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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黎成不懂為什麼古巴的鄉下人無論走路還是開車都這麼磨蹭,他指著半里外一輛準備掉頭的卡車,空曠的公路上它正靜候他們通過,他說嘉興可不這樣。

太陽西斜,京昌體力不支,換到後排打盹。何光開車,車速加快不少,可太陽下山的速度也加快了,不經意間,繫著紅領巾的孩子背著書包,三三兩兩地走在田間,影子長長的,每個人的腳後跟都像綁著條黑帶,然後那些黑帶越來越長。感覺沒過多久,孩子們消失在了一個又一個隱匿在田間的岔路口,每個路口的遠方都對應著一座被精心裝點的小木屋。那裡冒出炊煙。只亮著門廊上的一盞燈。

京昌醒來,看了時間和地圖,宣佈今天到不了西恩富戈斯了。商榷後決定在沿途過夜。拐下高速,駛入聖克拉拉,兜兜轉轉才找到有空房的旅館。這裡外國遊客不多,卻擠滿古巴各地的人民,聖克拉拉是他們的革命聖地,相當於陝西延安或嘉興南湖,唯一不同的是,現在自發跑到延安或南湖去朝聖的中國青年鳳毛麟角,跑到聖克拉拉朝聖的古巴青年塞滿整座城市,他們讓這裡生機盎然。這些年輕人認為喝酒、大笑、做愛就是對革命的致敬,因此他們不停地喝,放肆地笑,瘋狂地做,日復一日。

抵達的那晚,那裡和往常一樣熱鬧,街上全是裸露的年輕肉體,京昌喜出望外,幾日來的疲憊一掃而光。一夥人隨便找了家餐館吃了晚飯,就在京昌的催促下上了街,步行到市中心廣場,在佈滿彈孔的自由聖克拉拉飯店[1]前停留了好一會兒,當時那裡聚集著很多年輕人,虔誠地仰望著牆壁上的彈孔。黎成認為這酒店就相當嘉興南湖的那條船,他說爸爸帶他去過一次,在他很小的時候。說完他抬起頭,數著彈孔,像孩子數著星星。

京昌心猿意馬,沒多久其他人就被他拉進廣場東頭一家嘈雜的酒吧,一支當地樂隊正在演奏,門口擠滿起舞的青年。開始以為裡面沒位子,青年才堵在門口,結果發現他們只是不願破費。四人坐在靠近樂隊的位子,點燃京昌請的雪茄,要了「自由古巴」。酒吧嘈雜,他們無法聽清對方說話,只得沉默地喝酒抽煙,時而瞧著對方笑笑。京昌不只看他的旅伴,也不只對旅伴們笑。不久後他說了聲失陪就走開了,又沒一會兒他回來拍著黎成的肩膀說,今晚你可以一個人睡那間客房了,跟著身邊擠出來一個長著娃娃臉的古巴姑娘,酷似古巴裔歌星克裡斯蒂娜·米蓮,同是一頭濃密的卷髮,只是皮膚稍黑,一條白色緊身短裙,露出兩條肌肉緊實的長腿,誘人的腿,在場的只要不是酩酊大醉的,都會悄悄瞟上一眼,包括女人。

京昌跟大家說了聲明早見,就摟著那姑娘消失在門口的人流裡。

何光扯著嗓子對呂偉說,很擔心京昌的身體。

午夜,呂偉、何光、黎成跌跌撞撞地走出酒吧,走向也許是旅館的方向,沿路一對對年輕的肉體糾纏在一起,擁吻或相互撫摸。經過一個街角時,呂偉甚至感到一對躲在陰影裡的年輕人正在做愛,天空飄下帶有淡淡腥臭味兒的小雨為他們催情。回到旅館,呂偉夫婦鎖上房門,做了每一個年輕人在這座城市會做的事。因為旅館隔音差,高潮時他倆幾乎同時摀住了對方的嘴。可更晚回來的那對住在隔壁的古巴年輕人卻完全不會抑制任何響動,對於他們來說「革命」就該驚天動地,就該讓全旅館乃至全聖克拉拉的人都知道。他們似乎折騰了很久,久到呂偉夫婦沒能見識到「革命」到底時的分貝多麼驚人。見識到的是黎成,也許是因為他一整天都只是坐車,或者打個飛機的消耗不大,所以他沒像其他人那麼疲憊,所以只有他被那對古巴情侶高分貝的呻吟聲糾纏到天亮。他在床上輾轉著,心想墨西哥旅館裡房東孩子的嬉水聲都要比這更容易讓人入睡,畢竟破牆而出的叫床聲沒在嘉興聽過。

