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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偉夫婦明天就回北京了,然後從那兒飛墨西哥城。何光在整理衣物,把行李箱用最科學的方法填滿是她的樂趣。呂偉在整理婚禮之行一路上朋友的照片,寄給泰吉、京昌、艾文、胡安和黎成。京昌來電話,問他有沒有收到黎成的來信。他下樓打開信箱,從一捧小廣告裡找到個信封,裡面就一張照片,背面三個字:我到了。

一個月後呂偉得知艾文在那幾天也收到了同樣的照片。他給京昌回電話,「他還是去了」。京昌問他有沒有看過一組名為「最後的冰山」的攝影作品,[1]黎成寄來的和其中一張非常相似,或許就是同一張。當晚,呂偉上網搜索,找到了京昌口中「一模一樣」的照片。他也覺得兩張很像,卻還是在給京昌的電話裡說,不是同一張。應該不是吧?

這次何光和呂偉在嘉興的時間很短,但總覺得該見黎成一面,把畫轉送給他,呂偉清楚地記得他想得到它。然而,鼓足勇氣撥通他的號碼,卻無人應答。黎成再次錯過了那幅畫。呂偉夫婦考慮過直接去找他,卻猶豫不決。那幾天數次路過車行,每次呂偉都向裡張望,卻沒看到他一次,當然大部分時間他都躲在二樓,他不喜歡和一樓的車工混在一起,他看不上他們,就像他看不上自己。

黎成和呂偉夫婦處在蜜月期的時候,曾對他們說有多厭惡那個叫萬捷車行的地方,說萬捷就是萬劫不復,車行就是沼澤,他覺得永遠無法從那裡抽身。「我這輩子算是困在這裡了。」他總這麼說。「這裡」指車行?嘉興?浙江?中國?他從沒說明,所以呂偉從來不知道他具體想離開哪裡,也不知道他真正想去哪裡。他也從沒問過,怕黎成自己都不知道。

黎成去過杭州,在浙科大讀了幾年會計。他不喜歡那兒,覺得那裡的司機不長眼,尤其是開好車的,所以每次出門都提心吊膽,而且西湖邊蚊子特多,湖也沒想像的大。黎成常去上海,他喜歡那兒,因為漂亮姑娘多,還都比嘉興姑娘時髦,但這也讓他失落,因為那些姑娘沒一個屬於他,甚至沒一個願意正眼看他,要知道黎成生得俊俏,有張精緻的江浙男人的臉,這讓他引以為傲,所以姑娘們的冷淡更讓他憤怒。黎成是個自尊心和社會地位嚴重不匹配的男人,像他爸。黎成去過最遠的地方是北京,在「非典」那年。他到過長城,記憶裡那兒很冷,風很大,沒一個遊客。能登上長城讓他興奮不已,可同行的爸爸卻不停潑冷水,說比起南極冰山的波瀾壯闊,這兒不算什麼。黎成只是冷笑,和每次聽爸爸提到南極時一樣。黎成的爸爸曾經是個地質工作者,參與過第一次南極科考,這是黎成介紹他爸時說的,但事實只有黎成一人知道,就連他爸自己都忘了。

黎成大學畢業後,和一個還算要好的高中同學合夥,在秀洲區開過一家小公司,接點設計菜單、樓書、宣傳單的活兒,沒多久就因為錢的問題散伙了。那同學是何光和呂偉出現前黎成最後的朋友。黎成讀書時處過一個對象,寧波人。他愛那姑娘,可惜畢業後她離開了他。她走的那天黎成很難過,騎著車,閉著眼,沖了三個紅燈,多虧那時杭州車少。從此,黎成沒再找過姑娘,不因為長情,他早把她忘了,只是忘了她的同時也忘了怎麼喜歡別人,而且好像到現在都沒想起來。也許這才是真正的他,那姑娘只是擁有某種魔力,暫時改變了他,她一走,他就被打回原形,從此沒再讓誰真正靠近自己,讓自己和任何人的關係都僅僅發展到隨時可以離開的地步,有時那會讓人以為「離開」才是他的初衷,儘管他沒能離開過。直到那對來自北京的遠房親戚出現。

