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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第二天,黎成走了。他在房間留了張便條:

我往南去了,碰碰運氣。

黎成

呂偉歎氣,望著何光,她也沒說什麼。看來黎成在最後一刻才下定決心,呂偉只是好奇他哪兒來的勇氣,在離家這麼遠的地方獨自上路。後來在黎成的廁所裡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大麻味,呂偉才明白。

兩個證婚人相繼離開。

呂偉告訴了京昌,他沉默許久,對呂偉說他有這個預感。

去復活節島的飛機上,呂偉左邊的座位空著,那裡原屬於艾文,他離開的決定匆忙,沒來得及退票;右邊的座位上坐了個胖乎乎的島民,那裡原屬於黎成。

整整四個小時,屁股底下一直是海。

復活節島的機場很小,幾乎只夠停下一架客機。出機場,一股腥熱之氣撲面而至,把三人裹了個嚴實,動作和語速隨之減慢。

京昌猛然察覺手裡的畫筒又一次不知去向,掉頭就跑,邊跑邊喊,肯定落在廁所啦!望著他慌張的背影,呂偉感到那幅畫已經成了他的負累。

他回來時一臉苦相,說這次真的把它弄丟了,何光不慌不忙地從推車上抽出畫筒,揮動。

烈日當空,汗流不到下巴就嗤嗤地化成白氣。剛要戴帽遮陽,一條花環套在了脖子上,一抬頭是個皮膚黝黑的少婦,他們旅館的房東。她的座駕是輛底盤近一米高的大吉普,車身尺寸和她嬌小的身材頗不和諧。這也難怪,除了鎮上,全島的路況都糟透了。之後駛離人煙稀少的小鎮,他們才明白那兒已是島上最熱鬧的地方。

房東心好,沒直接帶他們回住處,而是在鎮上兜了半圈,那是個港灣[1],零星地聚著幾個衝浪少年。沿著港灣有些營業的小木屋,餐館、雜貨店、郵局,迷你的潛水者之家。京昌高呼,就是這裡啦!幾乎要跳下車去。

一片背對藍灰色大海的墓園一閃而過,在當時的光線下,墓園像金色的麥田,每一根十字架都泛著金光,呂偉想一定要回來看看。繞過墓園是一排出租越野摩托和四驅越野車的車行,和一座像庫房的建築,房東說那是島上的老年人活動站。話音未落,乍現一座白得刺眼的教堂,見到它,京昌比呂偉夫婦還激動,「就是這裡吧?」房東會意,減慢車速,呂偉呆望著那座只有戴上墨鏡才能直視的教堂,一言不發。

駛離教堂便離開了小鎮,路況也急劇變差,很多路看起來根本只是靠人和車經年累月地走出來、壓出來的,沒半點修葺的痕跡,可大家都樂於容忍這種顛簸。開始的路並不難走,讓車晃蕩的僅是折落在路面上的樹枝,但隨著深入,車如同開在一條巨大的鱷魚脊背上。不知轉了多少個彎,僅容一車通行的窄路開闊起來,兩旁落滿紅土的灌木也變成了金黃色的草原。儘管已深入內陸,儘管看不到大海,卻隨時能感到它的存在。頭頂的海鷗,被海風送來的浪聲,以及從空調口湧入車廂的海腥味,無不提醒著他們。

草原中間的土路上,他們正對一座圓潤的山丘疾馳,清透的矮雲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抹過山頂,雲彩落下的影子撫摸著山丘的輪廓,像只愛撫著乳房的手。某一刻,上空沒有一朵雲彩,山丘被陽光直射得通體發光,呂偉看到山頂豎立著三支雪白的十字架[2],他說婚禮後要開車上去看看,可惜後來忘了。去的反倒是京昌,當然他上去並不為膜拜十字架,而是為了尋找一個心儀的姑娘。他後來告訴呂偉,坡度太大,車上不去。

