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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他們一言不發地沿著沒有路燈的海堤走,走出很久才攔下一輛出租。快下車了,黎成才說了句:「如果他們有刀怎麼辦?」

房東老太太和她女兒像先前一樣迎接了他們,卻不見胡安。艾文打電話叫北京的助理幫他買了張明早飛墨西哥城的機票,京昌說由他把艾文送到機場。

各自洗漱完畢準備進屋睡覺時,胡安出現了,他只叫住了呂偉,問他自己去簽證後黎成有沒有遇到麻煩。

呂偉不知情,傻乎乎地發愣。

「拿到簽證,去美國看爸爸這事,我媽媽看得很重……不能出岔子……」

呂偉似懂非懂,問他拿到簽證沒有,他抿嘴點頭,卻毫不興奮。靜立片刻:「你們租到後天去西恩富戈斯的車了嗎?」

「沒有,但是京昌在這裡工作的朋友願意把她的車借給我們。」

「除了我,京昌在古巴還有朋友?」

「一個中國女人,以前和京昌一個大學的,很直爽。」呂偉問,「明天週末,你加班嗎?」

「不加班。」

「我們明天去她那兒取車,一起來吧,你們一個是在中國住了多年的古巴人,一個是在古巴住了多年的中國人,該有的聊,」呂偉說,「正好你也喜歡和人打交道,等我們走了,你可以跟她多走動。」

胡安點點頭。

呂偉小心地瞄了一眼胡安的臉,「你瘦了。」

「……在中國,想瘦都瘦不下來啊。」

「注意休息。」說著呂偉轉身回房,胡安又叫住了他。

「後來你們去吃飯,黎成還好吧?」

「沒什麼,只是吃完飯打車回來的時候……」

呂偉沒說完,想到幾小時前的那次衝突,想到那黑車司機,看情形他不是第一次挨揍;想到那幾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他們下手可真黑;想到自己,不知當時是不是真有勇氣挺身而出,甚至不知道當時是不是在等著被黎成拉開;最後想到黎成……呂偉呆立很久,到胡安輕叫他的名字才緩過神來,「黎成沒事兒,他一直都沒事兒。」

胡安禮貌地道了晚安,把靠在牆角的行軍床搬到過廳正中,躡手躡腳地將床打開,儘管動作輕得不能再輕,但床被打開還是不可避免地發出了吱吱的響動,他不好意思地望向呂偉,壓低聲音說每次打開床都怕吵到其他人。呂偉沒說話,在他的注視下,胡安和衣躺下,行軍床又響了兩聲,安寧了,卻突顯出過廳角落裡老冰箱的噪聲,滋————滋————

在那一刻,相隔太平洋的兩個世界重疊了。

醒來,臥室門外仍是那鳥語花香的世界,老冰箱的哀號聲已被各種悅耳的聲音掩蓋,在那些聲音中,呂偉聽到胡安在和他姐說話,那是第一次他早晨也在。

見胡安正幫姐姐忙活家務,呂偉沒過腦子就叫他共進早餐,他尷尬地說吃過了。很快呂偉明白了,他能吃到的早餐是胡安吃不到的,就算胡安的媽媽都吃不到。

房東老太太換上了她最喜歡的拖地長裙,把能戴的首飾全戴上了,叮叮噹噹地端坐主位,堅持光榮傳統,念報。那天報紙上有關中國的消息好像特別多,老太太嘶啦嘶啦的來回翻動報紙,不知該先念哪一條,足足挑了五分鐘,才選了標題為《中國載人航天飛船神舟八號成功發射升空》動情地朗讀。

老太太剛念完標題,黎成就撂下刀叉起身離開了。

老太太沒介意,負責翻譯的女兒卻不自覺地頓了一下,「瑞貝卡!」老太太叫喚,她繼續翻譯。

京昌獨自將艾文送去機場。一路上艾文都抱怨著在古巴這幾天受的窩囊氣,京昌問,還是中國人對你們美國人好吧?艾文說還真是,他去了那麼多地方,中國人對他最客氣,他在中國從來沒受過氣。

快到機場時,艾文看到路邊幾個赤腳踢球的孩子,「你好像還沒孩子吧?」

「我還沒結婚啊!」

「這和有沒有孩子有什麼關係?」

京昌笑笑沒說話。

「想過要孩子嗎?」

「幾個月前在病床上渾身疼得要死要活的時候想過,」京昌說,「以後應該會要一個。」

艾文轉頭望著京昌,「你覺得,人該要孩子嗎?」

「你知道嗎?我一直跟我爸媽住,他們住的是個干休所。」

「什麼是干休所?」

「軍隊裡團級以上的幹部退休後住的地方,」京昌解釋,「我從初中就住在那兒,那兒像老人院,全是老頭老太。剛搬過去的時候我爸在樓裡還算年輕的,有很多比他老,後來我眼看著那些人一個個死掉,然後搬來新的老頭老太,多年下來,我爸變成了樓裡歲數大的,」說到這裡,京昌不自然地轉了下腦袋,「這兩年我越來越擔心,擔心他哪天也死了」。

