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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輯 方物

萬物之有名,恐怕是由於人類可愛的霸道。

問名

萬物之有名,恐怕是由於人類可愛的霸道。

《創世記》裡說,亞當自悠悠的泥骨土髓中乍醒過來,他的第一件「工作」竟是為萬物取名。想起來都要戰慄,分明上帝造了萬物,而一個一個取名字的竟是亞當,那簡直是參天地之化育,抬頭一指,從此有個東西叫青天,低頭一看,從此有個東西叫大地,一回首,奪神照眼的那東西叫樹,一傾耳,樹上嚶嚶千囀的那東西叫鳥……而日昇月沉,許多年後,在中國,開始出現一個叫仲尼的人,他固執地要求「正名」,他幾乎有點迂,但他似乎預知,「自由」跟「放縱」,「愛情」和「色慾」,「人權」和「暴力」是如何相似又相反的東西,他堅持一切的禍亂源自「名實不副」。

我不是亞當,沒有資格為萬物進行其驚心動魄的命名大典。也不是仲尼,對於世人的「魚目混珠」唯有深歎。

不是命名者,不是正名者,只是一個問名者。命名者是偉大的開創家,正名者是憂世的挽瀾人,而問名者只是一個與萬物深深契情的人。

也許有幾分癡,特別是在旅行的時候,我老是煩人地問:

「那是什麼?」

別人答不上來,我就去問第二個,偏偏這世界就有那麼多懵懂的人,你問他天天來他家草坪啄食的紅胸綠背的鳥叫什麼,他居然不知道。你問他那條河叫什麼河,他也好意思抵賴說那條河沒名字。你問他那些把他家門口開得一片鬧霞似的花樹究竟是桃是李,也不負責任地說「不清楚」。

不過,我也不氣,萬物的名氏又豈是人人可得而知的。別人答不上來,我的心裡固然焦灼,但卻更覺得這番「問名」是如此慎重虔誠,慎重得像古代婚姻中的「問名」大禮。

讀《紅樓夢》,喜歡寶玉的癡,他闖見小廝茗煙和一個清秀的女孩子在一起,沒有責備他的大膽,卻恨他連女孩子姓什麼叫什麼都不知道。不知名就是不經心,奇怪的是有人竟能如此不經心地過一生一世。寶玉自己是連聽到劉姥姥說「雪地裡女孩兒精靈」的故事,也想弄清楚她的姓名而去祭告一番的。

有一次,三月,去爬中部的一座山,山上有一種蔓籐似的植物,長著一種白紫交融細細披紛的花。我蹲在山徑上,凝神地看,山上沒有人,無從問起。忽然,我發現有些花已經結了小果實了,青綠橢圓,我摘了一個下山去問人,對方瞄了一眼,不在意地說:

「那是百香果啊,滿山都是的!現在還少了一點,從前,我們出去一撿就一大籮。」

我幾乎跌足而歎,原來是百香果的花,那麼芳香濃郁的百香果的花。如果再遲兩個月來,滿山豈不都是些紫褐色的果子,但我也不遺憾,我到底看過它的花了,只可惜初照面的時候,不能知名,否則應該另有一番驚喜。

野牡丹的名字是今年春天打聽出來的,一旦知道,整個春天竟然都過得不一樣了。每次穿山徑到圖書館影印數據,它總在路的右側紫艷艷地開著,我朝它詭秘一笑,心裡的話一時差不多已溢到嘴邊:

「嗨,野牡丹,我知道你的名字了,蠻好聽的呀——野牡丹。」

它望著我,也笑了起來,像一個小女孩,又想學矜持,又裝不來。於是忍不住傻笑:

「咦?誰告訴你的?你怎麼曉得我的名字的?」

「安娜女王的花邊」(Queen Anna\'s Lace)是一種美國野花的名字,它是在我心灰意冷問遍朋友沒有一個人能指認得出來的時候,忽然獲知的。告訴我的人是一個女畫家,那天,她把車子停在寧靜安詳的小城僻路上,指著那一片由千百朵小如粟米的白花組成的大花告訴我,我一時屏息瞠目,簡直不敢相信那是真的。當下只見路邊野花蔓延,世界是這樣無休無止的一場美麗,我忽然覺得幸福得不知說什麼才好。恍如古代,河出圖,洛出書——那本不稀奇,但是,聖人認識它,那就不一樣了。而我,一個平凡的女子,在夏日的熏風裡,在漫漫的綠向天涯的大地上,只見那白花欣然愉悅地浮上來,像河圖洛書一樣地浮上來,我認識它嗎?一朵花裡有多少玄機,太平盛世會由於這樣一個祥兆而出現嗎?

