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三個胡安在海邊 > 5 >

5

大家開始著手辦理簽證,沒幾天就拿到了美國簽證(持美國簽證可自由出入墨西哥)。墨西哥東南部小城巴利亞多利德成了第一個落腳點,那是艾文前女友的現居地。然後大夥兒打算去坎昆玩兩天。由於智利尚未對中國大陸開放個人旅遊簽證,在等美國簽證的時候,京昌通過他哥的旅行社給大家弄到了智利的商務邀請,並給每個人開了份在職證明,呂偉是副總經理,何光是銷售總監,京昌是市場總監,黎成是財務總監。黎成得知給他安排的假職位後不太高興:「怎麼還是個會計?」於是他成了總經理,呂偉成了會計。

既然坎昆和哈瓦那只一海之隔,航程不足一小時,為什麼不去趟古巴?京昌提議。

何光贊成,半吊子詩人都嚮往那裡。

呂偉去過幾次,多一次無妨。

艾文沒意見,只是有點犯怵:「我們美國人在古巴會不會被倒吊在廣場上示眾?」

黎成似乎不太樂意,覺得又多了個沒想去的地方:「古巴完全沒自由!」但和以往一樣,他到底也沒明確表態。

如此,古巴也進了行程。

京昌要去古巴是為潛水,他早聽說古巴有幾個世界知名的潛點,可可島、國王花園和長島。他是停不住思考的人,他為此自豪,卻也煩惱,唯潛到水下才能心無雜念。他覺得潛水是減壓,有助康復。

京昌有個在古巴孔子學院工作的朋友,他打算去個電話瞭解古巴近況。他哥還介紹了手下一個叫胡安的古巴小伙子給他。「那小子剛辭職,就干到這週末,找他要趁早,指不定哪天就回古巴了。」

胡安是個來中國讀國際關係的研究生,畢業後去京昌他哥的旅行社應聘,旅行社正計劃拓展加勒比線路,就把他聘了。後來京昌他哥逢人就說,聘他有多明智,說那小子又聰明又勤快,比手下那伙兒只聰明或只勤快又或既不聰明也不勤快的中國孩子強。

京昌第二天就跑到了他哥的旅行社,為從胡安嘴裡瞭解古巴,再請他幫大家跑跑簽證。

當時胡安不在,去使館幫一個要去古巴援建的專家組遞簽了。京昌跑去他哥的辦公室閒聊。「那古巴小子為什麼不幹了?找到更牛逼的工作了?」

「說是家裡有事,要回古巴……其實我覺得他辭職是挺怪一事兒。我待他不薄,他剛在這兒幹了多久啊?我就給他比老員工還多的工資了。」

「他還打算回來嗎?他也沒跟你撂個准信兒?」

「這才奇怪,這兒誰都知道那小子不想回古巴,他提過,不止一次。他是被公派出來的,古巴只有公派留學生,所以他怕回去就回不來了,他喜歡中國。再說,他在這邊還有個女朋友,中國姑娘,好像是和他一個學校的,之前都說要結了……可誰能想到他會辭職回古巴……我前兩年去過一次古巴,媽哎,真他媽破,真他媽窮。」

「我聽著他是找到牛逼的下家兒了,看你對他關照,抹不開面兒直說。」

「不會,見了他你就知道了,那孩子實誠,說話幹事兒一是一、二是二的。」

「現在年輕人演戲演得好著呢,你眼拙了,是該退了。」

京昌逗逗旅行社前台姑娘就過了一個多小時。電梯叮咚一聲,傳來兩個男人的對話,一聽就是倆地道的北京人,京昌沒回頭,前台姑娘笑呵呵地告訴他要等的人回來了,他才轉過頭去。

也許因為在北京混得年頭不短了,胡安還算時髦,那種花最少的錢就能買到的時髦;皮膚比京昌想像的白,可見胡安身體裡流著西班牙人的血。他留著個圓圓的刺兒頭,身材高大壯實,像個跑百米的,雖說只有二十幾歲,臉卻像張被揉過再展開的紙,全是褶,乍看比京昌還老成,洩露他年齡的是眼睛,像孩子的。京昌沒驚動他,只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雖說他從沒接觸過古巴人,但眼前這個胡安怎麼也和想像中的古巴人對不上號,當然,此刻的京昌對古巴的認識還是一團黑煙。

