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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為節省時間,他們沒能見識日光中的聖克拉拉城,只在城外的切·格瓦拉墓停留了片刻。他們登上紀念碑的基座,發現紀念碑是由珊瑚礁為材料的磚塊壘砌的,每塊磚都像化石,無數貝殼、海螺、海魚的屍體被鑲嵌其中,從海裡被拉到乾涸的內陸給偉人陪葬。就這樣,來此朝聖的古巴人看到幾個忘了跪拜的中國人圍著紀念碑奔跑,比賽看誰能在那些珊瑚礁磚塊中找到更大的海螺,更大的海魚,在這炙熱的墓頂,偉人的腳邊,聖克拉拉郊外的藍天下。

南下。

中午時分駛入西恩富戈斯市郊。呂偉感到眼前一切似曾相識,直到駛過在古巴少有的三棟高樓,他才想起到過這裡。不久汽車完全開上了記憶中的路,這裡左轉,那裡右轉,記得清清楚楚。他像個預言家,當他說轉過這個街角就是大海,那麼大海就一定在街角後等著他們。

沿海而行,他們探頭尋找旅館門牌,在路盡頭找到了預訂的旅社。它正對大海,旁邊有個小公園,公園正中有個涼亭,裡面有個吧檯,吧檯後站著個白髮老人。他一見到他們就說,這裡有全古巴最好的莫吉托!可他似乎記性不好,就算他們之後去了一次又一次,每次他都還是像不認識他們一樣:「這裡有全古巴最好的莫吉托!」然後為了不駁他面子,他們就又得去喝一杯。

旅館是棟小樓,一樓有廚房、小客廳和一間臥室,臥室裡有兩張床,樓上還有一間,歸呂偉夫婦。他倆房間外有個小過廳,通露台,露台很大,生銹的鐵架上爬滿喇叭花,它們盛開凋零的速度驚人,每早露台便鋪滿殘花,香氣四溢,在那裡吃早飯再合適不過。每早大家挨個出現在露台上的餐桌旁,房東太太通過木梯送餐。她寡言,只懂微笑,炒雞蛋一流。除了她,每早必現身於此的還有只蜂鳥,起初以為是被花香招來的飛蛾。開始它只是遵循著某種奇異軌跡,貼花架頂端飛行,對下方的人類保持警覺,之後一天比一天低,越來越接近香氣撲鼻的地面。一天,何光拾起一朵喇叭花舉在半空,它就圍著她的手臂環繞。

入住那天,他們被房東帶到旅館後面的餐廳,那是個寬敞的木棚子,他們坐在最外面,面對大海,木棚外,由木板拼成的平台伸到海裡,上面有張躺椅。那片海域風平浪靜,海水清澈,水底的鵝卵石一清二楚,魚群貼著木棚游弋,一會兒散開,被不同目標吸引,片刻又聚成一團,晃動著向同一方向前行。

京昌本打算當天下午就去找船,可面對眼前美景卻說,一會兒你們愛去哪兒去哪兒,我今兒一天就在這兒待著了!餐後他要了瓶紅酒,面對壯闊的海景仰臥在躺椅上,說不想再去哪裡了,說就算死在這裡也心甘情願,呂偉記得後來他分別在智利的一個火山湖邊和復活節島上說過同樣的話,然而最終他還是離開了那些地方。

呂偉提議回多年前去過的墓園轉轉,那兒幽靜,殘缺的天使像林立,美輪美奐。黎成問那裡埋著什麼名人,呂偉想不出,黎成不明白為什麼要去。

恍然間烏雲壓頂,幾聲悶雷,大雨傾盆,擋風玻璃幾度完全模糊。輾轉,眼前景象和記憶中重合一處。

墓園全然破敗了,並不意外,無數西班牙征服者埋葬於此,土著沒搗毀這裡已算仁慈,留到現代,將這麼一大片墓園夷為平地,對於永遠缺錢的當地政府來說更不可能,因此他們採取了一種在古巴司空見慣的處理方式——任其自生自滅。

