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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

自「海棠花」一別,泰吉壓縮了原本就忙碌不堪的生活,有計劃地為幾個月後的一周遠遊擠出時間。若非聚餐時何光提起,他都沒意識到已有半年多沒回家了,便也試著為回家擠出一個週末,卻因工作一拖再拖,直到呂偉夫婦一行人踏上旅途,才在一個週五下午回到東京。

他是乘機場大巴回的家,那讓他再次錯過了家裡的晚飯。因為第二天是國慶,家家戶戶都掛出了國旗。巴士站旁有個叫木下的未來的小文化用品店,他小時候就在那裡買文具,那時那家店叫木下的先輩。進去買了整開白紙和馬克筆之後,天已黑了,快步拐進他家所在的巷子,往巷子裡唯一沒掛國旗的人家走去,媽媽迎接了他。

與家人清談幾句後,他把自己關進房間,開始製作橫幅。

臨睡前老父來過一次,試探性地邀他參加第二天的見證人聚會。在這之前,泰吉每次回家,老父都會試一試,如果泰吉同意,他準備隨時把他拉回教會,他不想放棄兒子,他愛他,只是站在見證人的角度,以見證人的方式,他仍然無比希望兒子也能和自己一樣上天堂,一家團圓。

和前幾次一樣,泰吉婉拒,說第二天有事要忙。泰吉沒撒謊,他在一周前就報了名參加第二天的反核遊行,那是福島地震後東京規模最大的一次。

不知是不是受妻子影響,近年來泰吉愈發熱心公益。福島剛出事的時候,他捐了不少,要知道,作為曾經的耶和華見證人,這有多難得,他們只捐錢給教會,只關心教會的發展,不關心任何天災人禍,因為災禍在他們眼中不是耶和華對世人的考驗,就是警告。揣測耶和華的心意,順從它,便是見證人該做的,只需要做的。

次日一早,家人與泰吉分道揚鑣,他們去聚會所,泰吉去遊行,直到下午老父才知道泰吉在那天究竟忙了些什麼。

那是父子倆近幾年唯一的一次爭執。圍繞示威遊行的對錯,老父仍以教徒的標準要求他,認為他們不屬於這個世界,那是耶和華的教誨。他們只屬於那個未來的新世界,只屬於天堂,現在這個世界只是耶和華檢驗信眾忠誠度的考場,考場終會關閉,所以沒必要和現在這個世界較勁,應該順其自然地讓它崩潰。

幾年前還會令泰吉陷入沉思的教誨,眼前卻變得可笑。那一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已不僅僅是名義上脫離了教會。

那天泰吉沒長篇大論,只是無比堅定地表示核洩漏是關乎日本興衰、百姓存亡的大事,作為日本人,就應該出力!

老父從不認為自己是日本人,見證人的世界裡不該存在國家這一概念,因此,國慶時見證人家庭不掛國旗;在徵兵制國家,見證人寧可坐牢也不入伍。

泰吉的話讓老父面如死灰。他懂了,兒子看待世界的方式已和自己完全對立。他失敗了,徹底失去了和兒子在天堂重逢的可能。

老父看起來失望極了,晚飯時一句話都不說。泰吉明白父親徹底放棄了把自己拉回教會的念頭,不會再煩自己,他很高興,可不知為什麼,有點心酸。他想起那個在姥姥死後去找爸爸尋求慰藉的孩子,當年的爸爸沒給那孩子留下一點念想;此時,長大後的孩子做了和爸爸當年一樣的事情。

週日,寧靜的一天。

晚飯時,全家祈禱,泰吉靜默。前些年,也就是泰吉剛回家的時候,他們不提姐姐。這幾次越來越多,他們開始回憶她,有多聰明,有多能幹。每次說多了,媽媽就紅眼圈,甚至會哭一會兒,老父就在一旁說,不要哭,你在質疑耶和華嗎?你不信會再見到她嗎?然後媽媽就立刻安靜了,主動轉移話題,例如,聊聊泰吉的工作狀況或別的什麼。一聊別的老父就提不起興趣,旁聽一會兒就習慣性地打斷他們,做總結性發言。從前這會讓泰吉反感,現在習慣了。

那晚老父只對泰吉交代了兩件事。

「兒子,你老婆什麼時候回日本?」泰吉的妻子不是見證人,老父不怎麼喜歡她。「你們都是四十幾歲的人了,如果再晚……」

泰吉不是第一次聽老父這麼念叨,「我們有自己的計劃」。

「是你老婆的計劃吧?男人要有自己的計劃,別總跟著女人轉,如果她用工作當借口不回來,你就讓她回來,好嗎?」實際上,自從泰吉重新踏入家門,老父對他的態度就開始軟化,越發客氣,極少教訓。最初他以為是父親老了,隨和了,沒那麼偏執了,但他錯了,見證人越老越偏執,就像老父親,他把曾經訓導泰吉和姐姐的氣力全用在了泰吉的弟弟和侄子身上。

另一件是沉默許久後吩咐的:「你媽媽身體越來越不好,別總是隔好幾個月才回來,你去的又不是非洲,是中國……常回來看看她吧……」

媽媽苦笑著搖頭,老父想了想又說:「中國人怎麼樣?」

「他們很迷茫……反正我接觸的大部分都給我這個感覺。」泰吉脫口而出,隨後想到什麼,忙說,「但別指望讓他們成為見證人,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中國人很狡猾,別被騙了。」

泰吉聽罷暗笑,他曾跟艾文說過,其實父親是很典型的日本人,民族觀念很強,時刻都在界定「我們」和「他們」。那是骨子裡的東西,脫離教會後泰吉才看清,他認為讓一個日本人成為完全忽略民族、國家屬性的見證人是很難的,在遵從教義與民族情緒之間,日本的見證人勢必要比其他國家的見證人更糾結。

「在中國還沒被騙過,倒是以前在日本被騙過,不止一次。」

父子倆對視著,都笑了笑。

「你的那個……朋友,那個美國人,艾文,他還好嗎?」媽媽問。

「……很好。」

「他結婚了是吧?」老父問。

「……嗯,和一個日本女人。」

全家間歇性沉默。

「又去哪裡玩了嗎?」弟弟問,聽泰吉講述出遊的故事是聊天中他最期待的環節。弟弟雖已三十幾了,卻從沒離開過日本,自始至終遵從父親意志,把業餘時間都用在了傳教上。而且因為沒得到完整教育,沒有高學歷,直到現在都還是個最普通的職員。薪水有限,定期還要向教區捐款,所以幾乎沒有存款,這更讓他和家庭綁定,永遠的。

泰吉翻眼回想,搖頭。弟弟沮喪,像個孩子。

為補救,「我剛認識了一對中國夫婦,他們要去南美舉行婚禮,我可能會去觀禮,去的話,下次回家就有的聊了」。

「什麼時候?」

「他們好像已經上路了。」

「去哪裡呀?」

「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到墨西哥城了。」

泰吉沒提最終的目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