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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一個漫長的和古巴姑娘潛入深海的夢做完了,京昌睜眼,發現黎成正望著他。「好些嗎?」京昌感受了一下,點頭。在去坎昆的路上他一直在後排休息。

黎成只訂廉價的班次,卻沒考慮等候成本。他們一早來到坎昆,開始漫長的等待。其間出入了所有商店和咖啡館,不知不覺花掉了這趟機票一倍的錢。

胡安來電致歉,因為加班,沒法接機,說萬一遇到問題,直接打電話給他媽媽。京昌問起他的新工作,他吞吞吐吐,第一次沒回答他們的提問。

他們小心地擠在機場一角靜候,確保自己不被兇猛的人流挾上預料之外的旅途。黎成聽說這是呂偉第三次去古巴,就拱到呂偉身旁,雖說他已經通過胡安對古巴有所瞭解,但更想知道一個中國人對那裡的看法。呂偉知無不言。黎成聽後說,好像沒什麼變化。呂偉說那就是古巴的魅力。人是自私的,都期盼自己的世界日新月異,別人的一成不變。這樣,當他們想緬懷為換取日新月異而失去的,就化身為旅行者。

呂偉告訴黎成古巴人老實,像嘉興人;呂偉告訴他古巴治安很好,去了這麼多次,沒遇到任何危險;呂偉告訴他古巴人對中國人很友好,像兄弟,各個都像胡安。但是,呂偉錯了,或者說,他告訴黎成的只是從前的那個古巴。

機場照明通通亮起,京昌的潛水大計拉開序幕,他們登上了去哈瓦那的飛機。

黎成抽中壞簽,鄰座的古巴男人懷抱著一台大彩電。黎成早忘了,一台二十九英吋彩電加上盒子原來這麼大,家裡那台顯得很小,小得可憐。

那男人看似瘦弱,抱著電視走過通道時卻看似力量無窮。古巴人每次回國都有攜帶兩件電器入境的配額,這個叫馬丁內斯的男人並非明星,更不是那些近年來通過官商勾結致富的官員或商人,他只是一小撮新興的靠勤力工作攢了些小錢的中產階級中的一員,所以絕不會放過任何一次出國機會。

「實在對不起,先生,上面的行李架放不下,我只能這樣抱著它了。」馬丁內斯滿臉愧疚地對黎成說。

黎成極不情願,卻下意識地起身讓路:「不托運?」

「只能托運一件,我托運了冰箱。」

一張全價票買了半個座位,太虧了!黎成盤算,卻平靜如常,待馬丁內斯抱著大彩電坐定,他才勉強側身坐下。空姐會制止他,至少幫他安置那台電視,他憧憬,誰知她們來去匆匆,對彩電視若無睹,早見怪不怪了。

黎成擠在夾縫裡,起初腰板筆直,小學生上課似的,可很快就累了,倚在電視盒上喘氣。馬丁內斯不想讓新彩電被陌生人倚靠,每隔一會兒就乾咳兩聲,或用彩電一角頂頂黎成後背。

貧困讓人自私,乍富更是。黎成惱怒,黎成隱忍,黎成像任何時刻,你需要爬進他的嘴、耳、眼,才能洞悉他的情緒。

與黎成相隔一個過道的京昌看出他坐得彆扭。起飛不久後問:「還好嗎?累了的話,我跟你換換?」

黎成眼前一亮,急著去解安全帶:「真忍不下去了!這古巴人就是個……」他沒把話說完,不願在京昌他們面前吐髒字。

「甭謝!你這樣側身盯著我的臉瞧,讓我發毛,」京昌皮笑肉不笑,「我左臉比右臉胖,左臉上的痘痕比右臉多,左臉還有一道疤,所以通常不喜歡別人盯著我左臉看。」

「你說真的?」

京昌壞笑,「你沒咋長過青春痘吧?你的臉真乾淨。」

「作息,我的生活很規律。」黎成回話,同時暗想,他怎麼還不跟我換位子?

「疤呢?」京昌又問。

黎成粗粗回想,自己確實沒受過什麼傷,沒留下什麼疤,於是搖頭。

京昌感到不可思議,心想怎麼可能有人沒疤?

