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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黎成和京昌返航的第二天,他們離開了西恩富戈斯。京昌說:「快!趕緊離開古巴!快!我要去復活節島!」呂偉不明白是什麼讓他改變了主意,京昌和黎成都沒細說,只知道他們有些暈船。京昌強調,既然到加勒比海潛水對他來說已經算是冒進了,那就不如冒進到底。

一大早,他們告別了房東夫婦,京昌駕車,黎成導航,駛上回哈瓦那的路。

黎成在電子地圖上找到了條近路,堅持讓京昌開了上去。這是黎成的一個習慣,只要輪到他指路,就一定要找到地圖上最近的那條,結果往往是走那條路更費時或遇到更多麻煩。比如這次,那根本不是一條公路,而是一條田間的紅土路,壓根不是給汽車走的。穿過那條路的兩個多小時裡,除了零星劃過眼前的拖拉機和馬車外,他們沒看見一輛轎車。何光真切地看到那些坐在田埂上的農民的驚詫神情,像女廁忽有男人闖入。這還好,更讓幾個中國人過意不去的是因為連日乾旱,紅土蓬鬆,壓過便煙塵四起,只要被他們一夥兒經過,無論馬車路人無不被揚得紅頭土臉。為此每經一人,京昌就對他大喊:「對不起!請你吃土了!」那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變成了紅人;每迎向一駕馬車,京昌就對他們揮手,在那些人不明所以地還禮時,對他們大喊:「對不起!請你吃土了!」然後他們就變成了紅人紅馬紅車。

眾人一路愧疚,黎成更急得抓耳撓腮,在半程時說:「回去吧,走另一條大路。」京昌沒理睬,只是狠踩油門。黎成不悅,京昌沒聽自己的,卻又長出口氣,至少可以把繼續往無辜的古巴農民身上揚土的責任推給京昌。

那一路,反光鏡和後窗裡一片通紅,四個中國人癡癡地往後望著,慨歎:「值啦,來趟古巴像去了趟火星。」雖說干了缺德事,但確實大大縮短了回程時間。

那天哈瓦那風雨大作,浪頭接連越過海堤拍在海濱公路上。濃厚的烏雲壓得很低,套在哈瓦那寥寥無幾的高樓上,讓它們看似一般高。由於馬拉貢封路,進城時不得不繞行,無奈訂的酒店就在海濱,繞了一個大彎,還是停在那些衝上公路的大浪的包圍中。他們在車裡等了很久,伺機在一次浪與浪的間隔裡下車,卻還是被前一個浪頭高高甩在空中的浪花澆透了衣衫。

何光率眾奔向在古巴最後兩天的住處。它和想像中的出入不小,外觀對不起它的標價,和北京任何一棟房齡三十年的十幾層的單元樓沒太大區別。何光按下門鈴,片刻一個矮墩墩的中年男人打開了樓門,他叫薩卡雷阿。

薩卡雷阿是話癆,從見面到乘電梯上到頂層的短短幾分鐘裡,眾人便已瞭解到,薩卡雷阿是房東女婿,是意大利人,家在維羅納,他在維羅納的市中心也有一棟老宅,他和妻子正打算把那裡也翻建成一個類似這裡的小旅館。

電梯狹小老舊,運行不暢,抖抖停停,老頭撒尿似的。每次抖動,薩卡雷阿就做著意大利手勢,操著意大利英語說:「別擔心,這電梯絕對安全。」可就在入住第二天,「故障」就貼在了電梯門上。外觀讓人失望,但隨著薩卡雷阿推開他家鐵門,每個人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寬敞明亮的大廳,三面向海的落地窗,現代摩登的裝潢傢俱,完全不像古巴會有的樣子。薩卡雷阿帶中國人參觀了所有的臥室和樓頂泳池,京昌誇讚,這房子和世界上任何大城市的頂層公寓相比都不遜色。薩卡雷阿非常高興。他們端坐在面朝大海的紅沙發上,何光注意到茶几上擺著只有國外才能買到的時尚雜誌,擺放方式透著炫耀。

一個腳穿金色拖鞋的年輕女人邊殷切地打著招呼,邊端來茶水,薩卡雷阿說那是他妻子,藍梅(Lamay)。

藍梅英語純正,不摻丁點古巴口音。她有古巴姑娘那樣結實高挑的身材,長相卻並不像一個漂亮的古巴女人艷麗,眉宇間透著一絲東方女人的秀美。藍梅打扮時髦,從頭到腳沒一件是在古巴能買到的款式。

