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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輯 風物

我知道有一顆已經成長,那顆種子曾遇見了一片土地,在一個過客的心之峽谷裡,蔚然成陰,教會她,怎樣敬畏生命。

湖畔的飄綿

那是一個夏天的長得不能再長的下午,在印第安納州的一個湖邊,我起先是不經意地坐著看書,忽然發現湖邊有幾棵樹正在飄散一些白色的纖維,大團大團的,像棉花似的,有些飄到草地上,有些飄入湖水裡,我當時沒有十分注意,只當偶然風起所帶來的。

可是,漸漸地,我發現情況簡直令人暗驚,好幾個小時過去了,那些樹仍舊渾然不覺地,在飄送那些小型的雲朵,倒好像是一座無限的雲庫似的。整個下午,整個晚上,漫天漫地都是那種東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樣,我感到詫異和震撼。

其實,小學的時候就知道有一類種子是靠風力靠纖維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道測驗題的答案而已。那幾天真的看到了,滿心所感到的是一種折服,一種無以名狀的敬畏,我幾乎是第一次遇見生命——雖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雲狀的種子在我心底強烈地碰撞上什麼東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華的、奢侈的,不計成本的投資所感動。也許在不分晝夜的飄散之餘,只有一顆種子足以成樹,但造物者樂於做這樣驚心動魄的壯舉。

我至今仍然在沉思之際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種子中有哪一顆種子成了小樹。至少,我知道有一顆已經成長,那顆種子曾遇見了一片土地,在一個過客的心之峽谷裡,蔚然成陰,教會她,怎樣敬畏生命。

——選自《曉風散文集》,摘錄於《遇見》

千手萬指的母親

我的母親,賦我以骨血筋肉的那女子,當年雙溝鎮上的謝家三小姐,如今養大了七個孩子,住在屏東常年不斷的陽光裡,養著前庭後院開不完的海棠花……我對她自有說不盡的感恩,但我現在要講的,卻不是她。

我要說的是有一年,丈夫到泰國北端,坐著輪胎上纏著鏈條以防滑失的吉普車,在泥濘中勉強登山,艱難萬分地上了住著三十多年老難民的山頭——美斯樂,那裡的副部隊長熊先生兼任興華中學的校長,當時他正打擺子(即瘧疾),躺在床上,蓋著棉被,兀自發抖,但是抖歸抖,他手上卻捧著一本《四書》,邊抖邊看。

丈夫回來說起那幅畫面,我心底暗暗發誓一定要去那裡一趟,一定要去看看,看那位叫「中國」的母親的手,怎樣撫育著海外的孤臣。《論語》是這位千手母親的一隻小指,我渴望看到這位母親其他的手,其他的接觸,我渴望看到她的莊嚴寶相。

去年七月,我們去了,因為是兩個人同去,所以又不得不帶著孩子,旅途雖然吃苦,總算都在我們體力可支的範圍內。終於到了美斯樂,這三十多年前從西南邊境出亡異國的難民的精神堡壘。

美斯樂的山徑上,偶然見一位白先生的家門口貼一副對聯:

經營不減琴書趣

貨殖猶存翰墨香

呆看許久,雖未見白先生本人,心裡卻幾乎能把他的形象想個差不多,一個讀書人,千里從軍,做夢也未想到會萬死投荒來到這異國深山的草萊中求生存,而且這一留就是大半輩子,為了生活,不得不做些小生意,而中國的指觸卻在一副門聯上輕輕地撫過,在欲晴欲雨欲風的山頭,我恭立路旁,記下那句話,記下母親的手的優美形象。

在雷雨田將軍的山宅裡,看他種石榴、種梔子、種茉莉,看他曬一撮茶葉,聽他說「治中國,處治世,宜用王道;對外強,處亂世,須用霸道」。心中凜然生敬,母親的手啊,摩挲著孤臣的心。

學校在較遠的山頭上,小孩上下階梯如履平地,半截剖開的樹樁上,寫著「禮義廉恥」四個字。失去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國土,可以,失去九億人民,可以,但禮義廉恥是國本,永不可失,雖然刻在簡陋的半截樹樁上,卻兀自矗如泰山。

相書上以「女手如姜」為貴,中國的手也是如此硬澀而剛烈,撫過肩頭的時候,慈愛中有耳提面命的期許,溫柔中有老繭觸肉的微痛。

美斯樂山頭有一棟漂亮的行宮,是泰國高級領袖每逢時局緊張前來商議就教的地方,外面有一涼亭,可以俯覽全村,我們去時只見一個面色凝寂的男孩在唸書,看他年紀也不小了,卻在念一本注音符號的書,前去相問原來他叫楊建國,十九歲,家住緬甸(按:緬甸算共區),開當鋪,卻供他來泰北念中文,他的中文程度好不了是可想而知的。但看他一個人獨據山亭苦苦念誦,心裡不知為什麼老覺得對不起他,一樣讀中國書,憑什麼我就可以按部就班受專家的指導一帆風順在二十一歲就念完中文系,而十九歲的他卻仍是摸索注音的初中生,但其實他仍然還算幸運的,還有許多人羨慕他呢!只是不管天運如何,母親的手卻如春風一樣廣被,當年在外雙溪畔怎樣感動我的經典,日後也將感動這少年。

千手的母親,萬指的母親,無所不及的撫觸,我要怎樣才說得完她的故事!

——選自《三弦》

承受第一線晨曦的

楔子:浪上的小女孩

夏天,六月底,中午,海一貫地藍著。

林茂安從小屋走出來,正要往紅頭村去,他住的地方叫漁人村。

忽然,他看到一大群人,不知在逃什麼,亂紛紛地從海邊往岸上狂跑。林茂安當時也飛跑起來——不是往岸上,而是往反方向的海上,他要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颱風剛過不久,浪很大,他看清楚了,有一個小女孩,在浪上載沉載浮。

他拚命往前游,終於抓到了孩子,忽然,他發現,孩子的臉極難看,大概是死了。

「也許還能試試人工呼吸,」他想,「總該試試。」

他揮手求人來幫忙,他已經精疲力竭,不敢相信自己有力氣在巨浪裡能一邊游一邊拖回一個孩子。

但是,沒有人理他。

他只好死命往回游,把孩子放在沙灘上,試著人工呼吸。太晚了,孩子終於僵冷了。

他把孩子背上岸,剛好碰上管訓隊的騎摩托車經過,他請求那人把他們載到紅頭。

過了一陣,孩子的舅舅來了,拿著一支長矛,在孩子的屍體前叫囂撲跳,又作勢猛刺。因為,他們相信,非如此,不能驅趕惡鬼。

林茂安請孩子們去撿回他剛才脫在海邊的衣服,小孩說,他的衣服早被人丟在路上了,要撿,得自己去撿,沒有人敢碰他沾過鬼氣的衣服。他只好拖著累得半死的身子,自己去撿衣服。