黎成思緒混亂,他先是算賬,越想越覺得吃了大虧,去西恩富戈斯潛水只是京昌一個人想做的事情,我為什麼要花錢花精力陪他?但又一想,幸好自從來到古巴便成功地控制了開銷,就連現在這間本打算和京昌合住的客房也是京昌一個人付的錢。想到這些,黎成渾身都鬆弛了下來,像柳絮一樣失去了重量。入睡在即,隔壁的女青年忽地提高嗓門嘶吼了一陣,又把他的魂兒勾了回來,氣得他咬牙切齒。跟著他想到了爸爸、桂姨和一對外甥女,還有不知是否也在做愛的北京親戚,這些是為數不多的他勉強願意想起的人,可一旦想起他們,那些不願被想起的人也會不識時務地跳出來,而且那一邊似乎永遠都站滿了人。

黎成一夜沒睡,下床時腦袋疼得要炸,扶牆來到前廳,看到京昌正躺在沙發上打著呼嚕。黎成納悶,但沒叫醒他,只是倚在旁邊的小沙發裡,仰望天花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就這樣當呂偉夫婦從房裡出來,看到同夥們都在旅館前廳的沙發上睡著。再上路,呂偉問京昌身子骨是否還像從前硬朗,京昌苦笑,說昨晚沒機會檢驗。

那晚在酒吧,和美腿姑娘的眼神擁在一起之後,京昌貼過去,試著討個身體上的擁抱,但迅即發覺收納不了那聖克拉拉姑娘的殷切,反之也一樣,兩人你進我退,對不上點兒。可即便如此,京昌還是感到她是個老實姑娘,一定是周圍氣氛不對,找個清靜地再說,他這樣以為,於是他被安靜地帶到她的住處。她的英語強於城裡多數人,通過指路時蹦出的短句就能聽出,這讓京昌略感好奇。

「你是學生嗎?」他在她身後問,兩旁由亮轉暗,由鬧轉靜,不知不覺幾個路口幾條巷子過去了。

「過去是。」她沒回頭。

京昌沒細究她含糊其詞的緣由,更沒留神她步伐間淡淡的風塵味,他的注意力全被她婀娜的背影奪了,尤其是腿,他不由地想像著它們架在自己肩上的情景。癌後破處近在眼前,京昌美滋滋。黑巷裡,嗒嗒嗒……他被一頭母鹿領向未知的極樂世界。