上了茶,她又從廚房端出水果,一番忙碌,才和丈夫手握著手依偎在了對面的沙發上衝他們微笑。為避免尷尬,何光開始誇讚他們的房子,沒想到古巴有如此現代的私宅。這樣的恭維令薩卡雷阿繼續得意,藍梅也自誇起來,大肆講解房子的歷史。

這樓曾屬於一個富翁,後來因某種原因富翁把這座樓贈予了國家,只保留頂層自用,後來他離開了古巴,這間頂層公寓也被充公,隨後使用權歸了個人。

「說起那個富翁,故事可多了!他當年甚至在這座樓的地下室養了頭獅子,在他把大樓送給卡斯特羅之後,就把獅子養在了這裡。」

說著藍梅把他們領到黎成選定的臥室,拉開壁櫥,打開燈,他們發現那壁櫥大得像古巴一般人家的客廳,兩邊是整面牆的衣櫃,正對個鑲在牆裡的老式保險箱。

「他後來就把獅子關在這裡。你們看!」順著她指的方向,他們看到木質的壁櫃上一道道深深的爪痕。

「後來因為獅子一直被關在壁櫥裡,對主人不滿,有天就咬了富翁一口,儘管傷勢不重,但富翁非常生氣,就把獅子送給了他的一個美國朋友。」藍梅又說:「我想你們都見過那頭獅子,就是米高梅電影片頭裡大吼的那頭。」

「難怪它看起來很不滿,原來一直被關在壁櫥裡。但是你說的這頭是第幾頭?」京昌追問,他知道數年間共有五頭獅子扮演過那個吼叫的角色。

藍梅搖頭,說只知道是其中一頭。

呂偉和京昌走進壁櫥,體會那頭困獸當年的處境。京昌出來說,換我准把丫咬廢嘍。

回客廳,正碰上一個中年女人,以為是傭人,經藍梅介紹才知道是她媽媽,這裡的房東。她媽看起來更像東方女人,話少,舉止飄逸安寧,一個微微的點頭,一個淺淺的微笑,便退回廚房。藍梅告訴他們她的外公是日本人,幾十年前來古巴謀生,和當地女人結婚,生下她媽媽,日古混血的媽媽又和藍梅的意大利爸爸生下了藍梅。

通過和藍梅夫婦最初的接觸,大家一致認為他們明顯有別於一般古巴人,開朗、健談、時髦,而且都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也正因如此,他們會盡力把自己和其他古巴人區分開,這讓呂偉想起和黎成的第一次相遇。

一行人外出晚餐,在唐人街口的牌坊下和「小平同志」碰面,她帶他們來到唐人街最深處的天壇飯店。當看到飯店門外那張桌子後面坐著的那個穿黑呢斗篷、戴黑色貝雷帽的中國女人時,呂偉恍然想起多年前曾獨自來過這家餐廳。

「小平同志」和那女人很熟,一見面就聊了幾句沒人聽得懂的話。那女人的聲音很沙啞、話語簡練,是老闆娘。

老闆娘是上海人,年輕時在中蘇邊境當了多年「倒爺」,後來陰差陽錯跑到古巴開了間中國餐廳,嫁給了當地一霸,她老公不單開了間著名的武術學校,似乎還有著通天的路子,在那三層餐廳裡唯一的包房牆上,掛滿她老公和勞爾·卡斯特羅勾肩搭背的照片。「小平同志」說光去年一年,她就陪著各路媒體朋友把這位老闆娘當傳奇人物採訪了三次。除國內媒體,有不少當地紙媒也找過她,採訪就被掛在勞爾旁邊,呂偉在裡面找到了《光明報》。

然而,吸引他們的不是牆上的東西,而是沙發對面一台老式點唱機,一看見它,京昌和何光就開始嗽嗓子。京昌問老闆娘點唱機還能不能用,「小平同志」搶著說沒問題,她平時無聊就跑來唱歌。老闆娘喊來弟弟開機、調話筒,她打發走穿唐裝的古巴跑堂,親自報菜名,下單前朗聲道:「先說好了啊!中國人可能會覺得我們這裡的菜不正宗,你們湊合吃吧!我不要你們的錢!」說完就掉頭離開,沒再打擾他們。飯後,圍坐在沙發前爭搶麥克風的時候,呂偉對何光說,那女人很硬氣,像男人。

