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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

艾文走後的第二天,其他人以聖地亞哥為中心,沿著鐵灰色的海岸線漫無目的地飛馳。

向北一天一夜。

向南一天一夜。

也許是北方的路況對輪胎損耗過大,南行不久車胎就起泡了,執意前行極可能爆胎。他們從後備箱裡翻出備胎,抬到地上,面面相覷。正午,車外像在下火,他們瞬間汗流浹背。京昌問黎成,你是車行的,應該會換胎吧?

「我是管事兒的,又不是車工!」

僵局。

不多時,黎成壓住了火,「唉,還是我來吧!我會換,是小時候我爸教的,在車行我可不幹這種粗活。」說著便從後備箱翻出千斤頂和扳子,回憶著爸爸當年的話,用半個小時換好了。

重新上路,京昌問:「黎成,為啥小時候你爸會教你換胎呢?」黎成沒說話,京昌以為他不願回答,其實那段記憶對於他自己也是模糊的。

八十年代,嘉興街頭車還不多。有天爸爸和小黎成去親戚家串門,在街上看見一輛紅色跑車(三菱斯塔龍),小黎成哇地叫出聲來,爸爸先是不屑一顧,隨後低聲對他說:「十年前誰能想到你爹能去南極?十年前誰能想到嘉興有人能開上這樣的車?這個世界瞬息萬變,爸爸敢打包票,你要是努力,長大也能開上!」

紅色跑車遠去,爸爸又說,以後別像你爹,空有一肚子學問,既無用武之地,也換不來鈔票。

那之後的一段日子,爸爸隔三差五就從當時還是司機的大老褚那裡打聽些汽車知識傳授給小黎成。爸爸把小沙發當成汽車駕駛座,把傘把兒當成擋把兒,手把手地教黎成換擋,同時兩隻腳還煞有介事地一抬一踩著,裝成油離配合的樣子。至於換輪胎,早已被當破爛兒賣掉了的大銅臉盆幫了不少忙。

黎成依稀記得,那段日子很快樂。

那時爸爸常說,學這些是為有一天黎成擁有自己的汽車打鋪墊。可二十多年過去了,那一天遲遲未到。

現在,每當十八九歲的年輕人駕著昂貴的生日禮物駛入車行,就會把黎成帶回那段時光,那本該快樂的記憶瞬間腐敗,蛆蟲密佈。

黃昏,路過一個臨海的火山湖。路不通,他們棄車徒步而行,那時地面已開始冷卻,硬邦邦的,放眼望去,如同置身紫色的冰原。他們高高低低地攀爬,黑色的沙和碎石唰唰地從腳邊滑落到身後看不見的地方。

剛爬到火山口,被雲彩遮住了好一陣子的太陽忽地冒出半個,黑色的山丘倏地有了影子,有了高度。只一個低頭,冰原溶成了紅海,山丘紅浪般起伏著,往也許是雪山、也許是密林、也許是城市的方向擴散,而他們要找的湖便在這一切的正中。

湖很大,無數白色枯木伸出瑪瑙綠的湖面。

他們從火山內側的緩坡下到湖邊的黑沙灘,那兒有個船塢,旁邊的告示牌上畫了只火烈鳥,還有乘船收費表。船塢裡跑出個小男孩,在他們面前用英語朗聲背誦:「各位來得巧,這段時間有大量遷移的火烈鳥在這裡歇息。如果你們想近距離觀賞,我們提供船隻,但只有兩條,正在拉客,很快回來,請稍加等候。」

他們問要等多久,他聽不懂。

火烈鳥,呂偉和京昌在北京動物園的籠子裡見過幾隻,還不成群,何光和黎成壓根就沒見過活的。「成群的?野生的?真想看看。」

眾人盤腿坐在湖邊,在綠湖白林間尋找火烈鳥群的蹤跡。許久,幾隻而已。

等船。

京昌神神叨叨地又說著要留在這裡之類的話,呂偉夫婦毫不理會地聊著另一個話題。黎成一言不發,呆望湖面,食指在黑沙上無意識地寫著什麼,指尖越來越用力,最後幾個字寫得很深。寫完,他將視線移向身前自己的影子,幼時一個相似的場景閃過。

等船。

地上有個小影子,像朵黑暗的花苞,這是黎成對自己童年形象的唯一記憶。它在前面的地上滑稽地搖擺,手被另一道長長的影子牽著,徐緩地迎向一汪青白色的湖水。它們輕拂過青白色的磚地,青白色的張口獅子垃圾桶,青白色的假山;它們不時被無數模糊的黑絲帶擾亂輪廓,那是被春風掀起的柳條,柳條輕搔面頰,黎成記得有點癢。

想到這兒,黎成下意識地撓了撓臉。

八十年代初的嘉興南湖公園,週末你會在那裡見到全嘉興的孩子和他們的父母。那時小黎成還沒搬家,住得離公園很遠,印象中只和爸爸去過那裡一次。那個週末,小黎成被牽著穿過公園,不知道是記憶太久遠還是當天真的有霧,公園裡的一切都霧濛濛的一片青白。

