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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艾文的妻子不該成為他的妻子。貪慕虛榮的背後往往包藏謊言。剛認識艾文,她就扯謊說自己是富家女,只不過是與不是艾文都不介懷。後來艾文被派駐香港、北京,她更是不顧艾文的經濟壓力,和高管太太們攀比吃穿。艾文曾偷向何光打聽,月租兩萬七的房子在北京是否太高,何光瞭解了地段面積樓盤之後,用「二百五、冤大頭、吃飽了撐的」數落了他半個小時。艾文很無奈,說是老婆租的,就為向公司其他高管太太看齊,但是人家太太恐怕都只是說說,畢竟公司不管報銷房租。如此,艾文對妻子的不滿在不動聲色的積累著,很快,更無法讓他忍受的事顯現出來,妻子對性的抗拒。

婚前,艾文把那女人對做愛的推搪理解為東方女性的矜持,拒絕婚前性行為是她的道德堅持。可婚後才發現,原來妻子對性異乎尋常地抗拒,不僅不願做愛,連看到雜誌上男女裸露的身體都會反感。「所以她買回來的那些名牌,只有阿拉伯婦女會穿!」艾文曾這樣跟呂偉說。何光問過艾文,沒有性生活他怎麼辦。「我修禪。」艾文說那話的時候擺出了一個緊閉雙眼、雙手合十的姿勢,「還有自己解決」。艾文說這話的時候沒有配以任何動作。

當各種不滿累積到一定程度,艾文終於決定和她離婚。可就在他醞釀的那段日子裡,妻子竟被查出患上了子宮癌,這瞬間打消了他離婚的念頭,從此為妻子的治療四處奔波,同時更努力賺錢。只是有時還會想起自己唯一拋棄過的女人,他曾不止一次在泰吉或何光面前提起她,每次提,都笑著說她除了偶爾暴躁些,其他都好。何光問他是否後悔離開她,他不是笑著點頭,就是苦著臉搖頭。

「艾文其實挺不容易的。」何光說。

黎成不同意:「他那麼有錢,能有什麼不容易的?」

何光沒回答,就算想說什麼,也要閉嘴了,不然絕對會咬掉舌頭。凡駛過村莊就要減速,因為那些突如其來的減速帶。通過第一個村莊時,他們時速八十,一個少說二十厘米高的減速帶讓眾人翱翔。如果在減速帶旁停一排報廢汽車,也許他們能打破吉尼斯汽車飛越紀錄。當時車內的四個人瞬間失重,著陸時的衝擊力讓他們七零八落地撞向四周。幾天後還車,他們為解釋頂棚上隆起的四個鼓包費盡唇舌。

除了那些致命減速帶,讓每個人記憶深刻的還有在任何第三世界國家都會出現的追車的孩子們,在這裡他們講文明懂禮貌,奔跑時只喊「你好」。黎成似乎樂於被追逐被問候,也向窗外的孩子揮手,說著剛學會的「你好」。他說了不知多少個「你好」之後,累了,轉頭小聲嘟囔:這些孩子長得怎麼那麼像中國人?何光見慣了孩子追車,只隨手揮舞,對追上來的孩子微笑,望著孩子們,把艾文從前對她說的低聲講給呂偉。

艾文的母親死在愛爾蘭後,爸爸把他接回了美國。從那以後艾文就不怎麼和爸爸說話了,尤其是他剛被接回美國就見到了爸爸當時的女友,後來更目睹了一個又一個女友出現在爸爸身邊。艾文曾告訴其他人,從十年前開始,爸爸的女友就比自己歲數還小了,前年回家過聖誕節,爸爸的女友小得可以當自己女兒。他說他從來沒能習慣這件事,他千萬次警告自己,絕不能像爸爸那樣。

二十年後,艾文自己也愛上了一個女人,無盡的幸福感讓他忘記了一切,包括曾經一次次對自己的警告,和那女人在一起的時候,他變成了一個最普通的擁有短暫幸福的小伙子。

「短暫的幸福」概括所有人的初戀,艾文沒有例外。當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又自然而然地結束後,艾文腦子裡被種下的對自己的告誡被刨出來,絕不拋棄任何一個女人。就這樣,他的第二個女人成了幸運兒。何光覺得,艾文是把對母親的同情和對上一個女人的愧疚全彌補在了妻子身上。

