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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熱烈、冷清交替出現,往往只一街之隔。顛覆他們對墨西哥城認知的是那些冷清的地方,富人區。靜謐、有序,幾步就有個像樣的餐館、畫廊、佈局精妙的書店。

他們輕鬆地找到了艾文提供的地址,城西的一幢青灰色西班牙式老樓。和艾文小別幾日,倍感親切。上樓時,艾文指著樓梯間兩旁的油畫,說是克裡斯蒂畫的。克裡斯蒂問呂偉:「你也是畫畫的,喜歡我的畫嗎?」面對她滿臉的期盼,呂偉說:「很特別。」

這時呂偉才注意到克裡斯蒂很漂亮。呂偉的回答讓她挺高興,上樓都更帶勁了,牛仔靴輕快地踩著地毯,一彈一彈的,金色的馬尾辮也跟著蕩了起來,像金鐘擺。跟著,由艾文領著參觀住處。坐回大廳,呂偉發現牆上也掛了不少油畫,都是近現代作品,人物為主。艾文開始講述幾天來在墨西哥城的見聞,只是剔除了克裡斯蒂的部分。自始至終,他和坐在一旁的克裡斯蒂都形同陌路。

艾文問京昌有沒有達成心願,京昌說心願變了,他問艾文是否願望成真,艾文笑了。

京昌和黎成出海的那天,女雕塑家隨同參展的雕塑來到了墨西哥城,當天就和艾文見了面。艾文比上次放鬆了不少,甚至有時會漫不經心,女人問他在想什麼,他說在想念朋友,女人說他還是不會在她面前撒謊。確實,艾文正想著領養的事,不知那邊進展如何。後幾天,女雕塑家忙於布展,他倆沒再見面。直到開展前,在一個有著巨大沙盤的書店裡,她對艾文說,展覽結束後會去復活節島找他,不管有沒有賣出作品。艾文久久凝視著她,然後說,要去就別為了他去。

等大部隊來到墨西哥城,他倆仍偶爾碰面,那時克裡斯蒂就陪其他人在城中遊蕩。

大家分了房,京昌立馬上網查找復活節島的潛水信息。對於習慣網絡的現代人,假如古巴是寺廟,那麼墨西哥就是風月場所。

找了一會兒,一無所獲,郵箱裡倒是多出一封泰吉的郵件。一打開,京昌的眉頭就擰了起來,「你們幫我看看」。

眾人圍攏,「這是什麼?」

「我們要做一檔節目,需要電腦動畫,這是艾文的一個日本朋友發過來的樣片,是他公司的作品集。」

「泰吉?」

艾文點頭。

「什麼節目?」

「唱歌。」

望著顯示屏,眾人默然。

京昌又對著屏幕相了一會兒面,猶豫再三後轉發給了大貓兒。後來呂偉聽說泰吉沒能接到這單生意,雖然他們的技術明顯高於其他競標者,報價也最低,但樣片裡展現出所擅長的技術並非甲方所需,就好比在歌唱選秀上表演了精湛的舞技。在中國的日本人做事往往這樣,總是很認真地去做一件一開始就錯了的事。在抵達智利的第二天,大貓兒發來郵件,拜託京昌轉發,措辭委婉,大致是如果有一天中國更開放,比基尼女郎砍妖怪的這類動畫能上電視或需要上電視了,一定會想起泰吉。收到京昌轉發的郵件後,泰吉問,能具體點嗎?那大概會是什麼時候?京昌只能說,應該很快吧,就好像十年前誰能料到現在每個台都有選秀節目一樣。以為這事自此打住,誰知又收到了「很快是多快」的提問。如果不知道是在和一個日本人也是前見證人打交道,京昌鐵定以為又碰上個死纏爛打的乙方。他耐著性子剛要繼續雷同的回復,泰吉發來道歉信,說自己不該再問,自己會做得更好。他在效仿中國人,試著讓自己活得模糊些,儘管對於他這樣背景的人不容易。

受家庭影響,京昌不怎麼待見日本人,但是對這個人的好奇心倒是越來越強。

合上電腦,京昌問何光:「你們也認識這個日本人?」

「在北京一塊兒吃過飯,就在你帶我們去過的那家朝鮮餐館,『海棠花』。」

「『海棠花』?我很久不去了,裡面的服務員換了,新來的不好看。」

何光笑笑,講起泰吉的身世。

「耶和華見證人嗎?」在一旁賞畫的黎成搭腔,湊了過來,開始大談見證人,從起源到教條,瞭若指掌,這讓其他人頗感驚訝。想想也不奇怪,沒見過世面不等於無知,在中國兩者甚至成反比。

