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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北京的日子過得很快,該上路了。

路燈剛滅,艾文公司的麵包車就挨個接上大夥兒送往機場。一路上京昌和艾文就是否該取消機場高速的收費站而辯論,何光和呂偉偶爾搭腔,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黎成無言地望著窗外。初冬的北京有種特有的光,它在溫暖的眼裡冰冷,在冰冷的眼裡是溫暖的檸黃色。黎成在嘉興從不曾見過這樣檸黃色的光。那光像為他餞行,一路追隨,到機場,到候機大廳,到飛機衝出灰暗的雲層才全然消失。

他的「最經濟航線」讓一行人要先後在華盛頓和紐約轉機,算上候機,全程要四十個小時。航班座椅間距也很小,包括何光,膝蓋都頂在前排椅背上。艾文沒想到大陸航空現在的經濟艙這麼憋悶,他說十幾年前要寬敞得多。呂偉掏出一盒遠足必備的安眠藥分給大家,「睡著了就舒服了」。坐在這排盡頭的美國大媽看傻了,以為他們準備集體赴死。

一塊兒吞了藥,安靜地等藥效發作。黎成低聲問呂偉,飛機餐怎麼辦?呂偉說睡醒幫他要。機輪重擊跑道喚醒了大家。到了?艾文覺得難以置信,慨歎一顆安眠藥能解決的,他花了不知多少錢在頭等艙機票上都沒解決。可事無完美,那顆安眠藥讓不常吃的人醒來後頭疼不已。黎成最後一個醒,下飛機時呂偉問他要不要取個飛機餐。他怕別人知道,慌亂地使了個眼色,小聲說算了。

華盛頓已是深夜,機場沒幾個人,他們拿到行李後走向轉機口,遇到一個坐在通道中央的華裔小伙子,是海關的。他攔下黎成,問他的行李在哪裡,京昌說在他那兒,華裔又問黎成為什麼行李不自己拿?黎成不知所措,沒答話,只是指著已超載的行李車,華裔嚴肅的追問令他緊張,不由得往後退。這時艾文衝到前面,將腦袋伸到華裔的胸牌前,大聲念出他的員工號碼,厲聲說:「第一!我們的行李我們幾個愛誰拿誰拿,關你屁事!第二!如果你再問一遍,再耽誤我們一秒,我們五個就分別去投訴你五次!」華裔臉色難看,放行了。走出很遠,黎成問,那人是不是對所有人都這樣。京昌說應該只對中國人這樣。何光告訴他華裔討厭中國人,因為他們討厭自己,但他們又不能討厭自己,所以就討厭像自己的人。何光的解釋讓艾文的臉色也不怎麼好看。

很快完成了轉機和托運行李的手續,然後就是七個小時的漫長等待。他們本打算在機場附近找個酒店睡上一覺,但黎成不想花那房費,「別管我,我就在長椅上睡會兒,你們去吧,記著回來找我」。其他四人相互看看,決定留在機場陪他。

下面的問題是在哪裡棲身。華盛頓機場早有防備,長椅皆由帶扶手的單人椅連成,無法平躺,但這點心眼兒防不了中國人,他們還是找到個地方。那裡安靜,沒人經過,一張扇形軟椅包住一根半埋在牆裡的柱子。他們將行李呈放射狀排列在扇形軟椅外圍放腿,沒一會兒五張床被搭好了,他們又取出衣服,疊成枕頭,頭沖裡,腳朝外。如果從上方俯視,他們和扇形軟椅組成的圖案該像個升起一半的太陽,他們是五道光芒。

也許是都在飛機上睡了太久,睡不著,京昌和艾文討論起美國機場的安保是否無懈可擊。黎成聽得用心,一會兒點頭一會兒搖頭。某一瞬五人陷入沉默,呂偉在艾文耳邊低聲說:「多擔待。」艾文笑著搖頭,呂偉挺感動,忽地艾文高聲問:「什麼是『多擔待』?」