父子倆來到湖邊,那時湖中已漂滿了小船,每條船上都有一對青年或一個家庭。爸爸指向湖中央一條大船,「來這裡的人都會劃過去看看那條船」。

然而當時船已經被租光了,他們只好等在小碼頭,盯著船上的遊人,盼著他們玩膩了、劃累了。父子倆為每次有船接近碼頭而雀躍,為遠去而沮喪。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們轉而眺望那條大船,擠在上面的人歡聲笑語,遙不可及。

黎成記得他很著急。

「坐船嗎?」遠處一個聲音,兩個船夫正劃著木舟一前一後迎向岸邊,船上坐著遊客,也許是聖地亞哥人。用力劃了幾下,船夫又喊,「租船嗎?」

「我們租船!」黎成猛地站起身來。

少時,何光和呂偉、京昌和黎成分別坐上了兩條小船,由船夫劃著,漂向湖中白林。

劃入白林,猶如鑽入一團白毛線,船夫駕輕就熟,外人卻很難在那些錯綜複雜的樹根樹幹樹枝間找到航道。船夫寡言,只在極狹窄的水域提示他們閃避,免得被匕首般的樹杈劃傷。

繞過最後幾棵張牙舞爪的枯樹,水域開闊起來,遠方一大群火烈鳥豁然於眼前。

船夫伸出食指擋在嘴上,他們靜下來,耳邊只剩遠處那片紅鳥凌亂的叫聲和近處船夫謹慎的划槳聲,嘩——嘩——嘩——

他們悄聲接近鳥群,心中莫名喜悅,彷彿即將得到期待已久的東西,就像初次見到《三個胡安在海邊》時那樣。

越靠近,槳聲越小,小得像一隻蟑螂在馬桶裡游泳,嗖——嗖——嗖——

越靠近,黎成越焦躁,亂動起來。

小黎成和爸爸站在小碼頭不知等了多久,有家人的孩子暈船,把船退了,那時離閉園不到一小時,租船人被爸爸說服,讓他們上了船。爸爸坐船尾划槳,小黎成坐船頭緊盯目標,喊著:「爸爸快!爸爸快!爸爸快!爸爸快!爸爸快呀!爸爸真沒用!爸爸快!快呀……」黎成記得他一直喊著,還把手伸進水裡用力幫著劃,爸爸也的確很賣力,汗珠接連滾過面頰,可不知為什麼,他們和那條大船之間的距離似乎始終沒有改變。

他們怎樣都無法靠近。

眼看就要劃到鳥群邊上了,黎成卻不慎踢倒一罐飲料,不遠處的頭鳥一驚,立即發出警報,一時間,湖面沸騰了,所有的火烈鳥驚叫著騰空而起,遮天蔽日地掠過頭頂,湖面瞬間變成了紅色。

停船仰望,群鳥在空中盤旋片刻後,紛紛落在了湖的另一邊,於是船夫用力划槳,再次向鳥群靠攏。然而,一次驚嚇令鳥群警惕性驟增,這次就算他們無聲無息,卻沒能比上次更接近它們。這次起飛,它們不再驚慌,一陣盤旋,船再次如同浸泡於血泊之中。片刻後,它們在離船最遠的湖面降落,船夫繼續任勞任怨地把船划了過去。

望著船夫抖動的小臂,京昌提議放棄,船夫卻表示既然承諾過讓遊客近距離觀察,就要做到。京昌覺得他們太軸了。

隨後的一小時裡,他們重複著追逐和被甩開,直到黎成那條船的船夫累得抽筋,才回到岸邊。

最終他們都沒能比第一次更靠近。

大家都感到遺憾,但京昌還是付了小費,累得站不穩的船夫感動地表示,他們從來沒收到過小費,那些城裡人,聖地亞哥人,不砍價就算走運了。

抽筋的船夫從船塢裡叫出兒子,那背英語的男孩。他對男孩說了什麼,男孩翻著大眼睛向他們道謝。

「你們從哪裡來?」船夫問。

「中國。」

「中國?!離這裡很遠啊!」

「是最遠的!」黎成說。此時他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那讓他不由得多說了一遍:「是最遠的。」

從前他曾不止一次地說,智利離中國最遠,智利離中國最遠……當有朝一日兩個地方掉轉了位置,便彷彿掉轉了整個世界,甚至命運。

他很高興。

道別後,黎成領頭,踩著紫紅色的碎石與沙,朝也許是停車的方向走去,他身後是京昌,然後是何光,呂偉被落在最後,因為船夫的弟弟一直拉著他聊中國,弟弟的英語差,簡單的對話被無限拉長。

一旁的小男孩指著沙地叫喚,那兒似乎是他們等船的地方。呂偉和船夫走過去,看到沙地上凌亂地寫著一長串漢字,確切地說,是兩個短句的交替重複。

「你們的字嗎?中國人很聰明,看你們的字就知道,蠢人怎麼可能會寫。」船夫笑著說。

小男孩問了爸爸什麼。

「我兒子想知道這寫的是什麼?」

呂偉摸著男孩的頭,翻譯了其中一句,男孩聽後開心地望向自己的爸爸。

呂偉追上了站在不遠處等候的何光,她問他沙地上寫著什麼。

爸爸快 黎兆炎你沒用 爸爸加油 黎兆炎你沒用爸爸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