但不管走到哪裡,村人都凶巴巴地趕他走,他一時也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到蘭嶼已經快一年了,跟當地的人一向也處得很好,其中有幾個他還為他們搽過藥,現在竟然都翻臉不認他了,他傷心地踽踽獨行。

然後,他明白了,雅美人一向對鬼有不可言喻的恐懼,沒有人敢去救那快要淹死的孩子,因為怕鬼魔轉附到自己身上來。而他抱了死孩子,別人把他看成鬼影附形的人,當然避之唯恐不及。

那是太可怕的一天,他雖不怕鬼,但死孩子的臉在他悲傷失神的心裡上上下下地散開又聚攏。

他差不多不能集中心智來思想了,但混沌模糊中,仍有一個念頭漸漸拂之不去地凸立出來。

「我要為他們做一點事,從現在開始,讓我為他們做一點更具體的事……」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遠比一般男孩為瘦小,林茂安只有一米五五。

「上帝把我造得這麼矮,倒有一件好處,」他說,「跟小孩特別容易混。」

一九七七年九月,林茂安走下船,到了蘭嶼,船是從台東開的,風浪大,船的性能也不好,他已經吐得差不多了。唸書的時候,他跟同學也曾趁暑假到過蘭嶼,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過境者,他要住下來。

除了雅美人,外地人是不准在蘭嶼落籍的(除非和雅美人通婚),他必須六個月一次去報流動戶口,流動就流動吧,反正他知道一件事,他的心已在這裡打了樁,他的心在這裡報了固定戶口。

「到蘭嶼去幹什麼呢?」

不單別人這樣問他,連他自己,一腳踏下船,站在椰油村的岸邊也發起急來,忍不住要逼問自己。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沒有誰要「聘請」他,也沒有誰答應「付薪水」,身上帶了爸媽給的五千塊台幣,就這樣到了蘭嶼。只有一件事是清清楚楚的:

「我要到蘭嶼去!」

父親是受日本教育的藥劑師,為人方正保守,母親也是典型的家庭主婦,哥哥是本分的藥廠外務員,一家人都很「正常」,不知怎麼會跑出這樣一位奇怪的小兒子。但父親沒有生氣。他資助了一筆錢,而且常常從高雄做「食物補給」。

父親也許忘了,在祖父那一輩,他們是住在澎湖的,林茂安也許有其先天性的不可挽救的對小島的戀慕。

有人借給他一所房子,是當年村長的父親住的,村民後來搬到國民住宅去,房子就空下來了。雅美人的房子平常是一屋一亭(即使搬到水泥做的無趣的國民住宅裡,他們仍然念舊地接著窗口搭一座涼亭,而屬於公家的海防部隊,也未能免俗地搭了一座),屋子蓋在一方沿階而下的坑裡,坑和階梯都用石頭固定住,石縫之間總是長著美麗的野花。

林茂安的那間更是得天獨厚,屋子右邊是相思樹和釋迦果,左邊是木瓜。屋子前面除了艷紅的太陽花,就是一種叫「古雅西」的盤地而生的野草,他試吃了幾次也沒發生什麼事以後,就放心把它也列入菜單了。

他在房子前邊搭了個涼亭,許多蘭嶼小孩來幫他忙,他又在房子左邊弄了個「現代化」的棚式廚房,有水泥,有瓦斯,窗外種了棵辣椒,可以順手抓一把辣椒葉子就是一盤菜。爐台正前方是一片青蕨,有一次有條蛇,從石縫裡一探頭,幾乎跑到鍋裡來。

小屋收拾得很好,大塊龍眼木,鑿痕歷歷看來古拙質樸,雅美人本來不用釘子,他卻釘了個小書架,吊在牆上,又弄了個書桌,白天,他跟孩子玩,晚上,他在白燭下看書。書桌旁經常擠著些捨不得回家的小孩,最擠的時候,可以擠下八個。

有一次,他算算錢,只剩十九元了,奇怪的是,心裡也不急。於是,他發現,原來,沒有錢也可以活得下去。不時有友善的鄰居送來芋頭、地瓜和魚。此外隨手摘的芋頭葉、芋頭梗、蕃薯葉也都是可吃的菜,螺螄可以到芋頭田里去摸,有時,他也被邀去做抓魚的助手,負責趕魚。

星期天,他到小教堂去禮拜。

日子就那樣平穩安適無所事事地過去,直到那件事發生。

「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了!」他說,「沒有壓力,沒有『工作』,就是那樣單純地去愛小孩們,跟他們玩,教他們功課,整個跟雅美人一起生活……」

另一種採礦

可是,那件事卻發生了,而且逼到眼前來。

「我要辦一所幼兒園。」他想,「父親打魚去了,母親上山挖芋頭去了,如果能有個幼兒園,孩子有人照顧,就不會像那樣出事了。」

但是,錢在哪裡呢?蘭嶼中學不但免費,而且供吃住,孩子尚且不太肯去。小學裡逃學的更多,幼兒園是「學前教育」,政府不貼補,叫他自己拿什麼錢去補呢?

雅美人跟全世界一切種族一樣,也愛他們的孩子,可是卻不見得讓孩子去上學。

有位小學校長就碰到這樣一件啼笑皆非的事,他注意到某個孩子經常逃學,很替他憂心。有一次,這孩子終於被他逮著了,他把孩子帶回家,照顧他,督導他,希望和他生活一段時間把他馴下來。不料孩子的爸爸誤會了,他急忙跑來,哀哀地站在門口哭著說:

「校長啊!校長啊!請你不要打他呀!要打,你打我好了,不要打他呀!」

孩子不愛上學,學校只好找出許多條件來吸引他們,但林茂安這位口袋裡一文不名的小子,又拿什麼去辦蘭嶼第一所幼兒園呢?

他想到有一所房子,棄置在一個小山腳下有六七年了,房子接近四十坪,四房一廳,外加廚廁,當初是經濟部礦業研究所蓋的。那時,他們懷疑蘭嶼有銅礦,後來發現沒有銅,人員便撤了回去,空留下一棟房子。

蘭嶼人不敢走近那房子,因為房子後面是墳場(蘭嶼人的墳場外人是看不出來的,因為不樹不封,無碑無碣,不祭不拜),久而久之,房子變成了牛棚,滿地都是牛糞,穢不可聞。

如果能洗乾淨做幼兒園多麼好,他想。

透過《宇宙光》雜誌,他們和礦業研究所的所長聯絡上了,事情神跡似的進行得很順利,所長答應把房子交給他「暫代保管」。

辦幼兒園也該看作一種礦業吧?這一次,擬定要探採的不是「銅礦」,而是「人礦」。

房子有了,但是,錢呢?雜誌社乾脆好人做到底,答應利用一九七九年母親節辦個義賣會,於是,在康乃馨的季節,在最慳吝的心也容易一時柔軟下來的五月,他們有了第一筆捐款。

有了房子有了錢,滿心感激,壓力卻也同時重了。林茂安不是那種幹練型的人物,忽然一下,百廢待興,把他弄得不知所措。他原是一個閒適自安、喜歡在燭光下讀文章的人,他原是一個喜歡坐在茅棚下望著大海出神的人,他是一個跟孩子玩得忘了自己是個成年人的人。