山腳下出現岔路,右轉,路再次收窄,又是百轉千回,最終開進一個由木樁圍成的大院兒。院子外圍東倒西歪地種了樹,院中種了花草,這兒一朵那兒一朵,佈局隨意,為保護它們,房東用小石塊將它們圍住,但不顯眼,之後不知被他們的車碾死多少。院左邊是房東家,一個和島上所有人家外觀類似的木屋,木屋高於地面,幾級台階正對屋門,門前橫著一道長廊。他們的長廊上通常有三樣東西,一把無人自擺的搖椅,一架廉價的嬰兒車或一根老人的枴杖,和一條無精打采的大黃狗。島上家家養狗,不為看門,只為解悶,一到晚上就吠個沒完,虧得黎成沒來,不然一定天天失眠。院右邊就是呂偉夫婦訂的平行而建的四幢木屋,造型奇特,設計現代,和島上其他建築格格不入。每幢木屋裡有兩間臥室一間客廳,家電齊備,床也舒服。呂偉夫婦和京昌住進了最靠邊的一幢,何光從窗戶望向其他三幢,不知最後誰會住進它們。

他們租下房東的吉普回鎮。第一次找回去並不輕鬆,他們不斷迷路。可這兒終究是個島,大海出現,就沿著它走,丘陵出現就繞開。他們先找到機場,再順著機場的路往鎮上開,途中看到個「甲太郎居酒屋」,想不通誰會到這兒來吃日本料理,但正如泰吉所說,日本人對復活節島保有特殊感情,日本政府曾捐了兩百萬美元和一台起重機幫島民修繕倒掉的石像。作為報答,他們借出一尊石像到日本展出,那迄今為止唯一離開過復活節島的石像叫「行者」。

重回庫克灣,坐在濱海一家餐館的天台上吃飯。

那是個木屋,相當粗獷,走出裹獸皮的原始人也不足為奇。門廊上,在中餐館供關公的地方供著一尊小巧的摩依,和女老闆熟了才知道那其實是一位美國男星,島上工匠手藝不高,雕什麼都像摩依。一九九四年,該男星自掏腰包兩千多萬美元,拍了一部有關復活節島的古裝片,可惜口碑票房皆不盡如人意,二十年後已鮮為人知。然而多數島民卻從中受益,無論是給劇組送飯,提供住處、馬匹,還是脫得只剩兜襠布扮作祖先充當群眾演員。撈得少的美餐幾頓,多的置辦家電,更多的買摩托、皮卡,因此島民都念著那位男星的好,說到他如同說到鐵哥們兒,「哦,他啊!我們熟!他曾跟著我……」這時望著他們的臉會產生錯覺,以為置身中國某個社交宴會。作為當年島上最大的餐館的老闆,自是撈得最多,她用那些錢加蓋了露台。為紀念財神,她請島上資歷最老的石匠為他塑像。如今,他雖被世界中心遺忘,可世上最遙遠的地方仍有一群人牢記著他。

面向大海,海浪層層疊疊地湧過來,隨港灣變窄,原本有秩序的海浪被擠得激盪錯亂,在耀眼的日光下,像繁雜的電流衝擊木屋下方的石灘。

眺望那些衝浪少年,俯臥在衝浪板上,用力滑動雙臂,逆著海浪劃出港灣,然後伏在忽高忽低的海面上等,直到迎來一個滿意的浪頭,才嫻熟地翻上衝浪板,被浪頭推著,畫一道白痕。但和高潮一樣,幾秒,他們就被送回了港灣,摔進海裡,無影無蹤。少頃,他們會從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頭,瀟灑地甩甩頭髮,吐出一口海水,再次爬上衝浪板,再次吃力地逆流而去,再次用漫長等待換幾秒歡愉。