沒傘,下不了車,只得等待。一群雜毛山羊咩咩地躲進墓園拱門避雨,那時墓園快關了,守墓人一家站在拱門下好奇地望著他們,隔著大雨。

久久地對視,彼此的面孔隨車窗上不住滑落的雨水扭曲著,看不清真實模樣。

雨不見小,呂偉只得冒雨下車。看門的是祖孫七人,似乎不說英語,和他搭腔的是老太太,一個黑人模樣的土著。溝通不難,手勢足矣。

一如往昔,裡面空無一人。呂偉快步遊走、拍攝雨中的天使像,它們仍舊無頭或斷肢。來到過去最讓他難忘的無頭天使像前,發現它有了新頭,猜是墓主的後人找到了這裡,把它修葺了。在這裡,哪座墓被重建就說明後人來過,但只是少數,更多的已完全坍塌,倒在那裡。

他往墓園深處走,面對入口的正殿避雨。裡面很暗,堆著幾尊完工不久的天使像,牆縫裡斜歪歪地噴出籐或草,像流膿的傷口。正殿外有座不起眼的小墓,大理石板墓蓋早已破裂,墓穴裡積存了數百年的雨水,水面被青苔蓋住七成。忽然,水面晃蕩,一道魚鰭露出水面,將青苔割得四分五裂。旁邊有人說話,黎成,他用外衣遮頭跑了過來,也看到了魚。

雨見小,天見暗,守墓人老太太過來收錢,呂偉納悶,從前這裡免費,但為日後再來,他同意了。黎成問價,他以為免費才進來的。老太太比畫著「十比索」。真貴!黎成叫喚。與此同時,那條魚一個猛子扎進墓穴深處。呂偉問老太太墓裡為什麼有魚,她聽不懂,以為他問這是誰的墓,咿咿呀呀地用西語講解。

何光也進來了,黎成玩命擺手並高呼別進來,晚了,老太太誇張地做了個慶祝動作,然後比畫著三十!黎成走開了。何光不明所以地東張西望,老太太繼續講解,說得很慢,內容是根據她的動作、表情、發音和英語相似的單詞推測的。她不清楚這座墓的主人,但一定是個西班牙貴族。之所以政府讓他們家來守墓是因為她丈夫的祖先就葬在這裡,她把呂偉帶到了整個墓園最新最奢華的墓前,說躺在這墓裡的就是他們的先輩,十六世紀中來到新大陸的西班牙貴族。除了十六世紀的西班牙人,這裡還埋了不少一八六八至一八七八年和一八九五至一八九八年兩次獨立戰爭中戰死沙場的西班牙士兵。走時,呂偉在拱門下的門房停留了片刻,門房就是他們一家七口的家,很簡陋。

他付錢給老太太,站在一旁的兒媳說:「中國人、古巴人,是朋友。」老太太接過錢,清點著,一家人圍著她,盯著她點錢,都一臉木然。知道在那個村子,這些錢夠他們一家花多久嗎?在這麼個荒僻的地方,持有供應本,每人每月花上不到一美元就能購置所有配給品,也就是說,三十比索夠他們家好好活上半年的。

何光問他們明天是否開門,因為呂偉打算補拍大畫幅照片,聽罷他們開始轉眼睛,老太太說要下午三點前來。剛要走,守墓人家裡的三個女孩兒圍住他們,「盆盆盆」地嚷嚷著,他們參悟了好一陣才弄懂,是在要筆。古巴缺筆,他們在配給店裡發現,彩色鉛筆還有剩餘,而擺放普通鉛筆和圓珠筆的貨架總是空的,聽售貨員說每月一上架就被上學的孩子們搶光了。總之在這裡,大人們要錢,孩子們要筆。

他們說沒筆,孩子們也無所謂,似乎只是例行公事般問問,得不到也不會沮喪,只是轉而問有沒有橡皮,有沒有尺子……何光把頭搖了又搖,黎成說:我們有幾台相機和一輛車你們要不要?孩子們嚴肅地說:要!