呂偉是個不入流的畫家,靠賣畫得跟照片一樣的美女,日子還過得去,但他喜歡畫的其實是森林和廢墟,為此他用賣美人圖的錢去過不少國家采風。何光是上海人,靠寫肉麻專欄過活,但她喜歡寫詩,在美國讀書時選修的是中國現代詩歌。她說選它不單為拿學分。何光像動畫人物,高瘦,頂著個又圓又大的腦袋。她的頭髮很厚,蓬在大腦袋兩側,與肩同寬,像人面獅身像,至少呂偉這麼看,他喜歡久久地抱著她的圓頭說:「抱著你的頭,就像抱著一個世界。」然而一個世界何其沉重,她的脖子不堪重負,毛病不小,幾年裡呂偉給她買過五個記憶枕,結果都失憶了。

他們初會的那晚,搭出租車送何光回家。何光下車後,司機問呂偉,她是不是他女友。呂偉想了想,說是。司機從後視鏡裡望著他說,您女朋友長得真喜慶!呂偉聽了很高興。半個月後,他們同居了,湊錢在五環外買了套小房子,一個畫畫,一個寫作,度過了一段靜悄悄的時光。然而不到兩年,那裡單調的日子就讓他們厭倦。他們離京,搬到上海何光家的老宅,一住又是半年。兩年前的初冬,一次意外出遊,他們路過嘉興,流連忘返。沒多久他們賣掉了北京的房,搬了過去,用那筆錢在南湖邊買了套公寓,比北京那套大三倍。因為是新區,周圍冷清。他們去二手車市場買了輛二手大眾。挑車他們是外行,上路後大小毛病不斷。找離家最近的車行去修,幾次下來,發現修理工每次都故意給車留點毛病,等他們再去。呂偉的妹夫是在北京工作的嘉興海寧人,他推薦了一家車行,他的表親——黎成在那兒當會計。其父與車行老闆是故交,在那兒修車一定能修好不說,還不漫天要價,換的配件也保證是新的。

那段時間嘉興很熱,不巧車裡空調壞了,呂偉按妹夫給的電話聯繫了黎成。當天下午在環城北路找到了那家車行,車行院裡停滿了高檔車,何光怕刮剮它們,停在角落一輛金盃麵包旁邊。車行外面看著光鮮,裡面又髒又亂,地上一層黑膩膩的油漬。一排擺滿配件的貨架靠著門對面的牆,輪胎碼在左邊牆角,右邊牆上掛著從十九到二十二英吋的幾排輪轂。幾個車工在侃大山,問他們黎會計在哪兒,他們不理不睬。正不知所措,一個高瘦的男人從二樓跑了下來。

「小王!咱們麵包車旁邊的藍車空調不冷,給人家好好看看!再送一個洗車!」黎成嚷著,小王充耳不聞,黎成大吼,「去呀!」小王才扭著屁股蹭出工作間。何光把鑰匙留給小王,連連道謝,小王胡亂點頭,說要等一個小時。呂偉邀黎成到對面少年路吃飯,他先是客氣,說有盒飯,但在他們的堅持下還是去了,還把他們帶去了少年路上最好的餐館,平時他捨不得進的地方。

他問他們為什麼從首都搬到嘉興,他不理解。呂偉誇嘉興清靜、安逸,可這些反倒是他討厭的。黎成強調自己是讀過大學的人,他說嘉興車行裡的會計最多中專畢業,沒一家雇的是大學生,要不是老闆一再挽留,他一定會找到更好的工作。呂偉問他有沒有想過出去闖闖,他先點頭又搖頭,說嘉興養人,捨不得走,自古就是離開的少,來的多,還說嘉興人膽子小,敢外出闖蕩的少,不像浙江其他地方的人,尤其溫州。嘉興人不待見溫州人,卻也羨慕。不待見的理由各不相同,羨慕的理由只有一個。