胡安不知趴在前台逗姑娘的胖子是誰,但經過時還是有禮的和那胖子點了個頭。等著胡安忙完手頭最後的事,京昌請他下樓喝茶。他紅著臉說一會兒要見女友,改約明天午飯時再見。

翌日,胡安把京昌帶到了平時吃飯的地方請客,「馬蘭拉麵」,他說那裡的面很棒。

點了寬面和啤酒。

「聽你們社長說你很喜歡中國是吧?」

胡安憨笑,說和古巴相比中國就是天堂,「中國太好了,什麼都有。我可以在這裡享受很多在家鄉享受不到的東西,別看我沒什麼錢,但那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這話說得京昌都不好意思了,「過了過了過了,沒那麼好。」

「……只是有一點,我一直沒弄懂,在家鄉,那麼多限制,但是大家成天都高高興興的,人人都是一副……那話怎麼說?沒心沒肺的樣子。但在咱們這裡……不知道該不該說。」

「說!」

「人人都不高興,我身邊的中國朋友、同事,甚至包括社長,你哥。」

「他為什麼不高興?他們為什麼不高興?」

胡安臉又紅了,尷尬地笑著撓頭,「不知道,真不知道……如果我能回答,我就不是古巴人了,我就是咱們中國人了,就是咱北京人兒了。」他刻意地把「人」加了兒音,讓氣氛輕鬆些,「……有時候我想,那該多好,當個不痛快的中國人,而不是個高高興興的古巴人。」

「那有什麼好?你不是也說了嗎,我們都過得不怎麼高興。」

「我覺得……世上有些東西比高不高興重要。」

「比如?」

「自由?」胡安試探性地給出了答案。

「自由?什麼自由會讓人活得不痛快?」

此時此刻他沒意識到,胡安是對的。

兩碗麵吸溜兒光了,京昌覺得哥哥說的沒錯,胡安不像會撒謊的人,他老實、直率,說到自己的觀點時會臉紅,如果他要跳槽會直說,但礙於剛認識,京昌沒好意思問胡安的私事,比如為什麼要拋棄在中國好不容易擁有的一切,急著回不想回的家鄉。

胡安講了很多古巴的事,但都是多年前的,問起潛水,就一臉迷茫,但鑒於他口中其他事情逗趣,京昌也沒在意。

「……也就是說,在古巴什麼都一成不變嘍?」

「是這樣……但也不全是,它在慢慢地變,在電話裡聽姐姐說,人們的日子在變好,只是很慢。」胡安眨了眨孩子般的眼,「在古巴,人們像電網裡被蒙起眼綁住手的犯人,因為不知道離電網多遠,所以本能地死死擠在自以為的電網正中。然後有一天看守通過大喇叭喊話,聽著,你們這群蠢貨!電網離你們很遠!放開步子往前走吧!讓自己好過點!於是很多人為了不那麼擁擠,不那麼難以呼吸,壯著膽子往前走,膽大的有可能走得最遠,呼吸到最新鮮的空氣,過得最舒坦,但要冒著被電死的風險;膽子小的人永遠不死,但永遠擠在人群中生不如死。」

「摸著石頭過河,中國叫摸著石頭過河……意思很像,但可能稍微有點不同。」

「原來這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我總在中國的新聞裡聽到這個說法。」胡安說,「但是,再怎麼變有一點應該很難改變,就是不管什麼時候,他們都會把中國人當兄弟看待……我們……我們都會把中國人當兄弟看待,所以中國人在那邊很安全,會過得很舒服。」

一瓶啤酒喝光,胡安羞怯地望著京昌,考慮了半天才問:「你們去哈瓦那,選好住的地方了嗎?」京昌說暫時還沒,胡安便紅著臉向他推薦了他媽媽和姐姐開的小旅館,他們的家。

之後京昌徵得其他人的同意後,答應了他。

胡安說,他姐告訴他這兩年古巴的遊客激增,政府拿不出錢蓋新酒店,所以老酒店(都是國營,而且在幾年前還只允許外國人下榻)供不應求,從前政府把著這塊肥肉不肯撒嘴,但這兩年經濟不好,就批准老百姓開家庭旅館,接納外國遊客,人民多賺外匯多繳稅,人民和政府都賺了。

