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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他們餓了,可放眼望去,除了仙人掌就是工廠和倉庫。他們開下公路,停在一個崗亭前,問保安附近哪有餐館。保安是個害羞的農村小伙子,聽不懂。他們做吃飯的樣子,小伙子憨笑起來,指著身後百米外的倉庫。倉庫門前沒有餐廳標誌,想是墨西哥人不講究。叩開大門,一個人探出頭來,他們又一起做吃飯的動作。

在十米高的貨架間穿行,越走越黑,越走越心寒,越走貼得越緊。黎成提議走回頭路,那人卻叫大家過去。他們騎虎難下,輪流把身邊的人往前推,那人詫異地看著他們,僵持許久,眾人派出代表。

京昌轉動腳腕,隨時準備逃跑。在距那人兩米多遠的地方停住,瞪著他,他指著貨物,示意京昌靠近。京昌靠近貨物,目光卻沒從他身上挪開,猛看一眼貨,就又瞪向他,再看一眼,再瞪向他……來回四五次,才完全聚焦到貨架上,鬆懈下來。這時其他人已退出了五十多米,京昌喊,瞧你們慫的!自己過來看看。

全是從中國運來的豆豉鯪魚罐頭和方便麵。那人把他們當成了來提貨的中國客戶。他們慌亂地退出倉庫,讓那倉庫管理員摸不著頭腦,幾個中國商人來提貨,卻不好意思看貨,看了貨又不好意思提。

他們往路深處駛。艾文發現後視鏡裡有個墨西哥青年瘋了似的蹬著腳踏車跟在後面。幾分鐘,那青年還在,大夥兒心想不是他有急事,就是太蠢,在這麼毒的日頭下騎車,不擔心中暑?黎成回頭冷冷地瞅著他,說是那崗亭裡的小保安。又開出半里,黎成突然說,他好像在追咱們。那時他蹬得快虛脫了,自行車左拐右拐的畫著八字,每狠狠蹬上兩下,就抬起手臂使勁向他們揮舞。京昌一腳剎車。小保安蹬到跟前,渾身濕透,半天才倒過氣來,指著反方向咿咿呀呀。「餐館在那邊?」他消化,搖頭。「倉庫裡的人叫我們回去?」他消化,搖頭。「你想明白了我們原來是要找餐館,不是買中國罐頭,所以讓我們離開,因為這裡壓根沒有餐館是嗎?」他消化,消化,又消化,大家將這句拆開了揉碎了念叨了好幾遍,還查了翻譯軟件,按照音標慢慢讀給他聽,他眼睛亮了,興奮地點頭。京昌一把輪,調頭;何光伸出腦袋跟他道謝,道別。從頭到尾,小保安都笑著。

呂偉說對墨西哥人的第一印象不錯,至少這些鄉下人很單純。黎成搖頭,把在國內看到的新聞裡電影裡有關墨西哥人的描述搬了出來,墨西哥人生性凶殘,在墨西哥還是要多加小心,愣頭青一樣跟著陌生人進倉庫這種事不要再做。黎成不喜歡墨西哥人,儘管在此之前從沒接觸過一個。「還好只是差點參與了一次罐頭交易而不是毒品買賣。」他又說。

向西七八千米找到一家當地人吃飯的餐館,裡面陳舊卻乾淨,有五個墨西哥糙爺們圍坐在一張圓桌前,大嚼叫不出名字的食物,盯著掛在餐館一角的電視機裡播放的選秀節目。有四五個服務員,都是大媽,她們並不走動,只是歪在長長的櫃檯後嘮家常。櫃檯上一排玻璃罩,裡面是吃的,主食只有塔克[1],配菜不少,多是菜泥肉醬之類不成形的東西,像被拉出來的。

