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三個胡安在海邊 > 12 >

12

黎成回房就檢查錢包。午飯是京昌請客,艾文請了晚飯,因為何光的發現,他們灌了幾瓶潭水,又省了買水錢,所以他今天一分沒花。

他很累,就算只是坐車。他沒洗澡,直接爬上床,轉眼意識就不清楚了,半夢半醒間他仍在盤算,如果之後每天都能像今天一樣節省,也許就能……他太累了,沒能把如意算盤打完,只是在後來的夢裡,第無數次地站在那片無際的冰原上。那晚,他沒能聽到狗吠,沒一個人能,那是租破車跑長途的唯一好處。

天還沒亮透,黎成就被樓下房東孩子的戲水聲吵醒。孩子們用西語吵鬧著,一次次尖叫著躍入泳池,嘰嘰喳喳,撲通撲通,那些都是黎成不能適應的聲音。

黎成能適應半夜有人在樓下唱歌,小兩口在樓下鬧分手,有人在他窗戶底下放鞭炮,甚至放「二踢腳」他都不以為然,因為那些聲音他在嘉興每晚都能聽到。

在多少鴉雀無聲的夜裡,忽然就鞭炮齊鳴起來,可黎成仍可以美夢連連,只因為在動土前放炮是當地的傳統,黎成用搬到那樓裡的三十年適應了。細說起來,裝修放炮的不只是嘉興,江浙一帶多是如此,而且不但要放,還要放得能多響就多響,能多久就多久,能多早就多早。又恰巧黎成那座樓的住戶更換頻繁,尤其是一層的一戶,黎成在那樓裡住了三十年,那戶一茬一茬換了十四次,就是說光那一戶就放了十三次炮,還都在後半夜放。最過火的是在黎成讀初二的那一年間,那戶三次易主,有兩次都像打仗一樣用「二踢腳」崩了一個來鐘頭才消停,但黎成都只在第一響的時候睜了下眼,然後就翻身接著睡了。之後幾年,鞭炮愈放愈響,直到黎成高考那年的某天,二樓一戶搬來的新鄰居率一眾裝修工,從凌晨五點半開始用「二踢腳」在樓下玩命崩,崩得驚天動地,鬼哭神號,煙霧繚繞,崩得整棟樓的窗戶都嗡嗡直響,那天黎成都破天荒地被崩醒了兩次。

天亮後,黎成上班前,先後有兩輛救護車停在了樓門口,鄰居們全湧出去看熱鬧,才知道樓裡有三個老人心臟病發,後來聽說死了兩個,救回來一個。過了兩天,救護車又來了一次,只是停在對面的樓門口,直接拉走了一具屍體,聽說有個孤寡老人心臟病發,死在家裡兩天了。二樓那戶業主自知三老猝死和自己脫不了干係,還沒裝修就跑了,房子空了好久才有了新主。那段時間,三老的子女天天在二樓堵著,等那戶人家出現,準備商討私了或公了,結果白等。有幾個多少年都不回一次家的、常駐上海、杭州的子女都趕回來了,天天堵在二樓哭哭啼啼,一有鄰居經過他們就開始哭訴,黎成也遇到了好幾次,他總是冷冷地看著那些都快來抱自己大腿的受害者家屬,心想:哭個屁,不就想撈幾個錢嗎?!那段時間黎成在為高考備戰,每次在家複習的時候,聽到堵在二樓的人哭鬧就心煩意亂,後來他常對人說,如果沒有那群家屬搗亂,他說不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學,弄不好能考上他的第一志願,復旦!