沒門的黑拱洞,沒欄杆的旋梯,沒燈的長廊,盡頭的爛門。一個小房間,一張大床,床上方一個十字架,一個耶穌,一盞被粉布包裹的小燈,爬滿裂紋的藍漆牆被粉光暈染成藕荷色。

京昌對這樣的氛圍感到警惕。「這是你睡覺的地方?」

「是工作的地方。」

京昌若有所悟地坐在床上,陷得很深。

「這張床用了有年頭了吧?」

「新床,房東年初換的。」

「可彈簧斷得差不多了呀!」

「可能是用得比較狠。」

京昌差不多明白了她的意思,乾笑著搜索房中細節,床頭櫃上一打中文包裝的避孕套[2]證實了他的判斷。

難怪光靠眼神兒就搭上了,我說怎麼這麼容易……京昌暗自感歎。他吃力地站起身,床墊咯啷啷又是一陣亂號。「咱們還是回去吧!是我誤會了,我陪你再等一個。」

「你不喜歡這裡?」

「不,很喜歡,這裡是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地方,很舒服,但……」

「這也是房東希望營造的效果,客人越快入睡,我就越省力!」

京昌笑了,他很久沒碰上這麼傻實誠的姑娘了,竟是妓女。他望著她的臉,很久,甚至有那麼一瞬間都要推翻原則了。但就在她幫他倒了杯水回來,他將原則攤在了她面前。

她不發一言,將水杯遞到他手裡,他握著杯子輕晃,俯視小水杯中的大漩渦。

「水是乾淨的,喝吧。」

京昌的原則沒讓她不悅,可他無意的一個小動作卻讓她有點生氣。

他們沿著老路回到剛才的酒吧,呂偉夫婦和黎成已離開了。京昌請她喝酒,「自由古巴」。

一落座京昌煞有介事地為她物色起客人,每個和自己神色體態相似的遊客都成為他觀察的對象。

姑娘察覺到京昌的用意,讓他別費心了。京昌向她道歉,她笑而不語。

「你長得像個明星。」

「克裡斯蒂娜·米蓮?」

京昌乾笑,轉問:「一定會有客人嗎?」

「年底會,遊客多,無論是本國人還是外國人。」

「有過中國人嗎?」

「一個工程師。」

「中國工程師?」

「嗯,兩年前了,他給我印象很深,他是個奇怪的人,我不喜歡他,冷酷、自大,他說是來幫助我們的,他甚至覺得是在幫助我,我是說和我上床。但我能感覺到他並不像他說的那麼強,他才是個需要被幫助的人,我能感覺到他的壓抑。」她注視京昌,「但你不一樣。」

京昌笑笑,急著告訴她,「那邊那個人,他似乎一直在看你!」

她的目光沒順著京昌的眼溜過去,只是低下眼皮:「三點位置的那個?」

京昌吃驚地點頭。

「他可真醜,估計體味難聞得要命。」她仍沒抬眼。

「他是本地人嗎?」

「他這歲數的本地人不會來這裡,很有可能是從聖地亞哥來度假的,在旅館把孩子老婆哄睡了,跑出來偷腥。」

「會和他走嗎?」

「當然。但還要再等等,如果沒有其他人選的話。」

「為什麼要勉強自己?」

她哈哈大笑。

半晌,「還不知道你叫什麼。」

「京昌。」

「京昌……也許我會把你記得更久些……儘管那可能對我沒什麼好處。」

他不懂她的話。只是問了他同樣的問題。

她猶豫了很久,指著自己說了一個西班牙詞,「姆黑爾」。

起初京昌以為那就是她的名字,誰知後來在西恩富戈斯的大街上遇到蹲在街角的皮條客,皮條客對他們大喊:「你們要不要找姆黑爾。」當時何光察覺到京昌的臉色陰沉了一下,似乎有點難過。很明顯,那姑娘沒打算留下名字,她曾不止一次把真名留給那些睡了她的客人,甚至包括那個她一點也不喜歡的中國工程師,但她沒把名字留給京昌。

那晚,她還是跟那聖地亞哥人走了,她跟他靠在一起時發現他沒什麼體味,很高興,覺得自己的運氣一向很好,而且跟那聖地亞哥人不像跟京昌,很快就熟絡了,熟練的熱絡,大股的風塵氣毫無掩飾地從裙子與肉體的縫隙間滲透出來,瀰漫四周。

他倆摟抱著走出酒吧。踏出門口時,她不自覺地回頭張望那少有的相處起來讓她渾身不自在的中國男人,眼中似乎有些留戀,但她不希望再碰見這樣的男人了,一輩子都不想。


[1]切·格瓦拉曾在此領導起義軍進行了一場決定性戰役,解放了聖克拉拉,被公認為古巴革命戰爭中最關鍵的戰役,此役之後,獨裁者巴蒂斯塔逃亡國外。

[2]為控制艾滋病和性病傳播,古巴政府每年都從中國進口大量避孕套分發給性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