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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嘉興的早晨總是霧氣繚繞的,它模糊了一切邊角,讓所有東西看上去都比平時小了一圈。

黎成起床時爸爸已經去了涇水路的早市,到他出門還沒回來。從洞裡鑽出來,發現後半夜下了場雨,少年路上全是泥,送孩子上學的車壓過水坑,濺起高高的泥水,路人們邊罵娘,邊用各種怪異的姿態躲閃,黎成也在裡面。

車行對面有個早點攤,那裡的生煎包對黎成胃口,每早三兩是他的習慣。拎著生煎包回車行,逕直上二樓,沒跟已經開始工作的任何人打招呼。和頭天如出一轍的工作持續到中午,到了飯點他衝下樓,從送飯大嬸手裡第一個接過盒飯。盒飯是大老褚替員工訂的,一葷一素,還湊合,但黎成並不滿意和樓下小工吃得一樣。

取盒飯,他從前不這麼急,那時有個小工每天都幫他把盒飯送到辦公室,那小工是個新人,對黎成很尊重,不像小王、小常。因此,黎成對那個小他十幾歲的男孩挺關照,直到發現那孩子每次給他送飯前,都往菜裡吐痰。黎成怒不可遏地告訴了老闆,小工被炒,但這事兒車工也都知道了,常為此取笑黎成,還給他起了諢名「痰盂」。從此黎成就自取盒飯了,還要第一個。今天的盒飯不好吃,他不該去和昨天的午飯比,想到這裡,他想到那兩個親戚,他對那兩個人很好奇,也許他們能給自己帶來什麼……

他找出號碼打了過去,邀他們週末去喝咖啡。其實黎成不喝咖啡,他只是覺得約在咖啡館不丟人。

呂偉放下電話,告訴何光黎成要請喝咖啡,何光問:「咱們都不喝咖啡你沒跟他說嗎?」「人家愛喝,陪人家喝一杯吧。」

從那以後,他們時常碰面,喝咖啡或吃飯。他們每次見到對方都很高興。

除了見黎成,何光和呂偉幾乎每天下午都開車在空蕩的城裡閒逛,有時開到更遠,去湘家蕩,去月河,吃小吃,逛集市,黃昏時就回到家後面的凌公塘沿水邊散步,過著老年人的生活。

他們已相愛四年,何光雖從沒提過,但呂偉覺得是時候結婚了,於是某天在古鎮某個舊餐館的二樓吃肉塊又少又小的牛肉麵時,他說,結婚吧。何光看著他,點了點頭,然後他們突然感覺沒吃飽,每人又多要了一碗。之後他們各自回了老家,和父母打了招呼,取了戶口本,回嘉興領了結婚證。領證是黎成帶他們去的,為此他請了半天假。領證後他們又去了咖啡館,雖然呂偉夫婦每次都要烏龍茶,但黎成似乎從沒察覺,還是一次次把他們約到那裡。

那天黎成告訴他們,前女友和丈夫離婚了,約他去杭州見面,不知該不該赴約。呂偉說不要去,何光卻覺得該去慰問一下。他沒在他們面前決定。

不知是不是因為北京親戚的結合為他帶來了勇氣,回到辦公室後,黎成拿定了主意。決定後他心情愉快,早早完成了工作,比小工們離開得還早,破天荒的和他們說了明天見,這讓小工們摸不著頭腦,在他離開後議論紛紛,有人猜是老闆偏心眼,偷著給黎成漲了工資,有人猜他那兩個一天到晚對人點頭哈腰的北京親戚要請黎成吃大餐,只有小常猜出了大概,「痰盂」戀愛了。

黎成快步來到一家叫「發源地」的髮廊。十塊、二十塊和四十五塊三個價位,他罕有地選了二十塊的。那次理發用了很久,黎成總不滿意,儘管他也說不清對哪裡不滿,於是頭髮被越剪越短,最後快成了刺兒頭。他覺得男人該留一個髮型,沒髮型就沒文化。

黎成也不是一直都留髮型的,童年很長一段時間都是刺兒頭,被爸爸養大的男孩,都被養得糙。那時黎成理發就去對面樓一間單元房裡。那裡比正規理髮店便宜,正規的洗剪吹要五毛,那兒洗剪就兩毛,小黎成認為少個吹頭就省了一多半,很值。再說不到一厘米長的頭髮,毛巾一擦就干,吹什麼吹?何況那裡的理髮師是那片兒的「神推」,附近幾條街的街坊,只要是留寸頭的都去找那個老頭。甚至有一年夏天嘉興悶熱難耐,從來只留分頭的爸爸都去那裡推了個寸頭。

