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放爾千山萬水身 > 第三輯 人物 >

第三輯 人物

我想用地毯上的小瓷磚圖形來記憶,記憶一段艱困、清貧、務實、赤手拚搏的年代,並且記憶汗水、淚水、記憶愛。

呆人呆話

在澄清湖的小山上爬著,爬到頂,有點疑惑不知該走哪一條路回去,問道於路旁的一個老兵。

那人簡直不會說話得出奇,他說:

「看到路——就走,看到路——就走,再看到路——再走,就到了。」

我心裡搖頭不已,怎麼碰到這麼呆的指路人!

賭氣回頭自己走,倒發現那人說得也沒錯,的確是「看到路——就走」,漸漸地,也能咀嚼出一點那人言語中的詩意來。天下事無非如此,「看到路——就走」,哪有什麼一定的金科玉律,一部二十五史豈不是有路就走——沒有路就開路,原來萬物的事理是可以如此簡單明瞭——簡單明瞭得有如呆人的一句呆話。

——選自《步下紅毯之後》,摘錄於《種種可愛》

我不知道怎樣回答

有些時候,我不知道怎樣回答那些問題,可是……

有一次,經過一家木材店,忽然忍不住為之駐足了。秋陽照在那一片粗糙的木紋上,竟像炒栗子似的爆出一片乾燥郁烈的芬芳,我在那樣的香味裡回到了太古,我恍惚可以看到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我看到第一個人類以斧頭斫向擎天的綠意,一斧下去,木香爭先恐後地噴向整個森林,那人幾乎為之一震。每一棵樹都是一瓶久貯的香膏,一經啟封,就香得不可收拾。每一痕年輪是一篇古賦,耐得住最仔細的吟讀。

店員走過來,問我要買什麼木料,我不知道怎樣回答。我只能愚笨地搖搖頭。我要買什麼,我什麼都不缺,我擁有一街晚秋的陽光,以及免費的沉實濃馥的木香。要快樂,所需要的東西是多麼出人意外的少啊!

我七歲那年,在南京念小學,我一直記得我們的校長。二十五年之後我忽然知道她在台北一所五專做校長,我決定去看看她。

校警把我攔住,問我找誰,我回答了他,他又問我找她幹什麼。我忽然支吾而不知所答。我找她幹什麼?我怎樣使他瞭解我「不幹什麼」,我只是衝動地想看看二十五年前升旗台上一個亮眼的回憶,我只想把二十五年來還沒有忘記的校歌背給她聽,並且想問問她當年因為幼小而唱走了音的是什麼字——這些都算不算事情呢?

一個人找一個人必須要「有事」嗎?我忽然感到悲哀起來。那校警後來還是把我放了進去,我見到我久違了四分之一世紀的一張臉,我更愛她——因為我自己也已經做了十年的老師,她也非常訝異而快樂,能在災劫之餘一同活著一同燃燒著,是一件可驚可歎的事。

——選自《曉風散文集》

冬來好酒釀幾壇?

「冬來好酒釀幾壇?」

以上,是個問句,但,是誰在問誰?

也許該是農夫問農婦,或是老農問兒子,那剛接手的青壯農。

或者是愛飲酒的詩人陶淵明問的?(陶淵明寫過了不少飲酒詩,奇怪的是他從來沒寫過釀酒詩,可見也是一個懶漢)。

當然,也許是沽酒鋪的老闆娘問老闆的?

以上的假設都可以成立,且都可以算是一個美麗的問題。試想,秋天收了高粱或糯米(或目前正紅的「小米酒」的原料小米),到了冬天,一切農忙都歇下來,天氣初寒,正是釀穀類酒的好季節,於是家人商量,今冬該釀幾罈美酒?酒以成禮,明年春社日祭祀的時候,我們家也要有拿得出手的酒吧?釀它幾壇好呢?