眼看街坊裡有條件開旅館的都發了,胡安的媽坐不住了,決定用他家的房子,也是唯一的財產賺外匯,可是手頭缺錢整修房子,還缺台電腦處理業務。幸虧胡安在中國,一聽說媽媽的打算,想也沒想就把上學時打工攢的錢匯了回去,跟著又把工作頭半年攢的錢也匯了,前後三次。

往古巴匯款非常麻煩,古巴人不能直接接收海外匯款,國外的人要先把錢匯入古巴政府的賬戶裡,讓國家先用,等國家有錢補上了,錢才能來到收款人的賬戶,所以往往一筆匯款,幾個月才能收到。胡安也曾覺得匯款不划算,但因為不敢回去,沒法往回帶錢,所以一周前匯出的第四筆不知何時才能到他媽媽手裡。幸好,收到第二筆匯款已經能讓他家開工了,終於可以把胡安從小到大沒變過樣子的家變成旅館。一家人都有點難過,但都非常高興。

胡安說現在已經裝好有些日子了,但因為他們旅館的信息在網上還找不到,至今還沒有一單生意,所以,如果京昌一行人能成為他家的第一撥住客,會讓全家都很振奮,至少會讓他那愛絮叨的媽媽停止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

京昌不知該說什麼,過了好半天才問電腦和網線怎麼辦?

因為最後一次匯款,匯光了胡安所有的錢,包括京昌他哥最後多發給他的倆月工資和獎金,所以電腦還沒著落,他說也許會把手頭這台上學時打工買的電腦讓出來,給旅館用來處理業務。至於網線,「網線最難搞到,比錢還難,不是想要就能拿到的,要申請,申請人要通過審核……」胡安頓了頓,「我、我姐和姐夫,可能包括我媽都知道我們能得到網線的機會很小,」他用了一個成語,「微乎其微,」「如果最後啥都齊了申請不下網線,就只能去外面的網吧上網,把旅館照片傳到網站上,然後常跑網吧查訂單。」

「為什麼這麼難?」

胡安的臉又紅了一下,「我們家在古巴不太好」。說完翻著眼皮想了想,「是成分不太好」。

京昌望著那張紅撲撲的臉沒多問,只是堅定地說:「我們會去的,告訴你媽媽,很快就有人去了。」

胡安告訴京昌,他下周回古巴,京昌請他在回國前幫大家辦理古巴簽證,胡安答應得爽快,還說古巴簽證是中國人最容易拿到的簽證。第二天,呂偉和京昌把簽證費和資料給胡安送了過去,當晚胡安又要請客,當然還是「馬蘭拉麵」。

確實像胡安所說,古巴簽證下來得很快,週末胡安就把大家的簽證送到了京昌手裡,他說那是他最後一次幫人送簽取簽了。

那天拖到要說再見了,胡安才吞吞吐吐地說想托京昌幫他女友找個工作,他女友想留在北京。胡安怯生生地說:「你哥已經幫了我很多,我不好意思再跟他開口了。這幾年我也沒交到什麼朋友,他們知道我是古巴人,面上客氣,但都躲著……我條件不好,我知道,條件不好的人就總給別人添麻煩,迫不得已,我不想,但真沒辦法,我想不到還能找誰幫忙,最後只想到你。我知道這樣不好,咱們剛認識,我就不停請你幫忙。我只是問問,我知道咱們中國現在工作也沒那麼好找,更別提是在首都了,所以如果不方便也不要緊,我再想別的辦法……」

「包我身上了!」京昌二話不說地大包大攬了下來,回家才想起自己單位和那姑娘的專業不對口兒,於是把這事告訴了呂偉夫婦,呂偉問了在電視台工作的姑姑,她答應試用那姑娘仨月。然而誰都沒想到,那姑娘去電視台工作了一個月就和一個北京攝像好上了,又沒出倆月就結婚了,然後她就辭職了。

拿到古巴簽證後一周,大家拿到了智利簽證,三個國家辦完,艾文的古巴簽證才拿到[1]。黎成自己去上海美國領事館辦了個過境簽證,從嘉興發來他安排的路線和乘坐的航班,這次出行將起落二十次。

十二月二十日成了出行的日子,婚禮定在了一月二十日。黎成在掛歷上十二月二十日那格畫了架小飛機。京昌已經可以游泳了,每天早晚都還要打一套太極。呂偉問過他為什麼要打太極,他說有助排便。艾文除了忙著跟公司請假,還要跟老婆請假,聽說後者更難。