三人呆呆地望著少年們重複那些動作,每次少年被浪頭拍得東倒西歪,被衝向岸邊時,他們仨就一身冷汗,因為港灣裡根本沒有沙灘,只有刺出海面的黑礁石和亂石壘成的海堤。後來何光發現,整個島是被高高架起的,四周基本上都是峭壁。

許久,少年們倦了,紛紛爬上礁石,他們不必再揪心,放鬆下來。

太陽墜下了些,陽光也不如剛才暴烈,只是散漫地落在臉上。京昌愜意地說想一輩子待在這裡,這話耳熟。兩個多小時後,他們不捨地離開了那裡,京昌直奔潛水者之家咨詢,何光和呂偉打算去教堂踩點兒,可那裡大門緊閉。

三人之後去了一家超市買菜,物資果然如預計般匱乏。剛拎著乒乓球大小的土豆和西紅柿走到車前,一個酷似《血疑》裡山口百惠模樣的亞裔姑娘,如同晨光下的柳絮般騎車飄過。姑娘白皙,一襲白裙,呂偉當時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這是京昌最中意的類型!偷瞄京昌,在他的兩個瞳孔中找到兩個她。回木屋的一路上,京昌都猜測著那像從電影裡騎出來的姑娘來自何方。當晚京昌動手做了晚飯。

睡前呂偉給黎成去了電話,沒接,不知他到哪兒了。

無夢的數小時後,一個刺耳的聲音吵醒了他們。

京昌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細細去聽,是那尚未謀面的房東丈夫在吼叫,似乎醉了,他每吼一聲就牽出連串聲響,由近及遠,嬰兒啼哭,近處狗叫,然後是遠處的。

我操,還以為會有點不一樣……

男人持續咆哮。

內容不明會讓人注意韻律,所以說那是島上的死亡金屬樂隊主唱在練歌也可以,女人只在間隙辯解,音量和語氣都透著無力,透著無奈。當然,也可能是與房東家相隔百米的距離混淆了無奈與不以為然,二人已婚多年,醉漢與出氣筒的角色早已深入彼此內心,如今男人例行發飆,女人隨口辯解,慣性使然。京昌想,長此以往,會不會有天即便那間木屋裡少了一個人,另一個還會咆哮,會辯解?這樣的婚後生活在他預料之中,可出乎意料的是它會發生在這裡,一個遠離人間煙火的世外桃源。

他以為在一個沒什麼可吵的地方就沒什麼可吵的,幾乎所有人都這麼以為。而復活節島抽了他們每人一個大嘴巴。

第二天一早,京昌問呂偉是否聽到了昨晚的爭吵聲,呂偉說,怎麼可能聽不到?你打個電話問問艾文,保不齊他都聽到了。

那天多雲,天黑沉沉的,有時儘管車窗上不見雨滴,但能感到哪裡在下雨。如果有心去找,總能找到某片雨雲正在島上的某個角落揮灑著。有時灰暗的天會裂開片刻,島上特有的金粉般的光會從裂縫裡漏下來,紛紛揚揚地瀰漫在四周,讓一切變得朦朧。那光能被觸碰,把手伸出車窗,瞬間就接了一捧。

野馬,遍佈全島,成群地漫步在荒野上,徜徉在大大小小的碎石與雜草間,鬃毛被海風舞動,從天而降的金粉撒滿全身,不時有黑影掠過它們的背脊,是追逐金粉的海鷗。

只一個上午他們就找到了多數石像,它們孤獨地矗立在海邊的懸崖上,多已殘破不全,有些甚至已倒下徹底粉碎,化作普通石塊的模樣(海嘯、為爭奪資源引發的部族衝突及西方侵略者為天主教立威所致)。開始還覺得新鮮,見多了也就索然無味了。本以為此地聞名於世,必引來大批遊客,誰知繞島半圈竟不見一人,就連石像群四周也空空蕩蕩。