黎成很瞭解嘉興,從歷代名人到摜牛(與牛摔跤),講得有聲有色,何光和呂偉聽得津津有味,他覺察,往後每次見面都特意講這些。

聊到彼此的興趣,呂偉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譬如遠行。黎成聽得入神,說一直想去遠方看看,還說當年本來計劃一畢業就和女友去柬埔寨,可惜落空了。他問,那裡什麼樣?呂偉說,沒你想的好。黎成說,那就太好了!呂偉已經開始瞭解他了。

「如果煩了累了,就該出去走走。」呂偉說。

「我身邊沒有能跟我出去的人,」黎成說,「而且還要工作,離不開。」

何光說:「自己去呀!去東南亞又經濟又方便,而且一個週末就夠。」

黎成苦笑著搖頭。何光問他最想去的國家或地方是哪裡,黎成說要是國家就是智利,地方呢就是南極,「它們是世上離這裡最遠的國家和最遠的地方」。

「會有機會的。」呂偉說。

「我這輩子就困在這裡了,到不了太遠的地方。」

現在看來這話倒是千真萬確,然而那時呂偉他倆只是把它當成一句牢騷。後來發現黎成很喜歡說這話,可奇怪的是,每次說都看不出他有多沮喪,反倒表情祥和,充滿安全感。

汽車能當冰箱用,在這樣的天氣裡不是壞事。何光向小王道謝,黎成覺得多此一舉,說那是他們的工作。臨別前呂偉邀黎成到家裡做客,畢竟也算親戚。黎成出於客氣同樣邀請了他們,說他家離車行很近,步行只需十五分鐘。發出邀請後他低頭思量,補充說到時別介意他爸也在。何光說那是自然,心裡卻想為什麼只有他爸?妹夫沒多講黎成的家事,他們當時想當然的認為黎成的爸媽離婚了,那也是半個月後黎成對他們講的。後來在墨西哥城他才坦言,他媽早死了。

黎成的媽媽叫徐顏。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她考入杭州大學,那年黎成一歲。畢業後被分配到廣西某化工廠工作,她不想去,她的父母和黎成的爸爸也不想,托了很多關係才留在了嘉興,被分配到南湖區的旭陽化工廠。那是三十年前,現在的南湖區,也就是何光和呂偉住的地方,已蓋滿賣給上海人的商品房,不見當年廠區的影子。

徐顏參加工作第二年初夏的某個上午,所在車間的反應釜爆炸,死了不少人。當時黎成正在幼兒園,是大舅衝進幼兒園,夾著他飛奔到醫院的。黎成的爸爸等在門口,見兒子來了,一把拽過他衝進醫院。那天醫院裡滿眼焦黑的死人或快死的人,橫七豎八地擺在醫院過道或門口。爸爸一直在哭,黎成卻不知怎的,無動於衷,像這事出在別人身上。他爸每見一個穿白大褂的就拉住問,有沒有見到一個長得像這孩子一樣漂亮的女人。事隔多年,黎成才明白這就是爸爸在第一時間把他帶到醫院的用意。

「大夫,大夫,您見過一個長得和這個孩子很像的女人嗎?她是我愛人,您看到她了嗎?」爸爸問了多久,黎成不記得了,很久吧?直到現在爸爸還會自言自語地重複這句話,尤其在夜深人靜的夜裡,這曾嚇壞了睡在不遠處的小黎成,但後來竟然習慣了。

終於在醫院三樓的無菌室,看到了更早趕到的黎成的外婆,她正直勾勾地盯著牆壁,走近才發現她在發抖,他爸看到外婆才擦了擦眼淚,顫抖地安慰:「在裡面吧?您別急,會沒事的,顏顏會沒事的。」外婆只是微微點頭,爸爸又問能不能進去看看,外婆有氣無力地說醫生不讓進,只是推進病房時讓顏顏她爸進去了,現在還在裡面。

