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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 巴

01

丹巴出美女,有人乾脆把丹巴叫做美人谷。

在旅途中,真假難辨的傳說層出不窮,我常常一笑了之。其實,在我的內心深處,我更願意對這樣的傳說深信不疑。民間故事總是令人神往,彷彿愛情唾手可得。何況,丹巴還真是一個美人窩,但是美人都去了九寨溝做舞孃。網上有很多她們的照片,看了讓我多少有點失望。美人們擺出我們熟悉的姿勢,個個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她們的美並沒有傳說中那樣清新脫俗!在很多人的眼裡,面孔長得好看就是美。

丹巴的美女符合我們的審美習慣,那是因為她們的家園和漢族地區長期融合,潛移默化,還由此產生了一個專屬的名詞,叫嘉絨。嘉代表著漢族居住的地區,絨就是種田,按照字面的意思來解釋,就是靠近漢族地區的農業區。農耕意味著定居,象徵逐水草而居的放牧生涯已成往事。更敦群培讚揚這裡的女子肌膚柔軟,就是田園生活的文明特徵。更敦群培是西藏歷史上一位離經叛道的奇僧,他的人文主義精神一直被人頌揚。在他的著作中,《欲經》最為驚世駭俗。更敦群培在比較不同藏區的女子時並沒有忘記拉薩女子,說她們擅長做愛技巧,床上功夫了得。更敦群培的這番誇獎,肯定令天底下所有男人對拉薩女子想入非非。至少,當我坐在馬爾康駛往丹巴的班車裡,望著細雨紛飛的窗外時,腦海裡充滿了這種不可告人的胡思亂想。

途中經過小金縣城,停車吃飯。我不餓,就在街上溜躂,時不時抬頭眺望東方,其實我根本看不到五十多公里以外的四姑娘山。四姑娘山有東方阿爾卑斯山的美譽,可惜她不在我旅行的線路上。小金到丹巴,就等於從阿壩州來到了甘孜州。兩地相距40多公里,可似乎比馬爾康到小金的一百四十多公里還要遙遠。出了小金縣城,班車就在大金川河谷裡磕磕絆絆地前行,路面經常被泥石流阻斷。大金川流到丹巴,與小金川匯合,誕生了一個新名字,如雷貫耳,叫大渡河。

班車司機像是大隊會計,沿途幾乎沒有他不認識的人。有一次,他遇到了在河谷收購農副產品的小販,把車停在路當中,向小販抱怨兩塊錢一斤的核桃收購價太低了,小販露出無辜的笑容,站在路邊搖晃腦袋。村民似乎更相信司機,他手握方向盤,不僅去過馬爾康,還到過成都呢,那多有見識啊。

同車有一位出家人,我很後悔沒有請教他的名字。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名雲遊僧人,有點瘋瘋癲癲,嘴裡又說又唱,絳紅色的僧袍又舊又髒。他見我對他露出幾分好感,就神神秘秘地湊近了告訴我他還在中央民族學院進修過呢。我將信將疑,他那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也許能證明他所言非虛。但是,在司機和其他乘客眼裡,他更像個江湖騙子。僧人不會像他這麼輕佻癡狂。我想到了更敦群培。在某種程度上,他們還真有幾分形似。途中,一塊大石頭擋在了路中央,大家喊著號子,費了好大的勁才把石頭推開。回到車上,售票員清點人數,發現少了一位,正是那位僧人。司機摁響喇叭,還是不見人影。司機終於失去了耐性,罵罵咧咧地發動車,繼續前行。我忍不住回頭張望,替他著急。車拐過一個彎,有人喊了起來:「快看啊,他在前面呢。」

這位仁兄正把雙手背在身後,搖搖晃晃地邁著方步呢。我聽見司機從喉嚨裡憋出三個字:「龜兒子。」

僧人回到車廂,也不向大家道歉,嘴裡一直哼著小曲。幾乎所有人都對他怒目側視。我喜歡他那滿不在乎的樣子,充滿了叛逆的味道。

離丹巴還有六公里的時候,班車再也無法前行了。泥石流把道路徹底割斷了,人能跨過去,車就只能調頭往回走了。我拒絕了乘人之危漫天開價的夏利出租車,背起25公斤重的背囊,花了90分鐘走進了丹巴縣城章谷鎮,一屁股坐在一家雜貨店門口,打開一瓶冰涼的可樂就往嘴裡灌。我喜歡喝可樂,可真正覺得好喝的時候並不多。這一次,它不僅解渴,還讓我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我很容易地找到了丹巴公寓。那是一個家庭式旅館,很乾淨。我的房間對著大金川,彼岸是冷峭的山崖,好像被刀斧削過。這讓我躺在床上的時候,產生了一種錯覺。山向我傾倒,河床被抬高,水從窗口擠了進來,一切都湮沒在濤聲裡。好在這樣的錯覺不是高原反應,轉瞬即逝。

