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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後幾天,黎成彷彿想通了什麼,總笑呵呵的,尤其是去瓦爾帕萊索那天,一路上都哼著歌,何光問他有什麼開心事,他不說。

呂偉記得在嘉興時,黎成曾希望他們陪他去看電影,沒想到在聖地亞哥的後幾天,他們每天都被黎成拉著往影院跑,看完故事片看恐怖片,看完恐怖片看兒童片,兒童片沒字幕,全靠猜。那些天黎成很高興,他說沒想到在智利把這些年的電影都補回來了。

一天下午,看完一場智利兒童片出來,黎成說不舒服,神秘兮兮地離開了。京昌把呂偉夫婦拉到一個酒館,是前幾天艾文帶他來的,據說是個平民百姓、有錢人、當官的,甚至總統都會光顧的地方,因為位處黃金地段,幾次險被拆遷,最終都被那些有權有勢的顧客保了下來。京昌轉述艾文告訴他的,說酒館有兩款招牌酒,「山崩地裂」和「鬼哭神號」,光聽名字已叫呂偉躍躍欲試了。

酒館在市中心廣場東側,門口是個賣義烏貨的小市場,酒館的門臉不起眼,就是個碎磚頭碼的小門洞,走進去是條青磚鋪成的窄巷,地上全是碎酒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像為酒鬼而設的考驗。頭頂有個爬滿葡萄籐的木架遮陽,從籐蔓間漏下的光,落在一地碎酒杯上,迪斯科球似的折射出紛亂的光,兩邊灰牆上全是疏密無序的光點,像星空。當時窄巷裡已擠滿了人,西裝革履的,滿身補丁的,像律師醫生的,像流民的,他們勾肩搭背開懷暢飲著同一種酒。順著窄巷往裡,聲音愈加嘈雜,門口堵了很多人。擠過他們,聲音驟然增高,爆炸了一樣,他們仨的頭髮都被聲浪吹了起來。在那兒,只能看到黑壓壓一片人頭,連他們脖子下面什麼樣都看不見。三人化身鑽頭,旋轉著鑽到吧檯,京昌咆哮著點了三杯「山崩地裂」。等酒時,呂偉瞟見酒吧深處正舉行婚宴,一個穿婚紗的新娘站在長長的酒桌上和新郎大跳曼波。

因為太擠,他們想拿酒到街上喝,卻被門口一個擺攤小販叫住,他急切地用西班牙語警告著他們什麼,他們聽不懂,他就一個勁地指著他們手裡的酒,再指指不遠處的巡警,原來聖地亞哥街頭不允許喝酒。答謝後,他們退回窄巷,邊喝邊環顧喧囂的人流,呂偉看到了聖地亞哥所有的怪人。

酒喝了一半,從人流裡鑽出個滿臉褶子和胡碴兒的鄉下漢,大概六十歲,肚子鼓鼓的,身上的髒襯衣被撐開了最下面的扣子,露出半截長毛的肚皮。他踉蹌著走過來和他們仨搭話,當然除了聽懂了他的名字叫岡薩雷斯外,其他他們一點兒都不懂,可這正是南美人偉大之處,他們就算知道你聽不懂,就算你表現得再不願聽,還是會和你說個不停。

三人禮貌地聆聽著,他越貼越近,何光聞到他口中「山崩地裂」的味道,興許還混了「鬼哭神號」,不知喝了多少。他口齒不清地絮絮叨叨,好似正把舌頭當口香糖一樣嚼著。他越說越激動,沒多久眼圈紅了,跟著口水和眼淚一起噴了出來,呂偉避無可避被澆了滿臉,京昌忍無可忍打斷了他,指著耳朵示意聽不懂,老漢不管,沒停的意思,只是努力地想起了兩個英文單詞,反覆地說,「兒子」、「離開」。以此為線索,他們仨猜測老漢的故事,何光猜他的兒子離家出走了,呂偉直接猜他兒子死了,不然哭成這樣?京昌點頭,同意呂偉的猜測,隨後,三人以兩種不同的理解安慰著岡薩雷斯,何光說:「相信我,他會回來的。」京昌說:「再生一個吧。」

