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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成來了,胡安走了。

京昌、何光和呂偉去機場送他,因為知道黎成不喜歡和老外打交道,本沒打算叫上他,但他一聽說要去送的是古巴人,就不介意了。

為了接胡安,大家第一次到了他租住的地方,那兒比想像得還小還簡陋。爐火已經滅了,屋裡冷得像冰窖,黎成傻了眼,心想原來在北京也有人住得這麼寒酸,原來自己這麼多年住的地方和這裡比起來算豪宅了……但轉念一想,一個古巴人怎麼能和我比?

胡安紅著臉說:「麻煩大家了。」還把昨晚預備的幾瓶礦泉水送到他們手裡,「有點涼,湊合喝一口吧。北京的冬天干,潤潤嗓子。」

眾人坐在他冰冷的小屋裡聊了一會兒,把黎成介紹給胡安認識。不知為什麼,黎成對胡安很友善,程度甚至超過了第一次和呂偉夫婦見面,也許因為胡安中文流利,讓黎成感覺和一個老外溝通也可以輕鬆無比;也許因為胡安是個古巴人,僅僅是個古巴人。

胡安和黎成聊得火熱,似乎室溫都為此升高了幾度。半個小時後,京昌提醒大家到點去機場了,他們才一個個走出小屋。最後胡安輕鬆地把行李提出門,摸出鎖頭,細心地鎖好了那扇一腳就能踹開的門,然後把鑰匙塞到窗台上一個只盛著土塊兒的花盆下面,這時京昌才發現,他在中國住了多年,能帶走的,一個隨身行李箱就裝得下。

去機場的路上,胡安和從前一樣嬉笑地聊,不見異樣,只是偶爾目光掠過窗外的世界時,眼中不自覺湧出一股力量,像要抓那世界一把,但因無力,不易察覺,至少其他人沒有,除了黎成,只有他看出胡安的不捨。黎成奇怪,這裡值得留戀嗎?

到了機場,胡安沒什麼可托運,拿到在阿姆斯特丹轉機的登機牌就回來找其他人,大夥兒陪他候機。黎成問他想不想家,他臉紅了,他不會說謊,他說不想,他想留在中國一輩子。「我只是偶爾想念媽媽和姐姐。」

黎成問:「沒帶什麼回去送她們嗎?」

「本來想帶一台電腦,但錢不夠了,後來想過帶一台光碟機,本來我有這個份額,但為了裝修旅館,我媽把這個份額轉賣給了一個鄰居,他家用那份額從墨西哥帶回一台液晶電視。」

呂偉想起七年前從倫敦飛哈瓦那,在希思羅碰見剛在中國參加完邀請賽的古巴女排代表隊,她們每人都懷抱著一台金正光碟機,像抱著自己的兒子,那些古巴女排隊員在中國各個都被視為明星。

「都是大件兒啊?沒有點紀念品嗎?」黎成又問。

「紀念品?……我們古巴人如果能出去,一定只帶這些『大件』,紀念品……我們不需要紀念品,我們不想紀念什麼……紀念再也回不去嗎?」

胡安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台笨重的老式筆記本電腦,說這是他幾年下來唯一能帶回去的好東西。那時他剛來中國,發現同學人手一台高檔電腦,他還以為是學校發的,自己也去領,被一頓奚落,從那以後,他開始存錢、打工,當西班牙語私教。在大二的時候買到了這台電腦,他很愛惜它,沒磕碰過一次,沒讓它中過一次病毒。

他慢慢地打開電腦,打開了桌面上一個文件夾,文件夾裡有約莫幾十張照片,全是他和一個中國姑娘的合影,他說她差點成了他妻子,他說的是「媳婦兒」。

「好看吧?」他笑問,夾著點羞怯。

大夥兒都點頭,除了黎成,呂偉望著黎成心想:誠實!