如果你在海邊看到一個眼神清純的大男孩,夾在一群赤腿的孩童中間——其中有的小孩極小,一手急著去拉他,一手還握著自己的小雞雞——他教他們把兩手勾起來伸動,嘴裡咕咕咕咕地發出水泡聲,一路前呼後擁浩浩蕩蕩地走過去,那才是林茂安,不懂行政、不懂策劃、不懂預算、不懂宣傳的林茂安。

可是,他想做事,一件具體的事,麻煩就來了,一所積滿了牛糞而又沒有水的房子怎麼點化成幼兒園?老師哪裡去找?什麼叫「幼兒教育」?事情不再像當初那麼好玩了。

他開始套上了責任的軛。

洪浚正從美國回來洗刷牛糞

可是,幫忙的人也來了。凡是直接間接聽到這回事的人都想盡力幫一把忙。

有一次,他接到一封信,信封上寫的竟然是:

蘭嶼——請郵差先生幫忙送給想辦幼兒園的林茂安先生。

那是一位陌生的關懷者寫的,使他不勝感動。

夏天,洪浚正從美國回來打威廉瓊斯杯,一下飛機就直奔蘭嶼,他和林茂安曾是同學,蘭嶼人大概沒想到有這麼大號的人物去為他們的孩子洗刷牛糞。

和他一起去的還有些當年一起愛打球的大男孩,天氣熱,大家脫了上衣砍野菠蘿。野菠蘿多刺,但不砍不行,那東西的生命力太潑旺,滿地都是,不砍出一條路來是不行的,結果是每個大男孩都弄得鮮血淋漓。

另一件頭痛的工作是引水,水在兩個山頭以外的溪澗裡,需要一個半小時才能走到,他們扯了一條極長的塑料管把水引了來。

當第一滴清水滴下來的時候,十幾個年輕人瘋狂地歡呼起來:

「水來了!水來了!水來了!」

他們還鄭重其事地攝影留念。

水來以後,他們把陳年牛糞泡了三天,才能動手。

洗刷乾淨了,他們又動手粉刷,粉刷完了,他們打算在屋頂牆欄上漆上「蘭恩幼兒園」五個大字,當然,船啦什麼的也得畫一些才好看。一個藝專美術科的女孩爬上去畫,男孩在下面扶著丈把高的自搭的木架,女孩說:

「我這輩子還沒有在這麼高的地方畫過畫。」

當然,美術科裡是不會教人這種東西的,她戰戰慄栗地足足畫了兩天才畫完。

也許這是規模最小的幼兒園,但它必然也是規模最大的一所,背後,它有青山為牆垣,面前,它有大海為庭院,這蘭嶼島上第一所幼兒園。

承受第一縷晨曦的幼兒園

一九七九年秋天,十月八日,蘭嶼第一所正式的幼兒園開學了。有人捐了白圍兜,有人捐了奶粉,有人捐了故事書——更有人捐了自己,蘭恩幼兒園就這樣開始了。

蘭嶼的母親習慣唱一首甜蜜淒傷的搖籃曲:

你,你這個小孩

你是我這一生中搖過的小孩裡

最最頑皮的一個小孩

媽媽的百寶箱裡沒有幾顆瑪瑙(蘭嶼人以瑪瑙為傳家寶)

媽媽可以給你的非常少

媽媽只希望你的調皮

將來對你不是壞,是好

蘭嶼的小孩的確是頑皮的,他們怎可以不頑皮?他們的男孩自古以來便是只憑一把斧頭造船造屋,他們的女孩把山野和平地都種成芋頭田,他們要打萬萬千千條魚,他們怎能不頑皮?

雖然老師中間沒有一個是學幼兒教育的,但林茂安和其他老師都決定不要像台灣的幼兒園教文字或數學,他們只管玩,只管聽故事,只管唱歌,他們唯一的教學重點是:生活。

這是一間非官方的,卻全免費的幼兒園,此外上午供一頓點心,中午供一頓飯,老師要耐心地教「餐桌禮貌」。

由於人手不足,老師常常自兼數職,你忽然聽到咕咕的雞叫,原是一位笨老師在捉雞。蘭嶼的雞跟羊都採取放養方式,捉起來不太簡單。大清早,你看到有人殺雞,有人拔毛,那些人也全是老師,再等一下,煮雞和分雞給學生吃的,仍是老師。

然後,你看到有一位,在用手為學生洗衣服(沒有電的地方當然沒有洗衣機)——那是李老師,她是淡江德文系肄業的。她那樣認真地打掃清洗,要讓每一個孩子學會清潔。

小孩穿衣服當然不懂珍惜,每件衣服都髒得可以,李老師就那樣日復一日地搓洗下去。

小孩又老是掉圍兜,這也是當初沒想到的麻煩,圍兜已經發了兩次了,看來還得需要再發。有一次,有個很乖巧的小女孩早上不敢到學校來,只是站在家門口哭,最後,老師終於弄明白了,她的圍兜被燒壞了,她不敢來上學。她的父親昨天喝醉了酒,香煙不小心把圍兜燒出一個洞一個洞,孩子傷心地哭著,老師終於把她勸來上學了——當然,免不了還要再給她一件新圍兜。

早晨,如果天氣好——蘭嶼的天氣差不多總是好的——小孩子們就站在院子裡,一本正經地唱國歌、升旗,看著那棕色的小手把國旗一小段一小段往上拉,心裡忍不住感動起來。在這麼邊遠的島上,在中國的極東疆,在太陽最先照到的中國土地上,一面旗,升起來了。一首歌,唱起來了。

現在,也許他還太小,不懂得自己唱了些什麼,但有一天,他們會懂,他們會知道,自己曾唱了一首多美麗的歌。

老師的心情正是母親的心情

「小朋友手拿出來!」一走進教室,坐好,江老師就開始問,「你們有沒有洗臉?有沒有換乾淨衣服?」小孩都點了頭。

「鍾啟義,」那小男孩不好意思,扭扭捏捏地被拉起來,「你們看鍾啟義很乾淨是不是?」

鍾啟義不好意思地「忍受」著老師的讚美,這小孩長大了會是什麼樣的孩子呢?一個大智若愚深藏不露的人物吧!