「神推」並非浪得虛名,老頭用推子的技術確實出神入化。客人去了,老頭只問一句:三六九?意思是三毫米六毫米還是九毫米?然後一手穩穩用梳子比著,另一隻手利落地用推子推下去,圓圓整整。黎成每次去都是九毫米,老頭就用梳子比著給他穩穩當當地推出一腦袋的九毫米,一根不長,一根不短。老頭也對自己的技藝非常自豪,常在黎成或其他街坊面前誇口,「不敢說全地球,咱也不知道人家美國人推不推寸頭;也不敢說全中國,幹我們這行的也是山外有山;不好說給咱們國家領導人推頭的比咱水平低,就算真的低,也不會差太遠。但是說嘉興誰手頭有我這兩把刷子……」

老頭從來不把話說完,只是在那句後面不停搖頭,嘴裡發出嘖嘖嘖的聲音。聽他這麼說,有人就會逗他兩句,說嘉興某某專業髮廊某個師傅推的就不差,老頭聽了總是先「切」地發出一聲表示不屑,然後對其大肆挖苦一番,不管有沒有聽說過那個師傅。挖苦完了,會再三強調自己入行有多早,但從不直說哪年當的學徒,覺得只說年份對於後輩沒說服力,所以會說,自己當學徒的時候還見過褚輔成[1]呢!可是老頭從來沒想過,對後輩來說提褚輔成更沒說服力。說完入行早,老頭就開始講述如何練就的這身本事,說自己得益於基本功紮實。「你別看現在那些女同志的頭髮做得花裡胡哨的,看著熱鬧,其實簡單,真正見功夫的還是咱這個。現在那些個小年輕,有哪個注重基本功?你讓他們給你推個頭看看,不跟狗啃的一樣才怪。現在的小年輕無可救藥,都沒學會走呢,就想跑,有的還想飛。」

每次說到這兒,老頭都想到兒子。他兒子也是理發的,跟他學了兩年,就跑到上海的髮廊去了。因此老頭每每說到這裡就打住了,轉頭繼續強調基本功的重要。老頭說,推子和梳子的配合很重要,「我的推子和梳子,就像名廚的炒鍋和炒勺,名畫家的畫筆和調色盤,名提琴手的琴弓和琴弦」。然而,沒幾個客人能等到他講完這些廢話,因為老頭手太快了,每次還沒講完,一個完美的三六九就映在了理髮店那面烏塗的老鏡子裡。如果客人再來,不管來了幾次,老頭都要從頭講起。但像小黎成這樣的孩子是例外,老頭對他們的腦袋比別人用心,推頭的速度比別人慢,所以小朋友們很不幸。

老頭總會問那些小朋友知不知道達·芬奇畫雞蛋的故事,小朋友點頭,他就總結基本功的重要;如果搖頭,他會講完故事,再總結基本功的重要。有的時候不管小朋友點頭搖頭,都不管不顧地把故事講上一遍,光達·芬奇和雞蛋的故事小黎成就聽了至少二十遍,所以至今在黎成的潛意識裡達·芬奇都是個推頭的。

黎成上了初中就很少去推頭了,他開始注重外型,開始覺得應該像那些有身份、有學識的大人一樣留個髮型出來,但每逢暑假他還會去推個刺頭,他自己都不清楚,回去是不是只為看望那老頭。可漸漸地黎成發現那老頭推得越來越差,手越來越不穩,偶爾也能推出一個狗啃的腦袋。

又沒兩年,隨著一樣偉大發明的誕生,老頭的手藝變得毫無意義。老頭一生中最自豪的手藝被一個簡單的可調節卡尺取代了,只要把那卡尺裝在推子上,不但能推出三六九,還能推出二四六,甚至一和十都能推得出。從此,被老頭看不起的那些毫無基本功的小年輕只要有了卡尺,個個都能推出完美的刺兒頭。老頭起初聽了個老主顧的介紹還不信,第二天鎖上小理髮店的門,偷偷摸摸又顫顫巍巍地找了家理髮店讓一個小伙子裝上卡尺給他理髮,小伙子三下五除二推了個好頭,老頭瞅著鏡子裡的自己哭了。當晚老頭死了。