京昌的手機響起,是胡安,他在加班,今夜睡單位。「你們到美國的東海岸了吧?我們終於沒有時差了!」京昌把手機開成揚聲。胡安語氣興奮:「他們可能要把我調走,看樣子是要升我,他們今天發了一張表讓我填,還說要我參加一個三天的培訓。」

「去做什麼?」

「不知道,但工資肯定比現在多!剛幾天啊!今天領導和我說話的時候,說了大材小用這樣的話。我走運了,沒想到他們這麼快就發現了錯誤,古巴變了啊!效率快趕上中國了,也快和中國一樣知錯就改了!」他興奮地笑,語速比從前不知快了多少。

他們為他高興,卻都不知該說什麼,只是簡單地表示祝賀,黎成把臉湊到手機跟前大聲說:「這叫是金子總會發光!」

他們仰面朝天,都微笑不語,都想著胡安,都希望那個長得像叔叔一樣的孩子能活得好些,他理應活得好些。

沒過多久呂偉犯了迷糊,再睜眼,京昌和艾文正在攀比各自到過的地方,像出牌比大小一樣,你說一個我說一個。呂偉這才知道他們去過那麼多地方。呂偉從不知京昌在歐洲有過半年的自駕經歷,曾開著一輛老款的「衛士」穿過整個歐洲,還去過呂偉一直想去的德國黑森林。艾文的經歷呂偉知道的就更少了,原來他二十幾歲時是個嬉皮,漫無目的地遊蕩在世界各個角落,他曾在亞馬遜雨林生活了整整一年,結識了一個忘年之交,而那人成了他後來的人生導師兼老闆。不光巴西,艾文還和泰吉去過秘魯的馬丘比丘和玻利維亞的天空之鏡,而且他第一次告訴大家,他去過智利。

一聽到智利,黎成坐了起來。

艾文在智利待過一個多月,去過北部沙漠,東邊的山脈,南端的火地島,和最南端的港口。

黎成問:「是去南極的港口嗎?」

艾文說是,說那個港口常年聚集著各國的背包客,都在等著和別人拼船去南極,往往一等就要十天半個月。

「那些背包客都是哪裡人,中國人多不多?」

艾文說幾乎沒有中國人。

京昌說有個朋友去過南極,所以略有耳聞,之所以那港口沒中國人,是因為想去南極、能去南極的中國人都有錢,他們不喜歡等,都直接從阿根廷乘超豪華游輪過去。

艾文揚了揚眉,說那時自己還是窮學生,只是運氣好,三天就等到一條船。那是條小汽艇,破破爛爛的,全是魚腥味,聽船長說海裡有魚他們捕魚,過季了就改送遊客去南極。「你知道嗎?坐那條小爛船,上下搖晃了五十個小時,我、泰吉,還有另外幾個法國人都吐了好幾次,噩夢!」

「五十個小時呢……」黎成自言自語,想到什麼,「然後呢?五十個小時之後,你到了是什麼感覺?第一感覺!」

「什麼是第一感覺?」

「你在街上看見個姑娘,什麼讓你想認識她,什麼就是。」京昌舉例。

艾文思索片刻:「你知道嗎?不管之後你在哪裡,只要從噩夢裡醒來,都讓人高興!」

黎成不滿意這個答案,追問到底是種什麼感覺。

「從噩夢蹦到美夢的感覺,中間醒都沒醒。」

黎成安靜地靠在牆上,翻著眼,憧憬。

京昌取出平板電腦同艾文下象棋,艾文不怎麼會,只知道如何走前幾步,到後來就不停地絆馬腿,像走日,卒子過界往回走,京昌不耐煩,就端著「棋盤」跟呂偉下,跟黎成下,跟何光下。幾局後紛紛有了睏意,睡了,只剩黎成醒著,他半靠牆,扭著頭,遙望玻璃窗外的夜空和夜空下的煌煌燈光,心想:華盛頓,第一個遠方。

