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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艾文問黎成在幹嗎?呂偉說他正陪胡安在美國利益處門口排隊,艾文歪著腦袋說有不好的預感。

呂偉和艾文每過一會兒就要撩開帆布透氣,何光拉開後車窗問他倆狀況如何,艾文對她豎起大拇指,呂偉卻苦笑搖頭使眼色,意思是處境尷尬,叫她盡早提出和艾文互換一下。可能是呂偉眼神裡表達的意思太複雜,何光只是微笑著轉過了腦袋,繼續用手機地圖為京昌指路。

剛出哈瓦那,海就出現了,老舊的磕頭機[1]跟著出現,貼著海岸線綿延數千米,全是中國人援建的。

透氣的時候,注意到自駛出哈瓦那市區,路邊就不時有人向他們揮手,示意搭車。開始以為那些人誤把他們的卡車當作了平日搭乘的交通工具,後來發現那些人看到任何駛過的汽車都會揮手攔車,更奇怪的是,無論是公車還是私車,多數都會停下。京昌打給「小平同志」,問該不該讓人搭車。「小平同志」解釋,古巴公交車的線路少,班次更少,尤其出了哈瓦那,所以當地人通常都是搭乘順風車出行,司機們通常也願意幫忙,她說這事估計只會發生在古巴,因為社會治安好,更因為無論是司機還是搭車的都是窮鬼,誰也圖不著誰什麼。

「小平同志」所說的讓大夥兒一致決定,再有人攔車,順路就拉。不巧的是當他們決定當一次「紅領巾」,卻沒了要過馬路的老太太。直到開過一個兵營,幾個穿墨綠色軍裝的士兵向他們揮手,也許京昌留意到他們都背著衝鋒鎗,反倒加速掠過了他們。之後半小時的路程中兵營靶場接二連三地出現,呂偉將帆布微微撩起向外望,見到他們的衝鋒鎗,荒草叢生的靶場和快被荒草淹沒的廢棄坦克,它黑洞洞的炮口靜靜地指向公路,指向過往的每一輛車。

當兵的一次次被他們甩在身後,呂偉大聲問京昌為什麼不幫他們,看樣子他們只是打算從一個兵營去另一個兵營,中間只十幾分鐘車程。京昌的後腦勺搖晃著,說因為他家在干休所裡,一天到晚看見當兵的,不想來了古巴還和當兵的扯上關係。「你看見他們背的衝鋒鎗了沒有?又老又破,弄不好都是『二戰』時蘇聯用過的,這裡路又顛,走火了怎麼辦?再把誰崩了。」過了一會兒,呂偉隱約瞟見一夥漂亮的女兵,京昌習慣性地看也不看地掠過了她們,開出半里之後,呂偉問他有沒有看見那幾個想要搭車的漂亮女兵,他一腳剎車,琢磨了好一陣是不是要把車倒回去。其他人在一旁起哄,他置若罔聞,還要求其他人幫他看著,如果再有女兵搭車要通知他。「漂亮女兵的槍一定不會走火!」

京昌談過一個「軍藝」的姑娘,「非典」那年,他倆曾整整一周都只隔著軍藝鐵柵校門相會,當時她剛入學。穿軍裝的姑娘給男人的感覺是複雜的,而京昌癡迷於一切複雜,京昌愛那穿軍裝的她,但只第二學期,她就發覺自己原來也喜歡穿軍裝的男人,而且肩上的星星越多越喜歡。

在錯過了那伙女兵後,就連男兵也沒了,他們駛過了營區。京昌安慰自己,回來的路上興許能拉上個把。在那之後卡車停過兩次,一次買水,一次「放水」。「放水」對何光很麻煩,她要走下公路,跑去荊棘密佈的灌木叢後面,三個男的簡單,並排站在公路邊上尿,京昌歎氣,說正如老話說的,早幾年又年輕又沒病那會兒,逆風尿三尺,可現在卻順風濕了鞋,呂偉和艾文深表同情地各騰出一隻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叫喚:別碰我!上車前,呂偉偷偷告訴何光希望她能和艾文互換位置,陪他躺在車斗裡。於是再上車,艾文又成了導航儀。之後,到鬼鎮之前呂偉夫婦都沒再撩開那塊大帆布,只是對望著傻笑。兩人聽著艾文和京昌的對話,他們一直在探討墨西哥姑娘和古巴姑娘,哪兒的更耐看之類的,沒個統一看法,除了過會兒一定要拉上個漂亮的古巴姑娘之外。