「她上輩子真是積了大德啦!」原來京昌在聽。

呂偉沒吱聲,心想不知艾文那邊進展如何了,便催著京昌給艾文去個電話。京昌也好奇,嘴上卻說得漂亮,人家四十歲的人了,還用咱們操心?說著撥通了電話。

那端艾文在用中文說著什麼,不到一分鐘。

京昌說,那女的結婚了,沒戲唱了,艾文再和她聊一會兒就先回酒店。黎成問,他不是說來找咱們嗎?呂偉反問,換你,你還會想來嗎?黎成沒說話,他也不會。從杭州回來之後,他足有一個多月沒找呂偉夫婦。

意外的是,沒多久何光接到了艾文的電話,他也想去那遺跡看看,讓大家在那裡多玩一會兒等他。電話裡艾文還說:「她問你們大家好,我跟她說你的丈夫也是個藝術家,她很感興趣,想跟你們交流一下,問你們明天有沒有空去她工作室玩玩。」何光聽後摀住手機看著大家,見紛紛點頭,便說:「明天上午吧!下午他們幾個想去奇琴伊察[1]看看。」艾文跟旁邊的人嘀咕了兩句,又對何光說:「她很高興,說要好好打掃一下畫室!」

艾文掛斷電話,笑望曾深愛的女人:「要是有條件,還是換個工作室吧!」他仰望著能看到藍天的房頂,「倒不是別的,多危險,萬一下雨塌了呢?」

「塌就塌了,反正現在這個窟窿也是之前下雨塌出來的!」她稍頓,「而且別忘了,這裡不是艾弗利特,一年都不見得下幾次雨呢。」

艾文吸了吸鼻子,「讓你丈夫出去等,合適嗎?」

「我不介意你在的時候他在,他也不介意,我是怕你不自在。」

「你沒變。」

「你也是,」那女人說著,把沾滿泥巴的手在牛仔褲上抹了抹,從屁兜裡掏出一盒被坐扁了的香煙,抽出一根,嫻熟地扔在嘴裡,叼著煙,找火兒,翻箱倒櫃半分鐘,在裝紗布的箱子裡找出個打火機,點上,重新坐到艾文面前,「剛才說到哪兒了?」

「你丈夫出去等著……」

「再往前!」那女人也跟著想,邊想邊用力吸煙,只幾口就成了煙蒂。「哦,對了!是你和你妻子,說什麼來著?她得了重病,還生不了?你們決定領養一個?」

艾文點頭。不知為什麼,他認為把自己糟糕的生活講給她是一種償還。而且他已經在之前的一個小時裡這麼做了,他把這些年的噁心事兒一股腦全講了,可惜那只是他的一廂情願,那女人似乎不在意,或者很久前就不在意了。

「操……就是說,你已經很久沒操了?那你平時怎麼解決?」

「修禪。」

「那是哪個婊子?」

「一種修行,修煉的人需要放空,達到冥想的境界,在那種境界裡,很多慾念都會消失。」

「我對你在中國學到的那些沒興趣,我只是看見你的右手都快起繭了!」說著她伸出自己的雙手,攤開給艾文看,「看,我的也是,但我的是被這些泥給毀了,現在這些泥裡不知道摻了什麼,燒手……」那女人嘮嘮叨叨講起了泥巴,半晌才覺察在廢話,「剛才沒問,你是特意來找我的?」

「是啊,要不是為了找你,我就直接去復活節島了,朋友的婚禮在那裡舉行。」

「有石像的那個島?」

「對,泰吉可能也去,如果他老婆那段時間回來的話。」

「泰吉結婚了?」

「嗯,那女人在聯合國工作,目前在非洲。」

那女人點著頭,左右看了看,目光定格在了一張糊滿乾泥巴的長木桌上,她起身,端走了上面幾個桶,幾個盆,把幾把雕塑刀幾根釘子和鐵絲直接推到地上,抬手解開頭髮,嘴上邊說著來吧,邊開始脫衣服。艾文一愣,不由自主地往她丈夫離開的方向望了望。

「別擔心,他回家看球去了。」她說著繼續脫,同時向艾文靠近。

艾文只是張著嘴,彷彿靠近他的是個牙醫,他就像第一次拔牙的孩子那樣緊張。「我這次來,不是為了這個。」

那女人嗤地笑了出來,脫得只剩一條內褲,「你覺得你拋棄了我?可能事情隔得太久,你記不清了,或者說那是你更願意記得的故事,我再告訴你一次,咱們分開是因為你從沒愛過我。」