來到最後一組石像群,遠遠看見輛白色麵包車,呂偉心想終於碰見活人了。停在麵包車旁邊,剛要下車,望見一個日本攝制組正聚在石像前錄製節目,攝像師扛著攝像機對準一對打扮時髦的男女主持,四周圍著七八個打雜的。在那群年輕人身後,趾高氣揚地站著個肥頭大耳的中年人,頭上那頂漁夫帽不小,卻仍裝不下他碩大的腦袋,只能擱在上面。京昌說那人一看就是導演。

他們不想進日本節目的鏡頭,等在車上。正百無聊賴,忽從麵包車裡走出一個高個兒姑娘。京昌眼前一亮,正是昨天看見的那個,原來是日本人!京昌感慨。他不待見日本人,但呂偉深知,對京昌來說漂亮姑娘沒有國籍。

白裙姑娘獨自溜躂,抬頭望望天,低頭踩踩腳下碎石,眺望一下石像身後澎湃的灰海,烏黑的頭髮和白裙被海風吹得飄搖不定。何光正好奇京昌為何還不出手,他下了車,慢悠悠地走到姑娘身邊。

呂偉夫婦遙望他們,先是京昌問,姑娘答,然後姑娘問,京昌答,很快就有說有笑起來。又沒一會兒,呂偉不知京昌說了什麼,姑娘望向他,跟著又不知說了什麼,望向何光。這時站在不遠處的胖頭導演發覺姑娘正和陌生人說話,就大叫她的名字。姑娘收起笑臉,快步走到導演身邊。京昌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導演,回到車上。

他告訴呂偉夫婦那矬子導演是個日本小城市電視台的旅遊節目導演,白裙姑娘是導演助理,她三天前登島打頭陣,攝制組是昨天下午到的,會在島上工作一周。京昌告訴那姑娘,呂偉是中國著名畫家,何光是中國著名詩人,可他沒介紹自己,他清楚自己的工作有多無聊。白裙姑娘彷彿對京昌有好感,告訴他今晚會去甲太郎居酒屋吃飯。京昌最後告訴呂偉,白裙姑娘喜歡這座島,「她也不想離開這裡!」

日本人節省,十來人擠進一輛麵包車,京昌都看不下去了,想幫他們分擔一個姑娘。三人等他們走遠才下車來到石像跟前,這時京昌的心思已經完全不在石像上了,滿腦子都是飛馳到甲太郎居酒屋、打敗胖頭導演、牽著白裙姑娘的小手漫步全島。就這樣,他們很快開上了回鎮的路。京昌把吉普開得飛快,那車速挑起了路旁野馬的好勝心,好幾匹跟著他們奔跑起來。

當天下午,泰吉夫婦登島,島上又多了兩個日本人。三人去機場迎接他們。泰吉話多,他妻子話更多,嘮嘮叨叨地說著日本英語,大家很多時候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泰吉說妻子去非洲工作前不這樣,絮叨和自言自語的習慣是到了那兒以後憋出來的。也許是因為多年在非洲賑災吃了太多苦,他妻子看起來比他大十歲,黑褐色的皮膚,像非洲人。

來到鎮上,回到昨天吃午飯的天台,他們五個將椅子面朝大海排成一排,把腳翹在天台的欄杆上,任那時有時無的金粉散落全身。那時的大海顏色很深,風浪比昨天大了不少,海風呼呼地刮過耳邊。如此一來,那群衝浪少年更歡欣鼓舞,踴躍地投向一個個洶湧的浪,義無反顧。那天除了衝浪少年,岸邊一片很小的碎石灘上,盤坐著幾個身著比基尼的土著少女,似乎是少年們的小女友,她們不時向自己的英雄揮手,當心愛的人站上浪尖,就用力鼓掌,高呼他的名字。