那個老主顧四處傳話,說老頭是自殺,黎成不信,覺得世上怎麼會有人因為這麼點屁事兒自殺?黎成覺得老頭的死可能和他那不孝子多少有點關係。沒多久,有親戚在公安局工作的街坊披露,老頭既非自殺也非他殺,就是莫名其妙地坐在椅子上死了。老頭死後,從不現身的兒子現身了一次,匆匆清空了房子,把老頭生前理發用的傢伙,包括理發椅統統賣了廢品,又把房子掛了牌,就再次消失了,而且再沒回過嘉興。那小理髮店就這樣關門了。過了半年,那裡門口放炮,重新裝修住進了人家。黎成讀大學那年,那戶人也搬走了,聽說去了杭州,兩年前聽街坊閒言碎語,說那戶人家的女兒在杭州跟了個老外,現在都住到加拿大去了。

自從黎成知道老頭死了,就再沒留過刺兒頭,他也不明白是自己長大了,還是心中始終有個牽絆。和老頭認識那麼多年,儘管黎成一直討厭聽達·芬奇推頭的故事,卻把老頭的一句話記在了心裡。那時老頭常跟小黎成說:你長大後,如果成了大名人,大學者,就別回來推刺兒頭了。大名人,大學者都還是應該有個髮型的。黎成一直記著。

所以那天從「發源地」出來,黎成覺得自己成了個沒文化的人。理完頭天已經黑了,他照例來到少年路,因為下班早,所以比以往走得更慢,在每家小店門前都停了停。慢條斯理地來到麵館,還是腰花細面,吃得也比哪次都慢,一根根往嘴裡嘬。邊嘬邊翻著眼睛看掛在小餐館一角的電視裡「叮噹——叮噹——啊~!」的古裝連續劇,老闆父子正看得來勁兒。黎成鄙視此類劇集,平時不屑一顧,但那天為了耗點兒,多瞅了兩眼。走出餐廳,夜宵攤兒還沒擺出來,所以今天看不見漂亮大腿,遺憾。慢慢走、慢慢走。走過「馨夢緣」,他照例挺胸收腹,眼角里那女人一襲白裙,他覺得她很適合穿白色。白裙……北京親戚又剛領證……都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意頭,黎成想,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在一起……他微笑著鑽進了那黑茫茫的洞。

他已竭力拖延,卻還是沒等到爸爸歇息。屋裡昏暗,只有寫字檯那邊亮著,爸爸正在看書。「我回來了。」爸爸抬了下腦袋,瞇了下眼,「理髮了?」「是。」「太短了。」說著將目光落回書上。「我知道,」黎成沉默片刻,「我回屋了。」「去吧,週末你桂姨過來,問你在不在?」「不在,我要去趟杭州。」爸爸沒抬眼,「找她去?……你最好別去。」在合上自己房門前,黎成說,「你別管了」。

黎成看著釘在門後的掛歷,離週末還有三天。他坐到寫字檯前,打開電腦,在第一時間打開了汽車論壇,前兩天發的帖子沉得沒影了。他熟練地打開了一個國外汽車交易網站,從高檔車交易區,下載了一輛名車的十來張照片,然後在那國內汽車論壇註冊了一個新的用戶名,並以新用戶名發了個帖,標題是:小弟前兩天提的新車,然後依次上傳了剛下載的照片。需要注意的是,下載的照片裡的車一定不能掛著國外牌照;照片的背景越簡單越好,不能看出在國外;要有汽車內飾的照片,不然論壇上一定有人懷疑車不是你的,是你在路上拍的別人的車;最後還一定要編些用車心得。只有做到這些,才能騙過所有人。

核查了幾遍,發表,來回拉動屏幕,觀賞新作,起身去廁所洗漱,片刻就跳回電腦前,等,等那些羨慕、嫉妒、誇讚的留言。如果遇到對他表示羨慕的人,黎成會以居高臨下的口吻安慰對方「只要努力,你早晚也會擁有」;遇到詢問性能或售價的,就立刻在網上查出,以自己的口吻重述。但這兩種都不是他最期待的,他最期待那些因為嫉妒而攻擊他的留言,就像:「顯擺雞巴呀!有錢就牛逼嗎?錢是你自己賺的嗎?敗家玩意兒!你爸一定是貪官!」黎成絕不會因為這樣的話生氣,反之,他會微笑。

他熱切地等著新留言增加,一條,兩條,三條……每一條都充滿了對他的羨慕。黎成自己也忘了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做?三年前,她結婚的那年?不僅忘了時間,他也忘了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他只記得自己「第一輛車」是輛紅色的跑車,鮮紅,那麼紅。

等了一會兒,第四條留言來了,是個提問:

老兄,請教一下,你這車標配自動泊車系統嗎?