先醒來的是京昌,他翻出走前買的練功服(垂感極佳的盤扣白衫和寬鬆黑褲),攤在正做著美夢的艾文的肚子上,展示給黎成看,說從今天起就要早晚穿著它打太極啦,黎成擰著眉頭沒說話。京昌去衛生間換了行頭回來,喝了口自帶保溫杯裡的熱水,在不遠處站定,起手式……右攬雀尾……就這樣,當呂偉睜開睡眼,看到個穿著太極服徐徐推手的背影,……轉身推掌……玉女穿梭……他又把眼閉上,心想:怪夢。

其他人被黎成喚醒,「該登機去紐約了!」天沒亮透,一行人推拉著行李聚在登機口,那裡已聚集了一些穿著得體的商務人士。飛紐約的是架小飛機,通道兩側只各有一個座位。黎成和艾文坐一排,艾文本打算補個覺,不想剛起飛,黎成就問了更多有關南極的事:「那裡什麼樣子?具體點,冷嗎?久了會不會無聊?你去了多久?有危險嗎?」

艾文邊回憶邊說:「剛到的時候很興奮,尤其是踏上第一塊雪地,第一次看到企鵝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感覺很妙,那麼自然,就像在樓下散步身邊過去兩隻寵物狗一樣。那裡的海水是黑的,看上去很可怕,還在黑水裡看到了鯨的背和浮著的冰塊,很漂亮,有些冰塊裡還透出藍光,像我外甥女的眼睛那麼藍。我記得還去了一家商店,去的時候那裡剛建成,我和泰吉買了兩隻毛絨企鵝,我把它送給了你們會在墨西哥見到的女人,泰吉把它送給了後來成了他太太的女人。」

後排的京昌說,他朋友也提到過港口的紀念品商店,那裡現在只招募年輕漂亮的白種女性志願者,聽說是為了討好中國遊客,因為只要有中國游輪靠港,那家店的貨物就能被掃空。最可笑的是,店裡的東西都是中國造的,因為沒有貨輪停靠那裡,補貨全靠運送旅客的游輪,所以經常是中國遊客和中國製造的南極紀念品一同被運到那裡,然後中國製造的紀念品被中國遊客買走後再一同被游輪拉回。」

飛機抽空顛簸了幾下,艾文繼續為黎成講述南極的瑰麗,黎成想像著,不由自主地微笑。正全情投入之時,艾文話鋒一轉:「但是,在那裡待了三天就膩了,雪地一樣,天氣一樣,冰山一樣,只有企鵝越來越多。」黎成問:「南極會讓人感覺無聊嗎?」艾文說:「那裡是一輩子應該去一次的地方。」

在紐約機場吃了五份美式早餐後,眾人終於坐上了真正飛往墨西哥的飛機,呂偉問大家是否還需要安眠藥,統統搖頭。一到坎昆,大夥兒麻利地脫去身上多餘的衣服。看得出身邊的人都是來玩的,美國人居多,他們換裝更麻利,剎那就從穿呆板花呢大衣的老美變成了穿花短袖花褲衩的老美。入關容易,除了黎成,他的護照比他的臉還乾淨,其他人遠遠地等著他,望著海關問了他一個又一個問題。有的他回答,有的他比畫,看得出他很緊張。

計劃租輛大吉普,到底有五個人。機場門口有五六個租車攤位,掛出的廣告表明有多種車型可供選擇,可一連問了五家,都只有一種又小又破的雪佛蘭出租,連一輛在墨西哥爛大街的老款甲殼蟲都沒有。

取了車,京昌、艾文、何光都想開,爭執不休,各自搬出駕齡,最終京昌以二十年勝出。艾文坐在副駕駛,打開手機上的衛星定位系統指路,其他人坐後排,張望著窗外新鮮而炙熱的墨西哥。黎成望著碧藍的天空下,公路兩旁荒蕪的沙地和灌木,心想:墨西哥的……不知道哪裡,第三個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