他們的酒快喝完了,正要找托詞離開,老漢艱難地吐出幾個英文單詞,「你們——你們很好——你們——在一起?」說到「一起」的時候,他左手扶呂偉,右手扶何光。何光告訴他,幾天後會在復活節島舉行婚禮。「婚禮?」他懂這個詞。他下壓雙掌,做了個「等待」的手勢,消失在了人群裡。

三人等了會兒,灌下杯底最後一點「山崩地裂」正要離開,老漢回來了,還拽來酒保充當翻譯。他執意要弄懂關於婚禮的那句話,於是何光又重複了一遍,奈何酒保的英文水平也極有限,只聽懂了婚禮日期,卻無論如何也聽不懂「復活節島」。老漢嘟著嘴,又吩咐了什麼,酒保不樂意地離開了片刻。那段時間他們沒再說什麼,只是尷尬地對視著,當然,尷尬只屬於清醒這方。酒保再回來的時候拿了紙筆,叫呂偉夫婦寫下婚禮的地點和時間,「這老頭兒想出席你們的婚禮!」呂偉詫異,在智利婚禮是陌生人想參加就參加的嗎?何光接過紙筆,寫下他們的名字、婚禮的地點以及時間,把紙條遞給老漢時淡淡地說:「你不會去的。」

酒保晃悠著腦袋走了,老漢攥著紙條又感慨著說了什麼,再次激動起來,臨別時用盡全力擁抱了何光和呂偉,他的力氣真大,在他的臂膀下呂偉聽到自己的骨頭咯咯作響。他還強行和他們行了貼面禮,三人的臉被他鋼刷般的胡碴兒刷得生疼,隨後他再次擠過人群,消失了。

不多時,他們仨鑽回吧檯還酒杯,看到他趴在吧檯上已不省人事,半張臉浸在自己剛剛吐出的東西上,沒人理他,而那張紙條已被用來墊他的不知道第多少杯「山崩地裂」了。呂偉夫婦對視一笑,牽手離開了。裡面的婚禮還在繼續,桌上的新郎新娘還在跳舞,舞姿比剛才還露骨,全場沸騰,人浪洶湧,拍打著酒館裡所有沒生命的東西,桌椅吱吱作響,酒杯接連粉碎。

不得不說,「山崩地裂」後勁兒很大,離開那裡沒幾步,他們仨就暈頭轉向了。走到市中心廣場的時候,恍惚間呂偉被一個穿紅色套裝戴黑色禮帽塗了個滿臉白的小丑叫住,他跑來拉呂偉的手,叫呂偉和他一起完成街頭表演,呂偉這才發現自己闖進了他的地盤,周圍聚了很多看熱鬧的。在那之後發生了什麼,是何光後來告訴呂偉的,他那時已經太醉了。她說她和京昌站在人群裡一個勁地為他鼓掌,她說智利人民愛戴他,她說:「我從來不知道你還會拿大頂,還能側空翻,從來不知道你學驢叫學得那麼逼真!」呂偉也不知道。

其實,就連何光講這些的時候,呂偉身上的酒勁都沒過去。他們一早便酣酣睡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下得了床。這天是一月十七日,明天這會兒他們已經坐在了赴婚禮的飛機上。因為那杯「山崩地裂」,京昌的頭一直疼著,留在了旅館休息。黎成不知跑去了哪裡,於是呂偉夫婦有了單獨上街的機會。他倆擔心復活節島上物資匱乏,來到市中心一個去過多次的超市採購。一進超市便分頭行動,呂偉負責日常用品,何光負責食物。