像選美,他倆一路挑選著順眼的姑娘,卻總難下定決心,總認為一會兒會出現更漂亮的。就這樣,出發兩個多小時了,「紅領巾」還是沒找到老太太,眼看都要到地方了,他們就真的拉上了個老太太。那是個穿花裙子的五十多歲婦人,英語尚可。艾文查地圖,確認她要去的地方順路,便跳下車扶她坐進了駕駛艙。婦人少言,似乎對他們有些提防。京昌告訴她,自己來自中國,原以為這會讓她放鬆,卻毫無效用,京昌接著找話,婦人有一搭沒一搭地答,在每次回答後都補一句:我們過得很好。

婦人只陪了他們不到半小時就無聲無息地消失了,下車時甚至沒有道謝和再見,那樣冷酷,和她那條艷麗的花裙頗不協調。下車前,眾人只能通過隻言片語瞭解,她是到鄰村給已經出嫁的女兒送食物的,因為女兒懷孕,飯量大了,每月有限的口糧不夠,婆家不願掏額外的飯錢,婦人就省下自己的口糧,每週送去。這在古巴很平常,不平常的是,這個故事之後也被她慣性地添上了那句:我們過得很好!

婦人下車後,艾文告訴呂偉,他在半年前接待過十幾個來中國考察的美國企業家,他帶他們逛了北京去了上海,一路上美國人驚訝於兩座城市的富足和人民的歡愉外,也都樂在其中,他們問艾文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今晚去哪裡狂歡?一路歌舞昇平。可有個美國人總是在大家最開懷的時刻潑冷水,每隔一段時間就提醒所有人:不要忘了這是個沒有自由的國家!所以在這裡,無論是中國人的還是他們自己的歡樂都是虛假的。艾文說不知為什麼,剛剛下車的婦人讓他想起那個美國人。

約莫過去了十分鐘,卡車再次停下,上車的是個男人,很健談,就住鬼鎮。

叫鬼鎮,是因為那兒的溫泉已經廢了,鎮也荒了。可就半世紀前,那兒還滿是跑去泡澡的哈瓦那闊佬和美國財主,他們拉動了當地經濟,為他們開的餐館、商店舉目皆是。可後來水源被附近工廠污染,闊佬就不去了。很多鎮民因為破產鬧得妻離子散,搬到別處,反倒是從前來此伺候闊佬的底層勞工留在了那裡,成了新鎮民,當年某搓澡工之子就正坐在艾文與京昌中間娓娓而談。

當得知他們來自中國,搓澡工之子表現出戲劇化的情緒,聲音激動得顫抖起來,把所知的美國話裡有關讚美的字眼用了個遍,當然,同之前碰見的古巴人一樣,也沒忘用美國話挖苦美國人兩句。

呂偉想像著艾文此時的表情。

誇完,貶完,他仍很興奮,原來今天是他的結婚十週年紀念日,為慶祝,他剛從集市上買了些牛肉。他高興地重複著,這次買到的牛肉真不賴!

到了鬼鎮後艾文告訴呂偉,那人買的牛肉只有那麼一丁點。

搓澡工之子說,以前在古巴,人們管他剛離開的集市叫黑市,因為政府只允許人們每月在國營店用供應本購入食物或必需品,(每月配額大米三十斤、肉和魚一斤、雞蛋十個)幾乎沒人吃得飽,所以出現了人們私下倒賣或交換食品物品的集市,多數食品是當地人自己種植的蔬菜和飼養的禽畜,而物品的來源相對晦暗,比如一些地方官員剋扣的別國援助物資,中國貨最多。

他最喜歡中國貨,認為「中國製造」是質量的保證。說到這裡,他得意地拽了拽自己的袖子。他上車時,京昌就覺得那件藍白相間的運動服眼熟,細看,分明是中國的高中校服,似乎還是女生款。這不奇怪,每年都有大批二手服裝通過非官方途徑從中國流入古巴,成為來自中國的洋垃圾。