聚在收銀台前正要點菜,看到收銀台下方一塊小黑板上七扭八歪的寫著幾行西班牙文,後面跟著它們的價格,暗自吃驚,每行標價都高得離譜,換成人民幣,最便宜的一道菜也要上百元,看到這兒,眾人對那幾位大快朵頤的爺們充滿敬意。黎成說自己肯定不在這裡吃,京昌說這一頓吃下來要好幾千呢吧,呂偉夫婦也說再找找,艾文遲疑片刻,說如果這地方都敢明碼標價,那麼附近其他餐廳只會更貴,「太餓了,就在這裡吃吧,這頓我請」。說著掏出錢包,擔心難以跟墨西哥人溝通,就只做手勢,把小黑板上的西班牙名字都指了一遍,心算出總價,一張張攆出五百比索大鈔,點了有二十張,交給收銀台後的大媽。大媽下意識地接過錢,卻一臉茫然,「我們這裡只能用外幣換比索,不能用比索換外幣,你這是想換什麼?」

他們這才明白這餐館能換外幣,小黑板上是當天的匯率。他們道歉,大媽坦然地把錢還給艾文。她說這餐館的女服務員都能聽懂他們要什麼。還是艾文請客,餐費連換錢時多出的鋼崩都沒用完。不光便宜,飯菜雖然樣子醜陋,但味道可口,尤其是茄子肉醬塔克。其實,大夥兒只能看出那道菜的原料。

他們一直聊天,唯獨黎成緘默,皺著眉一點點嚥下眼前的食物,沒人知道他怎麼看待抵達墨西哥後的這一個多小時。

說真的,黎成對第一次出國的第一個落腳點很不滿意,比嘉興都差遠了。他用餐叉挑起盤裡軟塌塌黑乎乎的不知是什麼玩意兒的玩意兒,又任由那些玩意兒從餐叉縫隙間滑落,來來回回,嘉興的阿能面不知要比這玩意兒好吃多少。還有,自從出了機場,沒見到一輛高檔車,再瞧瞧嘉興,那裡的高檔車有多少,他清楚。哪裡最容易見到高檔車,他更清楚,除了車行和那所貴族小學,就是嘉興唯一的那家享譽全球的咖啡連鎖店。黎成不愛喝咖啡,他第一次帶呂偉夫婦去那裡,就察覺到他們也不愛喝,可他還是不斷地把他們約到那裡,就是因為那門口常常停滿當地富家子的高檔車,黎成覺得,讓北京親戚看到那些昂貴的東西,是嘉興的光榮,自然也是他的。

除了糟糕的食物和沒有高檔車,還有那些墨西哥人,他們看起來又髒又黑又矮小,比起嘉興的農民更像農民,如果桂姨一家搬到墨西哥,一定是貴族,是上流社會,還有那兩個可愛的外甥女,她們要是生活在這裡,就是小公主啦!

黎成想著,勉強吃了兩口,畢竟是人家請客,不能讓人家下不來台。收錢的墨西哥胖大媽豪爽地衝他們喊:「東西好吃嗎?」黎成沒吱聲,其他人都衝她豎拇指,大媽爽朗地大笑,笑聲像大象踩中了鐵釘。她讓另外兩個大媽給每人多添了不少新菜,說請他們吃。他們嘗了繼續叫好,黎成冷眼旁觀。

坎昆通向巴利亞多利德的路只有一條,卻看不見幾輛車。京昌盡情駕車飛馳,雪佛蘭慘叫,車身像風中的紙屑飄來蕩去,他卻把油門踩得更深。公路兩旁全是低矮的樹叢,沒一塊農田,呂偉好奇墨西哥人怎麼不去墾荒。何光把注意力投向天空,指著正在頭頂盤旋的幾十隻翅展過兩米的蒼鷹叫其他人看。京昌感慨墨西哥公路修得筆直,駛出個把小時一道小彎都沒拐過。黎成不關心這些,他正想著從上海到嘉興的那條高速路的樣子,那條路也是筆直的,但比眼前這條平坦,而且路兩旁都是人家,如果在春天,會看到大片金燦燦的油菜花,小橋流水回轉其間,一片生機盎然……