呂偉夫婦留在北京。熟人給呂偉介紹了一家西服定制店,他做了一套,店老闆得知是為婚禮準備的,只收了成本費。老闆姓師,台灣人,祖上竟是嘉興人,他親自為呂偉量身時說,呂偉夫婦住的南湖區從前被稱作梅花洲。何光喜歡那名字。

何光想買條白裙。在城東一家商場看上條打折的。合身,可因為是樣品,裙子的後頸處有塊污漬,售貨員說洗不掉,何光說頭髮能遮住。

呂偉通知黎成一切就緒,他說三天後來北京會合。電話裡,他細細詢問遠行需要準備什麼,似乎打算把家給搬了。「菜刀不讓帶!案板不用帶!」何光在一旁嚷嚷。一句玩笑話卻讓黎成心裡不痛快了好一會兒。

掛了電話,黎成呆坐片刻,繼續整理,不出聲,不驚動爸爸,儘管他隱隱感到爸爸知道他要出遠門了。

從上禮拜起,黎成每天都帶東西回家,牙刷、牙膏、毛巾、洗髮水、內褲、襪子等,那些容易偷運,行李箱就難了。他特意跑到那什麼都賣就是不賣電腦的電腦城買了個大號行李箱,提著空箱子在樓下轉悠,等爸爸睡了才回家。他把準備好的東西悉數填了進去,看起來什麼都有了,唯獨少一件像樣的衣裳,他不知道在國外該穿什麼,又不好意思再問呂偉他們,於是去了趟江南大廈,買了件一千多塊的夾克。拎著夾克,他直奔火車站,買到車票後打電話通知呂偉他幾點抵京,讓他們接他。

他磨蹭地往車行走,邊走邊東張西望,看看還應該買些什麼帶上。那是走前最後一天上班,明天他放假做最後準備。他總覺得還缺點什麼,儘管行李箱就快滿了,呂偉告訴過他很多東西不必在嘉興準備,北京也有,他不聽,認定北京的東西一定貴過嘉興。他打算如果最後實在沒得可裝了,就去買點手紙塞在箱子空隙。等他到了北京,何光觀摩過他自詡高超的裝箱技術,邊看邊搖頭。

也許沒出過遠門的緣故,黎成不會裝箱,裝箱的方式上像個外國人,把什麼都放在箱子裡,而不是塞進箱子裡。呂偉所遇到的人裡,何光確是把好手,但不是最好的,最在行的是呂偉的奶奶,一位老紅軍。紅軍本就擅長收拾行裝或藏匿重要物件,奶奶更是行家裡手。呂偉曾不止一次告訴何光,無論她自詡收拾得多滿意、空間利用率多高的行李,奶奶都能再往裡藏一床被子。當呂偉看到黎成的行李箱,說奶奶還能往裡放一張床。

黎成回到辦公室,徒弟還在,黎成把少許幾句有用的埋伏在一大堆廢話裡又重複了一遍,算最後的叮囑,他徒弟實心眼兒,從沒察覺到黎成的惡意,在那一個月裡,黎成罵了他多少次,讓他故意出錯多少次,他都忘了,他的性格讓黎成喜歡,但從不表露。那晚,黎成離開時,徒弟放下工作,幫他撐開大衣,讓他穿好,把他一路送到大門口,他說就這樣吧,轉身要走,徒弟怯生生地說,早點回來,師傅。

黎成頭也沒回。

少年路上,所有的縫,所有的洞,都冒著白氣,風很大,白氣被刮得四處亂竄,像從地府脫逃的魂。黎成瑟瑟地蜷著,衝進麵館。那天麵館裡擠滿了因為外面太冷吃完不走的人,他在小過道裡站了五分鐘,老闆才幫他說服了一個大媽挪動肥碩的屁股讓出半個座位,黎成蹭著她坐下,觀察那胖女人染過的一堆碎卷兒的頭髮,黑得發藍的文眉,一身佈滿小熊圖案的紅底兒睡衣,一雙銀亮的船鞋……不由地齜了齜牙,看看周圍,全是這樣穿著的人,再抬頭看看讓他們歡笑的節目,他更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去北京,去國外,去地球上離這兒最遠的地方。