呂偉漫步在高聳的貨架間,對著貨品包裝上滿眼看不懂的文字發呆。他剛要去貨架上拿一包衛生巾,那包衛生巾忽然像有了生命一樣跳了起來,緊接著它周圍的衛生巾也跟著一起跳起來,某一瞬間呂偉還以為它們在爭先恐後地讓他挑中自己。接下來,不只是衛生巾,貨架上所有東西都跳了起來,有的直接蹦到地上摔得粉碎,貨架也發出吱吱的扭動聲,高高在上的頂燈像催眠師的懷表左右搖擺,直到他自己也在原地跳了起來,才明白是地震了。

呂偉扶著搖搖欲墜的貨架,眼睛慌亂地四處搜索,直至找到另一雙同樣慌亂的眼睛才安寧下來。他倆對望著,直到頂燈停止搖擺,貨架停止扭動,衛生巾失去生命。

回到住處,黎成他們告訴呂偉,當時正在天台游泳,突然泳池裡起了浪,京昌還以為是泳池檔次高,有人造浪。呂偉告訴他們,「活了的衛生巾很嚇人」。

京昌繼續休息,呂偉夫婦拉上黎成出去吃飯。飯後散步時,呂偉問黎成覺得智利如何,他說這是他這次出來最喜歡的地方。

夢想之地,自然不得不喜歡。

走過幾個除了豎線就是橫線的街區,他們來到城中的藝術區。繞過一座現代化的美術館,一片由稻草堆壘成的迷宮擋在他們面前,迷宮出口處聚集了一些衣著古怪的藝術青年,青年們叼著煙卷,蓬頭垢面,看樣子正舉行什麼藝術活動。

他們好奇,走了進去。

迷宮簡單,左轉右轉就深入中心空地,那兒漆黑一團,唯一的光源是空地正中的玻璃罩子,裡面兩個少女正深情相擁,四周無人。他們爬上對面黑影裡的草垛,等玻璃罩裡會發生些什麼,不管是什麼,希望會奔放些。

一個穿套裝的女人輕手輕腳地坐了過來,為他們講解這行為藝術的意圖,她說正在擁抱著的是一對路人,這件作品的創作者鼓勵所有進入迷宮中的情侶走進罩子擁抱,擁抱時長最短五分鐘,最長不超過二十分鐘。她說剛才這裡還有好多對情侶排隊,可現在到了飯點兒,那對同性戀女孩兒結束後正好沒人替補,「就算幫我們個忙,裡面最好別空著,進去救個場吧」。

呂偉夫婦等在了玻璃罩的後門。

何光問呂偉是否緊張,呂偉環顧,「一個人都沒有,不緊張」。

在工作人員的引導下,他倆站進了罩子,那裡遠比呂偉想像的亮,頭頂的射燈照得頭皮發熱。儘管沒有觀眾,他倆還是有些不好意思,沒抱緊就閉了眼。

剛閉眼,聽到罩子外有人高呼,呂偉隱約聽懂兩個詞,「中國人」和「快來看」。呂偉半睜一眼,見到從兩側擁來很多看熱鬧的,在黑暗中竊竊私語。何光感到呂偉躁動難安,「怎麼了?」「我腳邊兒扒著一男一女兩個孩子,他們在抬頭看我。」「那又怎麼了?」「帶來的一次性內褲昨天用光了,我怕他們從我短褲褲管裡看到不該看的。」「把腿併攏。」

呂偉併攏了腿,讓自己和她貼得更近了些。呂偉低下眼又看了看那兩個孩子,他們睜著大眼睛望著他壞笑。

呂偉知道,晚了。

外面忽有閃光,有人拍照,跟著更多人拍照,可以理解,這裡不常見中國人,願意供人參觀的更少。呂偉把臉埋在何光的頭髮裡,並把她抱得更緊。何光問他有沒有後悔進來,呂偉只是說他很高興。

不知抱了多久,呂偉睜開眼,歪頭眺望智利圍觀者身後那黑暗角落,就著玻璃罩射出的光,隱約望到黎成青藍的臉,他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視著罩子裡的他們。那是在嘉興時他看別人的眼神,那時他注視這對北京親戚的目光至少比現在帶點熱度。

呂偉不知道他在想什麼,沒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