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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康

01

我在睡夢中感覺到有人推我,睜開眼睛,發現是捷克人。屋子一片漆黑,捷克人問我:「你是不是也走?」

我跳了起來,就像聽到緊急集合號一樣,快速整理好行李。我住過的旅館,都不要求客人交押金,也不在你退房的時候派服務員查看房間。有的時候,我甚至為了交房錢而到處找服務員。這樣的旅館,真正做到了來去自由。我和捷克人在夜色中匆匆離開香巴拉賓館,朝車站趕去。

車站裡人聲鼎沸。捷克人要去九寨溝,就上了去松潘的車。等我找到去馬爾康的班車,車上幾乎已經滿員了。車站管理得很嚴,尤其不允許超載。我跟司機說:「我把行李放車上,人去路口等。」這種辦法能躲過車站的檢查。司機想也沒想,指著他身後的工具箱說:「不用,你就坐這兒。」他還充滿人道關懷地把腰後的靠墊抽出來遞給我,保護我免受皮肉之苦。

九個小時後,300公里的旅行結束了,我手腳麻利地邁出車廂。按照司機的好心指引,我很容易地找到了馬爾康賓館。在陌生的地方旅行,若沒有背包客雲集的青年旅社,當地政府的招待所就是打尖住店的最好選擇。

馬爾康不算太遙遠,但很多人聞所未聞。大學畢業那年,我在北京禮士路口的書攤上買了一本美國作家哈里森·索爾茲伯裡的《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第一次注意到紅軍曾經到過一個叫卓克基的地方,毛主席還在那裡的土司官寨休整歇息,讀土司老爺的藏書。卓克基就坐落在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首府馬爾康。

馬爾康被譽為高原新城,可她的海拔並不高,Suunto顯示還不到2700米。縣城位於山谷之間,水流湍急的梭磨河穿城而過。縣城規劃整齊,外牆貼著瓷磚的新樓林立。臨街多店舖飯館,營業到很晚。由於水電發達,夜幕下的馬爾康縣城霓虹閃爍,光影迷離。其光明程度,讓我感覺恍若隔世。

在藏語裡,馬爾康的意思就是燈火旺盛的地方,據說此命名來自於一位得道高僧。在藏地,這樣的高僧往往又是偉大的預言家。今天,古老的預言再次成真,山谷見證了馬爾康的萬家燈火。

到達馬爾康的第二天,我沿著梭磨河溯河徒步而上,來到離縣城8公里之遙的卓克基鎮,這裡的陡峭石崖上聳立著阿來筆下麥其土司官寨的原型,官寨始建於清代末年,曾毀於大火,後又重建。雖是藏式建築,格局卻是北京的四合院。如今土司官寨成了一座空寨。用人忙碌的身影、土司艷麗的衣飾以及駿馬的嘶鳴,都已隨塵埃落定。只是,留下了索爾茲伯裡稱讚的「東方建築史上的一顆明珠」。

官寨因年代久遠發生垮塌而不向遊客開放。我無緣看到傳說中厚達一米的石牆、五百餘間的大小房間、鑲有金銀珠寶的傢俱、藏有經典古籍的圖書館、天然礦物染料畫成的唐卡以及琳琅滿目的佛教法器。

官寨閉門謝客,我只得把目光投向了對面的西索村。村子裡的羌族民居鱗次櫛比,錯落有致。各家各戶經幡飄動。屋頂堆放著白石,窗台盛開著鮮花。幾乎所有村民的家門上都貼著阿壩州旅遊局核發的「旅客之家」標識,村民委員會的院門上方赫然立著一門土炮,炮口瞄準橋頭,下方卻貼著「就餐晚會」的標牌。

時值正午,驕陽似火,飽滿的藍天不時飄過幾朵白雲,村莊顯得安詳靜謐,連跟我擦身而過的長毛狗都慵懶地沒有抬眼看一下貿然闖入的陌生人。正當我站在橋頭的核桃樹下回味著這空靈遙遠的感覺時,一位白衣女子從我眼前走過。