京昌想起了什麼,宣佈:「為了迎接遠道而來的日本客人,今晚我請客去島上唯一的居酒屋吃飯!」呂偉望著他嘿嘿地笑。

回木屋時又路過教堂,仍鎖著,京昌比呂偉夫婦著急,明天下午就結婚了,這裡老鎖著不讓人進是什麼意思啊!他問何光有沒有和教堂的人敲定婚禮日期,何光說出國前就已再三確認過了。這時泰吉呼喚其他人,他在教堂後面找到一扇半掩的小門。大夥兒聚在門前扒頭往裡瞧,裡面正在施工,腳手架上幾個島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刷著牆,看那陣仗一兩天完不了。

一個在腳手架底下的工人看見他們,迎了過來,因為無法交流,他轉身拉來個黑墩墩的島民,那人英語不錯,說是這裡的牧師。何光自報姓名,說在一個多月前曾和他有過多封郵件往來,胖牧師瞬間想起,熱烈地和他們聊了幾句後就開始道歉,說忘了通知他們教堂從半個月前開始裝修,距完工還有段日子,所以他們的婚禮不能在這兒辦了,「但不用擔心,我們會給你們提供備用的場地」!

說著,胖牧師把他們帶到教堂後面一個類似禮堂的地方。那兒很大,空蕩蕩的沒什麼佈置,只是在大門正對面的牆根兒,頂了個鋪著半截紅毯的木檯子。牧師說這大禮堂在島上的用途很多,有時是展覽館,有時是島民交換自製小商品的市集,有時變成島民歡度節日表演節目的歌舞廳,有時則變成大齡青年相親的地方。

見那裡乾乾淨淨,他們也就答應了。

牧師問:「明天要在這兒擺幾把椅子?」京昌和呂偉算了算,女雕塑家、胡安、「小平同志」、德國船長、藍梅夫婦、克裡斯蒂、泰吉夫婦加上京昌,一共十人。

「十把椅子擺出來不好看,」牧師說:「一邊六把,十二把好些!」

從禮堂出來,呂偉湊到泰吉身邊,說證婚人的事情就拜託他了。「艾文已經和我打過招呼了,」泰吉說:「如果有需要,我太太可以當另一個證婚人。」

回到教堂門前,大家一起動手用英文和西班牙文寫了張告示,貼在大門口顯眼的位置,告訴參加婚禮的人換地方了。

把泰吉夫婦安頓在了緊鄰的木屋。聽說是環保建築,泰吉的太太連連稱讚。

由於白裙姑娘沒告訴京昌去居酒屋的具體時間,京昌生怕錯過,沒歇多久就迫不及待地催大家:「島上來了個日本攝制組,聽說他們今晚要去我請客的地方吃飯。看樣子他們都很能吃,尤其是那個胖頭導演,一看就是個飯桶,估計他一去什麼都要被吃光了,所以咱們得早點去!」就這樣,下午四點他們就坐進了甲太郎居酒屋。剛坐下,一個穿黑色工作服、留山羊鬍的光頭智利人就慇勤地遞來了茶水,他自我介紹叫甲太郎,之後他便一邊做飯一邊和眾人閒談。

甲太郎生在智利小城,二十出頭開始漂泊,先是國內,再是南美,隨後是全世界。他不富裕,到一個地方就在當地打工,賺夠了就離開。開始幾年他去過很多地方,直至飄到日本,愛上了日本料理,就留在了那兒學藝,在東京的君悅酒店後廚打雜,用了十年時間爬到廚師。在那十年裡,他學成了手藝,攢夠了錢,娶了個日本媳婦,那是甲太郎剛開始打雜時認識的女人,那時他負責搬運每天的食材和泔水,那女人負責洗碗,兩人日久生情。說到他媳婦時,甲太郎指了指正在幫廚的婦女,眾人一驚,如果他不說,還以為是個島民。

甲太郎告訴他們,他媳婦生在一個日本的農民家庭,有個雙胞胎妹妹,然而她們家鄉認為雙胞胎不吉利,再加上她長得比妹妹丑,所以從小她媽就只善待妹妹,對她事事苛責,張口罵,抬手打。最終功夫不負有心人,媽媽在她成年那年逼走了她。她一個人來到東京打工,認識了甲太郎。