不像那些人,麵館的溫暖留不住他,結完賬,他兩個跨步就衝了出去。無懼嚴寒的人不只是他,夜宵攤旁的那個姑娘也在,她仍穿著短裙,只是腿上緊裹一條縫滿珠片的長毛襪,尚能看出腿形,卻不再性感。也許客人快到了,她邊吃邊四處張望,今天她吃的是麻辣燙。據觀察,她吃什麼和要見的人有關,要是想起上床就噁心的,就吃最便宜的炒麵;要是相對年輕長相尚可的,就吃麻辣燙;要是喜歡的熟客,雖還是麻辣燙,卻吃得很少,猜是想以平坦的肚子示人。黎成瞭解是因為常常和她一起等來客人,然而今天他沒心思陪她,不單因為天冷,更因為那即將降臨的遠行。他們再次四目而視,姑娘移開了眼。黎成猶豫是否跟她告別,告訴她自己不但要離開嘉興,更要離開中國,去她想也不敢想的美洲,甚至南極。

他加快腳步,拐出少年路,現在那條路上曾經唯一明亮的店也暗淡下來,店上唯一亮著的字也熄滅了。大風吹散灰雲,銀藍色的月光讓眼前一切越加冰冷,卻也讓他看清了前路。

黎成想知道「馨夢緣」被查封後那女人去了哪裡,回了老家?去了離市中心稍微遠一點的按摩院?看著那熄滅的「夢」字,他歎了口氣。當那扇大玻璃裡面一片漆黑時,他才有生以來第一次停下,第一次正對那面玻璃,卻被映出的自己嚇了一大跳。

爸爸還沒睡,見黎成回來立刻放下手裡的書望著他,欲言又止。他沒給爸爸開口的機會,打了個招呼就回到了自己房間。他先是坐著,然後打開了汽車論壇,不知道第多少次的註冊了一個新名字,下載了新照片,發表了新帖子。那天他在旅遊論壇也註冊了一個用戶名,那名字他已經想好很久了,行者,可系統顯示該用戶名已被註冊,無奈又換成了行者一九七六,還是已被註冊了,來來回回幾次,最終他不耐煩地胡亂輸入了一組數字才註冊成功。之所以要註冊一個身份,是因為他已迫不及待地要把旅行照片發佈在論壇上,那些真正的自己到過的地方。四五九二三六下劃線,真是個不知所謂的用戶名,他想。

休假的第一天,他昏昏沉沉,沒按計劃出門採購,只是在下午拖著腳步,到一家買糕點的老鋪子買了爸爸愛吃的綠豆糕。轉了個彎,拐到古鎮另一側的寵物市場,七八年前他喜歡去那兒,小貓小狗讓他看著心裡癢癢,後來忙了,就再也沒去過。那天他再看到那些貓狗時一點感覺都沒有,走馬觀花,只在一條被隔離的病狗跟前逗留,那條狗抽搐著,眼睛上翻,黎成蹲下,看了會兒那條快死的狗,拎著滿滿一袋綠豆糕回家了。晚飯是和爸爸一起吃的。倆人一句話都沒有。飯後,爸爸看新聞,黎成洗了碗碟,出門散步,腦子裡想像著將要出現在眼前的遠方,不經意間走到了家樂福背面的小空地,那兒很多人圍了一大圈,不知道在看什麼熱鬧,只聽見從圈子裡傳出一個小伙子在用擴音器發表演說的聲音,那聲音暫時擠開了腦海中的遠方,他停下,成了圍觀者之一。

小伙子是雜耍班子的司儀,身旁還有幫手。他們很會選地方,家樂福是嘉興關門最晚的購物場所,住在附近的都會在睡前去那裡逛逛,超市背後是步行而來的人必經的,只是和嘉興很多地方一樣,路燈沒亮幾盞,這伙兒賣藝的就在必經之路上唯一亮著的路燈下表演。路燈下橘黃色的圓圈是天然舞台,圈外的觀眾在暗處,表演者在亮處。在擔任司儀的小伙子身邊倒著的獨輪車說明他們已經耍了一陣兒。司儀背後停了輛金盃麵包車,車上臨時貼著他們雜耍班子的廣告,車裡似乎還坐著幾個,在等出場。