「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她了。」胡安有點傷感,但臉上的變化僅是憨笑變微笑,「去年過年,她帶我回過她老家,在……石家莊……有這個地方吧?」大家點頭,他繼續,「第一次見面,她爸媽對我很好,很熱情,把我當兒子,我很高興。可是回北京以後,她告訴我,她爸媽不許我們結婚,我想他們是看不上古巴人。」

實際上那同樣是古巴人對待中國人的態度,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眾人默然,以為那就是胡安和女友不能結婚的原因,但胡安接著說:

「別看她爸媽不同意,但她說就算和他們斷了關係,也要和我在一起,甚至在知道我要辭職回古巴的時候,說要和我一起回去……後來她確實因為這個和她爸媽鬧翻了。」

「這姑娘癡情!」黎成慨歎,「那她爸媽是怎麼把她留下的?」

「我把她留下的,我覺得,她該得到更好的生活。」胡安笑著翻了翻眼,「我不想讓她去一個有可能吃不飽飯的地方過活,那很可怕,更可怕的是,這樣的可能永遠都在……現在好了,還要多謝你們,幫她找了份這麼好的工作,電視台啊!還是首都的電視台!在古巴,能進電視台的可都是權貴子弟。」

呂偉突然好奇胡安回國後會被安排什麼工作,胡安說自己也不清楚,他說最好是和人打交道的工作,他喜歡和人說話,就算說多了會臉紅,他也喜歡。

「我想最有可能的還是回電信部門工作,畢竟來中國讀研之前我就在那裡上班了,而且我姐姐以前也在那裡工作……但這都是我猜的,不算數,該怎麼說?服從分配吧,你們以前不也這樣嗎?」胡安說。

機場廣播開始呼喚去往阿姆斯特丹的乘客,大夥兒一同站起身,突然黎成想起還不知道胡安為什麼一定要回古巴,就隨口問了誰都一直沒好意思問的問題。

「胡安,為什麼一定要回去?既然你那麼捨不得這兒。」

胡安看了一眼京昌和呂偉,笑著說:

「從上月開始,一些政府的人就不停去騷擾我媽媽和姐姐……政府的工作人員,說客,他們知道我媽媽正在籌劃開間旅館,他們說如果我不回去,旅館就開不成,而且她們也別打算過消停日子……」

京昌猜到了,才一直沒問。他說那應該就像拆遷,拆遷辦沒事就去找拆遷戶談話,如果拆遷戶家裡恰巧有公務員,那就直接以公務員的工作為要挾,如果家裡有人在蹲號子,就以號子裡那位的身體健康為要挾……軟硬兼施、來來回回。胡安說古巴的情況只會更糟。

胡安還說:「在來中國前我特意打聽過,當時很多被公派出來的都不回去,那幾年管得松,如果有倒霉的,被盯上了,只要把出來那幾年國家花的錢補上就沒人管你了,那容易得很,在中國工作一兩年就能把錢補上。但不知道怎麼了,就在前幾個月這個口一下就被掐緊了……」他苦笑,「但是古巴就這樣,相關部門想不起便無人問津,想起了就掐得人喘不過氣。那種體制嘛,不合理……然後就出現了走運的和倒霉的……」[1]

胡安望著其他人嚴肅的臉咯咯笑,似乎反倒在安慰他們,他又說:

「當然啦,到我這兒卡得緊也可能有別的原因,本來我媽就是資本家的後裔,現在能讓她和姐姐住在老宅裡,完全是因為我爸從前是哈瓦那大學教授,可是後來我爸也跑了。那些跑到我家賴著不走的說客說,我爸已經跑到美國去了,如果我再賴在中國,那我家就不需要那麼大的房子,要沒收,換小房子給我家……」

眾人向出境的方向安靜地走著。

京昌問:「就沒別的辦法嗎?」

「有,他們說我不回去也可以,只是得和從前那些賴在國外的古巴留學生一樣,把公派出來這幾年的學費和工資全吐出來。」

「有多少?」

「其實不多,你哥哥說過能幫我把這筆錢墊上的……但是除了那些錢,還加收了罰款……」

「那又是多少?」黎成問。

胡安苦笑著搖頭:「很多……」

「那又是多少?」京昌問。

胡安咬著下唇搖頭:「很多。」

出境閘口處。

黎成突然又問:「你爸爸呢?他不是在美國嗎?他不願出那筆錢嗎?」

胡安低下腦袋,黎成終於意識到問了不該問的,安靜了。胡安沒回答,只是和每個人握了手,說謝謝,謝謝他們幫他、幫她。還說會等著他們,在哈瓦那。

出境時,胡安回頭多看了兩眼,但不是看他們,他能再見他們。

黎成望著那道出境關卡,想像著即將穿過它時的心情。「黎成!撤!」呂偉叫他,兩次,他才回神追上大夥兒。

當晚,黎成和艾文也認識了。

在嘉興,黎成除了偶爾遇見日本人,沒見過幾個大鼻子老外,所以見面前還挺擔心,擔心自己的口語水平不足以應付一個如假包換的美國人,可當他發現老美艾文和古巴人胡安一樣只說中文,才加入交談,艾文那些幼稚可笑的發問則讓他徹底安心。後來黎成私下對呂偉講,覺得艾文人很好。呂偉問他對京昌的印象如何,他沒答。艾文對黎成印象也不差,只是覺得他有些像自己的中國同事,相處時面上的都過得去,但總感到和他們隔著什麼,厚厚的一層。