黎成不停地回憶那條通往嘉興的路,和那條路通往的城市。不知為什麼,他竟然開始害怕把那兒忘了。

他們途經三個村落,四片墓地,兩座教堂,和更多的矮樹林之後,駛入了巴利亞多利德,一座井井有條的小城。和墨西哥所有的小城一樣,它的市中心有個小廣場,所有街道都圍繞它如漣漪般擴散開去。人很少,開出一兩個路口才能見到一兩個人。

「很破,但很漂亮,我們應該在這裡多待兩天。」京昌說。

破敗是因為巴利亞多利德是西班牙殖民者在墨西哥建造的第一座城市,據說之所以選在這裡,而不是在他們登陸的更富饒的沿海,是因為西班牙人嫌沿海一帶蚊子太多。當西班牙人佔領這裡之後,將城市重建,趕走了原住民。幾百年後,原住民起義,殺光了西班牙人,奪回城市,然後這座城就定格在了西班牙人被屠殺後的樣子,再沒被修繕。直到今天,每個人都住在破房子裡。

還好,旅館是新的,至少在近二十年內翻修過。旅館呈馬蹄形,兩層小樓圍著個小泳池,旅館對面的牆上畫著個可樂廣告,已模糊不清,後來他們在各種地方看到了更多可樂標誌,茅房裡都有。上街吃晚餐的一路上,黎成拿出相機拍個沒完,其他人被他帶動,也拍了些可有可無的照片。他們在原總督府改建的餐館吃飯,餐桌就擺在迴廊上,四周牆上掛的全是費爾南多·波特羅的仿作。有英文菜單,點菜不再是問題,侍者懂得因人而異地開些玩笑。

舉杯,為安全抵達,為接下來的旅途和最終的婚禮能平安順利。黎成默默地觀察四周,吃著自己點的菜,心想這裡還像點樣子。他突然想起爸爸,不知道今晚爸爸吃了什麼,在嘉興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也不知道現在嘉興幾點了,黎成又想。艾文想明天獨自去見前女友,其他人就決定去城外的古跡轉轉。

喝到打烊,就著忽明忽暗的路燈,憑記憶摸回旅館。帶路的是黎成,在黑暗中找路,他擅長。一進旅館,艾文沒脫衣服就一個猛子扎進泳池,別人以為他是喝多了摔進去的,剛要救,他就快速切換各式泳姿游了個來回,看得出他挺高興。他大喊,都下來!幾個中國人對視一眼,上樓睡覺了。

那晚都很興奮。浴室隔音不好,洗澡時,他們這排的浴室裡都傳出了歌聲,唱《義勇軍進行曲》的都有。洗完澡,呂偉夫婦倒頭就睡,睡前最後一點意識讓何光聽到很遠的地方有隻狗在狂吠。

黎成睡不著,坐在床上倒換著四個墨西哥台,一秒蹦五個詞的西語新聞播報更讓他睡意全無,他加了件衣服來到二樓迴廊,俯視泳池,此時已空無一人。池水隨夜風蕩漾,泛著無數閃亮的白點。他抬頭,慨歎已經很久沒在嘉興看到這麼清透的星空了,上次看到這麼多星星還要追溯到童年,那時的嘉興多好啊,那時人人都騎車,街上沒有漂亮姑娘,還有星空,那時真他媽完美啊!黎成想。不知多久,脖子酸了,也困了。