黎成剛要去查,另一個網友回復那則留言:

買得起這車的人根本就不在乎這個系統那個系統的,標配「妹子自動上車」系統就行!

黎成看到,咯咯地樂了起來。提問的網友沒等黎成回答,就現今哪些車標配了「妹子自動上車」系統和回答他問題的網友探討了下去,妹子、小妞、姑娘、女人、老婆,不停地在那對話中出現,黎成只靜靜地旁觀。

今天論壇人不多,除了那兩個網友聊天外,等到第十個人留言用了很久,過了午夜,他決定不再等第十一個,關上汽車論壇,打開了那旅遊網站。其實,黎成也動過把用在汽車論壇上的伎倆用在旅行論壇上的念頭,可他沒那麼做,對於黎成,遠方不容褻瀆。

把新帖一個不落地瀏覽了一遍,被其中一個吸引,一對年輕的大連夫婦乘豪華游輪到達了南極,他在那帖上花了好久,冰山,企鵝,更多冰山和更多企鵝,還有男主角漂亮的老婆,他老婆怎麼能在這麼冷的地方穿那麼少?就一套緊身運動衣,還露出肚臍,就不怕拉稀?黎成還看到那條遊艇上所有遊客的合影,怎麼全是大陸人?難道去南極已經那麼容易了嗎?這讓他心潮澎湃。在把那帖顛來倒去地端詳了不下二十遍之後,黎成筋疲力盡地關上了電腦,倒在床上,與此同時那令人絕望的噪聲再次出現,一遍遍輕刺耳膜,不疼不癢,不疼不癢……他深深歎氣,環顧自己的房間,「喬布斯,難為你了,和我擠在這麼個破地方還能笑得出,難為你了。」他望著《喬布斯傳》喃喃自語,然後,想著大連女人露出的肚臍和往下延伸的部分睡了。

後三天是前一天的翻版,或者說是前十年的,只是多了點期待。週五晚上他和呂偉夫婦見了一面,他很興奮,喝了啤酒。臨別前何光和呂偉祝他好運。回家時爸爸沒睡,也許就在等他,爸爸問他是不是一定要去,還說不會有結果,就算她離婚了也不會和他在一起。要知道那女人離婚的事黎成沒跟爸爸提半個字。爸爸還說,沒有女人在上去之後還能下來,能下來的只有男人。黎成始終沉默,早早去睡了,電腦都沒開。第二天坐一早的動車去了杭州。

在杭州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呂偉夫婦只知道後來黎成身邊沒多出半個女人,而且回來以後他有一個多月沒找過他們。

呂偉夫婦在那段時間回了北京,讓父母們見了面。六個人,五個覺得辦不辦婚禮無所謂,這也是呂偉夫婦的本意,他倆都不喜歡那種盛大的、要不停假笑,連最後親嘴都沒法投入的婚禮,他們不想緊張,更不想任何一次親嘴草草了事。但雖說如此,呂偉仍覺得該給何光一個簡單、安靜的儀式。

「咱們搞個小婚禮吧,在世界上隨便什麼地方。」「去哪裡呢?」「知道復活節島嗎?」「有很多石像的那個島嗎?」「去那裡吧,從小我就想去。」她答應了,問島在哪兒,呂偉說在太平洋上,屬於智利,跟著他講了復活節島的傳說,她聽得入迷,其實那都是他小時候從一本當時流行的科幻雜誌上看來的,上面把那裡吹得神乎其神,說沒人知道島上的石像是怎麼來的,說島民一夜之間消失……那些都讓呂偉印象深刻,但等到了那兒才知道都是扯淡。

他們開始著手打聽怎麼去和在那兒舉行婚禮的事,很快有了音訊,男女雙方各需出席一位證婚人。他們朋友不多,願意大老遠飛到復活節島上當證婚人的,該是絕無僅有。但何光只用了三天就想到了一個不錯的人選,她讀研究生時的美國同學,艾文,一個四十歲的、正在北京工作的老美。艾文在三十歲前也曾雲遊四海,做盡了不切實際的事,比去復活節島當五分鐘證婚人更瘋狂的事,所以他是不二人選。