這件運動服在你們中國賣得貴嗎?在這裡很貴啊。搓澡工之子問。京昌就是否撒謊遲疑,倒是艾文搶著回答,也不便宜。他瞎說的。

搓澡工之子很滿意,轉而大談家事,妻兒冗長繞口的名字被反覆提到。

車停了,搓澡工之子的道謝聲由大變小,最終消失。呂偉掀開帆布,太陽不知何時被一大片烏雲遮住,何光也坐了起來,抓著車斗的圍欄四下張望。不得不說,和想像中大相逕庭,本以為必是破敗空蕩之所,誰知和任何古巴小鎮並無區別,甚至更新更熱鬧。京昌減速,徐緩地圍鎮子轉圈,路人一臉好奇地望著他們,中國人在哈瓦那不稀罕,這裡不同。他們耳語,指指點點,尤其當看到車斗裡還有一對中國男女更是呼朋喚友地來看熱鬧,數百年前土著見到西班牙人也不過如此了。

幾圈下來,大夥兒不由得懷疑找錯了地方,這裡怎可能是那著名的鬼鎮?為求證,京昌把車停在一個正徘徊在路邊的穿紅短袖的年輕人身旁,何光默契地伸出腦袋,「嘿!老兄!聖·米格爾的浴室(San Miguel de los banos)怎麼走?」她擔心說「鬼鎮」本地人不懂,用了官稱,而且擔心那年輕人英語不濟,問得字正腔圓。意外的是,那其貌不揚的年輕人英語奇佳:「你問的是鬼鎮吧?就在你們腳下!」

稍後,眾人知道了他也叫胡安,是馬坦薩斯[2]一所大學地質學的講師。胡安斷言他們一定是看了某美國人寫的書才來這裡的,他們無奈地點頭。艾文問幾十年前那家著名的溫泉酒店在哪裡,胡安一個閃身,用大拇指指向身後。順著望去,黑乎乎的林子裡一座乳白色的宮殿,那就是這個鎮子裡曾經最光鮮的地方,此時和那些不停被翻新的民居相比反倒是最落魄的了。何光說既然來了還是看看吧,不然太對不起京昌那一腦門子虛汗了。京昌稱是,一把輪,卡車壓上了便道,跳下車,沒急著向溫泉酒店走,而是繼續和胡安聊天,隨後他充當嚮導把大家帶向溫泉酒店的正門。正門被兩道兩米來長的黃色膠帶封住,上面西班牙語寫著什麼,一行人正躊躇不前,胡安毫不遲疑地抬腿將兩道膠帶踢成四截,他的舉動讓中國人緊張。「你確定這樣可以嗎?」胡安瀟灑地一揮手,做了個「隨它去吧」的手勢。

前後在這陰暗衰敗的猶如鬼迷宮一樣的迴廊裡穿梭,牆沒一面完好,處處霉斑,中國人想像這裡曾經輝煌的樣子,闊佬雅步於豪華庭院間的神態,然而除了他們泡澡搓腳的樣子,再想不到別的。中國人見到過去闊佬們使用的澡盆和馬桶,澡盆都在,只是被砸得稀爛,因為它們和地面牆壁連在一起,馬桶多半不見蹤影,餘下的都有殘缺。胡安說,數十年前關張當日好馬桶被鎮民哄搶一光,他家現在的三隻馬桶就是曾祖父從這裡搶的,還只搬了一次,他見過曾祖父的照片,是個強壯的人。

大夥兒向胡安求證這裡衰敗的原因。

「你們看過的那本介紹這裡的書我也看過,」他說,「裡面說是因為附近工廠污染了水質。嗯,那可能是個原因,但不是決定性的,那些決定性的原因,寫書的美國人故意忽略掉了。那時古巴正在鬧革命,那些惜命的美國闊佬很快就走乾淨了,這裡自然要關門,這種事在革命時期很普遍。」

再次踩過癱在正門地上的黃色膠帶,京昌問膠帶上寫了什麼,「樓體瀕臨坍塌,請勿靠近」。眾人腿肚子一陣發軟。邊走邊聊地回到卡車旁,這時已經多出了幾個看熱鬧的好事者,還有幾個孩子爬上了車斗打鬧著,大夥兒沒趕走他們,只是站在車旁等他們自行離開。京昌講起路上拉的那兩個人和他們的故事。