「謝雯萱,她也很乾淨,是不是?」

謝雯萱顯然是個美人胚子,她是個漢人跟雅美人的「混血兒」,父親在賓館做事,這些年買了些車子租給榮工隊,小女孩穿得乾淨漂亮。

「大獅子說,」江老師手裡玩著一個獅子頭,「蘭恩幼兒園的小朋友,你們要走路輕輕,說話輕輕,搬椅子也要輕輕。大獅子說,請你們過來唱『坐飛機』的歌好嗎?」

孩子一下擁上去。七嘴八舌談著飛機,世界上恐怕極少有幼兒園剛剛好就設在飛機場旁邊。而且,蘭嶼的飛機又是小飛機,機場毫無遮攔,江老師有時也帶著孩子走到跑道旁去看飛機,那光景,就像都市的小孩站在路旁看摩托車一樣隨便平常。

然後,他們唱一首歌:

稀奇稀奇真稀奇

漂過大海漂過溪

沒手沒腳能游泳

乘風破浪快如飛

都市裡的孩子可能也唱這首歌,但,蘭恩幼兒園的孩子唱這首歌卻是截然不同的,他們誰家沒有一條船呢?每個孩子都渴望能坐一下船,他們也眼巴巴地望著大船自台東帶來補給品,他們幾乎每一個都在想:

「有一天,我要坐船到台灣去!」

「她是我妹妹。」下課的時候,阿雄說。

「我叫他大哥哥,他叫我小妹妹。」那叫小燕的女孩補充道。

兩個孩子牽著手,看起來又親愛又漂亮。

「你的媽媽就是她的媽媽,是不是?」

「不是,不是。」兩個人一起急著否認,小手仍然緊緊拉在一起,好一對青梅竹馬。

小燕是另一個混血兒,美麗黏人。

「這裡是『娃娃角』,這裡是『沙坑角』,這裡是『積木角』,這裡是『閱讀角』。」林茂安說,「我想等有空的時候做份卡片,詳細記載每個孩子的性趣,看他們花在哪裡的時間最多。」

「這一間本來是午睡室,你看,滿架子都是棉被,」林茂安繼續說,「但後來發現蘭嶼的小孩不一樣,叫他們午睡他們太痛苦了,他們甚至寧可逃學來罷睡。真的,他們晚上六七點就睡了,白天精神好得要命,老師後來也只好投降,不再強迫他們睡覺。不過,這樣一來老師就更苦了,中午也要陪著小孩玩。」

「在小孩畢業的時候,」林茂安說,「我想送他們每人一本相片簿,裡面第一頁是他單人的照片,然後,是全體的生活照片。」

一個小女孩跑過來,她的腳趾甲不知什麼時候被顏色筆塗成綠色的,讓人又好笑又好氣。

「從台灣回來的小姐,腳上都是這樣的!」她無限得意地說。

開學幾個月以後,「世界展望會」答應用他們的車子載送小朋友,可是有的時候,他們自己也有事,不能在放學前趕來接小孩回家。碰到這樣的時候,江老師便握起小朋友的手,沿著濤聲,穿過兩側野菠蘿,一路往前走,把孩子一一送到鄰村的人家。在風雨的下午,人影愈走愈小,那景象看來特別溫暖動人。

「我們剛從台東買了六隻小雞,今天早上把箱子拿出來,一轉眼就全不見了,山上有狐狸,不知是不是狐狸偷吃了?」林茂安不勝惋惜,「我想辟個園子種點蔬菜,讓孩子午餐的菜不必全靠採買,我還想找幾樣動物來養——有些動物蘭嶼的小孩從來沒見過。不過這一切都要人力……」

「我還聽說蚯蚓能吃垃圾,改變土質,我也想去買些來……」

看得出來,他是大大小小的事件無不縈繞胸中的人,但是,人呢?錢呢?

「朗島那邊的人每次看到我就說:『林老師啊!你也來我們村子上辦個幼兒園給我們小孩上嘛!』我也想,可是……」

清秀頎長的江老師是另外一則傳奇。

「有時候,當我沮喪的時候,我會想:『憑什麼,為什麼我一定要待在蘭嶼?』我很想回家,我可能是疲倦了?生氣了?失望了?我可能是太在乎回報了?我可能自以為付出很多,孩子卻沒有聽話,所以我就氣餒了?——我找不到我非留下不可的理由,可是我知道一件事,我捨不得走。」

「媽媽起先聽我說要來蘭嶼,嚇壞了,除了怕待遇少工作苦,她立刻想到的就是『完了,她嫁不掉了』!哈!我自己倒不太怕,反正剛畢業。」

「其實,我從小就看慣了山地人(今稱原住民,下同),我父親年輕時候在日本學醫,回來不久就做了山地傳道人,他工作的對象是屏東的排灣族。我小時候很少看到父親,倒是常看到家裡出出入入都是山地人,我跟他們相處得很自然,其中有個孩子,跟我父親做翻譯,他叫我媽媽『阿媽』,他差不多是在我們家長大的。」

「我讀中學的時候,父親就去世了,但是,我一直記得他說的兩句話:『如果你希望到山地工作,你一定要跟他們一起生活。』我一直很佩服我父親,我沒有想到自己也會走上這條路。」

「這些小孩,怎麼說呢,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有一次我問他們:『小朋友,你們到蘭恩幼兒園,最喜歡做的是什麼?』我以為他們會說唱歌或者畫畫什麼的,結果一個小朋友大聲回答說:『我最喜歡的是——逃跑。』唉,記得剛開始的時候,他們真喜歡跑,我們做老師的還得滿山遍野去抓孩子,他們又跑得快,我們哪裡是對手,沒辦法,只好垂頭喪氣地回來。嘿,沒想到,你一腳回來,他大概也沒樂趣了,居然也跟著跑回來了!」

在這樣跑跑抓抓之中,多少孩子在成長?五十年或七十年後,當他們之中某個人物寫起回憶錄來的時候,這些事件都記憶猶新吧?

去年,江老師剛畢業的時候,由於自己完全沒有學過幼兒教育不知要如何著手,有一位雙連幼兒園的蔡老師鼓勵她說:「去吧!別的東西可以慢慢學,只要有一顆愛心,就夠了!」

當然,愛心是空靈高渺的,但愛的行動卻是煩瑣累人的。一年來,她感到自己的成長。當天氣不好,運輸船延誤了,她焦急地說:「怎麼辦,孩子的餅乾都快沒了!」聽那口氣,你感到,她不單是老師,也是母親。

林茂安有一張小的書桌,桌上有一塊小玻璃,玻璃下壓著一片極小的書籤,上面有一段這樣的話:

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容忍中——他就學會忍耐

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鼓勵中——他就學會自信

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公平中——他就學會公義

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安全中——他就學會信心

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讚許中——他就學會喜愛自己

如果一個孩子生活在被人接納和友誼中——他就學會在這個世界裡去尋找愛

或者作為一個老師他們的心情也正是那首搖籃曲中母親的心情:

你,你這個小孩

你是我這一生中搖過的小孩裡

最最頑皮的一個小孩

媽媽的百寶箱裡沒有幾顆瑪瑙

媽媽可以給你的非常少

媽媽只希望你的調皮

將來對你不是壞,是好

一朵常開不萎的愛心花

「如果你們春天來,」林茂安說,「滿山都是野百合,每個人手裡都可以抱上一大捧花。」

四月以後,野百合會謝,但蘭恩幼兒園,一朵愛心的花,開在自由中國的最東端,承受第一線的晨曦,卻常開不萎。

——選自《你還沒有愛過》

那部車子

朋友跟我搶付車票,在蘭嶼的公交車上。

「沒關係啦,」車掌是江浙口音,一個大男人,「這老師有錢的啦,我知道的。」這種車掌,真是把全「車」了如指「掌」。

車子在環島公路上跑著——不,正確一點說,應該是跳著——忽然,我看到大路邊停著一輛車。

「怎麼?怎麼那裡也有一輛。咦,是公路局的車,你不是說蘭嶼就這一輛車嗎?」

「噢!」朋友說,「那是從前的一輛,從前他們搞來這麼一輛報廢車,嘿,蘭嶼這種路哪裡容得下它,一天到晚拋錨,到後來算算得不償失,乾脆再花一百多萬元買了這輛全新的巴士。」

「這是什麼壞習慣——把些無德無能的人全往離島送,連車,也是把壞的往這裡推,還是蘭嶼的路厲害,它硬是拒絕了這種車。」

「其實,越是離島越要好東西。」朋友幽幽地說。

車過機場,有一位漂亮的小姐上來。

「今天不開飛機對不對?」車掌一副先見之明的樣子。

「今天不開。」

「哼,我早就告訴你了。」忽然他又轉過去問另一個乘客,「又來釣魚啦!」

「又來了!」

真要命,他竟無所不知。

這位司機也是山地人,台灣來的。

他正開著車,忽然猛地急剎車,大家聽到一聲淒慘的貓叫。

「唉呀,壓死一隻貓了!」乘客嚇得心抽起來。

「哈哈!」司機大笑。

哪裡有什麼貓?原來是司機先生學口技。那剎車,也是騙人的。

大概是開車太無聊了,所以他會想出這種娛人娛己的招數,這樣的司機不知該記過還是該記功。

「從前更絕,」朋友說,「司機到了站懶得開車門,對乘客說:『喂,爬窗戶進來嘛!』乘客居然也爬了。」

早班的公交車開出來的時候,司機背後一隻桶,桶裡一袋袋豆腐,每袋二十四元,他居然一路走一路做生意。

每到一站,總有人來買豆腐。

不在站上也有人買,彼此默契好極了。司機一按喇叭,穿著藍灰軍衣的海防部隊就有人跑出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除了賣豆腐,他也賣檳榔。

「檳榔也是很重要的!」他一本正經地說,彷彿在從事一件了不起的救人事業。

豆腐是一位湖北老鄉做的,他每天做二十斤豆腐。

「也是拜師傅學的,」他說,「只是想賺個煙酒錢。」

他自稱是做「阿兵哥」來的,後來娶了蘭嶼小姐——跟車掌一樣,就落了籍了。現在他在鄉公所做事。

「我那兒子,」他眉飛色舞起來,「比我高哪,一米八十幾,你沒看過他們球隊裡打籃球打得最好的就是他呀!」

車子忽然停了下來,並且慢慢往後倒退。

「幹什麼?」

「他看海邊那裡有人要搭車。」朋友說。

海邊?海邊只有礁石,哪裡有人?為什麼他偏看得到?

那人一會兒工夫就跑上來了,手裡還抱著海裡摘上來的小樹,聽說叫海梅,可以剝了皮當枯枝擺設。

那人一共砍了五棵,分兩次抱上車。

「等下補票,」他弄好了海梅理直氣壯地說,「錢放在家裡。」

車掌沒有反對,說得也是,下海的人身上怎麼方便帶錢?後來他倒真的回家補了錢。

「喂,喂!」我的朋友看到了他的蘭嶼朋友,站在路邊。他示意司機慢點開,因為他有話要說。

「你有沒有繼續看病?」他把頭伸出窗外,他是個愛管閒事的人。

「有啦……」那人囁囁嚅嚅地說。

「醫生怎麼說?」他死盯著不放。

「醫生說……病有比較好啦。」

「不可以忘記看醫生,要一直去。」他嘮嘮叨叨地叮嚀了一番。

「好……」

車子始終慢慢開,等他們說完話。

「這些女人怎麼不用買車票?」

「她們是搭便車的。」

「為什麼她們可以搭便車?」

「因為她們是要到田里去種芋頭的。」

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一個免票的理由,但是看到那些女人高高興興地下了車,我也高興起來,看她們在晨曦裡走入青色的芋田,只覺得全世界誰都該讓她們搭便車的。

——選自《你還沒有愛過》

絲路,一匹掛紅——夜讀「絲路之旅」有感

曾有一行腳印,帶著東方的紫氣西向而去,一路走,一路走,竟走出一條絲路來了。

旅行者仰臉看星空,星空裡流過清淺的銀河,而絲路是地上的銀河,一路流瀉著柔柔的絲光。從長安,流過酒泉,流過敦煌,流過波斯,流到地中海,流到羅馬……那條路是東方和西方少年時代的戀情,他們彼此乍驚於對方的美麗豐富,他們探索著,想更瞭解對方。那條路是一條不受干擾的熱線,一往一返,一返一往,疊起他們互換的黃金珍寶,以及信息。那條路是一條感性的相「思」路,那條路是一條知性的「思」想路。

那條路令人虔誠,每一個奔走於這條路上的人都是玄奘,他們都是取經人,他們也都是送經人。當然,你可以說他們是商賈,但他們卻是傳經人,他們把東方文化送給西方去傳誦,他們把西方文化帶給東方去鑽研。

那條路是一條漫長的神話路,有最可怕和最艷魅的妖怪,有最荒涼的死谷和最怡人的仙鄉。《西遊記》該只是那條路上的故事的一部分。

那條路牽起長長的紅絲羅,多麼長的一匹掛紅,東方和西方在艷麗的絲羅下結了姻緣。

春天來時,所有的桑樹都猛然綠起來,肥厚的桑葉掛在那裡,好一株原料倉庫!春天的中國,宅院幾乎淹沒在桑樹叢裡。(那好聽的、孩子唸書的聲音從窗口飄出,他們念的是新上口的《孟子》:「五畝之宅,樹之以桑。」)而蠶是最乾淨的纖維工廠,於是到了暮春時節,每個女子都在繅絲,她們偶或會抬頭西望,悵悵地問:

「這一絲要留給他們——他們那邊又是什麼地方?他們也愛穿絲嗎?他們的女孩兒長的是什麼樣子?」

在意大利,在阿富汗,那高髻的貴族女子穿的豈僅是絲,那是中國大江南北每一棵春來的綠意,是朝朝暮暮每一雙中國女子柔荑下流動的思緒。東方女子和西方女子共享著曾在一個繭頭上抽下來的新絲。

但西方漸漸長大,不再是那柔情的少年,他們的愛戀死亡了。西方第二次來的時候是從海上,大船衝開巨浪,犁下深紅色的血溝。不是用溫柔的旅者的足音,而是用一門又狠又準的炮,轟開了我們的門。中國驚惶地望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怎麼會是他呢?不錯,他不是羅馬,他不是舊日的歐洲;但分明又是他,他怎麼變得那麼厲害,他的名字仍然叫西方,但他顯然不記得那些溫柔的往事了,他已經變成另外一個人了,他急切地搜刮,他來不及地把東方的黃金搬回他們的大船。