丹巴的海拔只有1800米,與蘭州一樣。

02

我的旅行,有時候難逃虎頭蛇尾之嫌,丹巴之行就是佐證。

我按照在家中設計好的線路,一路南下,西行,跋山涉水,打尖住店,看似中規中矩,卻沒有了率性而為的隨意和驚喜。記得從馬爾康縣城徒步前往卓克基,經過路邊的村落,我正想離開大路,進村一探究竟,路邊樹蔭底下納涼的老頭兒衝我搖手喊道:「去不得,去不得。」

我收住腳步,連想都沒想就回到了大路上。我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但老頭兒的勸阻輕易令我改變了主意。我每次都以為村民會捧出美酒來招待我這個遠方的客人,從來沒想過可能發生的糟糕情形,比如惡犬,比如獵槍。我對當地的認知程度根本無法跟老頭兒相比,他的喊聲多少帶有一點不可預知的神秘主義色彩。我記起了那句老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但真正促使我放棄的原因是這個村子本來就不在我的旅行計劃裡,好奇心在很多情況下不能一味地尋求滿足,反而需要克服。既然有反對意見,我就順勢表現出從善如流的優秀品質。幾乎所有人都不屑於總結旅行中的得失,重要的原因是實踐的機會太少,總結經驗無異於紙上談兵,太沒意思。但我相信,我們在旅行中學會旅行,就像我們必須在水中才能學會游泳一樣。在離開丹巴的那個凌晨,我的思想根本沒有現在這般複雜。複雜的思想總是把我們折磨得苦不堪言。不幸的是,在這一點上,我未能免俗。

在丹巴的那幾日,始終在下雨。雨天適合坐在大落地窗的後面喝喝茶,發發呆,懷懷舊。但這樣的雨天肯定不適合在山谷裡訪古探幽。我放棄了去墨爾多神山的念頭,慕名去了梭波鄉看碉樓。墨爾多是一座嘉絨藏族心目中的神山。傳說神山中有野人曾下山擄走一名村姑。作為交換,野人給村姑的家人留下了一捆豹皮。隔了一年,村姑的家人又收到一捆豹皮,打開一看,裡面裹著一個孩子。神山孕育了傳說,傳說造就了神山。這樣的傳說無處考證,卻是文學創作的誘人題材。

從丹巴公寓往東南方向走上大約1公里,有一座新建的水泥橋。橋下,大、小金川匯聚成大渡河。

我平生第一次不喜歡一條河流,這條河流就是大渡河。

我不喜歡掩飾自己的看法。大渡河是一條折磨人的河流,洶湧的波濤聲持續不斷地衝擊著人們的心理防線,令人惶惶不可終日,彷彿山洪即將爆發,家園毀於一旦。藏族作家阿來一針見血,指出大渡河極具破壞力。有過親身經歷的人肯定都會同意這樣的說法。

梭波鄉距離丹巴縣城三公里,漫山遍野的核桃林間,屹立著圖騰一般的碉樓。

幾天前,同樣是一個容易引發愁緒的雨天,我來到馬爾康的松崗鄉。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碉樓,我靠得很近,能觸摸到那些滄桑久遠的石塊,彷彿它們都是活著的生命。在梭波鄉,我選擇了與碉樓遠望,而非近觀。大渡河像切割山谷那樣把歷史生硬切開,這邊是我,那邊是碉樓。這邊是和平歲月,那邊曾經戰火紛飛。

碉樓根本算不上堅固的軍事設施,更像是防野獸的掩體。可在冷兵器時代,碉樓幾乎決定了戰爭的勝負。乾隆年間,朝廷用兵平叛。僅僅是因為金川土司佔據碉樓,易守難攻,戰爭打了八年,叛亂方才平定。

我坐在公路邊,彷彿坐在巨大的環形銀幕前,歷史的大幕拉開又閉上。腳下濁水騰浪,把一切都帶走。土司肯定沒有想到,如今的碉樓不再是軍事設施,而是旅遊景點,迎來的不是武士胯下的戰馬,而是載滿遊客的班車。斗轉星移,物是人非。

我沿著大渡河,穿過傷痕纍纍的山谷,幾經周折,才到瀘定。當我站在那著名的鐵索橋上,我更加看清了大渡河的模樣。它是人,是獸,是神,是魔。它帶走的,正是它給予的。在大渡河的兩岸,只有醜陋的東西才能生存。

我的丹巴之行,在大渡河的咆哮聲中草草收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