胡安聽罷,「他們的故事在這裡很平常,這個鎮上幾乎沒人能吃飽!每月的配給只夠孩子吃的!住在哈瓦那的人就比我們幸運,儘管配給一樣,比如都是一塊麵包幾個雞蛋,但你們知道麵包和雞蛋的大小可就不一樣了,而且他們那裡的人能弄到食物的途徑比我們這種地方多多了!真他媽的不公平,這就是所謂『極端公平』的制度下必定會出現的不公平!」

胡安的聲調很高,周圍的鎮民都轉頭望了過來。

「這些話能說嗎?」京昌謹慎地問(神態和從朝鮮來的一樣)。

「你們不是連和外國人過多交談都不行嗎?」呂偉也壓低聲音。

胡安冷笑一聲,「我才不管這些,我又不是沒因為說這些被教育過,再多幾次也不在乎!我的觀點不是沒人擁護!我的學生就和我同一陣線,不光是我的學生,古巴的年輕一代都是這麼認為的,我們需要另一場革命來保住上次革命的勝利果實!」

「這裡人吃不飽怎麼辦?」何光問。

「每個人都在想辦法掙錢,通過任何途徑弄到外匯券,換取配給外的食物和用品!很多手段不那麼能見光,但就算被政府察覺了,只要不過分,他們還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政府裡自上而下都知道,如果管控比現在嚴,就一定會出事。其實我倒希望能出一次事,不然我們這樣的地方,生活就永遠得不到真正改善!」

「其實你們的情況和我們從前很像。」京昌說。

「不!一定比你們從前更糟!相信我,更糟!」「我們的國家就要完蛋了!」胡安補充。

他們在車邊等了足足二十分鐘,圍觀的鎮民散開了,可在車斗裡打鬧的孩子仍沒有離開的意思,於是呂偉和艾文翻上車斗,老鷹捉小雞似的把小黑孩兒一個個捉住抱下車,那並不容易,不願離去的孩子們就像一窩不願受控的小黑貓,每隻都要在他倆的雙掌間擰動一陣兒。艾文無意間觸到一個孩子的肋骨,扎手。

卡車再次發動,大夥兒向胡安揮手告別,他做了個勝利的手勢,再次退回向他問路時站的地方,側過臉向小路的盡頭望著。何光好奇,問他到底在這裡等什麼,他笑笑說正在等著搭車去馬坦薩斯大學和女朋友碰面,可不知道怎麼回事,平時在這裡等一個小時就會有車,那天見到他們之前他已經站在這裡兩個多小時了。

「上車!」京昌喊,「我們拉你過去!」其他人也跟著說,胡安不好意思地遲疑著。

「上車!」京昌又喊一遍,他推脫,被呂偉拉上車,一起盤腿坐在車斗裡。當時太陽已經沒那麼毒了,呂偉將帆布疊了幾折,遞給他墊在屁股下面。京昌喊了聲「坐穩嘍」!卡車開動,在艾文的引領下向馬坦薩斯大學駛去。起初的十幾分鐘沒人說話,只是偶爾對視著笑笑,然後很快地將目光移向車外,成片的芭蕉林,廢舊工廠,或者那些仍被使用著的老式東方紅拖拉機。

遠離鬼鎮後,何光打破靜默。「你女朋友是你的學生吧?」

胡安羞赧地點頭,少頃:「我們會結婚的。」

呂偉會心一笑。

胡安又說:「我在等她畢業,我們說好的,她畢業,我升為講師,就結婚,我在兩個月前剛剛從助教升格為講師。」

何光又問他是否只能靠搭車去和女友相見,他點頭,同時甜蜜地笑著,那笑容讓呂偉有些感動。後來胡安告訴大家,他和女友總是約在校外一尊何塞·馬蒂[3]像前見面,可兩人都沒有手機,所以每次他因為攔不到車而遲到,女友都得乾等,就像今天,他比約的時間晚了足足一個小時,但據他說,女友從沒因此而生他氣。