司儀突然提高嗓門:「接下來,好戲開始了!」說著冷不丁掏出把菜刀。「哎!看見它,您肯定就該問了,小伙子,這菜刀是真是假?您看好了!」司儀邊說邊躬身拿菜刀在地上狠狠地磨了兩下,火星兒亂跳。「所謂真的假不了,假的它就一定真不了。一會兒我就要用這把菜刀抹脖子!」說著他做了個自刎的動作,「當然啦!我一會兒要抹的脖子不是我自己的,是我們一個演員的,我們平時關係不太好。」說到這裡圍觀者哄堂大笑,儘管黎成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覺得可笑,但不自覺地也跟著笑了。

「但是呢,這個表演非常危險的,所以呢每次表演前我們都要~拜~觀~音!」司儀話音剛落,金盃車裡下來幾個人,抬出個小方桌,擺在圓圈正中,又搬出一尊觀音像擺在方桌上,最後有人捧出一隻燃著香的香爐,擱在觀音像前。一切就緒,司儀撲通跪在觀音面前三拜九叩,嘴裡還唸唸有詞。

黎成覺得可笑,倒不是因為司儀的舉動,而是因為司儀染的頭髮和繡了一條龍的牛仔褲。祭拜完畢,司儀起身,並沒急著拿菜刀砍人,而是變出了一條金煌煌的項鏈,高高拎在手裡,繞場一周。「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信佛,我是信的,而且非常虔誠,您問了:小伙子,你怎麼個虔誠法?我告訴您,我從小到大一直燒香拜佛,大師說我跟佛有緣,說我是個有福之人,那我今天就要把我的福氣送到你們的左右,現在我要送平安、送發財、送祝福給你們。大家向我手中看一下,有的施主說了,小伙子,這閃閃發光、閃閃發亮,它是金銀珠寶還是鑽石項鏈?咱信佛人不說謊話,它一不是金銀珠寶,二不是鑽石項鏈,它是開過光的平安符。有的施主說了,小伙子,你這個平安符我們怎麼沒有見過呢?因為它在一般地方看不到。它是今年農曆六月二十九,我們三十六個人六輛車在四川峨眉山捐了三萬六千塊錢……」

聽到這兒,圍觀者裡已經有人覺察到了某種陰謀,於是那些人散開了。司儀舉著那條鏈子繼續說:「這是在開光大典上有六十個和尚、九十個尼姑在那裡敲鐘唸咒,開過光的平安符,我要把它送給你們。有人問了,小伙子,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得到一條呢?我的回答是,說一聲抱歉,我只有九條送給你們,因為觀音菩薩一年之中他只有三個祭日,出生之日、得道之日、升天之日,三道香火代表他的三大祭日,這叫三三見九,九九歸尊,所以每天只有九條送給大家……」說到這裡,人又少了,不知這些人實在是沒有耐心等到菜刀砍人,還是也覺察到有人要來掏他們的錢包,原本近百人的圍觀群眾,現在只剩下了十幾個人,而黎成也站在那十幾個人當中,他看到了漸漸散去的人群,而且他比任何人都能感覺到那種威脅,可那天,他就是不想走開。

「……有人說了,小伙子,你只有九條,送不到我跟前,我拿錢來買,我就住在那樓上,我拿一萬塊、兩萬塊錢還買不到嗎?對不起,家有三百萬、五百萬,你可以買到高樓大廈,但是買不了『平安』二字。又有施主說了,我今天與觀音菩薩有緣,我要為我的父母,我的兒女,我的愛人請一條回去,那該怎麼辦呢?您不要著急,只要是有緣之人,它自然而然就到了您手裡……」說到這裡,一個還算順溜的鄉下姑娘踏著恨天高蹣跚出場,在所剩無幾的觀眾面前走了一圈,停在一個觀眾面前,那觀眾是個剛剛吃完飯還沒來得及回工地的民工,見姑娘站在自己面前就一個勁傻笑,兩排黃牙亮閃閃的,不比金燦燦的平安符遜色。姑娘趁著民工傻笑,忽的一個花哨手勢,變出一根護身符,垂在民工眼前,晃動著,與此同時司儀大喝一聲:「第一個有緣人出現了!」然後一個箭步衝到民工跟前,將平安符塞到了民工手裡,民工也不客氣,看也沒看就放進了口袋,可平安符還沒焐熱,司儀就開口向他討要香火錢,說讓民工看著給,還說:「觀音選中的有緣人,不好少給。」民工傻眼,大冷天出了一腦門子汗,在司儀的一再催促下,開始拍打褲兜,翻出幾十塊錢,抽出一張,姑娘沒接,兩張,姑娘沒接,一把全給出去,姑娘接了,轉身走向下一個有緣人。一看這陣勢,圍觀的又跑掉幾個,眼看連九條都送不出去了,可黎成還是沒走。平安符又被賣出去一條後,姑娘走到黎成面前,黎成沒等她變那花俏戲法,直接伸出手要,姑娘一愣,從袖子裡取出一條遞給他,他接過驗貨,沒毛病,收了起來,掏出五十塊遞給姑娘,轉身走了。回家的路上,走出幾步就把平安符摸出來看看,一到家,衝進房,打開行李箱,將這道平安符當作最後一件行李塞了進去。那晚他沒開電腦,一早上了床,躺著,睡不著。