不再是絲路,我們只見一條血路。

「如果,你不愛我,西方啊,」東方哭了,「你要去愛誰呢?」

「你沒有選擇,這世上只有一個叫東方一個叫西方的孩子,如果我們不相愛,我們還去愛誰呢?」

「當然,也許你想,你還可以愛自己,但是,當你不愛我的時候,你也同時失去愛自己的能力了,你數著金幣,漸漸遺棄自己。你不快樂,你像一隻閹雞一樣不斷地長肥長大,但你不快樂。」

「我們仍然必須相愛,讓我們撥開蔓草荒煙,重尋音塵寂然的古絲路,我們要再一次相期相遇,在我們最初約會的路上。讓我們仍是年少的孩子,彼此互換著我們寶盒中的珍寶。也許我們仍要賣力地去各自跋涉那萬里長路,注視我,發現我的優雅,並且愛我,我們別無他路,我們注定要相愛。」

讓長長的絲路仍然是一條披紅掛綵的姻緣路。

——選自《再生緣》

夜診

一 楔子

時間是下午四點,車子已顛了七小時,十一個人從雙排位的車上跳下來,泰國的車子矮,大家都忍不住先去揉脖子,然後彼此取笑對方的頭髮。由於一路灰沙撲面,每個人都早已是「塵滿面,發如霜」了,提早二十年看見自己的老態在滑稽中又不免愴然暗驚。

所謂十一個人本來是只有五個,其中有我們全家四口,以及一位帶路的女宣教士胡千惠,我們戲稱她為「導遊」。這「五人團」前赴泰國考伊蘭難民營的時候,把中泰難民服務團的團長韓定國和團員一行五人也一起「引誘」出來了,其中還包括一位醫師。十個人一同跑到泰國北部美斯樂,及至下了美斯樂山地,途經柿,又把一位從香港中大畢業的廖姓老師說得心動神搖,悄悄地請我們准他搭便車一起前來。

而現在這十一個人已來到這個叫作「聯華新村」的地方,車子停在小教堂的院子裡,這是我們今晚下榻的地方,女孩子睡牧師的房子,男孩子睡教堂的講台,分得到蚊帳的靠蚊帳,分不到的只好咬牙靠蚊香。

院子裡一口井,大夥兒便在那裡洗臉,村子裡的小孩擁上來看熱鬧,大爹——教堂裡的雜役,提壺熱水從廚房走出來泡茶,他的臉乾癟枯縮,身子也佝僂屈曲,一口雲南官話卻極柔和敦厚:

「大家都是中國人嘛,難得來一趟,來了嘛,當然要看一看了!」

——其實他們哪裡知道,我們不是來被看的,我們是來看他們的。泰國地形長如一棵沖天樹,南北旅行極辛苦,車況路況壞不說,有些路上甚至有土匪,車子往往不得不繞道,天涯行客,也只好捱一步算一步,但此刻,無論如何,我們已經到了這個叫「聯華新村」的地方。

而聯華新村是一個什麼地方呢?它在泰國北部清萊省昌孔縣(昌孔雖只是華人的譯音,但聽起來仍不免動容),村子的名字聽來倒像台灣南部什麼地方的小眷村。他們多半來自雲南,(該算中國最美的一個省份吧?)三十年前攀山涉水而來,最早的難民潮,相較之下越南和老撾的難民還是幸運的,因為美國人對他們懷疚,因而必須做點什麼去賄賂自己的良心。而聯合國和西方的救助團體群擁而來駐在此間的辦事員,一面支著六千美元的月薪,一面自備飲水入營上班(難民營裡的水當然是供像難民那種人喝的,外面的人有權利喝令自己放心的水),一面晚上回來開香檳酒會。

但至於這批三十年前的「老難民」有誰來理睬呢?誰知道有這樣一個鎖在荒蕪中的村聚呢?他們原來住在鎮上和泰人雜居,做點起早干晚的小生意,還有一點點發展,不意這一點發展亦為人所不容,清萊省長安帕要他們遷到一個「新小區」去,省長還許下諾言要有水電建設,答應每家有八「來」土地可以耕作。(「來」是泰國土地單位,是二十個「拍」的見方,而「拍」是指兩臂左右平張的距離,每「來」大約七十平方米。)但事實上後來只分到二來土地,電既沒有,連水也困難,大家老遠地到一條河裡去汲水。後來靠教會的幫忙,才挖了四口井,井水的顏色像牛奶,看來是喝久了會鬧結石的那一種。但劫餘之人誰又顧得到那麼多呢?清萊省長也許騙了他們,也許不算騙,只是他下了台,後任省長不認賬。也許,政治本來就是個不認賬的遊戲。而且,如果他們不用「軟騙」而用「硬逼」的方法又如何呢?誰能說不可以?誰叫他們是貿然撞進來的「陌生人」?上帝把土地賜給人類,但人類的法律卻說:「這個國家不是你的,你是非法入境的,你走開!」

所以,准許他們在一塊封閉的森林裡墾荒,已經夠皇恩浩蕩了,雖然,在外人看來,這種封鎖的程度跟監獄幾乎無異。

而此刻,我們站在這裡,真正的「窮鄉僻壤」,我們一行十一個人要來看什麼呢?尤其是我們一家四口,十萬元的旅費對我們不是一個小數目,護照上寫著「觀光」,但世上豈有這樣的「觀光客」?怎有這樣忍心的父母?只是這個世界上既有十歲和十三歲就自己摸索著逃難的孤身小難民。為什麼我不能讓我們十歲和十三歲的孩子看看這真實的世界?

說「來觀光」,嫌太輕薄張狂,說「來致敬」,又太正經矯情。確實一點說,應該是由於某種因緣際會,曉得世上有這樣一個聚落,有這樣一班骨肉,於是渴望見見他們。及至見了面,也許有二分生澀,七分靦腆,剩下的那一分笨拙的笑容也不知別人懂不懂?但畢竟,我已像朝香客,來到我想到的地方。伊斯蘭教徒到麥加去朝聖,佛教徒到印度去進香,基督教徒不顧戰爭爆發的可能,遠赴耶路撒冷,去重踏耶穌的屐痕,但上帝立身在哪裡呢?他豈不也在一切最貧窮土地上,一切被撕裂得最疼的心髓中嗎?

我從來沒有因同情新幾內亞的野人而流過淚,我不曾為烏拉圭山頭失事的飛機而號啕,孟加拉國區的瘟疫不能令我失眠。真能使我血脈賁張,心如搗臼的仍是一張張中國人受苦的臉啊——我想連上帝也必須原諒我小小的自私,是上帝,才能泛愛天下,而凡人如我,只有一副悲腸,只能付出一番對中國人的愛!