那晚,在牆上的勞爾以及多位古巴同志的注視下,中國人不由地高歌紅歌。「小平同志」沒撒謊,她一定常來,歌技不凡。那也是呂偉第一次聽黎成唱歌,唱歌時的他不像他。幹著嗓子離開時,唐人街昏黑的燈光下,老闆娘仍趴在門外的桌子後面,在個破本上勾畫著,像在記賬,又像在寫詩。

呂偉想起第一次來古巴遇見這老闆娘的時候,以為她是個算命的。

京昌說,把最後一點力氣都吼出去了,一會兒要好好泡個熱水澡!他說那天出海沒多久就想泡澡了。得償所願後,京昌冒著白氣說,明天陪我上街挑兩張畫吧。雖然那些畫一看就是賣給遊客的「行活兒」,但勝在題材特別,有古巴特色,掛在北京的房子裡挺唬人的。

雖說京昌和父母住在干休所,但一直想買幾張畫裝點一下他自己的小房子,那裡裝完三年,始終沒個家的樣子,他也只有需要和姑娘過夜的時候才會想起那裡。可是每次姑娘一到他家,說的第一句話準保是:「哇,我還真沒在倉庫搞過。」因此,為提升那套房子在姑娘們心中的格調,他一直在物色著。他和呂偉剛認識那會兒,還打過呂偉的畫的主意,可當他見到呂偉的畫之後就放棄了那念頭,他說:「如果我帶姑娘回那兒就是為了純聊天,那麼掛你的畫還是挺合適的。」所以,呂偉一直覺得京昌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傢伙,他有時說話很露骨,有時又挺含蓄。

為了找到一掛上牆就能幫京昌和姑娘少廢話多幹活的佳作,他們第二天中午就上街買畫去了。來到海邊的一座老廠房,上次呂偉到古巴那裡還廢棄著,現在成了巨大的藝術品市場,專賣本地的廉價藝術品給遊客,攤販像曬床單尿布一樣把各色油畫掛滿那裡。

那天市場裡遊客寥寥,所有攤販都拽著他們的衣角不放。面對滿眼題材雷同的油畫,京昌東看西看地沒了主意,倒是黎成先買了幾張便宜的小版畫回去送親戚。

他們一次次吃力地推開撲到跟前的綠眼攤主,步履維艱地越走越深。匠氣撲面的油畫丁點打動不了京昌,古巴著名建築、古巴老爺車、古巴老頭吹喇叭、古巴老婦抽雪茄……堆在樓道裡的冬儲白菜似的,到處都是卻毫不起眼。

逛到腿軟卻找不到想要的,正要走,在一個僻陋攤位,他們為同一幅與眾不同的畫止步。

畫裡是陽光下三個裸背的少年面對大海。它散發出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特殊氣息。京昌想買,可呂偉敢肯定,在場的幾個人都想。

果然,「我也想要它!」黎成的眼神像鐵鉤一樣鉤在了畫上。

攤主忙湊過來推銷,說這幅畫的名字叫《三個胡安在海邊》。

見眾人不語,攤主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三個叫胡安的少年在海邊見到神明顯靈的故事(該神明類似媽祖),也許他認為遊客都會樂於聽到這樣的民間神話,可面前這幾位明顯只對那幅畫感興趣。

京昌問他:「看你們每幅畫都有好幾張,這幅呢?」

「只有一張。」

京昌暗自拿定主意,望望同樣勢在必得的黎成,開始砍價。

「底價?」「一百。」「五十!」「最低九十。」「最多六十!」「八十最低了。」「最多六十!」

場面僵持,攤主一臉愁容,嘴裡絲絲地表示在為是否割肉遲疑,「最多六十!」京昌落槌。黎成也猶豫,即便最終以六十成交,他仍覺不值。一如既往,他不願花太多錢去買不可名狀的感覺,買妙不可言的吸引,就算那只賣四百元人民幣。