呂偉沒她幸運,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誰會陪他們遠走天邊。一籌莫展之際,京昌來電,算來有日子沒見了。

京昌是何光和呂偉的媒人,大呂偉八歲,地道的北京男人。認識很久以後才知道他爸曾任師長,現已八十幾歲了。

京昌從前是個混子,快四十了還沒結婚,有過不少女友,每次聊起過去,都捎帶手拽出幾個好聽的名字。開始呂偉還記著,後來太多就混了,再後來為了方便聊天,京昌就把她們統稱「前妻」。認識京昌的幾年裡,呂偉見過他身邊更替的姑娘就有幾個,都挺漂亮。

後來有一陣兒,京昌想結婚了,然後是非常想。他開始拉著呂偉去看房子、看傢俱。又沒多久他信了佛,呂偉一直沒問他原因,但隱隱覺得和他爸有關。

他爸四十幾歲才有的京昌,老來得子,自是寵愛,但隨著父親的衰老,巨大的年齡差異讓父子間的溝通越來越少。就呂偉所知,他去往復活節島的兩個月裡,沒往家去一個電話,但一路上他會認真給父母挑選禮物,在墨西哥的梅麗達給他爸買了頂做工精良的巴拿馬草帽,在哈瓦那的武裝廣場給他媽淘了幾個品相上佳的老銀幣,給他爸買了一大盒雪茄。回國後他發了張照片給呂偉,照片裡他家老爺子歪戴草帽嘴叼雪茄精神抖擻,然而就在兩年前老人還因重病徘徊於生死邊緣。

那段時間京昌的情緒低落,而且因為夜夜陪床,總無精打采。那年的大年三十夜,他們一塊兒去了戒台寺,京昌跪拜在佛前很久,求了些什麼。年後老父病情突然好轉,半個月後就出院了。之後京昌和呂偉夫婦見了一面,說右肩不知怎的腫了起來,有點疼,開始以為是被背包磨的,不背那包卻越來越疼,何光勸他到醫院看看,自此他就沒再找他們。

兩個多月後,呂偉偶然聽說他患了淋巴癌,他們開始不停給他打電話,卻始終忙音,後來得知那段時間他在住院。經過兩次手術和不斷的化療放療後,癌細胞得到控制,他終於打來電話說想見一面。

他胖了,整個人像煮了太久的湯圓,頭髮也全沒了,衣領沒能遮住脖子和肩膀間那道長長的刀疤。他話比以前少了,氣也短了,每句中間都要歇。

他自嘲道,那次在戒台寺許願,以十年的命換老父康復,誰知自己原本只有五十年的命。

呂偉說等他好了一起出去走走,他說好。

半年後的今天,呂偉夫婦為再次接到京昌的電話高興。京昌問他們在不在北京,他們說在,放下電話就乘高鐵回到北京。

京昌的氣色比上次好了不少,人也不那麼臃腫了,只是頭髮怪異,僅沿著髮際線長出一圈細毛,像用毛筆畫了輪廓,忘了填色。

京昌說上個月就出院了,這些天一直在復健,他請了個老師在學太極拳。何光問他想不想出國散心,他問去哪兒,「復活節島」四個字讓他眼裡放光。他問打算何時動身,呂偉說盡早。

「那我就不換車了!」

京昌在生癌前半年正巧跳到了一個國企下面的公司,現在不但拿著一年的帶薪休假,還得到一筆醫療保險,他動過拿這二十多萬換輛新車的念頭,卻又覺得留下這筆用命換的錢不吉利,該散出去,遠足就成了這筆錢的最佳去處。

他說就為了那座島,也要趕緊好起來。他說從小就有個去那裡的夢,何光問他原因,他說小時候看過一本科幻雜誌,上面講了不少復活節島的神秘故事。聽罷何光和呂偉面面相覷,暗自感歎年少時能接觸到的讀物實在有限。

「我要去復活節島復活一下!」京昌激動地說。

何光告訴他,打算在島上舉行一個小婚禮,問他願不願意當男方證婚人。他考慮了好一會兒說不行,他擔心身體原因隨時可能在中途撤出,而且他覺得找個剛從鬼門關回來的人證婚不吉利。