二 考盤撒

吃完了晚飯——飯是村民種的旱稻,頗有蓬萊米的柔韌,菜是一早從柿買好帶來的,聯華新村是沒有飯館的——十五夜的月亮從雨季慣見的灰雲裡淡淡地浮上來,月亮又圓了,陰曆六月十五,是泰國人的「考盤撒」。考盤撒是個大日子,全國放假,連著要做幾天,街市和鄉野隨時可以看到遊行的隊伍、鮮花、群眾、披金繡紅的衣服、僧侶,一層樓那麼高的香燭,在烈日下緩緩地走著,別有一番欲燃的渴望。這節日持續一個月後至七月十五的「奧盤撒」而結束。據說舊俗在此期間獵人不許入山,直至秋季方可再行狩獵,一般家庭也於此時送男孩入寺做一段時間的僧侶,我立刻想到自七月一日到七月三十日在台灣是「鬼門開」和「鬼門關」的日子,不知泰國人信不信鬼魂,不知此間的孤魂是否於六月十五來歸,風從玉米田吹來,一盞瓦斯燈放在收拾好的餐桌上。

有沒有孤魂歸來?有沒有死於飢餓死於挫辱死於刀槍死於疾疫的親人此夜前來呢?有人告訴我們前不久三個產婦裡有兩個死了,此刻有沒有戀戀的女子月下眷望不捨呢?瓦斯燈亮而白,同行的古大夫已在桌前坐好。古大夫北醫畢業,到金門服了役,八月一日榮總的聘約等著他去上任,他卻賴在難民中間戀棧不去。

他是客家人,白皙微髭,眼神清炯平和,隨身總帶著醫療包,老想量人家的血壓,一本外科的書似乎也不離手。此人還有一奇,千里迢迢的他竟偷藏著一瓶金門高粱,據說是既可飲,也可以急來做藥用酒精的,不過弄到現在快回台灣了,既未見他飲用也未見他藥用,我只能懷疑他是拿來供懷鄉之用的了。

坐在他後面的是韓定國和陳素珍,扮演著「密見習醫生」和「密護士」的角色,他們分別是台大政治系和文化歷史系的,此刻卻一本正經地在寫病歷。我和丈夫在另一頭坐著,他一意照相,我癡癡地望著那些臉——那些臉,曾在哪裡見過嗎?為什麼那麼熟悉,那卑抑的,無怨的,受苦而又不欲人知的,那種平靜而又有所待的臉,我在那臉上尋索滇池,尋索大理,尋索怒江,尋索雲嶺野人山和記憶裡美麗的「麼些族」神話……為什麼那麼熟悉呢?那些臉。

三 投訴

也不知是什麼人傳的話,一下子教堂庭前便圍滿了人,古大夫從來沒料到自己會來到一個連一個醫生也沒有的村子裡,他的小背包裡只有一點點的藥,但既然醫生來了,人就變得有生病的權利了。瓦斯燈幾乎像神龕,燈下的眼神是虔誠和信任,一個個喃喃地說起人世的苦難和滄桑。

「這種情形有多久了?」古大夫問那位父親,他正站在女孩旁邊,女孩坐著,眼睛大而發直,瘦瘦怯怯,彷彿隨時都會一驚而跳起。

「八歲那年開始的……她現在十二歲了……有一次發燒,連燒了七天,昏迷不醒,後來就半邊身子涼,半邊身子溫,好了以後變得不會講話了,過了十三天才會講,這以後就月月發作,一發就倒下來,抽筋,如果十五不發就初一發,要是正在吃飯,飯也吐出來……」

「她發病以後智力有沒有受影響?」

「什麼?」

「我是說,她有沒有比以前笨?」

女孩坐著,大而黑的眼珠靜靜地望向什麼不可知的深處。

「她……她有一次走丟二十多天……」

——話該怎麼說呢?孩子怎會連發七八天高燒而父母竟不帶她去看病?然而,在聯華,連去看病也是要申請的,等申請證發下來,由於沒有公交車,也只有走路和包車兩個辦法,走路對生病的人來說是不可能的,包車的車資則約合美金十元,不是像他們這樣赤貧的人所可以付得出的,然而怨誰呢?怨泰國嗎?泰國於他們有恩……

這時,剛才來過的一個氣喘病人又走了回來,還帶著一包藥:

「別人叫我吃這個,說吃了就能斷根。」

「這是什麼?」

「D.D.T.粉。」

「快丟掉!」古大夫嚇得一衝跳起身來,「吃了會死!」

「誰叫你吃的?」坐在後面的韓定國也停下筆,聲音大得幾乎是怒吼,「誰叫你吃這種東西?」

眾人也笑了起來,聽得出來並無惡意。

「他們說,這種藥性很強,吃了可以斷根嘛!」氣喘病人平靜而又認命地微笑,有一點點不好意思,卻沒有一點驚恐。

癲癇病的小女孩被扶著帶回去了。

「那一年,我打擺子(擺子就是瘧疾),」病人是來看關節毛病的,卻談著她的擺子,「蓋著幾床被,還一直冷得發抖,抖得太厲害,全身關節都抖得要散了,第二天就會痛起來……」

瘧疾在文明的地區早就消失為一個歷史名詞,但在煙瘴之鄉,林澤之內,瘧蚊仍有權肆意攻擊這些背井離鄉的人,既然認定死於瘧疾也比活於暴政為好,也就沒有什麼好懊悔的,唯一留下的是關節裡刻骨銘心的那一點痛,但究竟那是一個病人骨中的疼痛,還是中國近代史上的某一點酸楚,誰能說得清啊!

「這塊碎片早晨起來是在這裡的,」說話的是一個干小細瘦的男人,由於脖子長,整個頭一開腔便熱鬧地晃動,面目曬成醬黑色,有點滑稽,介乎悲苦與不在乎之間,他指的地方是右膝蓋,「到中午嘛,就跑到這裡來了。」

「是什麼東西?」

「從前在老撾打仗嘛,替美國人當兵,一腳踩到地雷,手也炸掉啦!後來到泰國清萊來住院,住了三個月,然後回去休養,後來照X光嘛,有個碎片還在,那以後嘛,這隻腳就不能彎了。」

「哪一年的事了?」

「哪一年?噢,一九六五年。」

「這種事,美國人該負責的。」韓定國又停下筆。

「美國人,沒有啦,美國人全走光囉,全回去囉,找不到人囉。」

「找不到人也一樣可以找他們大使館,你叫什麼名字?」韓定國盯著問。

「羅福強。」

「你是哪個部隊?什麼番號?」

「部隊?不知道,就是美國人的部隊嘛。」

「你的部隊長是誰?叫什麼名字?」

「部隊長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是美國人——」

「你們在哪裡打仗?」

「老撾——」

「老撾哪裡?」

「哪裡我也記不得了——」

「是山區是平地?」

「是山區——」

「山區叫什麼?」

「記不到了,哪裡記得到——好像叫夢諾——記不到了——」

他終於站起來一拐一拐地走了。

十六年前的一塊地雷碎片,一直痛在膝上。剛才另有一個男病人,右乳下方也是一塊疤,他帶著的是一九五八年打進去的彈頭,在自己的國土上,被自己國人所傷,一痛二十三年啊!誰能剖肉及骨,誰能拔毒去凶,為四十年來的中國療創止恨,誰能鼓其風雷,肉其白骨,為萬千含冤而死抱痛而活的中國人重謀漢唐。