泰吉趁甲太郎媳婦坐下休息的時候問她恨不恨媽媽,她有分寸地笑,說相信媽媽有苛待她的理由。泰吉的老婆問她後來還有沒有和媽媽再見,她想了想,用日語回答了這個問題。答完,她轉而告訴眾人甲太郎對她很好,說就算後來甲太郎升到了酒店的正式廚師,他還是要她,而且當他存夠了錢,還把她帶回了智利。

甲太郎接著說,在智利的某天,想起很多年沒旅行,他倆便來到了復活節島,一上島就再不想離開了。他們用多年的積蓄租了地(只有島民能買賣島上的土地,外來者只能租賃),蓋了房,開了居酒屋。世事難料,作為島上唯一的日本料理店,他們的名聲很快傳到了對復活節島情有獨鍾的日本,在日本國內聲名鵲起,雜誌電視先後數次跑來採訪他們。那以後,只要是日本人登島就必來此處用餐。在上味噌湯的時候,甲太郎得意地說,過一會兒還有個日本攝制組要來採訪呢!

話音剛落,門口就有停車的聲音,跟著是一堆嘰裡呱啦說著日本話的人下車的聲音。趁甲太郎夫婦出門迎賓,呂偉問泰吉,甲太郎媳婦用日語回答了什麼。泰吉說,她說再沒回去,不因為恨,而是為了順應媽媽的心意。

日本人鬧哄哄地擁了進來,白裙姑娘十分出挑,京昌一眼便找到了她,她走在隊伍後面,跟誰都熟卻也不熟的樣子。他們十來個人佔據了居酒屋裡其他三張桌子,十分喧鬧。

呂偉注意到京昌和白裙姑娘會不時對望著淺淺地笑,可胖導演一發現他們有眼神交流,就立刻命白裙姑娘給他斟酒,然後京昌就狠狠地瞪著他,直到胖導演渾身發毛地轉過頭去,京昌才繼續和白衣姑娘眉目傳情。他們仨不知疲憊,這幾個步驟不斷重複,直到泰吉夫婦表示想回木屋休息,京昌都沒找到時機扎到那堆日本人裡面和白裙姑娘說上話。離開居酒屋時,攝制組已經安靜了下來,該吃的吃完,該喝的喝完,該耍酒瘋的也耍完了,幾個打雜的年輕人正在胖導演的指導下安靜地架燈,佈置場地。等在一旁的甲太郎正用一塊濕毛巾把自己的光頭擦得賊亮,他媳婦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了條花裙子。呂偉問京昌要不要過去和白裙姑娘說句話,他望著那群已經進入工作模式的日本人和站在導演身後的白裙姑娘,搖頭說還有一周呢!

從居酒屋出來,才感覺都有點醉了。之後,不知是京昌喝多了,還是因為多雲,夜路太暗,他開反了方向。經過機場,恰巧看見昏黑的停機坪上,一架閃著微光的私人飛機剛剛抵達。

也不知道這個富翁深夜登島幹嗎。

一行人回木屋便睡下了,卻不約而同地成了等第二隻靴子落地的人。房東丈夫沒讓他們失望,嚷聲比昨晚更大,嗓子喊劈了幾次,可能因為下不來台,每次便要砸些東西,於是那晚除了嬰兒啼哭,雞飛狗跳之外,還多了破碎聲。

