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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爾蓋

在蘭州開往夏河的班車上,從頭至尾放著一名藏族歌手的MV。我問司機歌手的名字,司機告訴我是阿勇澤讓。我問他來自何方,司機回答了三個字「若爾蓋。」

天沒全亮,我站在郎木寺的街頭,張望著班車的影子。我無法判斷天氣的好壞,就像我無法揣測自己的運氣一樣。我的下一站就是若爾蓋。

郎木寺郵局的藏族局長告訴過我,來往郎木寺的車輛沒有規律,甚至郵車也難以保證一周光顧小鎮一次。這位局長是光桿司令,手下沒有兵。每天郵局開門後,就不見了他的蹤影,可老鄉們都知道,這小子一准又去打麻將了。他的話我將信將疑。但事實很快證明了局長的話還是有權威的。

離開郎木寺的前一晚,我滿街打聽班車的消息。平常班車會停在郵局的院子裡,可那裡卻空空如也。老鄉的話令人沮喪,他們七嘴八舌地告訴我:「已經兩天沒來車了。」

我依舊一大早起來去等班車,完全沒有把握,只是想碰運氣。我甚至都想好了,走不成的話就直接去敲程大姐的門。我很快發現想撞大運的不只我一個,街頭三三兩兩地站著一些人,看裝束像是出遠門。我覺得有戲,老鄉比我有經驗,無利不起早。

果然,有一輛破舊不堪的宇通客車搖搖晃晃地朝我們駛了過來。我特別納悶,班車簡直就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一樣,預先毫無徵兆。我聽見有人喊我,原來是麗莎的丈夫老丁。他從車窗裡探出身來,朝我揮手。這輛車開往迭部,老丁說我可以在熱當壩下車,轉乘去若爾蓋的班車。我在車上還意外地發現了一個老外,捷克人,前進方向跟我一樣。

只一會,我們就在熱當壩下了車。熱當壩位於川甘邊界,靠近山坡的路邊建有一排平房,它們分別是小飯館和修車鋪。廢棄的輪胎堆在屋前屋頂,暗示著經過這裡的車輛命運多舛。

熱當壩是個丁字路口,我們由西而來,往東走是紅星鄉,往南走就是若爾蓋。

班車從紅星鄉始發。我看了一下時間,還不到八點鐘。身後的飯館還沒開張。往南望去,道路湮沒在晨霧中。對初來乍到的遊客來說,無疑預示著未卜的前途。捷克人很無趣,英語水平相當有限。我想跟他聊聊米蘭·昆德拉,我用很慢的速度念出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s,不料這小子死活沒聽明白,露出一臉的茫然。我不相信捷克人不知道米蘭·昆德拉。這小子不是沒文化,只是沒學好英語。一轉念,我又開始佩服起這小子來,他的旅行跟啞巴聾子闖天下沒分別,沒勇氣實在不行。在這點上,他倒是和米蘭·昆德拉有幾分相似。米蘭·昆德拉離開自己的祖國後,客居法國。他的有名作品,都是以法語而不是他的母語寫就的。

當我們再次上車,沿著213國道,翻過幾道山梁,一望無際的草原就映入了眼簾。我的視線被牽引到天邊。秋霜染黃了草原,大雁在空中飛過。班車在草原的腹地穿行,很容易讓人產生錯覺,以為自己是搭上了一輛開往天堂的班車。這是我見過的最遼闊的草原,大得讓我喪失了對距離的判斷。我迄今沒有去過內蒙古,所以,這樣的認知不算偏頗;我同樣沒去過北京城外那些供遊客騎馬取樂的所謂草原,因為我始終認為商業開發會徹底顛覆我們對牧馬生涯的完美想像。海子寫過這樣的詩句:「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隻身打馬過草原。」他說的草原應該就是若爾蓋草原,不然不會有那樣深邃的意境。

若爾蓋距離郎木寺九十多公里。走到四十多公里的時候,在213國道的南側,出現了一汪池水。她有個美麗的名字,叫花湖。這個小池塘近年來聲名鵲起,引得無數驢子前往。拍回來的照片基本相似,斑斕的晚霞裡,花湖像絕代佳人身上的一條綢帶那樣淒美,令人斷腸。可惜,我經過她身旁的時候,她素面朝天,我輕易把她讓到了身後,連照相機也懶得掏出來。

到若爾蓋縣城已是中午。若爾蓋海拔3500米,空氣發燙,陽光所向披靡。縣城規劃整齊,十字路口矗立著交通信號燈,鐵製的路牌竟然是中世紀的歐洲宮廷風格。

我有點發蒙。我的心還在草原,身體卻又回到了城市。這讓我意識到無論怎麼努力,我們的內心始終與自然相去遙遠。一盞閃爍的紅綠燈,一塊媚俗的路牌,就輕而易舉地把我們置身於彷徨的路口,與自己的內心掙扎。

我在一家裝修得像藏式茶館的唱片店裡找到了阿勇澤讓的專輯,遞給唱片店的女孩要求試聽,然後一屁股坐在被鞋底蹭得發亮的木頭地板上,打開一罐冰涼的可樂,啪的一響,美妙的歌聲傾瀉而出。阿勇澤讓深情款款地唱著:

「彎彎天上月哎,緩緩地上水,彎彎眉下波蕩漾,哎呀我的若爾蓋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