考盤撒節,林中禽獸尚能有一季生養蕃息悠遊自適的仁恩,而中國人呢?誰來給流離的人一枝之棲,一瓢之飲?古大夫啊,你所面對的不是醫學院教科書上的病狀,而是一部四十年來的中國啊。每一個病人都是一個負傷的中國。

而在泰國,中國人命竟是那樣不值錢的,至於「權利」兩字,是從不曉得那是怎麼一回事,那樣又貧瘠又悲苦的臉,那樣無怨無恨的平靜……

月亮漸高,病人簇擁,古大夫的藥囊漸漸空了。我跑回去找自己的藥包,家人一向健康,這藥包也只是象徵性帶在身邊,取那幾顆藥出來真怕人笑,但如果能解一個人的一時之痛也是好的,三十年暌違的故人,千萬里相隔的故國,此刻一丸藥,杯水車薪又救得了什麼,但只讓這帖藥權作一份小小的問候吧,我們會繼續關懷的。

「胃痛都在什麼時候發?」

被問的是一個白瘦而清秀的少年,他拘謹地坐在椅子上。

「吃完飯還痛不痛?」

「吃完不痛。」他小聲而恭謹地回答。

醫生給了他藥,他立刻站起來雙手接了,一個極有家教的孩子。

望著他,我的心惻惻地痛起來,連我這樣的外行也看得出來,那孩子需要的不僅是藥,也是發育期間的食物。在美斯樂,在聯華新村,中國人一般仍吃兩頓,小孩子清晨五點多到校,上完兩節課,八點回家吃早飯,然後父母就到田里去了,下午五點以前,孩子看不到父母,也沒有飯,如果有一份營養午餐就可以解決那裡的問題,然而……

然而那孩子的前途如何呢?在聯華新村,學校只設到小學,如果要升學,得跑到美斯樂去,到那裡可以再多受三年教育,然後機會好的可以到台灣,可是,這種「留學生涯」每學年得要兩萬台幣,誰出得起呢?

在聯華新村復華小學四年級的教室裡,講台後面題著一行漂亮的毛筆字:「文章千古事,忠孝一生心。」初在異國看到這個句子,心頭凜然,如入古剎而得見鎮山寶,一時竟僵呆在那裡,後來又在教室後面的黑板上看到這樣一段話:

時間真的是很快,轉眼間一個學期又在不知不覺中過去了,大家可曾想過當我們在一塊兒努力讀書研究新知識一同遊戲時,是何等地快樂、高興,雖然有時不免會吵,但也總在歡笑中重新和好如初。

但可惜好景不長,轉眼間我們就要分手,心中真有無限難捨之情,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蒼天既是如此安排,我們也只有隨之,但願大家能記得彼此間的感情,讓我們永遠成為好朋友,在這人生漫長的旅途中,彼此照應,我們的友誼永固。

級任順題

老師是好老師,孩子也是好孩子,但是,眼前這孩子卻病著,他該吃的分明不是藥,而該是雙親不在家時一包香脆的蘇打餅乾,但餅乾何由而來呢?更嚴重的是住在這裡的孩子將怎樣長大呢?他們有頭痛的,有肚裡生蟲的,有高燒留下後遺症的,他們將怎樣一一長大呢?

「從去年九月十五就開始咳出血來。」病人一張長尖臉,從鼻翼到下巴兩條深深的溝紋。

「怎麼樣的時候會咳?」

「白天做田,使力使多了晚上回來就會多咳痰,少使力氣嘛就少咳痰。」

「煙抽不抽?」

「紙煙不敢抽了,抽水煙。」

村人的水煙袋是自己做的,用一根四尺長的碗口粗大的竹子做,吸起來呼嚕呼嚕,讓人以為自己回到了民初。

「可能是支氣管炎,要驗痰,這次我們沒有設備不能幫你做——你好好保養。」

「保養?沒有辦法。」老人說得乾脆利落。

「做田不要太出力。」

「不做田那也不行。」仍然是直話直說。

泰國本身的農民獨得天惠,田里的黑土竟有一米多之深,只要肯做總有得吃。台灣的黑土只有三十多厘米,但卻多得人力之助,有千萬人把智慧投注其中,改良了生產方式。但這村中的人分到的是一片瘠地,既乏天惠,又無國恩,連牛也買不起一條,更遑論耕耘機了。一個老人也只能在耕田、吃飯和咳痰中生存。怨斯文的泰王或美麗的泰後嗎?對泰國人而言他們都是仁慈之君,他們有什麼義務來照顧別人的國民?

在泰國北部一個叫清邁的觀光城,來自歐洲、美國和日本的觀光客倚坐在猩紅的羊毛地毯上吃泰式晚宴。泰式的音樂奏著,泰式的舞旋轉著,一切那樣溫柔祥和,然後是「少數民族」出來跳土風舞,節目主持人用英語說,這是苗,這是玀玀,這是阿卡……舞一支一支地跳,節目主持人說,他們來自中國南方,「非常非常快活的種族」。

誰是「非常非常快活的種族」?觀光客當然不會去深究,而原來身在中國南方的種族到底受不了什麼才流落在泰國,向表演場中討一口飯吃?觀光客是不屑傷這種腦筋的。美麗的節目主持人啊,觀光客才是那「非常非常快活的種族」呢,漢族也罷,苗族也罷,舉目斯世,滔滔濁浪中我只見「非常非常悲痛的種族」啊!

十二點,人潮漸漸散了,瓦斯燈用久了就開始黯淡下去,我們相顧默然,這一番夜診,診的是什麼呢?一整個世代的國仇家恨,許許多多不曾喊冤的中國人的冤情,一些再多問一句就要號啕的往事。遙想曼谷皇宮中的玉佛寺裡,大僧侶將一束玫瑰花沾上清水,往信徒頭上灑去,男女老幼瘋狂地跪向前去承受那一點一滴的水珠,但這世上有沒有一滴甘露是給這些受苦受熬的中國人的呢?

蛙聲更揚,月亮剛剛好走到中天的位置,風亦如水,月亦如水。古大夫收拾起他的手術刀,血壓計和聽診器,我在筆記本上簡單寫下:「七十年七月十六日,泰北清萊省聯華新村夜診」,寫七十年(一九八一年)是記實,因為不管周圍的泰國人在怎樣過著他們的佛歷二五二四年,這片小小的村聚裡,卻兀自在行文上過著民國年號的有情歲月。

——選自《再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