那次見面後,京昌就全情投入到復健工作中。何光和呂偉在北京多待了兩天,和幾個有可能證婚的表兄表姐見了面,但他們的孩子、工作和老人幫他們做出了選擇,儘管他們都很想去,那讓何光發現原來復活節島對每個人都具有意義,或多或少。他們有人告訴何光,聽說島上的石像會緩慢地移動,還有人言之鑿鑿地對呂偉說,那些石像就是外星人的樣子……

呂偉夫婦回到了嘉興,北京之行讓他們找到一個同行的夥伴,卻還是沒找到呂偉的證婚人。

嘉興涼了。黎成還沒找他們。

遲遲找不到證婚人,計劃只得順延。他們回到過去規律的生活中,畫畫、撰稿、閒逛,直到有一天汽車又出了毛病。他們把嘎吱作響的車極緩慢地開到車行,停得離那些去美容的好車遠遠的。剛下車小工就喊來了黎成,再次見面他有些尷尬,幾句客套話就聊到了車上。和上次一樣,他冰冷地命令一個小工去檢查車,這次他的目光繞過了小王,落在一個相對老實的車工身上。何光邀黎成一起吃晚飯,他沒回絕。

餐桌旁,黎成聊著近況,絕口不提杭州的事。他想起何光信佛,說也想信,問哪兒能弄到平安符,他說最近有點背,想轉運。何光解釋了兩句佛教和迷信的區別,他聽不進去。

呂偉問他怎麼個背法兒,他挑了半月前他爸不慎摔傷的事講了。

「不要緊吧?」

「沒大礙,腳崴了,摔倒時左手一撐地,撐出個骨裂來,但現在好得七七八八了。」黎成停了停,「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老了,不讓我省心了……」他自言自語,隨後眼神空洞地靜止在那裡好久,不知想著什麼。

快吃完的時候,作為試探,「我們打算去復活節島舉行婚禮,但還沒找到證婚人。還要證婚人,也不知道智利人怎麼想的。」

「智利……」黎成悄聲重複。

見他又默不作聲,呂偉便把話題岔開,問起車行裡為什麼總停滿高檔車,黎成告訴他車行提供把高檔車裡的低型號改得像高型號的服務,就是讓便宜車看起來更值錢,通常是更換尾喉或輪轂,也可以更簡單,比如直接把低型號的標誌換成高型號的。黎成說主顧都是嘉興的富家子,他們有錢,但沒那麼有錢,因為捨不得買某款車裡最貴的型號,又捨不得讓專營店更換原廠配件,所以他們提供仿製配件給那些孩子。他們要的是面子,黎成這樣說,我們就把面子便宜地賣給他們,「一幫花老子的錢、靠車泡妞的小敗家子」!說話時他一臉厭惡。

飯後黎成想讓呂偉夫婦陪他看場電影,如果知道那對他有多重要,他們也許不會拒絕。

爸爸睡了。他沒急著回房間上網,只是摸黑來到爸爸的寫字檯前,輕輕坐在爸爸平時坐的地方,沒開檯燈,讓眼前一切維持著暗暗的藏藍色,黎成覺得那是他家最好看的時候,因為一旦有光,那寥寥幾件老舊的電器、堆得毫無章法的雜物和霉點密佈的牆壁,就會一下子跳出來,奪走他的尊嚴。

他在那裡坐了很久,直勾勾地望著沒有景色的窗外,他家和對面快捷酒店的後牆幾乎貼在一起,那兒沒窗,只有磚牆和兩條長長的排水管。這景色他看了三十年,自媽媽死後第二年搬到這裡。其實他想搬出這裡很久了,他從十年前開始存錢,想自己買套房,到現在他存了二十八萬。年初他看上一套六十二平方米的單元房,在干戈弄一棟八七年建的老樓的第四層,二十二萬整。那裡的牆是新刷的,他喜歡那慘白,也喜歡看得見弄堂的窗戶。在看房之後的半年裡,中介一直催他做決定,給他打過十一次電話,每次都說那兒被別人相中了,但他們還是仗義地給黎成留著。可黎成只是和任何時候一樣不明確表態,不知為什麼就是下不了決心。他思考過,覺得自己不該拋下爸爸,這是讓他心安的解釋,但同時他壓抑著另一個也許更接近真相的緣由:自己隨時會離開嘉興,永遠都不回來。