「正巧,這幅畫的作者就在裡面,我請他出來,看他願不願意以這個價錢賣給你們。」攤主說著跑開了。

京昌又一次望向黎成,黎成說,你這麼喜歡,讓給你了。說完就望著畫發呆,他知道自己錯過了它,和從前錯過的很多東西一樣。

轉眼,攤主帶回一位年輕人。

攤主用眾人能聽懂的話對年輕人敘述經過,「這位先生喜歡你的畫,願意出八十。」「是六十!」京昌糾正,「是六十,所以我想問問你是不是願意把你嘔心瀝血的作品以這麼低的價格賣給他。」年輕人聽聞,滿臉悲慟,賣孩子似的。攤主提醒他:「刨去繳稅、我該拿的和你作畫的成本,應該賺不了多少吧?」年輕人咬著下唇點頭。攤主又問:「能在你弟弟過生日前給他買到那個新書包嗎?」年輕人眼中擎淚,微微搖頭。京昌看不下去了,「八十吧!八十吧!」畫家蹲在那幅畫跟前,依依惜別地輕撫畫布上顏料的肌理,然後一句話沒說,飄然離去。

交了錢,攤主正要將畫捲起,何光看到了畫背後的幾行小字,細看之下是一首詩,和聶魯達的幾句很像。

「這是那可憐的小伙子寫的?」

攤主不知道,只是邊胡亂點頭,邊飛速將畫捲好,塞入一個牛皮紙筒,然後在筒上貼上發票表示已含稅[1]。

走出很遠,其他人埋怨京昌,人家那麼窮,你還好意思砍價!京昌說著,怪我,怪我……

他們和「小平同志」在威哈廣場的一家小餐館碰頭吃飯。

服務生看上了京昌的手機,要用自己的和他交換,京昌以為他在開玩笑,說那就換吧!結果服務生真的拿來了自己的老式手機。呂偉告訴京昌,在古巴以物換物是很正常的,小到鍋碗瓢盆,大到汽車房子都能交換,黎成覺得換鍋碗瓢盆還可能,換房就不信了。

打發走服務生,他們向小平描述買畫的經過,她聽後大笑。

他們上當了,他們在那裡看到的畫家都是攤主雇來的演員,為了騙取買家的同情。

「那年輕人,戲演得真好啊!」黎成感歎。

「小平同志」瞧著京昌,「我記得你不好蒙啊!怎麼看不出?」

「太想要那張畫了,誰畫的無所謂。」

回答吊起小平的胃口,好奇什麼畫那麼神奇。

京昌在餐桌將它展開,小平端詳許久,大家都以為她會說什麼,然而她只是悵然若失地輕歎。

藍梅來電,昨晚向他們極力推薦的推拿師快到了。他是古巴最著名的中式推拿師,當年中國駐古巴大使館請中國的推拿師到古巴學術交流,他的本事就是跟其中一個中國著名推拿師學的。據藍梅說,勞爾·卡斯特羅的腰椎間盤突出就是他推好的。之所以需要推拿,全因出來這段日子京昌一直背疼,這樣一來他能舒坦,其他人也跟著沾光。趕回住處,碰巧和那位推拿師一同擠進電梯。推拿師是個背著折疊床、套著個黑坎肩、踏著中式布鞋的四十來歲的古巴男人。一見面,他就吹起自己的推拿技術,不停說著「穴位」和「針灸療法」這些中國詞。他麻利地支好折疊床,打開箱子,展示那些長短不一的銀針,和標滿西班牙文穴位名稱的人體模具。一切就緒,從京昌開始他們一個個趴上那張折疊床驗證他的手藝,可很快呂偉就發現,這個不停念叨著穴位的推拿師對推拿的理解和一張高檔按摩椅差不多。當然,沒人會拆穿他,即便是黎成,或者他根本不知道該拆穿什麼,他從沒做過推拿,在他的世界,嘉興所有推拿的地方都是色情場所,甚至包括那些盲人按摩店,他曾一度以為,盲人按摩之所以存在是因為利於保密。

