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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何光重重敲著黎成的房門,大聲叫他起床,說要去墨西哥女藝術家那兒做客。黎成猝然醒來,不耐煩地應了一聲,心裡憋火,他們要去見那女的,為什麼還要拉上自己?但又一想,別搞特殊,不然多得罪人啊!他硬著頭皮起了床,刷牙洗臉,換了身乾淨衣裳。正要出門,想起了什麼,掏出錢包,從裡面取出一多半的現金,存入已經放有護照、銀行卡和現金的旅館保險箱。他想,少帶點就少花點,如果錢不夠,還有他們請客,到時就可以更順理成章地說,今天忘記補現金進錢包了。

一行人先在巷子裡的墨西哥肉卷攤吃了早飯,再回旅館取車,由艾文引路找到了女雕塑家位於無人區的住處。到的時候鐵柵門還掛著一根錨鏈和一把巨鎖,看樣子這裡的主人對門裡面保存著的心血非常在乎。京昌趴在鐵柵門上向裡望,除了地上那塊大光斑什麼都看不見,他隨手拽了拽鐵鎖,鐵柵卡在門框上的地方就開始往下掉土塊兒。正在這時女主人回來了,用墨西哥口音很淡的英語跟他們打招呼,從褲兜裡掏出把炒勺大小的老式鑰匙,吃力地打開巨鎖,更吃力地把錨鏈拉到一邊。

女雕塑家引他們進了房子,說她住在別的地方,這裡只是工作室,而且還是免費的,因為這房子根本沒主兒,是她有一天無意間找到的,當時這裡門都沒有,是她後來配了門又配了鎖。她說這片都沒人住,因為百年前鬧過瘟疫,當時住這裡的不是死了就是搬了,還說墨西哥人迷信,沒人願意搬回來,只有她不在乎。

她介紹她的雕塑作品,所有雕塑原型都是她丈夫。確實,從門口的木桌到裡面的木架上全是一個長相的男人,或痛苦或安詳,或亢奮或憂傷,或全裸或只是頭像,而似乎只有呂偉發現角落裡唯一的另一個男人的塑像,細看之下和艾文有幾分相像,只是塑造手法稚嫩一些。呂偉瞄了艾文一眼,他沒看到它,只是全神貫注地望著那女人。

「誰是那個中國著名藝術家?」女雕塑家突然問,艾文指著呂偉說:「就是他!」看來他學會了中國人介紹朋友那套。「你覺得怎麼樣?」那女人問,呂偉說她的作品很有力度。那女人淡然一笑,說這些作品很快會被運走,參加墨西哥城的雕塑大展。

她請大家坐下,因為椅子不夠,自己坐在了扣過來的破泥桶上。她說墨西哥的藝術家很多,但有錢的很少,在這裡靠藝術致富很難,想活著卻很容易,因為市場很大,就算普通老百姓也會買藝術品,但不會花很多錢,而且人和人喜歡的東西很不同,並且都執著於自己的喜好,很難讓人們一窩蜂地追捧某種藝術品或某位藝術家。

京昌說中國的情況正相反。女雕塑家說:「確實像艾文說的,我很有名,」她從一個垃圾袋裡翻出一本濺滿泥點的宣傳冊,是她在國立美術館辦個展時美術館印的,「但我很窮,你們也看到了。」她指了指頭頂上那片天,「我已經想在那裡裝一塊玻璃很久了!」她問:「中國藝術家活得和我們一樣嗎?」呂偉搖頭,說在中國藝術家挺容易致富的。何光說:「可能在墨西哥,真正熱愛藝術的人才成為藝術家,但在中國大多數藝術家是為了致富才成為藝術家,藝術在中國是窮人翻身的手段。」那女人聽後問了兩個問題:「你們誰知道墨西哥人怎麼辦中國綠卡?」和「你是個中國藝術家,你富嗎?」第一個問題被京昌、艾文、何光當玩笑直接過濾了,第二個問題令呂偉尷尬得不知如何回答,於是無地自容地回答了她第一個問題,「應該不難。你要是來中國,我們去機場接你。」