遠方的狗亂吠了一陣兒,兩條離旅館更近的狗也跟著叫上了,它倆一叫,遠近的野狗叫成一片,攪和了京昌的美夢。看手機,剛睡兩個小時。手機上多了十一條追到太平洋這邊的短信,特大喜訊:潮白河畔千尺豪宅恭候駕臨品鑒。在北京看到是厭煩,在巴利亞多利德看到卻別有風味。下屬的工作短信也有。公司剛立項製作一檔選秀節目,合作了四年的電腦動畫團隊這次報價過高,被棄用,京昌這個月的任務就是找到新合作夥伴。去古巴前,艾文幫他和泰吉搭上了線。泰吉很樂意,對他來說這是單大活兒。京昌請他先整理些樣片發過來。

看完所有短信,京昌清醒了,隨即開始胡思亂想,一發不可收拾,以為遠離北京這種情況便會好轉,看來並非如此。他先想一路上要在哪裡買些什麼禮物帶回國,有幾個人要送,分別送什麼。又想這一路可能發生艷遇的地點,西恩富戈斯附近的長島可能性最大。

他一直幻想著一個故事,男主角無法停止思考,只有潛入深海,神經才能放鬆,為此他參加各種潛水組織,到各潛點潛水,雖有所緩解,卻不徹底,總覺得差點什麼。因為潛水的死亡率很高,所以每次下潛都需要一個搭檔,又因為在水下無法通過語言交流,所以兩人的默契至關重要。就這樣,在第十一次潛水時女主角出現了。那次他們被安排成搭檔,男主角有生以來頭次全身心地放鬆,而女主角也同樣發現自己找到了真正的潛伴。從此,一有空他們就相約潛水……這是一個完美的潛水故事,只是結尾還沒想好,因為每次都在睡前才想起這個故事,沒編完就睡著了,這次也不例外。

野狗大會,艾文旁聽到尾。他喝得最多,醉意卻隨躍入泳池無影無蹤,冰涼的池水還讓他徹底失眠。三個小時一直醒著,他有最多時間比誰想的都多,從怎麼讓中國員工說回中國話,到明天要見的女人。不知她是不是也結婚了。上帝啊!她脾氣那麼差,真不知誰能娶她。有次他沒忍住,把這話對她說了,換來的是她持尖刀朝著即將完成的塑像連砍。可他不願只回憶她的瘋狂,不公平,他們共度的美妙時光更多。正如被砍的就是他的半身像。他是她上學時所制的多數塑像的原型,一些甚至是用他翻模做的。艾文雖學商,卻十分熟悉那翻模流程,先脫衣,擺出要求動作,渾身被纏紗布,只留鼻孔,然後糊泥,先正面再背面……這些總讓他疲憊,卻從不厭煩。在嘴被封住前他們會一直聊天,之後她會大聲講故事給他解悶。他感到幸福。

每當回憶這些他就愧疚起來,是自己拋棄了她。每每想到拋棄,就不由地想到最不願意想到的爸爸,想到爸爸,又會想到最願意想到的媽媽,從而想到一艘船,陰冷的海風,海鷗,很多海鷗,盤旋在灰暗低矮的雲層下,一隻溫暖的手牽著自己……每當這個畫面出現,他便會入睡,讓所有回憶在夢中繼續。

此時已是抵達巴利亞多利德第二天的凌晨三點四十分了,野狗下班,公雞接班。

通常情況下,中國人在公雞打鳴後很難睡得踏實。凌晨雞叫後他們幾個輾轉反側,九點半就都起床了。拐出旅館找了個路邊攤,炸豬皮碎塔克利亞味道很好,他們相約明天再來。沒等吃完,艾文就獨自離開了。「聊得好,叫她出來一起吃晚飯!」京昌對他的背影喊。他沒回頭,只是抬手揮舞了兩下。他握著手機地圖找寶貝一樣左顧右盼,消失在眾人眼前。剛十點半太陽就升到了頭頂,街上的影子縮得窄窄的,和他們一樣緊貼牆根。他們邊嚼肉卷邊猜艾文此去會否有所斬獲。「興許能重歸於好!」京昌說。黎成問:「他不是有老婆了嗎?」


[1]墨西哥卷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