女人沒再辯解,似乎累了,由著丈夫辱罵。還好聽不懂,不然第二天見面一定尷尬,呂偉想。

不知過去多久,男人也累了,吼聲弱了,眼看完整的一天便要過去,忽又咆哮起來,還夾帶著掌摑聲。

隨即,女人的哭聲,嬰兒的,狗叫聲,器皿碎裂聲,融為一體,響徹夜空。這也是婚禮前的一個考驗吧?何光這樣想。最後一個。

爭吵聲在後半夜才完全消失,不久便風雨大作,木屋咯吱咯吱的。

次日黎明,院子裡一片狼藉,樹杈、雜物散落一地,房東家剛蓋好的小倉庫被刮塌了,房東丈夫正在重建,大兒子在一旁協助。見到何光和呂偉,小男孩向他們打招呼:「噢啦!」嗓音和風暴過後的天空一般透亮。

京昌走到呂偉身旁望著那父子倆,說:「丫打老婆!」

「人家的家事,咱們少管。」

「不管?」

「怎麼管?找復活節島居委會?」

「找警察呢?」

「警察?……」何光想了想,自登島就沒見過一個警察,後來聽說是有三十來個民警的,散落在這一百六十四平方公里的島上。

快到中午,天熱起來。開始呂偉不明白何光為什麼將從北京背來的白裙穿了又脫,直到他汗如雨下地脫掉背來的西裝才搞懂。夫婦兩人捧著剛穿上就被汗水浸透的禮服坐在床上,相互看著,半晌,換上了這兩天一直穿著的背心褲衩走出木屋。

京昌已等在車上,穿得比呂偉夫婦正式些,一見他倆就喊,快點吧!別晚了!呂偉上車時看到畫筒躺在後座,便問為什麼把它帶上,京昌說,也許他會來。

旁邊木屋的門也開了,泰吉夫婦身著筆挺的套裝和套裙走了出來,看見呂偉夫婦皺了皺眉。

他們剛擠進車裡,房東夫婦便扒到車窗前,問能不能去湊個熱鬧。何光說好,於是他們一家開了另一輛車跟在後面,他們剛出生半年的小女兒也在車裡。快到鎮上的時候,前面擋了一輛龜速行進的皮卡,皮卡兩側各插一根木棍,木棍間綁著橫幅,「復活節島小姐選美大賽初選」[3],一個穿著暴露背後貼著號碼的原住民姑娘站在車斗裡,一手握住木棍,一手對鎮口的路人揮舞。看見選美,車裡的三個中國人十分好奇,喊叫著「跟上!」泰吉提醒他們婚禮的時間快到了,三人卻說,晚點不要緊。日本人繼續皺眉。

他們一路尾隨,直到駛上正對教堂的路,那路口人忽的多了,男人們對著皮卡上的姑娘嚷嚷著,吹著口哨。與此同時,從其他路口也拐來幾輛皮卡,車斗裡同樣站了個土著姑娘。這些選美用車匯聚在同一條路上,緩緩駛向同一方向,直到他們停車,大夥兒才察覺到他們要去的就是一會兒舉行婚禮的地方。呂偉呆呆地望著那些背後貼著號碼的姑娘一個個走進禮堂,一時摸不著頭腦。

停了車,眾人跟著那些姑娘往禮堂走,卻在門口被兩個島民攔住,他們說復活節島小姐選美只限島民參與。

大家茫然地站在門口,房東的小女兒開始啼哭。

這時胖牧師從禮堂裡跑出來,開門的瞬間,呂偉從門縫裡看到昨天還空空如也的禮堂,不知何時已被佈置成了像樣的選美賽場。牧師一見到他們就道歉,說原定選美場地的頂棚昨晚被大風刮跑了,總督臨時決定把選美換到了這裡,牧師還說他不能當主婚人了,他被市長抓去當選美評委。但儘管如此,仍不用擔心,他又想好了對策,牧師說他弟弟是見習牧師,有公證人執照,由弟弟主婚將同樣萬無一失,而且他還幫他們選了塊場地,比這禮堂更寬敞,更整潔!說完牧師就匆匆回到了選美賽場。