見京昌沉思,本已半站起身的黎成又坐下了,滿臉橫肉的墨西哥大媽開始分發飲品。

「你臉上那道疤怎麼來的?」

「一次潛水,遇到亂流,我被落在最後,亂流讓水變得很渾,瞧不見前面。我玩兒命敲瓶,可沒人回來接我,沒人注意到我不見了。我在水底一點點爬,很慌,心想輪到我了,這圈常傳出死人的消息,在那之前我一直覺得潛水死人只是傳說,至少不會那麼光榮地發生在哥們兒身上。」

「……當時什麼樣?」

「一片漆黑,只能看清周圍一米,那真是另一個世界,一種徹底的隔絕,讓你感覺不到自己和過去有半點聯繫,甚至不會讓你感到曾經生存過。你一定沒體會過那種感覺。」

「我有……」黎成輕聲說,「每晚……」輕得京昌沒能聽到。隨即他提高些嗓門,「誰救了你?」

「還他媽能有誰,只能是我自己!我跟孫子似的一點點爬,爬出上百米,躲過了亂流,趕在最後一點氧氣用完前浮上水面。」

「你的潛伴呢?」

「當然跟她吹了!」

「是你女朋友?」黎成又問,心想在海底失散就分手,京昌未免小氣了些。

「是一個小我不少的姑娘,我把她帶出來的。我被其他組員拉上船後,發現人家妝都化好了,裙子也換好了,頭髮他媽都擦乾了,還笑呵呵地跟我說以為我早回來了。你知道她當時正在幹嘛嗎?發微博!我當時就火大了,說我差點就死底下,你丫還有興致發微博呢!把她手機搶過來一看,『在毛里求斯潛水,和男友在海底失散,男友生死未卜,求尋人,求轉發,求關注』,還配了張把自己化得漂漂亮亮兒的嘟著嘴假裝擦眼淚兒的照片兒。」

黎成連連點頭,心想京昌果然不是小氣的人。頭點了半天,想起最初的問題,用食指輕輕在臉頰上比畫了一下。

「噢!這道疤,應該就是那次的亂流刮起的碎沙石劃的,應該是……回航路上我才覺得臉疼,還是旁邊一印度老哥提醒我,說我滿臉是血。」

黎成跟著歎氣。

「換座位!換座位!」京昌猛然記起。

「對對對!」說著黎成第二次解開安全帶,同時自嘲道,「真是的,碰上這麼個人,我總是很倒霉……」剛要起身,安全指示燈亮起,飛機降落了。

中國人入關容易,艾文就麻煩了,等他的時候,黎成一直得意地梗著脖子。取行李出機場,呂偉覺察到四周氣氛和從前有所變化,但那變化難以名狀,像被夜風吹得忽近忽遠的煙。

剛到候車區,一輛古董出租就一頭紮了過來,險些衝上便道撞上他們。司機是個黑瘦的老頭,不說英語,問他車裡能否擠進五個人,他表示沒問題。上車後沒問他們去哪兒,直接衝出機場。京昌遞給他旅社地址,他把車停在路中間,戴上花鏡,細細端詳了好久,表示認識,然後一路絮叨,不知具體內容。

黎成沒參與交涉,只是望著黑乎乎的窗外,哈瓦那的街道似乎比巴利亞多利德更暗,一路上沒幾戶開著燈,街道兩旁所有建築都只有漆黑的邊緣,它們後退著,連成一線,像在張黑紙上畫著心電圖。黎成算了算,這是第六個遙遠的地方了,可不知為什麼,沒有任何離家的感覺,無論哪裡,看上去都和他家老樓一樣。

大概飛馳了半個小時,老司機終於迷路了,他太老了,糊塗了,好像還喝了酒,在一個路口來回四五遍,就是找不到要去的地方。呂偉將地址重新給他看,可他不看,就悶頭開,沒多久惱羞成怒地暴躁起來,罵罵咧咧。京昌給胡安的媽媽,也就是房東打了電話,房東說要親自跟司機說明地址,卻被司機劈頭蓋臉地臭罵一通,還沒等她開口就掛了電話。黎成斜眼看呂偉,似乎在說:這就是你告訴我的,勤勞勇敢善良老實和我們情同手足的古巴人民?車急停,後排四個人齊刷刷撞在椅背上。漆黑的街角唯一亮著的地方,一扇敞開的門,透出白光,一個發福的女人逆光站在門前揮手。老司機比誰都快地衝下車,跳上台階,對她破口大罵,他們追上去試圖制止,無效。在他的謾罵聲中,他們從車上卸下行李,搬上台階,排隊走進旅館,關上大門。大夥兒都覺得少做了什麼,直到離開古巴前才想起老頭和他們都忘了車錢。他們到現在都不明白他為什麼那麼憤怒。