第二天晚上,呂偉、何光、京昌和黎成正在吃涮肉,胡安打來電話報平安,說一切都好。

京昌問:「你媽媽和姐姐還好嗎?」

「她們都很好。我媽讓我告訴你們,她很歡迎你們來。」

「房子怎麼樣了?」

「……嗯,像個旅館的樣子了。」

「那麼多個小時的飛機,好好在家歇兩天吧!」

「歇不了,明天就要回電信局上班了,做什麼還不知道。」

胡安和大家第一次的越洋通話結束得很匆忙,想也不用想是因為長途電話費。在這次後每過幾天胡安就會打來電話,給京昌或黎成,而且通話時間越來越長,大家開始奇怪,黎成機靈,猜胡安打長途不要錢了,他猜得很準。

在北京黎成想去的地方很多,王府井、故宮、後海……呂偉夫婦陪他。

黎成是從水靈地方來的水靈人,不適應北京乾燥的天氣,幾天下來,嗓子鼻子眼睛都往外冒水兒,何光幫他找藥,呂偉帶他去蒸桑拿。蒸桑拿的時候,呂偉發現他遠比想像的還瘦,全身上下都是尖尖的骨頭,要從皮膚裡刺出來似的,整個人像根被薄紗裹住的仙人掌。

黎成病好了,胡安來電慰問。

「我剛到北京那年病了好幾次,在古巴活了二十年都沒病那麼多次。」

京昌問他工作是否有了著落。

電話裡傳來尷尬的笑聲,想像胡安此刻的臉,該是通紅的。

「只是個接線員,還是個接線員……」胡安自嘲,「至少還是和人打交道。」

京昌奇怪什麼國家會花錢派一個留學生出國深造國際關係,回國卻只讓他干個接線員。

胡安說古巴就會,難以物盡其用的漏洞到處都有,「……要是運氣好,他們很快會把這個漏補上,要是運氣不好」……胡安沒把話說完,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謹慎。京昌發覺自從他回去以後,話就總是只說半句了。

重被蒙眼,扔回電網,該比從前更怕吧?

儘管現在的工作是他和其他人做夢都沒想到的,儘管現在的月薪連他在北京時一周的房租都付不起,但那次電話裡沒感到他有多麼沮喪,和以前一樣,他很容易就會發出笑聲。

「這個座機號碼是你家的嗎?你打過來太貴了,下次我們打給你!」

「別,這不是我家,別打,我打給你們好些……」仍是半截話。後來其他人才知道近幾次通話是他用單位的電話偷打的,因為其他接線員都沒外國朋友,所以這漏洞從沒被發現,況且這漏洞和古巴別的漏洞相比微不足道。然而胡安並不心安理得,他一直羞於提起,直到眾人離開哈瓦那前無意談及,他才坦白,覺得那樣占公家便宜很丟人,但剛回古巴空虛難耐,又沒錢,只能鑽制度的空子。

在那次電話裡,胡安講了古巴的新聞,天氣,他說了很多,沒完沒了,京昌要幫他帶電器過去,他說不用。

胡安憋了半天,「最近有她的消息嗎?」

京昌看著呂偉,呂偉說:「我姑姑前兩天還誇她能幹呢!說她轉正不成問題。」

胡安重複著,「那就好,那就好……」

何光問:「你幹嗎不直接給她打電話?」

胡安只是笑。事實上,自從他離開中國,就再沒和那石家莊姑娘聯繫。

黎成罕有地安慰起他來,「都會好的」。口吻就像過去和對他盜用的豪車照片艷羨不已的人說話,只是和過去相比此時說得更有底氣。


[1]古巴公派留學生滯留問題長期存在。從前古巴相關部門管理鬆懈,很少追究,極少處罰,若被處罰,方式多為取消該留學生家屬的食物配給或者限制其返回古巴。目前,古巴政府推出了更有效、更嚴厲的經濟懲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