大約等了半小時,一個乾瘦的島民在遠處向他們招手,他們跟著他穿過街道,走進教堂對面的老年人活動站。那裡確如胖牧師所說,更空曠,更整潔,還有一面牆的大窗正對午後的樹林,陽光從窗外射進來,在地板、一張乒乓球檯和四張橋牌桌上畫出菱形的格子。離那排格子很遠的地方,也有個木台,十二把折椅被整齊地擺在台下。

京昌想起告示上的地址已成了選美賽場,跑回教堂門口去改,卻發現告示已被雨水打爛。他抓緊時間重寫了一份,除了何光的手機號碼外,還寫上了自己的。然而,之後他們沒接到一個電話。

原來,證婚人在兩張印刷粗糙的文書上簽個字就算完成了使命。一份歸呂偉夫婦留念,一份備案。注意到文書上婚禮舉行的地址仍然是對面教堂,何光問見習牧師能不能實事求是些,畢竟他倆不覺得這座老年人活動站比那邊差。見習牧師說:你們願意把你們那份改了就改了吧!

等證婚人坐回折疊椅上,婚禮正式開始。何光和呂偉來到見習牧師面前,聽他磕巴地背誦證詞,隨後他說一句他們重複一句,直到何光和呂偉擁吻在一起,許久。何光趴在呂偉肩上,小聲說她很高興。

呂偉夫婦轉過身,面對到場的賓客微笑,女雕塑家、胡安、京昌、泰吉夫婦,還有那個叫岡薩雷斯的醉漢,在他旁邊還坐著一對陌生的年輕夫婦,房東只是遠遠地站著,小女兒在懷裡正睡得香甜。呂偉對何光說給大家鞠個躬吧。

婚禮很短,前後不到十分鐘。見習牧師匆匆離場,猜是去看選美了。

呂偉夫婦走到岡薩雷斯身邊,老漢用英語不停說著「好」,他身旁的年輕夫婦翻譯了他接下去的話。原來那天老漢對他們說的,既不是兒子離開了他,也不是兒子死了,而是結婚了,那天在酒吧裡狂歡的就是剛完婚的兒子和兒媳,也就是他身邊這對年輕夫婦。當日老漢以為何光和呂偉是兒子請來的朋友,就和他們多說了幾句。之後醒來,忘了醉時的承諾,直到看見字條才想起些,然後詢問了酒保才完全記起。儘管後來知道他們不是兒子的朋友,但為了說話算話,還是拉上了兒子兒媳在昨晚來到了島上。

呂偉夫婦邀請岡薩雷斯一家住進另一幢木屋,他們回絕了,說已在其他酒店住下。正跟老漢的兒子聊著,女雕塑家走到呂偉身邊,問艾文去了哪裡,看樣子艾文離開墨西哥後,他們沒再聯繫。呂偉告訴她艾文因為收養孩子的事回了日本,她默然片刻,然後問這裡能不能抽煙,呂偉下意識環顧四周,遠處的一張橋牌桌邊不知什麼時候坐了四個胖嘟嘟的土著婦女,正一臉不高興地玩著撲克,看來丈夫扔下她們去看選美了。見呂偉沒反對,女雕塑家點了香煙,跟泰吉敘舊去了。

呂偉剛要為胡安當了自己的證婚人而向他道謝,他就拖著行李箱迎過來道歉,說要坐傍晚的飛機離開。大家都知道他能來不容易,也知道他為了省錢才趕著回古巴,因此呂偉沒挽留他,只是道謝。

看著那些前來觀禮的朋友聊得火熱,呂偉叫上坐在角落發呆的京昌,打了會兒乒乓球。之後,岡薩雷斯的兒子和泰吉也過來打了兩拍,但打得很臭。


[1]庫克灣,以一七七四年在此登陸的庫克船長命名。

[2]一九七○年當地天主教會為紀念西班牙探險隊登島而樹立。

[3]每年二月份頭兩周被定為復活節島周,屆時會從兩位候選人之中選出復活節島女皇,即:復活節島小姐,而在那之前要經過長時間預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