黎成覺得那晚過得很快,天亮得很突然,就像上小學的時候,爸爸為了叫他早早起床,突然打開了他房間的燈。他自己出門吃早點,回來的時候,爸爸已經端坐在老地方看報了,電視也開著。他本想回房拿上行李就走,卻在自己的房門前多站了一會兒。爸爸注意到了,「怎麼了?」

「我要出趟門,遠門。」

「去哪兒?」爸爸問。

「你自己過一陣,行嗎?」黎成問。

「自己去,還是和……」爸爸問。

「和那兩個北京親戚,去參加他們的婚禮。」

爸爸沉默了會兒,「錢夠嗎?」

「這你不用擔心。」

「去哪兒?」爸爸追問。

「我給你買了兩斤綠豆糕,放廚房最上面的櫃子裡了。我跟桂姨說了,她每週末都會來家裡看看。那家麵館的送餐電話給你抄下來,貼冰箱上了,麵館對面的包子也不錯,你可以試試。你的左手還沒好利落,別用它拿重東西……」良久,「可能去南極。」

「……南極正是春夏之交,好天氣,每次科考隊都在這段時間出發……在弗雷總統站登陸,還是在長城站?」爸爸竭力表現著對那裡的熟悉。

「誰知道,我只知道要到智利最南邊的港口等著和別人拼船過去。」黎成一陣沉默。回屋拉出了行李箱,站在門口,想說些什麼,嘴巴動了幾下,還是僵住了。

「這就走了?」這時爸爸才放下手裡的報紙。

黎成點頭,望著爸爸,終於,「說真的,你去過南極嗎?你先別回答!我其實一直想跟你說,很多年前我就不在乎你有沒有到過那片破雪地了,我只在乎你告訴我的是不是真的。你知道的,我有的不多,而且越來越少,如果連你也蒙我,我就什麼都沒了。」

黎成在說這些的時候不敢直視爸爸的眼。

那邊沒急著回應,只是沉默,黎成感覺到房間中的一個角落裡,有什麼在崩塌,他正要為此欣喜,爸爸突然提高嗓門,「你怎麼能說這種話!不是給你看過照片嗎?就在這裡,來來來!你說當爹的能騙你嗎?嗯?」

黎成抬起眼,看著爸爸,爸爸卻低下了眼皮。黎成歎了口氣:「我走了。也許過年會回來。」

「過年一定要回來!」

「也許吧。」

黎成說完,關上了大門。

把一個被裝滿的大行李箱搬下五樓遠比想像的困難,他高估了自己的氣力,只得慢慢往樓下蹭。樓道裡空間侷促,每個拐角都要花上好久。四層到了,接著是三層,箱子越來越重,心也是,他突然覺得不捨,本以為會高興地離開,卻想不到心像被徹底掏空了。他停住,站著,那是尿臊味最重的一層,他聞不到;那層滿牆都是淋病性病找小姐的廣告,他看不見;站著,過了好久他鬆開手,任行李砸在地上。他蹲下把箱子拉開一條縫,摸出平安符,跑回家。開門時爸爸正在窗邊,歪著頭從兩樓間的縫隙望向街道,那將是兒子遠去的方向。聽見黎成回來爸爸沒轉頭,只是不再那麼費力地張望,卻仍望著窗外正對的那堵牆,背對黎成。黎成不知該說些什麼,只是把平安符留在了廚房。


[1]古巴旅遊業全歸國有,美國政府認為本國公民去古巴旅遊等同變相資助卡斯特羅反美,所以到目前為止美國公民仍需通過記者、宗教、學術或文化交流的途徑到達古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