「你就一個人?」她詫異地看著我。

「是呀。」我發覺她不像是這裡的村民。

「你好厲害!來屋裡頭喝口茶吧。」女子熱情地邀請道。

她家是一棟四層的小樓,有著全村最漂亮的窗台,燈盞花、月季和菊花爭相鬥艷。與傳統的藏民居一樣,一層飼養牲畜,二層為客廳,三層是主人的臥室和客房,四層曬糧食並儲物。當她把這裡的主人,也就是她的丈夫介紹給我時,我大跌眼鏡,這位長相白淨,穿著時尚的藏族小伙正在他家客廳寬大的牆上創作壁畫呢!

香噴噴的酥油茶端上來了,畫家擱筆小憩,和我攀談。畫家名叫多吉巴桑,爺爺曾是官寨裡土司的大管家。大學畢業後,他娶了同班的漢族女同學為妻,並在成都開了間設計工作室,成都那間著名的藏式酒吧就是他的得意之作。為了潛心於唐卡的創作,他攜妻帶子回到了西索村。

多吉巴桑的故事讓我羨慕不已,有多少人能像多吉巴桑這樣把事業和歸隱結合得如此富有詩情畫意?

當他瞭解到我旅行的計劃後,對著媳婦說:「他是個修行者!」

就這樣,英雄惜英雄,互相吹捧,都沒注意到女主人什麼時候已經準備好了一桌香噴噴的飯菜。

飯後,多吉巴桑一家三口帶著我再次在村中轉悠的時候,多吉巴桑的眼神裡多了一份對現狀的憂慮,言語中多了一份對未來的責任感。因為,村裡出現了與傳統文化格格不入的審美取向和誤解。

在這裡,讓我描述一下那些為旅遊開發而安裝在村裡的高大的金屬路燈吧。其原型是北京長安街兩旁的白玉蘭路燈,被克隆到偏遠的藏地村寨,這讓多吉巴桑痛心疾首!

「我當時給村裡報了我的設計方案。我把路燈設計成酥油燈的形狀,既符合藏式風格,又不會阻礙視線。可村幹部覺得不夠現代,沒有採納。」說起來多吉巴桑仍然耿耿於懷。

我為多吉巴桑感到惋惜,不禁想起了松贊干布聰明的求婚使臣利用酥油燈最終贏得文成公主的傳奇故事。看來,傳統的酥油燈在電力充沛的今天已經過時了。

多吉巴桑躊躇滿志地表示過想承包官寨整修工程中的彩繪部分。我不知道,年輕藝術家的理想火焰,後來有沒有被官僚和世俗的髒水潑滅。

離開西索村的時候,我沒有向畫家夫婦支付飯金。對於熱情好客的他們來說,那樣做無異於羞辱。

02

山谷裡飄起了細雨,密如牛毛。

我沿梭磨河順流而下,去拜訪十五公里以外的松崗碉樓。松崗鄉是曾經當過拖拉機手的藏族作家阿來的家鄉。雨天打亂了我的徒步計劃,我就在河邊叫了輛面的,談好跑來回,加上等候,三十塊,價錢很公道。

煙雨迷濛中,兩座石砌的碉樓依山而立,氣勢偉岸。我沿著山路緩緩攀上,水氣氤氳的河谷不時有炊煙升起。要想接近碉樓,必須穿過山頂上的村落。這裡與西索村一樣,沒有兇猛的藏獒,村民熱情好客。你可以放心地在村子裡的石板小道上優哉游哉地看房頂上的野花,身旁伴著和你一樣優哉游哉的禽畜。你甚至可以敲門討要一杯熱乎乎的酥油茶。如果你連喝三碗,額頭升騰熱氣,主人會高興地衝你點頭。

碉樓顯然不是建於生產目的,因為碉樓上的孔眼是用來瞭望和射擊的,而寬敞的內部空間可以用來儲存糧食和安置婦孺。如果不是因為戰爭,不是關乎生存,誰又會處心積慮、勞師動眾地在當時的技術條件下建造高度超過30米的龐大建築?