送走推拿師後,京昌小聲告訴呂偉:「背不疼了,腰疼。」

在「小平同志」家吃過晚飯,重回住處,呂偉看到薩卡雷阿正在數錢,看來他從推拿師那兒抽了不少。

薩卡雷阿叫來藍梅,一如每次見到他們一樣熱情,藍梅問明早是否需要準備早餐,是否需要租車把他們送到機場。她說,我們有車,由薩卡雷阿送你們要比乘出租便宜。

藍梅指著客廳茶几上的兩台相機:「誰是攝影師?」

何光指了指呂偉。

藍梅說:「我是古巴攝影家協會的會員,我每次旅行都拍成千上萬張照片!」

當知道呂偉時常旅行,藍梅搶著說:「我也是!準確地說,我已經完成了環球旅行!」

一旁的丈夫補充說:「我們還沒結婚的時候,每次通話都要先通報一下自己在什麼國家!」

藍梅說:「是啊是啊,我不但喜歡旅行,還喜歡跳傘,很多次薩卡雷阿來電話,我都跟他說,親愛的,先等我拉開降落傘再說!」

當得知何光曾在美國讀書,藍梅搶著說:「我上的是南加州大學!我太懷念那裡的天氣了,每天都是藍天白雲,太美妙了!」

京昌反問:「哈瓦那不也是每天藍天白雲的嗎?」

藍梅笑著搖頭,「那可不一樣!」

當得知京昌喜歡潛水,藍梅搶著說:「我愛死潛水了,我在世界各地所有的潛點都潛過水。我還是哈瓦那尋寶俱樂部的會員呢!我曾在海底拾到過一枚西班牙金幣!」

到此,京昌覺得這對夫妻說話實在不著邊際,說了聲失陪便回房睡覺了。京昌的離開並未掃了藍梅和薩卡雷阿的興。

當得知何光和京昌都是佛教徒,藍梅又說:「當年緬甸軍政府武力鎮壓示威僧侶,我在維羅納發起過一次抗議遊行,最初我只組織了五百多人,後來沒有半天,示威隊伍就壯大成了幾萬人,我都嚇了一跳!」

當得知呂偉夫婦如何相識,藍梅搶著說:「有一年夏天我在克什米爾旅行,正在街上走著,離我兩米遠的一個男人的腦袋突然中槍,子彈打進了他的眼眶,血都濺到我臉上了。緊跟著四周就爆發了槍戰,我當時有點懵,站在原地,那些子彈就擦著我的耳朵、頭髮、肩膀、後背亂飛。我當時心想,完了,我要死在這裡了!正在這時,我被一個人撲倒在地,他用結實的身軀擋在我身上,直到槍戰結束。那男人就是我現在的丈夫。」說完藍梅深情地望向薩卡雷阿,薩卡雷阿則伸手將藍梅攬在懷裡。

此情此景讓呂偉渾身發涼,也去睡了。薩卡雷阿的電話響起,走開了。這時藍梅對何光說:「你剛才說去了印度?我也去過印度。我從前有個未婚夫,是印度現任總理的兒子,我險些就嫁給他了。我第一次到印度就是為了訂婚,當時住在他們家,被十幾個保鏢看著,但某天清晨我還是溜了出去,進了一座清真寺做禮拜。你知道的,清真寺女人是不讓進的,我那天戴了頂帽子就混進去了!真是太瘋狂了!我太喜愛冒險了!結果一個穆斯林看出我是女人,對我大喊大叫,要衝過來打我,這時一個上歲數的老穆斯林喝止了他,還叫我坐到他旁邊去,就在清真寺正中最顯眼的地方!我們就這樣成了忘年交,後來聽說那位老穆斯林是那一帶德高望重的長老。後來我再去印度,不單印度政府的人會護著我,印度的穆斯林也會。」

何光一時語塞,轉問:「你之前告訴我們,這房子在那富翁離開後就充公了,然後就一直是你們的嗎?」

藍梅笑笑說:「是我媽用兩套房子換的,一套是哈瓦那的公寓,一套是巴拉德羅的海濱別墅。」實際上在一個月前古巴才剛剛允許國民買賣房屋,在那之前長達半個世紀,古巴人如果想搬家,只能靠換房。