就在三老猝死之後沒一個月的工夫,黎成家附近一下多出兩家壽衣店,其中一家是個小賣部改的,黎成小時候還總去那裡買冰棍呢,他一度以為那裡永遠都會是個小賣部。

四個月後,三老猝死那事本來都要煙消雲散了,突然有一天,旁邊樓裡又死了一個老太太,其實是中暑後摔倒,磕了腦袋,卻一石激起千層浪,很快便風傳那片老樓有邪靈作祟。那時離高考只有不到半個月,黎成天天在學校耗到很晚回家,每次回家走過那黑壓壓的街道,都會全身不自在,儘管他剛聽到邪靈作祟這種說法的時候覺得可笑。又沒多久,家附近多出了一家賣龍泉寶劍的店舖,那家寶劍店剛開門的時候生意好得不得了,天天賓客盈門,全是老頭老太本人,後來有了個說法,想知道誰家兒女孝順,沒盼著父母早死占房,就看誰來為父母買寶劍,老闆把這句當成廣告語,貼在了店門上招攬生意。回想一下,那時可真是龍泉寶劍店的光輝歲月啊!但好景不長,寶劍店開了一年,附近都沒再有老人猝死,連個自然死亡的都沒有,生意也就不好做了,幸虧是自家店面,不然早就倒了。再後來,另一家「龍泉保健」開了,這家店生意則一直好到了現在,而且可以預見,也會好到未來。

一個暑假過後,黎成去了杭州讀大學,宿舍離西湖不遠,附近沒人放炮,反而讓他一度難以適應。可就在今天,黎成萬萬沒有料到,自己這樣見過大風大浪的人會在陰溝裡翻船,幾個小毛孩子的笑聲和跳水聲就讓自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了。

他看看時間,還不到六點,心裡一團怒氣,真想跳出去用訓斥小工的語氣對那幾個毫無公德心的墨西哥小鬼大喊兩句,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畢竟還要在這裡住上一天,如果是明天早晨,一定痛罵他們!

被那幾個死孩子折騰起來的不只是黎成,也包括正做著美夢的艾文。夢裡他正和他的女雕塑家在一個點著蠟燭的洞穴深處做愛,突然間,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孩子就有了,一下還好幾個,大吵大鬧的,嚇得他一身冷汗。猛一睜眼,聽到樓下孩子的尖叫聲,還好不是自己的孩子,那讓他好一陣慶幸,甚至和女雕塑家水乳交融的快感都不重要了。

他側身看了看鬧鐘,不到六點半,仰面朝天糾結了好一會兒,決定起床,撒尿,正在刷牙的時候發現孩子們不知為什麼安靜了下來,心中罵娘,想著這幫小鬼是不是就是為了把他吵起來。他渾身乏力地拖著腳,推開門,發現京昌正穿著那身雪白的太極服在樓道裡打太極,樓下那幫小孩兒正全神貫注地仰望著他,隨著擺出的每一個架勢發出「哇~」的讚歎聲。艾文兩眼冒光,對京昌說:「明天早上如果這幫孩子還在這裡鬧,你能不能早點出來打拳?」京昌隨緩慢的動作緩慢地回答:「不……能……」艾文問原因,京昌繼續慢悠悠地說:「因……為……我也是……被他們……吵……起來的……」說完對著艾文來了個白鶴亮翅。呂偉推門出去的時候正好撞見那個白鶴亮翅,也正好聽到樓下孩子們的一聲「哇」!見呂偉也起了,京昌快進著打完了剩下的招式,樓下的孩子也跟著連聲「哇哇哇哇哇」。

收招後,京昌嚴肅地宣佈了一個消息,「有個朋友從上海給我打了個緊急電話,她說在剛剛的新聞聯播裡看到墨西哥北方監獄暴動,很多囚犯成功越獄。」話音剛落,黎成就衝出來說:「你們看看,你們看看,我就說墨西哥治安有問題吧!咱們哪兒都別去了,明天一早就趕快去坎昆等著,等到了點,咱們就趕緊離開墨西哥吧!」

艾文想了想問道:「北方的監獄?離這裡多遠?」京昌拿出手機,找了個中國的新聞網,又打開了手機地圖,「離咱們這兒和梅麗達都有兩千多公里。」艾文又問:「是剛剛的事情嗎?」京昌點頭,艾文說不用改變計劃,就算真有囚犯不怕累,非要南下,一時半會兒也過不來。