何光請她推薦一些附近值得一去的地方,她說離這片無人區不遠有個大溶洞,洞裡有個深潭,沒有遊客,當地人也不會去,是她沒事就去安靜一下的地方,她還小聲對何光說,她和丈夫偶爾會在那洞裡做愛。那女人的聲音很好聽,很愛笑,呂偉看著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在想,艾文離開她是個錯誤。他們繼續聊,像辯論會,都搶著發言,除了黎成,他坐在最外面一言不發,無所事事,有時起身四處走動,那女人說:「你們的朋友很內向,一句話都不說。」

眾人聊到了即將在復活節島舉行的婚禮。她說小時候就知道那裡,忘了在幾歲的時候,還用泥巴照著石像的照片做了個小號的,保存至今。說著她取來一個鞋盒,盒裡有個被一條破牛仔褲裹著的小泥人,後來呂偉想想還真的挺像的,只是她小時候不知道那些石人其實還有帽子和眼睛。當黎成也象徵性地過來瞟了一眼之後,不知道為什麼,何光突然問那女人,「明年一月中旬你有空嗎?」那女人想了想,說那時展覽已經結束了,應該沒事。「你願不願意來參加我們的婚禮?」何光發出邀請,「我可以嗎?」那女人很驚訝,「我是說當然好!我很想去!」她頓了頓,「如果到時我能賺上點路費的話,就看墨西哥城那次展覽有沒有人願意掏錢買我的作品了……有錢絕對去!……具體是哪一天?」「一月二十日上午十點,島上唯一的教堂,如果有變動就讓艾文和你聯繫。」

呂偉完全沒料到何光會邀請那女人,儘管覺得她不錯,但沒熟到參加他們婚禮的分上。當晚呂偉問何光是不是想給艾文創造一個和那女人重歸於好的機會,她說有這方面考慮,但更因為看到那女人曾對復活節島有所憧憬,很多人都像她一樣,曾對什麼渴望,然後忘了,如果能讓他們想起,為他們創造一個去實現的機會,不管最終他們是否仍看重曾經的渴望,是否會抓住機會,何光自己也會高興。「關鍵是她不討人厭。」

呂偉忘了和女雕塑家聊了多久,只記得離開時,地上那塊大光斑的邊緣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了。

她執意將他們帶到提過的溶洞。

他們一路尾隨,在烈日下的無人區穿行。那裡無人居住,反而乾淨,沒有生活垃圾,沒有野狗的糞便,四週一切都被強光染得白茫茫的,像走在冰川上。繞過一座已經完全坍塌的西班牙式庭院,眼前出現一道長得看不見盡頭的白色矮牆,牆上遍佈窟窿,大大小小,蔓延至遠方。矮牆那邊是黑暗的叢林,樹枝籐蔓從窟窿裡伸出手來,向經過的人們乞討,但顯然它們已經等了太久,它們的手早被強光燒得焦黃,卻連一個掛在上面的塑料袋都沒有。

他們跟著那女人鑽過矮牆上最大的一個窟窿,進入被參天植被遮掩得不見天日的叢林,披荊斬棘地走出大概五六十米遠,一個巨大的深坑出現在眼前。坑底是個直徑約莫百米的深潭,一半暴露在陽光下,一半被拱起的溶洞罩住,隱沒在黑洞深處。潭水死寂,沒有一道波紋,深孔雀藍色的水面上靜止著星星點點的黃葉,像星空。說真的,這些人裡沒一個見過這樣的地方,女雕塑家說這種溶洞在墨西哥很常見,每個城市邊上都有幾個,因為阿茲泰克人最早的村落都需建在這樣的水源旁,那些村落相當一部分是後來墨西哥城鎮的雛形。這樣的溶洞在巴利亞多利德就有好幾個,最有名的在奇琴伊察附近,叫什麼她忘了。