「……大概是五年前了,我碰到過一個見證人,就在歐尚旁邊的公車站。他也是個日本人[1],在秀洲區的外企當技術員,業餘時間傳教。當時我在等車,他貼過來,問我知不知道耶和華。那個中文啊,說得不要太差哦!我說知道,他又問,知不知道耶和華見證人。我說知道,其實只是耳聞,具體是幹什麼的就不知道了,當然也沒想知道,以為說知道他就會走開,沒想到他又問了個很直接的問題……」

黎成罕見地侃侃而談,忽又靜了下來,被什麼噎住一樣,停了半天才跳過剛才的部分繼續說:

「沒說完,我等的車到了,上車前他塞給我一本小冊子和一張名片,讓我好好看看,感興趣的話就找他。我還記得那冊子叫《警醒》,他叫潼澤。」

潼澤問的那個「很直接」的問題,是每個見證人在發展教徒時都會問的:閣下家中是否有至親過世?見證人很聰明,清楚教義中哪部分最能俘獲人心,逝去的至親復活,多誘人。被這麼一問,黎成的眼神明顯地晃動了一下,這瞬間的流露被經驗豐富的潼澤捕捉,就算之後黎成否認,他還是把那則教義深深烙在了黎成心裡,以至於讓黎成決定再去見他。而黎成之所以沒向眾人吐露當年潼澤的這個提問,是因為忽然想起在親戚面前撒過的謊。

與潼澤的第二次見面是兩周後。黎成不但抽空讀了那本《警醒》,還有一本有關見證人的書籍,讀完腦子裡冒出一大堆問題,想從潼澤那裡得到解答,可在見面前幾天,那堆問題又逐一消失了,最終只留下一個,那個讓他決定再見潼澤的原因。

當年,那個享譽全球的咖啡品牌還沒在嘉興開店。泰吉把潼澤約在了南溪路的米羅咖啡店。那天潼澤帶去一箱宣傳冊,還在盛夏穿上了西裝打上了領帶。潼澤認為既然黎成肯再見,便已成功了一半,因此故意繞開黎成感興趣的話題,抓緊時間灌輸其他福祉,拋出更多誘餌。黎成對正式接觸的第一個外國人十分尊重,沒好意思打斷潼澤滔滔不絕的宣教,安靜地等在一旁,左耳進右耳出。等到潼澤稍一鬆懈,才插嘴問,如果我成了見證人,我死去的親人就能復活對嗎?潼澤說,耶和華這樣承諾過。黎成猶豫了一下,少有的和外人說起了媽媽的死。我媽是被燒死的,被燒得很慘,那麼她會不會以那個樣子復活?如果是那樣的話,真是……潼澤從沒想過需要回答這種問題,「……呃,是這樣,令堂會以最美的樣子復活……」這次黎成捕捉到了潼澤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晃動,他輕輕點頭,沒再提問,沒再見面。

京昌得知黎成曾遇到的見證人也是個日本人,笑稱:「日本人裡的見證人真不少啊,世上的好人壞人全讓他們當了!」

「後來你聯繫他了嗎?」何光好奇。

「當然沒有!我不但看了他給的冊子,還看了很多他們的書,裡面的觀點很難讓人信服,可以說漏洞百出。我是不會相信這種東西的,絕對不信,騙人的。」

大家沒想到黎成在這事上如此偏激。身為泰吉的好友,艾文從旁提醒,泰吉雖已脫離教會多年,但萬一見了面,最好不要當著他說這些。黎成說那當然。

「提了會怎麼樣?」何光問。

艾文摸摸肚子,「在這事上,我從來沒能瞭解他,也許他聽了會生氣,也許反而會高興。說不好。安全起見,不提為妙」。

京昌說,這麼有趣的人,一定要見。

呂偉對京昌說,既然你們聯繫上了,問問他到底去不去復活節島,好提前幫他訂房。第二天收到回復,泰吉表示會盡快決定。多數日本人只在最有把握時許諾,總在無限接近最後一刻抉擇,這讓外人尤其是中國人著急上火。

也不能怪泰吉,每年年底都是他最忙的時候,當時除了京昌的活兒,還同時談著其他買賣,大大小小,所以「海棠花」見面時那句「也許會到」,已經算很冒險了。


[1]在中國的外國見證人很多來自日本,活動在二、三線城市,他們認為生活在不那麼繁榮、物質的地方的民眾相對來說更容易被說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