眾人覺得在理,決定立刻動身。之所以一心要去,原因很多,京昌聽說那裡的巴拿馬草帽做得比巴拿馬還好,他要買一些送朋友、送領導、送父母。何光在一本書上看到介紹梅麗達餐館的文章,把一家餐館吹得神乎其神。艾文,只要讓他離開巴利亞多利德就行了,不然他只會一心想著去找那女雕塑家,既然要離開巴利亞多利德,那麼梅麗達是最佳選擇,那是附近最大的城市。只有黎成,他等一行人上了車,經過了十五個村子,十三片墓地,七所學校,五所教堂,無數個減速帶之後到了那裡,都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去,這本來會讓他很窩心,但那天不會,因為他真的忘帶錢包了,這意外反令他真心自責。

他一路都在念叨逃犯的事,見到墨西哥人就覺得像。奇琴伊察在通往梅麗達的必經之路上,路過時,他問那塊熱鬧地方是哪兒,聽說是世界新七大奇跡之一,立刻來了興致,死活要進去看看,眾人決定回程再來。隨著進入梅麗達地界,逃犯越來越多,直到進入市區,人山人海,他才安靜下來。

在艾文導航儀的指引下,他們找到了要找的草帽店。門口沒地方停車,開進一旁的修車廠,車工熱情地招呼他們把車停到車廠後面,沒收一分錢。離開車場大棚的庇護,立刻明白為什麼人們行色匆匆,梅麗達的光會咬人,在街上,他們成了陽光的口香糖,被嚼著,沒味兒了,被一口吐進草帽店。

京昌用了半小時為老父精挑細選出一頂草帽,他為自己買東西可沒這麼講究。回頭跟女店員道別,她正苦笑著將全店的草帽歸位。一行人繼續在強光下鼠竄,京昌不時竄進其他草帽店比較價格和質地。黎成小聲對呂偉說後悔來這座城市,說現在看來巴利亞多利德真是個好地方。呂偉環顧,想找地方避暑,消消他的火氣,沒多久瞧見個門口堆滿古舊石雕的餐館。

通過黑洞洞的走廊是個方正的院子,院中的老榕樹一木成林,被它過濾後的陽光柔弱,只在院牆上留下榕須和枝蔓的虛影。清風拂過,無數榕須像水母的觸手一般浮蕩起來,令虛影也連同晃動。他們坐在院中唯一的餐桌旁,侍應把桌上的黃葉撿了撿,呈上菜單。黎成說幸虧找到這麼一個地方,不然還真的後悔來了梅麗達,大夥兒如釋重負,左顧右盼起來。

老樹上錯綜複雜的籐蔓無序的糾纏在一起,伸向院落的每個角落,有條甚至一頭扎入東牆,鑽地龍一樣從南牆鑽出。牆皮脫了大半,露出青藍色的石塊。院裡堆滿雜物,一節鐵軌靠在西邊牆,一個壓路機的滾筒豎在西面的花壇前,上面畫著十字架,滾筒上方有張漁網,被釘在南北兩面牆的拐角,大小不一的十字架懸垂其上。院裡最誘人的是那些隨意堆砌在四周的小件藝術品,佈局讓人愉悅鬆弛。

點完菜,他們散開向各方深處探尋,走過一幅幅老畫,一座座雕塑,不乏珍品。呂偉在一條鋪黑白馬賽克的過道看到一大櫃子小擺設,小孩頭骨,日落蝶標本,蜂鳥骨架,空相框,撒旦泥俑,耶穌和天使雕塑,小梅子[1]的玩偶和更多十字架。侍應無聲無息地出現,為他開燈,照亮一間陳列室的門。他喚來了其他人。再回去菜都涼了。

侍應用不賴的美音告訴他們,餐館裡的陳設只是店主收藏中的一小部分,而這家餐館又是店主經營的老店中的一家。他們之後在墨西哥遇見不少同樣熱衷收藏的富人,藏品也和這店主的一樣五花八門,和中國的多數富人不同,他們以個人喜好收藏,不以貴賤。

京昌在大百科查到了這家餐館,原來已有五百年歷史,是西班牙人剛剛佔領梅麗達時建的,用的石料是從金字塔上拆下來的。然後,大夥兒就西班牙人的強拆史展開討論,其間京昌連聲稱讚這裡的土耳其咖啡正宗,勾得呂偉和黎成也各點了一杯。味道像土塊。飯後其他人決定回到街上,黎成只想待在餐館。艾文、京昌、何光率先離開,呂偉走在後面,下意識回頭望了一眼黎成,他微笑著對呂偉做了個「去吧」的手勢。