不過這樣美麗的問題如果換了個情境,其實就有點可憐了。

設若這是老百姓問政府的,設若問話的地點在遙遠的馬祖。

「請問長官,我們這一家一戶可被允許釀多少酒?」

答案簡單明瞭:

「一家一百升。」

官員想說而未說出的話是:

「嘿!嘿!法有明文規定,你幹嗎來煩我,這法又不是我定的,早就白紙黑字寫在那裡。一家一百升,釀多了,你們拿去賣,煙酒公賣局吃什麼呀?」

在當今台澎金馬的版域裡,我認為馬祖是最醇美的酒之故鄉,雖然埔裡紹興也十分馳名,金門高粱也膾炙人口。

身為一個政府,還要與平民爭酒錢,也太小家子氣了。如果要限制,限制大資本家設大廠,用工業方法制酒,尚有道理來限。至於一般的民宿主人,親手釀幾罈好酒來待遠客是多麼詩意的經營啊!怎麼忍心扼止?

我不好酒,但旅行天下,總覺附帶品一口酒是很必要的。例如桂林的三花酒、張掖的皇台酒、四川的五糧液、金門的大曲。還有那些喝不到的,例如蘇東坡在海南島喝的土著椰子酒,或黃庭堅喝的橘子酒也都令人格外神往。至於虛構之酒,如賈寶玉在夢中喝的「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看來應是花果酒,令人尤不勝魂思夢想。

但馬祖之酒卻是可以觸及的美夢,可以含在口中的真實幸福,商家給它取名叫「酒中酒」,其酒甘醇渾厚,樸實無華,保持著田家風味。目前的「主釀人」多是老媽媽。我認為此類「釀酒人」其實是「國寶級釀酒人」,他們的身份跟詩人類似,他們生產的東西都是神品,都是造化天工。這種釀酒人我們的主政者應該哭著爬著拜著,求他們多釀幾罈好酒才對,怎可限制他們呢?釀好酒的手法一旦失傳,我們的損失比少掉一個盟友要嚴重多啦!

李白那人酷酷的,杜甫很記掛他,常寫詩來念他,可是李白卻並不怎麼想念杜甫。終於,這人好不容易總算寫了一首詩給妻子(他的妻子其實也是大有來頭之人),也不肯好好寫成一首情詩,只嘲笑她嫁了個酒鬼。

可是,就是這樣的李白,居然還寫了一首詩給紀叟,那姓紀的老頭何德何能可得到李白一整首詩?原來那詩的題目叫《哭宣城善釀紀叟》,內容如下:

紀叟黃泉裡

還應釀老春(老春指酒)

夜台無曉日(夜台指墓穴)

沽酒與何人

原來善於釀酒的師傅是如此令人懷念啊!

而我們的「政府」卻叫善釀者少釀點酒,實在是不通之極啊!

說來,金門馬祖如台灣的崗哨,一向備受辛苦。近年轉型,讓他們發展觀光,但發展觀光卻又不准他們好好釀酒,實在說不過去。

有人說馬祖多美女(特別是東引島),可能是和馬祖古來常為海盜駐紮地有關。海盜搶了女子來,多半搶美麗的,這些美女的後代自然也就是美女了,至於美酒是不是也是海盜文化的一部分,就不得而知了。

世上的美酒之鄉,大概都在農業區,該處或產葡萄或產高粱,總之,你必須有物可釀,就算漢人看來奇怪的馬奶酒,你也必須先養起大群馬匹。可是,馬祖什麼都沒有,馬祖是個軍事基地,馬祖並不產糯米,所以只好靠台灣糯米。馬祖在酒世界裡唯一可以自豪的大概就是他們祖傳的好手藝加上好酒麴了。當然,冷冽乾爽的天氣也幫了大忙,那是老天的恩惠。

這樣的美酒之島,一家子該釀多少酒呢?這種問題與其去問法律條文不如去問詩人,中國自古以來就流行一句「有詩為證」的話,我於是靜下心來翻讀唐詩和宋詩。

為酒說話的詩當然極多,我挑了其中的三首,第一首是晚唐溫庭筠的《醉歌》,其中兩句是:

錦袍公子陳杯觴,

撥醅百甕春酒香。

(「撥醅」也寫作「醱醅」或「潑醅」,這種酒其實就是馬祖之酒,此事以後再討論。)