「我們會結婚的。」胡安重複。

京昌得知胡安的女友已苦等了一個小時,一腳把油門踩到了底,同時扯著嗓門問胡安,「你女朋友也和你一樣是學地質的?」

「是農業地質學!」

「那是幹嗎的?」

胡安大笑:「就是政府問我們哪塊土地能開墾,適合種什麼,然後我們去考察,不停考察,採集土壤樣本,進行化驗和測試,然後不停地化驗和測試,再寫報告,然後是更多的報告、辯論和一次次地匯報工作,最後我們負責任地告訴政府那塊地適合種什麼,然後政府下令:『在那裡建工廠!』」

京昌的後腦勺晃蕩了一下,「哦,就是沒什麼用啦。」

「不,是在今時今日的古巴沒什麼用!幾年前都還不是這樣,甚至還很熱門!」

「和我們一起來古巴的一個朋友的爸爸也是個地質學專家,聽說還去過南極考察!」

胡安瞪大眼睛:「他在哪裡?」

「他沒來,他這幾天有點兒累,留在哈瓦那休息,可能正在睡覺吧。」京昌猜測,呂偉用中文告訴京昌,黎成和胡安在美國利益處門口排隊,至少三個小時前他們還在排隊,「也不知道他們完事兒了沒有」。呂偉自言自語,想著又給黎成去了個電話。電話只一響就通了,那端,黎成加快語速告訴他,剛排到大門口,馬上就進門了,說等胡安進去再回電話。

從利益處圍牆的影子蓋在他們身上到他們的影子貼在圍牆上,已過去三個小時,黎成幾次打算離開,但就是沒有。他們和三個小時前一樣說著老掉牙的內容:古巴人民對中國的嚮往,對美國的厭惡等,無話可聊時,請胡安翻譯牆上的髒話成了唯一的娛樂。終於排到了下一個被放行的位置,顯然,離正門越近,胡安越緊張,無論聊天或翻譯都開始心不在焉,當站在正門口時,他就一句話都不說了,黎成也隨他一同陷入沉默。

又好久,門口兩個西服筆挺的古巴保安示意胡安可以入內,黎成輕聲說「放鬆」,同時掏出手機,打算在門口給他留影,回去讓北京親戚也見識一下美國利益處的樣子,可剛對準胡安的背影按下快門,那兩個古巴保安就餓狼似的衝了過來,怒吼「不許拍照」!

黎成忙用英語辯解,只是想給朋友拍照留念,可保安根本不聽,其中一個奪過手機,試圖調取那張照片,亂按一氣,沒找到,就塞還到黎成手裡,毫不客氣地大吼:「把剛才那張照片給我刪了!不然就把手機沒收!」

黎成言聽計從,立刻當著保安的面刪了照片,另一個保安陰沉地問:「你是什麼人?來這裡幹什麼?」黎成故作鎮定地說:「我不是壞人,我是中國人!陪朋友來簽證的。」黎成指著正遠去的胡安,滿臉求助神色地喚了聲:「哎!」

胡安知道身後發生了什麼,但沒回頭,反倒加快腳步,縮著脖子走進大門。

見黎成刪了照片,保安再次搶過手機,在打開的影集裡翻看其他照片,黎成很生氣,但沒吭聲。保安看完其他以嘉興為背景的照片,蠻橫地說:

「中國人怎麼了?這裡可是美國人的地盤!」

說完把手機丟給黎成,另一個保安一擺手:

「快滾!」

黎成一路小跑著回到旅館,用力敲門,他從來沒這麼用力地敲過門。這時只有房東老太太在家,她被重重地敲門聲嚇著了,以為出了大事,慌亂地組織著腦子裡為數不多的英文單詞,詢問黎成發生了什麼,黎成一個字都不想多說,直接回到房間鎖上了門。這讓老太太萬般焦急,倒不是擔心黎成,而是以為兒子遇到了麻煩。

老太太不停地敲門,用西班牙語沒完沒了地央求著,這幾乎要把黎成逼瘋,他翻出耳機,塞進耳朵眼兒聽歌,把音量調到最大。

那半個多小時,老太太一直央求黎成開門,說明白她兒子的情況。老太太急得要哭,可黎成聽不到也看不見,直到兒子回家,老太太才安靜下來。


[1]游梁式抽油機,俗稱磕頭機。

[2]古巴的文化之都,被稱作古巴的雅典。

[3]古巴民族英雄,獨立戰爭領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