把視線從窗外的牆上移開,落在寫字檯上,玻璃板下面是些爸爸年輕時的工作照、黎成幼時的照片、還有一張泛黃的從報上剪下的照片,照片裡是兩排人的合影,他們穿著防寒服,前排中間兩個人展開了一面國旗,背景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那樣的雪地黎成熟悉,一個多月前剛在旅行網站上見過,他知道那是哪裡,卻不認識這些人是誰,一個都不認識。爸爸曾無數次指著照片上的某個人說是自己,而黎成只是在心底肆意譏笑,他在十幾年前就知道爸爸在撒謊,他曾和爸爸唯一共同驕傲的事情是個謊言。

爸爸曾在中科院南京分院就職。八十年代初,南極考察委員會從各地抽調能人組建首支科考隊,當時那是莫大的榮耀。爸爸也上了分院領導的觀察名單,然而最後被抽調的卻是他的一位同事,分院領導對他的評定是能力不足。

為了讓黎成和親戚以為自己去了南極,他藉著在南京工作,躲了幾個月沒回嘉興。等到父子重逢,過去軟弱無能的爸爸搖身變成了英雄,爸爸將同事在南極的見聞套在自己身上侃侃而談。十一月二十日,他們出海。向陽紅號,他們的船。三大洋、四大洲、三條水道、四個海峽、六條氣候帶,他們所經過的。還有他們在南極如何選址,如何在喬治島上建成長城站,等等。爸爸還拿出一張剪報,科考隊合影,指著上面一張模糊的、和自己有幾分相像的臉,「這就是你爹!」那年黎成還不到十歲,他信以為真,向別人炫耀爸爸的壯舉,那幾乎成了黎成童年唯一榮耀的事,甚至一度彌補了沒媽的缺憾。

榮耀只維持到大一那年。一天,黎成當時的女友說帶他去見識個新鮮玩意兒——網絡。他們來到西湖邊的一個書店,書店一角有排四八六電腦。女友為黎成演示開機、聯網、登錄聊天室、如何網上聊天,她覺得黎成會了就開了另一台接著聊。黎成對聊天不感興趣,依次點開收藏夾裡的網站,窺視前人留下的痕跡,無意間打開了一個搜索引擎(當時創建沒兩年的雅虎),這玩意兒讓他好奇,女友示範,問他想知道什麼,他說不出。女友輸入了「黎成」二字點下搜索,只有一兩條同名陌生人的信息。他問這是為什麼,女友說:「你又不是誰。」說完就繼續聊天去了。黎成清除了自己的名字,望著屏幕發了會兒呆,生澀地敲下幾個字「中國第一支南極科考隊」,一屏幕信息,他一眼看到了「第一支南極科考隊隊員名單」。

在八十年代,爸爸無法預見網絡的出現和興起,以為秘密永遠不會被發現,雖然只有兩個人在意,隨時間推移,爸爸自己已被那生命力旺盛的謊言蒙蔽,黎成卻始終清醒,儘管他從沒拆穿謊言,他起初以為那是出於孝順,他甚至被自己感動,但事實上這和沒搬出去的原因一樣,沒那麼善良。對於現在的黎成來說,每次望著誇誇其談的爸爸,內心都會獲得滿足,他需要讓爸爸看上去軟弱無能或令人厭煩,那是他懲罰爸爸的唯一方法,儘管他從來不知道爸爸真正做錯了什麼,他只是想過,如果哪天拆穿了爸爸的謊言,那說明他不是要離開,就是他原諒了他。

眼睛繼續飄蕩在密密麻麻的老照片當中,多個空間和時間的碰撞擦出火星,點燃回憶,儘管那些回憶他無一留戀,因為他唯一留戀的不在那塊玻璃板下面,媽媽,她的照片從沒出現在那兒,他不明白原因,但也懶得揣測爸爸的心意。他信手撿起爸爸最近收到的雜誌,隨意翻看,看到上面被爸爸圈劃得亂七八糟,想像爸爸扮演領導故作批示的樣子,冷笑一聲,丟下雜誌,悄聲回到房間。他計劃今晚發個新帖,所以就算累了還是強迫自己打開電腦。從國外網站上匆匆下載了一些照片,稍加編輯後上傳到國內論壇。他一個留言都沒等,就打開另一個網頁,機械地揮動食指依次點開新帖。那天有個帖子很吸引他,某網友轉發的一個叫卡米爾·希曼的女攝影師在南極的攝影,他覺得那些冰山好看極了。不知看了多久,他趴那兒睡了。


[1]一八七三至一九四八年,嘉興人,九三學社發起人之一,近代愛國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