我向村民打聽碉樓建於什麼年代,得到的答案居然版本不一。大多數的村民會告訴你,好幾千年吧。據考,碉樓建於清朝乾隆年間,當時數量驚人,用來抗衡清朝軍隊的進剿。清兵在得勝後拆毀了絕大多數的碉樓,因為他們容不下在自己的身邊有這麼多異族的軍事工事存在。

幾百年過去了,金戈鐵馬已成追憶,碉樓也無可挽回地老去。我指著其中一座中間部分垮塌的碉樓,問村民原委。

「那是在『文革』武鬥的時候,被迫擊炮轟出來的。」村民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但我毫不懷疑答案的真實性。

「碉樓的上面就那樣懸空著,會不會倒呢?」我擔心地問。因為碉樓下面是村民的屋舍和菜地。

「碉樓是從地裡長出來的,怎麼會倒?」他盯著我的眼睛,很認真地反駁我。

這是關於碉樓的種種傳說中最為扣人心弦的一句話!

03

西索村和松崗碉樓,還有邱二餐館用梭磨河裡的冷水魚做出來的鮮湯,可以讓我心滿意足地離開馬爾康了。由於道路發生泥石流,去往丹巴的班車無法正常發車。售票員建議我次日一早再來碰碰運氣。這樣的意外在我看來實屬稀鬆平常。人在旅途,到達和離開同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來到賓館對面的雪域網吧整理照片,打發時間。

「好漂亮啊!」有悅耳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聽到有人讚賞自己的作品,不免揚揚自得。我回頭望去,說話的是一個梳著長辮的女孩兒,個子不高,模樣俊俏。她拉過一把椅子,在我身邊坐下。

「我叫張瓊梅,瓊瑤的瓊,梅花的梅。」她自我介紹道。

我笑了。瓊瑤的流毒都已經傳播到了遙遠的藏地山谷。她補充說:「我是藏族,藏族名字叫做次仁拉姆。」

次仁拉姆的藏語意思是長壽的仙女。甫一出生,她的父母就把他們最直接、最真誠的祝福深深地烙在次仁拉姆的身上,人們對她的每一聲呼喚,都是最美好的祝願。

在查戶口般但不令人生厭的盤問之後,次仁拉姆問道:「你去過馬爾康寺嗎?我帶你去看看吧。」

次仁拉姆的熱情相邀讓我不忍拒絕。曾經是苯教寺廟的馬爾康寺,香火旺盛,後來成為了這座高原新城的名字。馬爾康寺的原址,現在是政協的宿舍。新的馬爾康寺建在了可以俯瞰整個縣城的向陽山坡上了,人們在縣城的每一個角落都能抬頭望見。

我沒有把馬爾康寺列為必看的景點。紅衛兵搗毀了舊寺,缺乏歷史沉澱的新寺無法給予我應有的那份虔誠和感動。

顯然,次仁拉姆不擅攀登,來到寺廟門口,居然有點體力不支。她沒有理會我讓她歇息的建議,指著寺廟的轉經牆說「按照我們的習慣,要轉三圈才行。」說罷,便開始沿著牆根順時針行進,轉經筒在她的手中嘎吱嘎吱地轉了起來。本來已經氣喘吁吁的次仁拉姆,好像迅速恢復了體力,行動敏捷得令我難以追趕。

等我轉完最後一圈,次仁拉姆已經神閒氣定地站在寺廟的門口等我,手裡多了兩根鮮艷的黃綢帶。她把一根繫在了自己的手腕上,把另外一根遞給了我:「這是我為你求的,如果你不想戴它,也不能隨手扔了。」

我把這根黃綢帶繫在了我的背囊上,一直帶回到北京,又把它繫在家中的一株柳葉榕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枝枯葉落、奄奄一息的榕樹居然就此擺脫了病蟲的折磨,長出新葉,重新茂盛了起來。

下山前,我想用手中的照相機記錄下次仁拉姆的身影,她沒有應允,理由是她沒有穿戴藏族的服飾。

在另一個秋雨淅瀝的早晨,我離開了馬爾康。

我為了尋找而來,帶著懷念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