她蹲在艾文的膝蓋前,雙手握住艾文的右手。

「我一直都明白,因為你的血統,你爸做的事,你的長相,你瞧不起自己,所以當年你只敢追求長得並不出眾的、身為墨西哥人的我。我瞭解你,你對女人的口味並不奇怪,我知道你最喜歡那些金髮碧眼的白妞,可你不敢追求她們。後來,咱們分開了,你賺到錢了,卻還是不敢,而是選擇了另一個其貌不揚的日本女人。你說你希望被派往中國,真的只是因為那裡有更好的前途嗎?也許吧,但如果我沒猜錯,你覺得只有在中國,你才是個真正的美國人。」

那女人仍然微笑著,語氣不急不緩,像是面對自己的孩子。

「不管怎麼說,都過去了,親愛的艾文,不管以前你我之間發生了什麼,你並沒拋棄我……看看你,永遠像個孩子,永遠用你媽媽的死當借口,你只是在利用那借口,讓你的朋友們覺得你特別。我不知道分開的這十幾年你把那個故事對朋友和自己重複了多少次,但是該打住了。儘管,你出現在這裡,說明你還在拿它當逃避現實的借口,逃避你家裡的那攤破事。但是,親愛的,該長大了,你現在有的比從前任何時候都多,你已經不用再像從前那麼活著了。你可以轉身就離開這裡,把我這個你從沒愛過的女人忘得一乾二淨,同樣也可以轉身就離開你的妻子。」

他們對視著。那女人的話讓艾文的思路亂極了,他不知道那女人說的是否正確,他也沒有能力知道,尤其是望著眼前這幾乎全裸的女人。艾文低頭看著那熟悉的肉體,看見乳暈旁那塊熟悉的白斑,眼圈泛紅。

女人輕聲說:「還記得嗎?在芝加哥,你被我用紗布裹得像木乃伊,還願意跑到大街上給我買漢堡……我都記得。」

那女人微笑著站起身,坐在了艾文的腿上,摟住他的肩膀,親吻他,「我一直都愛著你,」親吻他,「但是你我都知道,那是咱們之間最微不足道的一環。」

艾文抬起手摟住了她的腰,她的腰比從前柔軟了,他想著,手滑到了那女人的大腿,忽的他的身體有了反應,反應從無到有,從出現到劇烈,短得匪夷所思,艾文低沉地呻吟了兩聲,長出了口氣,整個身體垮了下來,此時那女人的內褲都還沒脫掉。艾文原本縮回淚腺的淚水又冒出來了,還有一滴劃過了臉頰,女人面無表情地抬起手,幫他抹掉了那滴眼淚,從他腿上站起,雙手掩胸,退到扔衣服的地方,一件件穿好,短袖穿反了,但她並沒察覺,只是重新坐到艾文對面,從屁兜裡掏出另一根扁平的香煙,點上,望著艾文。艾文哭喪的表情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略帶尷尬的憨笑,「丟人」。

「沒人會知道的。」那女人笑著,同時狠吸了兩口煙,「很快我也會忘掉,我只會記得你最厲害的那次。」說完吐出一串煙圈,把一塊沾滿龜裂的泥巴的抹布扔給了艾文:「擦擦吧!」

艾文沒接,任憑那塊乾硬的抹布卡嘰一聲立在腳邊。艾文看著那塊布說:「算了吧,我的內褲比較乾淨。」

「你還是那麼講究。」

「你就從沒想過,不是我講究……」艾文反駁,「你就從沒想過,很多事根本不是你以為的那樣?」

女人沒再吭聲。

許久,艾文說,她說他瞧不起自己,也許,但那不是他當初選擇她的原因。

女人微笑著問那原因。

艾文說因為他愛她。

女人聽了背過身坐了一會兒。等她再轉過身,艾文講了自己目前的工作,說的都是第一次見呂偉時說的,員工啊,客戶啊,英語啊,漢語啊,等等,她只是聽,沒打斷一次。當艾文講完,那女人問他是怎麼找到她的,艾文說保密,她將一把雕塑刀架在他脖子上:「最後一句話!要麼說實話,要麼說遺言!」艾文笑了,瞬間想起被雕塑刀威脅的所有時刻,笑了很久,然後和每次一樣:「我說實話!」她聽了低下眼皮,「我丈夫每次都選遺言,這是你們最大的不同……」她停了停繼續說:「好吧,聽聽實話是什麼。」


[1]瑪雅古城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