第二首是宋代詩人鄭俠的《示潮州妹子》,之所以選他,有三個原因(其實有關酒的詩,陸游寫得更多,也更好)。第一,他雖祖籍是河南,後來入了閩,就變成福清(福州)人了,他跟台灣或馬祖島的關係就多了一重。第二是他家老妹嫁到潮州去,潮州是許多台灣客家人的祖籍,此人跟台灣的因緣就更多了。鄭俠的妹妹想來是個釀酒好手,老哥便厚著臉面去賴皮跟妹妹討酒喝。那首七律的末兩句是這樣的:

美酒年年須百甕,

好從南海便乘船。

聽來好笑,這位哥哥不單指名要酒,而且還要上一百甕,而且預約以後年年都要,而且還指定從南海乘船的路線,來個「宅急便」。

第三首是一首宋代的李濤所寫的《春社日寄李學士》。「春社日」要解釋一下,社日是指土地神的祭祀日,一年中春有春社,秋有秋社,春社是指立春以後第五個戊日,秋社則指立秋以後第五個戊日。春社一般在陽曆三月底。李濤的詩句如下:

社翁今日沒心情,

為乞治聾酒一瓶。

社翁是李濤的字號,「治聾酒」是個有趣的傳說,相傳如果喝了社日的酒就能治耳聾之病,想來是些愛喝酒的糟老頭子想出來的謬說。而李濤給朋友寫詩抱怨,意思是說:

老朋友啊!你身為翰林學士,有按月發給你的內庫酒,怎麼不分一瓶給我啊!(既可轉手贈人一瓶,可見李學士得到的酒不少)聽說社日飲春酒,可以治療耳聾,老夫我急著喝它幾盅呢,一時等不到,害得我的心情都好壞哦!

從詩人看來,好酒是該釀它一百壇的。

一百壇,勉強合乎美酒之公理。

而馬祖島奉我國台灣地方政府之命只准釀一百升,這跟實際需要簡直相差百倍,我忍不住要為善釀的馬祖「酒國達人」請命。

讓善結佳果的荔枝樹想結幾公斤就結幾公斤吧!

讓善於吟詠的詩人想寫幾首詩就寫幾首詩吧!

而絕色的女子要犯幾次美麗的錯誤豈不該由她自便?(哈!這一句是限制級,七十歲以下的美女請不要看,看了傾人之國或傾人之城,或害人辭職謝罪,豈不天下大亂!好在於人口結構中,美女這種「變種人類」久久才出現一尊。)

讓絕妙的釀酒人能釀幾壇便釀幾壇吧!

寫在二九年,清明之後,谷雨之前

正是該好好喝春酒的日子

——原載於二九年四月六日,《中國時報》

用地毯來記憶

世界上大大小小的城市好歹都有個機場,機場或漂亮或壯觀或管理井然或豪華氣盛或因創意湧現而風情萬種,或如三家村野店,質樸無華,皆無不一一令人印象深刻。畢竟,那是我們「初履貴寶地」的第一印象。

但我獨對香港機場難忘。

香港機場建在大嶼山,稱為山,其實是一小島,興建的時期是英國統治的末幾年。大英帝國畢竟有世家子的氣度,殖民一場,大家好聚好散,機場算是他們送給分手情人的精美禮物,用以永誌高誼。

機場外觀之簡明利落或視線之平遠壯闊都不在話下,而交通動線之方便快捷雖稱完美,但在全球來講也不算「只此一家,別無分號」。香港機場可貴處一般人大概很快就可以注意到,他們會在你寄完行李把大型手推車歸還以後,居然很貼心地再為旅客準備一部小型手推車。小推車小巧精緻,但對婦女或老年人卻是恩物,因為提著行李走過機場大廳也幾乎等於跋涉千山萬水,橫跨大漠荒煙,迢迢之路,步步都是艱難困阻啊!

如果有人去統計一下,我相信「老中」是世人中手提行李件數最多、重量最沉實的一族了。出遠門嘛,奇華餅家、巧克力、煙、酒、新東陽……好歹總要買幾盒啦,誰沒有個三親六戚的?而這些都不適合托運行李,把餅摔成餅渣,那還成話嗎?

所以,這個以華人為主的機場,充滿來往穿梭的「大包小包族」,這些迷你小推車乃應運而生。

關於這件事,我可不可以動用「愛」這個動詞呢?