我如呆如癡地坐著,一朵花裡有多少玄機?

菜單上也有好名字。

有一種貝殼,叫「海瓜子」,聽著動人,彷彿是從海水的大瓜瓤裡剖出的西瓜子,想起來,彷彿覺得那菜真充滿了一種嗑的樂趣——嗑下去,殼張開,瓜子仁一般的貝肉就滑落下來……還有一種又大又圓的貝類,一面是白殼,一面是紫褐色的殼,有個氣吞山河的名字,叫「日月蚶」,吃的時候,簡直令人自覺神聖起來。不知道日月蚶自己知不知道它叫日月蚶——白的那面像月,紫的那面像日,它就是天地日月精華之所鍾。

吃外國東西,我更喜歡問名了,問了,當然也不懂,可是,把名字寫在記事本上,也是一段小小的人生吧!英雄豪傑才有其王圖霸業的歷史記錄,小人物的記事冊上卻常是記下些莫名其妙的數據,例如有一種紫紅色的生魚片叫瑪苦瑞,一種薄脆對折中間包些菜餚的墨西哥小餅叫「他可」,意大利餡餅「比薩」吃起來老讓人想起在比薩塔(雖然意大利文那兩字毫不相干)。一種吃起來像烤饅頭的英式麵包叫「瑪芬」,Petit Munster是有點臭鹹魚味道的法國奶酪,Artichoke長得像一隻綠色的花,煮熟了一瓣瓣掰下來沾牛油吃,而「黑森林」又竟是一種蛋糕的名字。

記住些亂七八糟的食物名字當然是很沒出息的事情,我卻覺得其中有某種尊敬。只因在茫茫的人世裡,我曾在某種機緣下受人一粥一飯,應當心存謝忱。雖然,錢也許是我付的,但我仍覺得每一個人的一隻盤碗,都有如僧人的缽,我們是受人佈施的托缽人,世界人群給我們的太多,我至少應該記下我曾經領受的食物名稱。

自始至終,我是一個喜歡問名的人。

——選自《再生緣》

藍水手

旅行美國,最喜歡的不是夏威夷,不是佛羅里達,不是劇場,不是高速公路或迪士尼樂園,而是荒地上的野花。

在亞利桑那,高爽的公路上車行幾小時,路邊全是迤邐的野花,黃燦燦地一徑開向天涯,倒教人懷疑那邊種的是一種叫作「野花」的農作物,野牛和印第安人像是隨時會出現似的。

多麼豪華的使用土地的方法,不蓋公寓,不辟水田,千里萬里的只交給野花去大展宏圖。

在芝加哥,朋友驅車帶我去他家,他看路,我看路上的東西。

「那是什麼花?」

「不知道。」

「那種鳥呢?」

「不知道,我們家附近多得是。」

他興沖沖地告訴我,一個冬天他是怎樣被大雪所困,回不了家,在外面住了幾天旅館,又說Sears Tower怎樣比紐約現有的摩天大樓都高一點。

可是,我固執地想知道那種藍紫色的、花瓣舒柔四伸如絹紗的小花。

我愈來愈喜歡這種不入流的美麗。

一路東行,總看到那種容顏。終於,在波士頓,我知道了它的名字,「藍水手」,Blue Sailor。

像一個年輕男孩,一旦驚訝於一雙透亮的眼睛,便忍不住千方百計去知道她的名字——知道了又怎樣,其實仍是一樣,只是獨坐黃昏時,讓千絲萬縷的意念找到一個虛無的,可供掛跡的枝柯罷了。

知道你自己所愛的一種花,歲歲年年,在異國的藍空下安然地開著,雖不相見,也有一份天涯相共的快樂。

——選自《步下紅毯之後》,摘錄於《花之筆記(一)》

知道你自己所愛的一種花,歲歲年年,在異國的藍空下安然地開著,雖不相見,也有一份天涯相共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