西恩富戈斯市中心廣場。三人在西邊的咖啡館找了個露天的位子,要了三罐古巴國產的土可樂(tucola),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像在嘉興的時候,只是這裡不再停有一排讓黎成驕傲的豪車。

艾文和京昌不在,黎成才開始抱怨,在他心裡古巴人無一例外的貪財和虛偽。呂偉告訴他不能一概而論,告訴他從前並不這樣,他聽不進。雖然有點不耐煩,但黎成至少還把他當自己人,呂偉這樣想。可惜事實上,黎成抱怨的不只是古巴那麼簡單。

黎成從杭州回來後,過了一個多月,呂偉夫婦的車又出問題,就把車交給了「萬捷」。他們走後,黎成無意間聽到小工們議論,說別看黎成的親戚是北京來的,在北京一定混得不怎麼樣,不然怎麼能開這麼爛的車?黎成很生氣,也覺得很丟人,可小工們說得對,到現在都不知道那兩個北京親戚有沒有錢,於是他打算旁敲側擊地慫恿他們換輛車,也好給自己長臉。如果他們能換輛好車,他們每次回北京,自己就可以把車借出來威風一下啦!

想到這裡他就不生氣了,反倒樂呵呵地發了會兒呆,突然想起自己還不會開車,要先報個駕校。想到考本,他想起了那些路上開得慢悠悠的白色桑塔納,那是嘉興駕校的訓練車,那些駕校沒有自己的訓練場,他們的訓練場就是嘉興市區的大街小巷。黎成曾不止一次向那些白色桑塔納裡張望,無論車裡坐著的是什麼人,他都羨慕。想到自己終於要成為那些車裡的一個了,興奮不已,當天下午就上網比較了幾個駕校的收費。

第二天,他藉著呂偉夫婦取車,把他們再次約到咖啡館,坐在外面正對富家子停車的地方。他問他們有沒有打算換車,他們以為經車行診斷,他們的大眾已經病入膏肓了,於是呂偉跟何光商量著再置換一輛同價位的二手大眾。黎成一聽就說:「那就算了。」然後失望地將目光轉向停車場。

鬧哄哄的一隊人走了過來,領隊的高舉一面紅旗,上有八個大字,「金濠足道休閒會館」,身後跟著十來個穿著捏腳工制服的青年男女,無憂無慮地嬉笑著。走在隊外的是個穿小號劣質西裝的領班,他喊著號子:「金濠足道!」

「金濠足道!」隊員們嘻嘻哈哈地重複。

「我很幸福!」

「我很幸福!」

「我很努力!」

「我很努力!」隊裡一個小伙子插科打諢地喊了句,「我很帥!」隊尾一姑娘跟了句,「你很娘!」全隊大笑。黎成冷眼望著他們,心想都遊街示眾了還笑得出來,現在的年輕人真是越來越恬不知恥了。

年輕人鬧著,領班不以為意,見人就跑過去賠著笑臉送上一張優惠券,岩石足浴四十五元/位,夢幻足浴六十八元/位……

隊伍走過面前時,何光注意到三個衣著暴露的小姐跟在隊尾。那是新開業的會館在告訴街坊四鄰,他們的服務項目齊全。

三個小姐和那伙捏腳工不熟,一副迫不得已的模樣,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瑟瑟發抖,已經是深秋了。黎成看見她們,一愣,那每晚都吃路邊攤的姑娘就在裡面。

姑娘也看到了每晚偷窺自己的黎成,友善地向他微笑,但這次黎成硬生生地扭過了頭,直到那隊人走遠,都沒向她的背影多望一眼。

默然片刻,黎成再次開口:「那輛車怕是修不好了,與其繼續花錢修,或者再換輛破車,不如買輛新的吧!嘉興這邊奧迪便宜,你們要是有這個實力的話,可以考慮考慮……」

呂偉好面子,「好,我們考慮考慮」。

何光直言不諱:「我們沒那個實力。」

黎成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他原以為這對北京親戚會給自己帶來點什麼,儘管他也不知道那會是什麼。

直到今天坐在這衰敗的古巴小城裡喝著難喝的土可樂,黎成才明白,北京親戚給自己帶來的就是這些,但這些他沒一樣想要,正如他們的破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