政客慣於說「愛民」或說「民之所欲,常在我心」,我因而不太屑於用那個「愛」字了,因為那個字被那些爛人說來說去早都變成髒話了。

但禮失求之於野,如今能在香港機場裡遇見「兼愛」兩字的現實腳注,叫人不感動也不行。

不過,香港機場最感動我的還不在此,而在於機場中的地毯。機場大,平面面積當然也大,地毯漫地鋪過去,平整美麗如小湖的湖面。但感動我的當然並不在地毯本身,地毯全世界機場都有,一般而言波斯或印度系統的用色特別美麗。香港的地毯並沒有阿拉伯世界的炫奇艷魅的繁富色彩,它只是不起眼的淺灰深灰加上淺米和寶藍交錯成的小格子,非常非常不引人注意。

但我每次經過香港機場,看到那片地毯上的圖案,都勾起內心極大的震撼。我試著問其他香港朋友或台灣朋友,他們都說沒什麼,他們看這片地毯就只是地毯罷了。

這件事,當然一時也沒什麼公理可言,我只好試著把自己假想成地毯圖案的原始設計者(我無緣得識此人,有讀者可以幫我找到此人嗎?),下面是我假擬的「設計構想」之說明:

我很榮幸向你們提出我對香港機場的地毯圖案的基本想法:

我的想法是「想讓香港成為一座有記憶的城市」。

香港為什麼要成為一座有記憶的城市呢?那是因為這座城市的記憶是值得自豪的。

百年前的人都死了,那些滿洲大官和英國皇族的協商,昔日的戰爭和勝負和談判和國際冷暖,百年來都由這座城市承受了。但這個當年小小的多巖岬的溫暖漁港,後來卻成為美麗光燦的東方明珠。

這樣的地方其實並不是天堂,它只是幾百萬噍類(編按:噍類指活人,亦指張嘴嚼食的生命)長期經之營之的家園。在這裡沒有祖國,卻有道統,沒有一代宗師,卻有井然管理。而且,好玩的是,這裡的人死守著他們的語言,忠心不二。例如分明是去看西醫求診斷,他們竟會說成去「睇脈」(「睇脈」是看脈或把脈的意思)。「停車」,在香港說成「泊車」,彷彿大街小巷一時全成了碼頭,而港人仍是古代漁民,駕一葉扁舟,在港灣裡求一位置以系船。至於老外,在港人嘴裡早經正名為「鬼」或「番鬼」,港人大大方方替「鬼」做編目分類,成年男女分別是「鬼佬」「鬼婆」,年輕的則是「鬼妹」「鬼仔」,精密正確絕不混淆,至於從事色情行業的則另有名目叫「鹹水妹」。

在這裡每一個人都想死了賺錢,但絕大部分的市民,賺的其實只是血汗錢。或如阿婆在「傳統街市」賣著一小盤一小盤的豬腸粉,下鋪薄紙一張,算是衛生措施。或如小雜貨店裡賣一串金黃色的剝好的新會橙皮(新會,這是梁啟超的故鄉,當地出產的小橙,直徑只四五厘米,皮芳香,比較貴,橙肉不太好吃,反可以便宜購得),或如車衣廠中的女工沒日沒夜地趕工……

曾經,在香港這個地方——包括啟德機場和一般寫字樓——地上鋪的都是一寸見方的人稱馬賽克的小塊瓷磚。它便宜、耐磨、耐空氣中的鹽分,也不怕潮濕,它是香港早期建材中的主角,雖然,它看來並不是那麼尊貴。

有一天,如果你有幸站在新的大嶼山赤角機場,一眼望去,全是那蓋地而來的地毯。奇怪的是,你會發覺我用的雖是柔軟的纖維材質,圖案看來卻分明希望讓人想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的硬硬的、耐用的馬賽克小瓷磚,我想用地毯上的小瓷磚圖形來記憶,記憶一段艱困、清貧、務實、赤手拚搏的年代,並且記憶汗水、淚水,記憶愛。

對,我是這樣來替我所不認識的設計者轉述了他的設計概念,我也試圖為萬千旅客解讀香港機場中那片地毯上的瓷磚圖案。

二九年一月五日

我想用地毯上的小瓷磚圖形來記憶,記憶一段艱困、清貧、務實、赤手拚搏的年代,並且記憶汗水、淚水,記憶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