胡安還沒下班。

本來只是賣個人情給胡安,對這旅館並不抱期望,但眼前的房間帶給他們不小的驚喜。胡安的姐姐對他們說了胡安曾告訴京昌的話:古巴這兩年才允許私人開旅館,說國家沒錢開那麼多酒店來滿足外國遊客,所以才鬆口,讓老百姓也賺些外國人的鈔票,這也是為什麼之後在古巴看到了大批私營旅社。私營旅社分兩種:一種只能接待古巴人,一種能接待外國遊客,後者需要向政府部門提出申請,挨過苛刻的審核才能獲批[1]。

呂偉使勁回想,確實想不起三年前見過這些旅社。

在房東老太太熱烈的歡迎聲中,呂偉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四處都是擺設,四處都是廉價卻漂亮的藝術品,滿眼鮮花。老太太膚色很白,西班牙後裔的標誌。身後跟著她三十來歲的女兒和女婿。女兒英語流利,老太太只懂問候,其餘靠女兒翻譯。女婿一眼相中京昌,趁其他人和房東母女寒暄,偷偷把京昌拉到裡屋,神秘地從椅墊底下翻出一個鐵桶,打開全是雪茄,同時用古巴口音的西班牙英語向京昌兜售,京昌表示以後再說,然後那個「以後」在女婿的催問下,每小時出現一次。房東反覆感謝他們對胡安和她全家的幫助,他們客氣地搖頭,分別做了自我介紹,只是當房東母女得知艾文是美國人的時候,收斂了片刻笑容。胡安的姐姐帶大家參觀了餐廳、廁所、半露天花房和大家的睡房。旅館只有兩間睡房,原是老太太和她女兒女婿的,現在為了做生意,都變成了客房,他們自己睡在書房和過廳,而剛回古巴的胡安只能睡客廳了。

呂偉夫婦住的是個擺了張大床的小間,京昌、艾文和黎成住的是擺了三張小床的大間。睡前呂偉去他們房間,在艾文床上坐了一會兒,跟他們說覺得古巴和過去不一樣了,儘管那個「過去」只是幾年前。他們問他有什麼不同,他說不上來。

準備睡了才聽到胡安的聲音,他用西班牙語和房東說著什麼,無非是工作上的事。大夥兒跑出去見他,發現只分開短短兩周就認不出他了,他變得像一路上的那些古巴人。

胡安見到他們很不好意思,用中文重複著理應去接機。

再見面黎成格外激動,不斷問著胡安的近況。

胡安說,很好,真的很好。那晚他看起來很累,但仍強打精神和他們聊,聊到他對面只剩黎成。

黎成關切地低聲問:「你被調到哪裡了?為什麼不願意說?有難言之隱嗎?」

胡安猶豫了很久,才對黎成說新工作讓他不安。

「到底幹什麼?」黎成追問。

「監視在古巴的外國人。」胡安說。

黎成一怔,不知道怎麼接茬兒了。

胡安勉強擠出一點笑容,「他們會派我監查在這裡工作的中國人的電子郵箱……『他們』覺得中文難懂,尤其是一句看著普通的話裡暗含的東西很複雜,比如審核中國記者往國內發的新聞稿,如果沒在中國待過、中文馬馬虎虎的人就只能看出大概意思,而『他們』擔心的可不是大概的意思……所以我這樣的人就有用了……」

黎成依舊不語,半晌,「哈瓦那的夜總這麼安靜嗎?」

胡安輕輕點頭。

「不知道是不是我離開這兒太久,再回來就覺得這是不對的。還沒開始工作,就已經內疚了,從培訓第一天起就睡不好,我從來沒有睡不好的時候,從來沒有……」

「一起被培訓的……有可能會和我分在一組的同事,他們都不覺得這有什麼,我是說偷看別人的郵件,還有被派去竊聽電話的,他們看起來……很麻木。但我沒資格說同事,我們是五十步笑百步,『他們』在我們面前開出月薪的時候,大家都歡呼起來,我也歡呼,控制不了,現在想起來真讓人難堪……但你知道那有多少?是接線員的三倍……不比在北京讀研時我們宿舍裡的清潔工掙得少了……這些錢能讓我們一家子過下去,支撐到旅館運轉起來。」

黎成一味點頭,無從安慰。

胡安見黎成沒再有任何反應,笑著站起,沒洗漱,只是支起了一張行軍床,和衣睡在了客廳,那是他兩周來睡的方式、睡的地方。


[1]審核內容除了硬件設施外,還包括房主及房主親屬的政治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