薩卡雷阿坐回了藍梅身邊。藍梅突然問:「你們之後打算去哪裡?回中國?」

「去墨西哥城和另外一個朋友會合,玩上幾天,然後南下智利,最後我和丈夫準備在復活節島舉行一個小婚禮。」

「那麼你們為什麼會來古巴?」

「想和這幾個朋友一路玩過去,每個人路上都有想看的想去的,古巴是其中一站,婚禮就是個由頭。」

當得知參加婚禮的隊伍隨眾人的前進正在壯大,薩卡雷阿夫婦坐不住了,「我們也去!幫我們訂房吧!房費到時候還你!」

何光微笑著,「你們來,一定會很熱鬧。」黎成也開口了,「歡迎!」看得出他挺喜歡這對夫婦,甚至有些崇拜。

如此便迎來兩個一定會出席婚禮的來賓。何光將婚期和地點寫下交給藍梅,第二天去「小平同志」家告別的時候,何光上網幫他們訂了間雙人房,她說沒打算要他們還錢。

藍梅發現何光和黎成的茶杯空了,起身兌水。

當得知何光喜歡喝茶,薩卡雷阿馬上說:「藍梅可是茶道高手,她對茶葉品質的要求非常非常高!」

藍梅認同地點頭,取來珍藏的茶葉,全是茶包。意大利人對茶的要求果然不高,何光笑了笑,看了看鐘,已經凌晨一點了,她道了晚安。

臥室門開了,耀眼的燈光在床上劃出一道白線,呂偉恍惚間聽到藍梅仍在高談闊論,和她搭話的只剩黎成。一瞬,臥室又黑了,屋外的笑聲也隨之消失,何光爬上鬆軟的床。因為屋裡太黑,本想親在呂偉腦門上的嘴,親在了眼珠上,隨後她把頭枕在呂偉胸口,滾了滾,呂偉陷得更深了。

凌晨兩點,薩卡雷阿都打起了瞌睡,藍梅卻還是說得起勁,黎成聽得過癮。

「我十幾歲的時候是哈瓦那電視台少兒節目的主持人,當時我可有名了,就像古巴的賈斯丁·比伯!那時候古巴可沒什麼明星,所以就算到現在,我走在大街上還是經常被當年的觀眾認出來。只能說在古巴我這張臉太特別了,我和我爸長得很像,你知道他是個意大利人,年輕時非常英俊。我遺傳了他的樣貌,可惜沒遺傳到他的才華,他一直在加州,就在我當年就讀的大學任教,是個很棒的醫學家。」

這時,黎成搶著說:「我的爸爸,他在中國是個很有名的地質學家,他參與過中國第一次南極科考。」

可藍梅並不在乎黎成說的,轉而請黎成回國後,到中國的旅行網站上推薦這裡。面對和上個古巴房東臨別時相同的要求,黎成沒有拒絕。見黎成應了,藍梅又提出另一個請求,根據已有的西語網站幫他們做個中文網站。黎成聽完立刻警覺起來,想起那個在嘉興的家樂福後面兜售平安符的年輕人,可還是答應下來,只是第二天早晨一睜眼就忘了。

京昌第一個起床,獨自來到「小平同志」家。當其他人趕到那裡,他倆已經沉默地喝掉了半瓶「哈瓦那俱樂部」。他們把車鑰匙還給小平,送給她一大盒限量版「苦黑巴」。她迫不及待地掀開那盛滿二十四根一號雪茄的黑木盒子,把臉貼上去聞了聞,「香啊。」然後取來一個帶濕度計的大個雪茄盒,將新雪茄一股腦地倒進去,「這可是一個月的乾糧啊!」

當哈瓦那熾熱的晨光填滿房中每個角落,告別的時刻到了,和每個早晨一樣,小平那時已經醉了,她和每個人擁抱,說著令人費解的話。她抱著京昌說:「趕緊的吧!」抱著黎成說:「你其實是個好人!」抱著何光和呂偉,指著電視旁的石像酒瓶嚷著:「島上見!」

薩卡雷阿的車是輛又舊又小的菲亞特,他們將行李費勁地塞了進去,又更費勁地塞進了自己。因為車被填滿,藍梅不能送他們到機場。她掏出何光留下的紙條,核對婚禮的時間地點,還提出了一個小請求,幫他們在島上訂一個面對大海的房間,何光告訴她目前訂的房間在內陸,她有些失望,何光解釋,說訂的酒店很有趣,屬於環保實驗項目,四幢木屋沒用一根鋼釘,用太陽能發電,而且空間大,就算朋友都去了也住不滿,所以會給薩卡雷阿和藍梅留一整幢。藍梅說:「不管住哪兒,朋友聚在一起就好。」

呂偉第一次在白天走那條去機場的路,看到了比夜裡更破陋的哈瓦那。

薩卡雷阿以局外人的口吻調侃著沿途所見。他指著一張畫著奧巴馬腦袋哈巴狗身子的巨型廣告牌:「古巴什麼都慢,就換這種廣告的速度快,奧巴馬剛當選,小布什的頭就被換下去了。」有趣的是,幾天後在墨西哥城,他們看到了幾乎一模一樣的廣告牌,只是奧巴馬的腦袋被換成了卡斯特羅;一周後,他們在智利聖地亞哥郊外見到了身體被換作烏鴉的卡斯特羅兄弟。