呂偉追上其他人,再次請他們多擔待。艾文說這是黎成第一次出遠門,情緒上有些起伏很正常。

他們走出很遠,路過又一家草帽店,京昌照例溜了進去,出來時手裡又多了頂草帽,呂偉問他要送領導還是女友,他說送黎成,他覺得黎成之所以煩躁,就是頭頂沒帽子,頭皮直接被這麼毒的太陽曬著。大家覺得在理,決定一起送他。說到黎成,何光打電話問他想不想出來走走,他回絕,毫不猶豫。

放下電話,黎成突然對今天的表現有些後悔,打算私底下跟親戚道個歉,就說昨晚沒睡好,身子一天不得勁,可後來見沒人生他的氣,還給他買了頂帽子,就忘了。

走到市中心廣場的時候他們都累了,和幾個墨西哥人擠在一條長椅上休息。因為那城市沒什麼遊客,更沒幾張亞洲面孔,一位手臂上刺著骷髏頭裸女的當地大漢提出跟他們合影。合影時京昌溜進了廣場東邊的教堂,裡面很大,坐滿禱告的人,他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發現身旁是個美麗的墨西哥姑娘,他歪頭看著那姑娘,想說上兩句,但突然感到很累,就選擇了沉默。

他想到了剛離開的那個上海女人,他忽然覺得對不起她,自己其實挺喜歡她的,本打算為她收心,卻沒想到在節骨眼上生了癌,醫生告訴他至少五年不能要孩子,可那女人已經三十二歲了,一心想要個孩子,所以最終京昌決定不要孩子也不要她。京昌一直都覺得誰離開誰都能活得下去,至少他可以做回從前的自己,他認為這次出門至少要上三個姑娘才不虛此行,想到這裡他開始向上帝祈禱:路上多發幾個姑娘給我、路上多發幾個姑娘給我……默念了一分鐘後,突然想起自己已經信佛了。

旁邊的墨西哥姑娘好奇地望著這個用中文祈禱的中國男人,笑嘻嘻的。京昌沒有察覺,祈禱後他感覺比剛才更累了。教堂裡很靜,昏黃的光灑滿每個角落,那讓他覺得祥和。

和墨西哥大漢合影完畢,發現京昌不見了,四處尋找,在教堂找到了他,那時他已經靠在教堂的長椅上睡著了。叫醒他,他說自己還是有些虛弱,很容易累。他們決定不再閒逛,接上黎成回巴利亞多利德。

再見黎成,他像換了個人似的神采奕奕,儘管他沒就之前的低落情緒多做解釋,但此時歡聲笑語已是一種彌補。何光將草帽遞給黎成,說是大家送他的,黎成執意說要把錢還給大家,但想起沒帶錢包,就改口說回旅館還。

回巴利亞多利德的路上黎成沒停嘴,一下子把這幾天省著沒說的話全說了。呂偉問他是不是為明天離開墨西哥而高興,他反問:「我該為去古巴高興嗎?」呂偉說古巴和墨西哥還是很不一樣的,至少治安出奇的好,黎成說:「古巴……墨西哥……還不都一樣。」

之後他又說了很多,呂偉沒用心去聽,其他人也一路沉默,只是每開一個小時夜路,車就停一次,艾文和何光互換一下駕駛和副駕駛的位子。京昌沒再開車,他看上去累壞了,一句話不說地靠在後排最右邊,醒醒睡睡。

在經過一片光亮的時候,黎成忽地大叫停車,艾文下意識一腳剎車,坐在後座中央的呂偉一下衝到了前排,轉體半圈,坐在了艾文的腿上。

黎成指著窗外說忘了去看七大奇跡,「那是七大奇跡之幾?」「之八!」呂偉沒好氣地說,京昌有氣無力地糾正:「之八是兵馬俑好不啦!」聽說京昌最近認識了一個上海女人,看樣子不是空穴來風。艾文問黎成真的要去看看?黎成堅定地點頭,反問這輩子就這麼一次了,還不去看看?他喜歡這麼說。為了黎成的唯一一次,艾文將車倒回那片亮晶晶的地方。

