女本色,問清價錢後跟司機說:「勞駕把我的包包拿上去,走。」

我當著司機等三人的面,掏出紙和筆,記下車牌號,跟MM說:「放心走吧,到了甘孜給我發個短信。」

六個多小時以後,半夜時分,我正在燈下看書,接到了MM的短信,輕描淡寫的四個字:已到甘孜。

03

在德格,給我溫暖感覺的是更慶寺。

更慶寺是薩迦派寺廟,於上世紀80年代重建,據說不及原來更慶寺的十分之一。遙想當年的龐大寺廟及其下轄的印經院,可以依稀看到德格在藏文化中的崇高地位。更慶寺和印經院之間是德格土司官寨。官寨已灰飛煙滅,蕩然無存。在官寨的舊址上政府建起了學校。從山坡上眺望,絳紅色的廟宇屋舍之間夾雜著這棟白色的水泥建築,顯得特別突兀。有人慶幸土司能聽到讀書聲了,但是從來就沒人替古人擔憂,更沒人問一聲土司是否想家。

校舍隔開了更慶寺和印經院。這樣的隔閡不僅是地理位置上的,甚至也是意識形態上的。當年,更慶寺的喇嘛不怕流血犧牲才保住了印經院裡那些珍貴的經版,自己的寺廟卻轟然倒塌。現在,喇嘛已不再是印經院的主人,每當他們經過印經院,肯定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一位小沙彌告訴我說寺廟有一所孤兒院,據說是由我在玉樹邂逅的塔澤堪布開辦的。我按照小沙彌的指引,順著山坡找到了這家孤兒院。在孤兒院負責的江永多吉喇嘛聽說我見過塔澤堪布,客氣相迎。他羨慕地告訴我說「我還沒見過堪布呢。」不過,江永的願望就快要實現了,因為堪佈一個月後就要來更慶寺。傍晚,我在旅館房間的窗前見江永從街上走過,跟他打招呼。江永正在採購一些生活用品,說是為堪布準備的。

我把在雜貨店買的糖果分發給孩子們。孤兒院有二十多個孩子。有些孩子並不是孤兒,但他們的父母也把他們送來接受寺廟的教育。江永說,孤兒院將來會變成一所學校。我回旅館後告訴余阿姨馬叔叔關於孤兒院的事,他們第二天也去了。余阿姨回來後告訴我,江永一直在誇我是個好人。

因為塔澤堪布的緣故,我在更慶寺受寵若驚。我被允許在大經堂隨意拍攝,但我牢記規矩,若非僧人們要求,我輕易不舉起照相機。我更喜歡和他們隨意地交談,但他們的漢語水平普遍不過關。我說我從北京來,他們就用特別短促的語氣重複道:「B京,B京。」我說我在玉樹見到塔澤堪布,他們同樣用短促的語氣重複道:「結古,結古。」我拿出堪布贈與的照片給喇嘛看,他們舉起照片觸碰額頭,就當是堪布親自給他們摸頂一樣。喇嘛們的驚呼吸引了很多香客過來圍觀。等堪布的照片傳回到我的手裡,有人直接抓住我的手腕往自己的頭頂摸去。我沒見過這陣勢,嚇壞了,趕緊把手縮回來,把照片遞給了他,我哪能狂妄到代表堪布替人摸頂呢!照片傳到一個老太太手裡,她摸完頂就把照片往衣袍裡塞,喇嘛們見狀就趕緊替我要了回來。

我被請到了寺廟管理委員會的辦公室喝茶,喇嘛們還拿出了好多自製的點心。藏地幾乎所有的寺廟都建有民主管理委員會,受當地政府領導。委員會的主要任務是貫徹政府的政策法令並管理寺廟財產。據說當初有一條硬性規定,管理委員會三分之二的委員必須由苦大仇深的喇嘛來擔任。現在的管理委員會無疑更像個旅遊接待處,寺廟本身也在往人文方向轉移,法會和節慶越來越多地帶有世俗色彩。

委員會的喇嘛雙手一攤,對我說:「我們還要保護文物。以前說西藏根本沒有文物保護的概念,那是因為我們這裡沒有人會破壞文物。現在可好,遊客越來越多,不保護不行啊。」

我問道:「委員會現在還組織喇嘛政治學習嗎?」

辦公室裡一位年輕的喇嘛接過話題,哈哈笑著告訴我:「學啊,我們還學三個代表呢。」我知道這是善意的謊言,令我高興的是這樣的玩笑只會在朋友之間提起。

寒暄期間,不時有香客進來,報告說自己念了多少遍經,管事的喇嘛就會找出桌上的本子,在香客登記的名字後面把次數寫下來。所以,委員會還有管理信教群眾的功能呢。

臨走的時候,喇嘛們贈送我甘露丸,說包治百病,包括非典。這有點像美人贈寶刀,讓我感到侷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