一片灰茫茫的舊樓劃過,路旁倏地出現一片亮晶晶的別墅,薩卡雷阿說那是古巴近兩年出現的外銷房,「你們那個叫小平的朋友住的那棟樓的頂層公寓,就被一個法國富商買下了,好像要兩百多萬美元。」他們嚇了一跳。「這裡最普通的一套外銷房要多少錢?」黎成問。「最普通的也要十幾萬美元吧。」黎成有些沮喪,原來十年積蓄在古巴都買不了一套房。可轉頭一想又高興起來,「干戈弄的那套房可真值!」他脫口而出,在場只有呂偉夫婦明白他在說什麼。

別了薩卡雷阿,迎來一次意外的告別。

胡安就等在機場門口那裡,說因為沒能接機感到內疚,所以一定要來送,再說在北京也是他們把他送到機場的。

再見胡安都很高興,只有黎成一見胡安就躲到一邊,胡安也愧疚得不敢看他,只是二話不說地搶著幫他們拎行李,直到行李幾乎都在他手上了才肯罷休。

哈瓦那機場裡供旅人休息的座椅不多,更沒有喝咖啡的地方,於是換了去墨西哥城的登機牌,大夥兒就席地而坐。胡安說會爭取出現在婚禮上,前提是在美國的爸爸願意幫他出機票錢。

儘管呂偉覺得以他的經濟條件來說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仍然有些感動,告訴他,你如果去,大家會很高興,但別勉強。

十分鐘後開始登機,眾人揉著僵硬的屁股起身走向閘口,黎成迫不及待地走在最前面,京昌和胡安墊後。京昌低聲問胡安:「你又要去美國又要飛復活節島,怎麼著也要請一個星期的假,會很困難吧?」

胡安諱莫如深地笑:「現在不難啦。」

即將通過閘口時,胡安緊趕兩步,將頭湊到京昌耳邊低語道:

「我不幹了。」

京昌站住,驚訝地扭過頭望著他,不知該說什麼。

「我請領導把我調回去了。」

京昌依舊無言以對。

「沒錯,我又是個接線員了……但至少能請假,有更多時間幫媽媽和姐姐打理小旅館。」說完胡安自嘲地笑了起來。

京昌想笑卻笑不出,「高薪怎麼辦?」

「去他媽的高薪!」胡安一臉羞澀地罵了髒話,「指不定哪天我也辭了,像姐姐和姐夫那樣。京昌,我們古巴人都在辭職啊!」

京昌苦笑著提醒他:「你不去做,也一定會有其他人去做,你改變不了什麼的。」

「至少做的人不是我。」胡安說,「所以,我改變了一切。」

飛機移動。

京昌把胡安所說轉告大家。

呂偉覺得那只是工作,並不可恥,「挺可惜的,他沒必要這樣。」

黎成覺得胡安棄職另有原因,「在古巴這樣的地方,就該想方設法多賺錢,顧好家裡的溫飽,胡安精得很,肯定明白,所以他幹不下去一定另有原因,可能是領導覺得他能力不行……或者他找到了更掙錢的兼職,和監視工作衝突。總之說不好……」

何光不同意黎成說的,她願意相信所有人,何況是那個胡安。

飛機在跑道拐角上等起飛信號。

京昌忽然說剛才想過把畫送給胡安,結果忘了。

呂偉問他為什麼想把畫送人,他說一張畫改變不了什麼,房子像倉庫其實也挺好,讓他像個浪人。

何光問為什麼送給胡安。

「我們當中,一定是他最想要它,我敢打賭。」

地面溫度過高,飛機一騰空就被跑道上的熱流頂了起來,像火箭一樣衝破雲霄,乘客們吱哇亂叫了好一陣。待飛機打橫,京昌仍愁眉不展,呂偉問他是不是在惦念小平,他說正念著胡安,胡安本該過上更好的日子;他還念著那西恩富戈斯超市裡的保安姑娘,如果再來古巴一定回去看她,希望到時她已把他忘了。


[1]古巴對藝術品出口控制嚴格,任何藝術品,無論價格高低都要繳納高額稅費,而且要在出關時出示繳稅證明,否則一律查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