她邊說邊當著眾人的面脫掉了鞋和褲子,穿著內褲和短袖衫,踮著赤腳踏過一地腐葉,站在離水面四米來高、覆滿翠綠色苔蘚的岩石上,「這裡的水很舒服!」說完飛身躍入深潭,一個高挑的水花令原本靜止的浮葉蕩向深潭邊緣,其他人探出腦袋,向水中張望,等了好久,她從水潭另一側鑽出來,高呼,叫他們也下去涼快一下。大家相互看看,儘管很想嘗試在這樣的地方戲水,卻沒一個好意思將內衣褲暴露在大家面前。正猶豫著,艾文一馬當先脫了衣褲,循著那女人的足跡站上岩石。那女人在水潭那邊喊著快跳,艾文大叫一聲拍進水裡,那一下讓他胸口肚皮紅了一周。見他倆在水裡玩得熱鬧,京昌和呂偉也開始脫,黎成遲疑了片刻,也利落地脫得只剩四角內褲。他們先後爬上跳台,水面接連被炸開三次。他們尖叫、大笑、吶喊,那半座溶洞像個錄音機,將所有聲響重複播放。那女人知道京昌愛好潛水,叫他別潛太深,否則會發生意外,京昌問太深是多深,女人想了想說不要超過二十米吧[1],京昌盡可能將身體探出水面,歪過腦袋給她看自己肩膀上那條長長的大黑疤,說別說二十米,就是兩米也吃不消。

黎成少有的對京昌表示關心,問他的傷口能不能碰水,又說這水可真乾淨。是啊,和黎成小時候常去游水的湘家蕩相比,這裡確實幹淨,他記得過去的湘家蕩污染嚴重,水是灰綠色的,游著就有死貓死狗從身邊飄過。眼下是黎成來到墨西哥後最開心的時刻,因為終於發現這裡有比嘉興強的地方。他仰面浮著,望著天空,難得的放鬆下來,去他媽的嘉興,去他媽的萬捷,去他媽的女人……

他們暢遊,累了就踩水,撩水。趁著游到艾文身邊,呂偉用中文問他,那女人這麼窮,怎麼有錢去美國讀藝術?艾文告訴他,她爸在墨西哥中部有個仙人掌農場,農場裡有個龍舌蘭酒廠。

呂偉無意間望向岸邊,何光守候眾人的地方,發現她消失了。她不會水,只得幫其他人看管衣褲,雖說在此實屬多餘。呂偉呼喚她,其他人也停止嬉戲,一時間冒出水面的五顆腦袋轉動起來,四下尋覓,忽然發現在那些腦袋之中,有一雙冒出水面的腳丫,呂偉覺得那對腳眼熟,伸手撈起了它們的主人。

何光不會游泳是有原因的,她的頭太重,游著游著就倒立起來,一口一口地喝水,喝了幾次就不敢游了,直到今天被如此誘人的潭水吸引,忘了教訓。

呂偉把她拉到岸邊,讓她扒住石塊。她揉著眼,說這裡的水很好喝。

上岸比下水尷尬,內衣畢竟不是泳衣,全透著。

呂偉問那女人有沒有游到過洞穴最深處,她說游過一次,最裡面的水比外面更清澈,但什麼都看不見,遠沒有游到一半有趣。

穿過叢林,鑽過洞,穿過那片廢墟,他們回到工作室門口。艾文說第二天會去梅麗達,問她是否願意同行。京昌在旁邊捅他,用中文小聲說車裡沒位子了,難道你想抱著她去梅麗達?艾文想了想,一本正經地說:不抱了,不然又射精很順利了。

那女人聰明,識趣地說明天還要趕工。她邀請他們從古巴回到墨西哥城後去參觀那雕塑展,「我們在那裡再見」。


[1]水潭上層是普通淡水,深處是渾濁的氫硫化物鹹水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