回到巴利亞多利德已是夜深人靜,約定第二天出發去坎昆的時間,就各自回房去了。上樓時,其他人拜託幾乎虛脫的京昌,「如果房東家的孩子一早又在樓下鬧騰,你早點出去,站在顯眼點的地方打太極!」京昌說:「好,我盡量吧。」

黎成回到房間,找出落下的錢包,一陣懊悔。

因為沒人願意透露送他的草帽多少錢,他就按呂偉那頂的價格取出四百比索,去敲隔壁的門。何光在上網,她擔心古巴沒有網絡,抓緊在墨西哥最後的時間,訂好復活節島上的酒店,用信用卡付了四個房間一周的房錢。他們夫婦覺得至少該承擔婚禮期間朋友的住宿費。何光開門,黎成二話不說塞給她兩百比索,接著去敲艾文的門。敲了會兒沒動靜,就把一百比索塞進門縫,又覺得該告訴艾文這錢是誰給的,就回房寫了張紙條塞了進去。可一想,艾文中文說得還行,但能不能看懂那麼多漢字就不清楚了,於是他又回房寫起英文紙條。兩句英文難不倒他,除了一個詞:草帽,他覺得只寫「帽子」沒水平,便又去敲呂偉夫婦的門。何光告訴了他,他默念。何光要把兩百比索還他,他又跑了。把英文紙條完成後,他像每次在汽車論壇發新帖一樣,檢查了幾遍。一切就緒之後塞進艾文的門縫。門開了。在過去的幾分鐘內,望著不停從門縫塞入的紙片,艾文本已十分詫異,三次過後更忍無可忍地打開了門,問黎成在做什麼。黎成覺得一回答紙條就白寫了,於是只是指了指地上的兩張紙條一張鈔票,轉身走向京昌的房間。

黎成敲門,沒動靜,他取出紙筆又要開寫,隱約聽到屋裡京昌哼唧,他又敲門,京昌哆嗦著說門沒鎖。他進屋開燈,發現京昌躺在床上,但更像鑽進了墳頭,他把屋裡所有能蓋的東西都蓋在了身上,勉強睜開眼望著黎成,說正在發燒,很難受。黎成先愣了一會兒,然後跑去找親戚幫忙。當時呂偉夫婦已睡下了,聽到黎成呼救,趕忙來到京昌房間,依京昌所示,倒了杯熱水,翻出他自帶的應急藥。待他服下後,黎成從廁所裡拿出一條被水泡得冰涼的毛巾,疊成豆腐塊,鋪在他腦門上,「以前我病了,我爸就這麼用冰毛巾敷在我頭上」。京昌虛弱地說:「不許佔我便宜。」

服藥後,京昌說好了很多,讓其他人回去睡覺,「我明早可能不能去打太極拳了」。他又說了什麼,別人已聽不清了,他昏昏睡去。呂偉夫婦放心不下,黎成擺手,讓他們趕緊去睡,明天京昌不便開車,擔子就落在了何光和艾文肩上,「今晚我在這裡看著他」。其他人走後,黎成回房洗漱,大致收拾了行李,加了件衣服後便趕回京昌的房間,坐在床邊的小沙發上,隨手關上小茶几上的燈,房間剎那變成了藏藍色。這顏色讓黎成倍感親切。

大腦短暫空白過後,黎成想起爸爸,爸爸確實在他每次高燒的時候都往他頭上放一塊冰毛巾,每隔十分鐘換一塊。他留意過爸爸的舉止,像個呆子,爸爸會不停看表,以確保換毛巾的間隔分秒不差。小黎成反感這樣的爸爸,每次都扭過頭對爸爸的舉止視而不見。

腦子又一陣空白,他下意識地往寫字檯的方向看了一眼,那裡沒有寫字檯,只有一個廉價的大衣櫃。他盯著那衣櫃,彷彿再盯上一會兒,爸爸就會從裡面出來,然後走到黎成面前對他說:「早點回來。」黎成點頭,然後對爸爸說:「對不起。」


[1]芝麻街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