京昌察覺到跑題了,「我們樓那些已經不在了的老人裡,有的晚年過得不錯,就算老伴已經死了,還是能每天樂樂和和的,該幹嗎幹嗎,有的卻很悲涼。我對一個老頭印象很深,他每天都在樓下的花壇邊坐著,每天都在,一句話都不說,也沒人和他說話,然後我看到他精神越來越差,人越來越瘦,有天他就死了,死在花壇裡,我記得那還是個國慶,花壇裡是新擺的花,那天他就仰面朝天地壓在那些花上,直接就成了遺體告別的場面,我們很多人都看見了。」京昌歎氣,「開始我不明白是什麼讓他們這麼不一樣,安度晚年的和鬱鬱而終的,後來我明白了。」

「因為什麼?」

「因為我們。那些過得不錯的老人都有孩子,無論他們和孩子的關係是好是壞,無論孩子會不會守在他們身邊,至少他們都有孩子。」

艾文若有所思。

京昌忽地想起一句話,「『養兒防老』,我們中國管這個叫『養兒防老』。」

平靜了一陣艾文又突然問:「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呢?如果是領養的呢?還防得了嗎?」

「那就更要對他好一點。」

艾文「嗯」了一聲,沒再發問,直到哈瓦那機場出現。「你爸爸,他現在身體還硬朗嗎?」

京昌笑著感歎艾文竟會用「硬朗」這詞。停在機場臨時停車帶上,京昌幫艾文把行李拎到推車上,像個軍人一樣短促有力地擺了下手,說了聲:回見。便轉身離開了機場。

京昌還了卡車,趕回旅館。大家在客廳集合準備去小平家取車,黎成見胡安也去就說,你們去吧,不用管我。

即將見到新朋友讓胡安激動,路上的話格外多,鮮見地講起了古巴笑話。可惜外人難懂,一個笑話講完,只有呂偉笑,顯然京昌和何光在感情上已和他更近。沒等胡安講完最後一個笑話,何光就使壞,問他回來後有沒有物色到新姑娘,胡安紅著臉傻笑著走出半條街才開口,說還沒忘掉那石家莊姑娘。京昌起哄,說古巴姑娘可比中國姑娘性感,胡安不好意思接茬,趕緊講起下一個笑話,到小平家的樓門前才消停。

自胡安注意到樓門前紀念碑一樣的石板上醒目的大樓地址後臉色就不太對勁,一句話都不說了,上樓看到小平家的門牌號之後臉色就更陰沉了。進門後,不管輪沒輪到他說話,都紅著臉,這太怪了,通常至少要跟他說點什麼他才臉紅,而且很明顯,坐在沙發上的他如坐針氈,「小平同志」或「牛元老」和他說話,他也只是紅著臉慌亂地用一兩個詞應付,幾度冷場,因此大家只匆匆聊了兩句,小平就把他們帶到地庫裡那輛落滿灰塵的全球鷹跟前。何光試著發動,無異常,油箱滿著,小平說這還是當初那箱油。他們告別,紛紛鑽進車,探頭說從西恩富戈斯回來再找她喝個痛快。

那天他們把全球鷹開到了哈瓦那的很多地方。胡安一直沒緩過來,不發一言地望著那些已經很久沒去的地方發呆。他們天黑才回旅館,停下車,京昌提議繞著這片走走,從西恩富戈斯回來就不住這片了,而且在哈瓦那這些天他們只去離住處遠遠的地方。

他們在路燈下緩步前行,胡安拖在隊尾,京昌放慢腳步,與他並肩而行,靜靜地走出很遠,「你今天是怎麼了?」

胡安少有地考慮著是否回答,但胡安就是胡安,最終也沒隱瞞,低聲告訴京昌,哈瓦那只供外國工作人員居住的樓就幾棟,剛才帶他去的那棟就在他們的監視範圍內,他們有個部門負責監聽那些外國人的電話,他現在隸屬的部門負責監視外國人的郵件,而他們這組就負責其中中國人收發的郵件。

正好走到一盞路燈下面,胡安沒把話說完,直到臉再次隱在影子裡才敢繼續說:

「……你的朋友,小平,和那個央視記者……她們最近的郵件,無論公事私事,我一封沒落,都看過……」

京昌說猜到了。

當晚他們繞著那片居民區走了很大一圈,回到門前,京昌對胡安說,如果改變不了什麼,就看開點吧。

進入客廳,京昌輕拉胡安的袖管,悄聲問:「小平現在那個男朋友是什麼人啊?」

胡安一愣,搖著腦袋走開了。

京昌撓著後腦勺站在原地,別人問他發生了什麼,他只說:「有件事兒可能該提醒一下小平她們……還得當面說。」

獨自見到小平,京昌隻字未提胡安,只是將她們的郵件被監視電話被監聽的消息告訴了她,叫她們多長個心眼。意外的是,小平聽完忠告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早他媽知道了!所以我們從來不說會給自己找麻煩的話,早習慣了!」

京昌如釋重負,邊說著那就好,邊轉身往門外走,小平跟著去送。在門口,小平不自然地扶了京昌後背一下,那樣的不自然在「小平同志」身上甚少出現。京昌沒停,走出門,小平關門,低聲說了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