沒多久黎成的外公從無菌室出來,靠在牆上半天才說:「已經沒法看了,像塊黑炭,燒得人好小好小。」聽完,黎成還是沒哭,只是貼著爸爸,他感到爸爸在哆嗦。

三個小時後,他們見到了媽媽、妻子和女兒。相見的瞬間黎成爸爸痛哭,可黎成卻只是躲在那哭泣的男人背後。他當時只是害怕,不覺得那是媽媽,不知為什麼在一瞬間他和媽媽失去了感情。

隨後的一個多月,黎成每天都要跟著爸爸去醫院探望媽媽,從開始的極不情願到後來的迫不及待,他逐漸又和床上那直挺挺的渾身纏滿紗布的人產生了感情。在第三周的一天,他望著她掉了一滴眼淚。在第四周的一天他握著一隻手指已經連在一起的手號啕大哭,而媽媽卻只能發出一些「呃呃——絲絲——」的怪聲。也就是那個月,爸爸老成了三十年後現在的樣子。

徐顏的醫生很佩服她,醫生以為她挺不了幾天,可她挺過了炎夏。她讓很多人感動,在病床上還入了黨,可最終她還是死了,在深秋。黎成很難過,他多希望她直接就死了,在變成媽媽前,在還是焦炭的時候。

從此只要有人問,黎成,你媽呢?黎成就說,跟別人過好日子去了。在三十年前因公殉職何等光榮,和人跑了有多可恥,黎成都懂,可是他喜歡自己編的故事,還慢慢信了,後來他和朋友、女友都這麼說。他為此感到平靜,空蕩的心被填滿一些。嘗到甜頭後,他編了更多的故事,何光和呂偉漸漸分不清他嘴裡的真假了。就像那天他們邀他下班後一起去喝茶,他說:下班後有幾個朋友來找我,有事!

呂偉夫婦走後,黎成找碴兒數落小王,小王不忿,頂嘴,僵持片刻,黎成便繼續入賬去了。

一個跑神兒,聽到樓下小工們竊竊私語,隱約聽到「痰盂兒」這個詞,他確信小工只會把這詞用在自己身上。他狠咬後槽牙,握緊拳頭,他認定小王正在罵自己,他討厭小王,更恨鄉巴佬兒小常,在車行小常是黎成最大的麻煩,多虧他今天請假,不然跟小王聯手,一定會讓自己在親戚面前丟臉。黎成咒罵了他倆兩句,心裡舒坦了些,重拾一張銀行簽售單,老練地找到中斷的地方。黎成討厭那種老練,覺得越老練就越難離開。

不久,他聽到小工提到有誰要來。他好奇,躡手躡腳地來到樓下。若非迫不得已,黎成不會和車工處於同一高度,所以他一如既往地站在了一樓的第一級台階上,平時對車工指手畫腳的地方。他手扶油漆脫落大半的欄杆,偷聽車工們的對話內容,伺機介入。

要來的是某個小工崇拜的女歌手,來嘉興開演唱會,那小工正試圖說服其他人同去。「……人家是『天後』好吧,不在嘉興體育館唱,你說說看,哪裡容得下她?」崇拜者對小王說,小王嬉皮笑臉地說:「她好像和那誰好上了,你沒指望啦。」「不可能,那男的借她炒作呢!這都看不出來,你別出來混了,回家種田去吧!她可看不上他呢!」崇拜者為偶像開脫,並繼續試圖說服其他人,「我問了,最便宜的只要二十,你們去不去?」「週六我答應和女朋友去看電影,新片子,特效可好了,打得特別真!」另一個小工搭腔。小王接話:「叫你女朋友一起去看演唱會唄!電影哪天看不行啊?週末看電影可貴了,比演唱會還貴!週二便宜!再說看演唱會能看見真人!看電影你看得見真人嗎?讓真人在那裡演,我也跟你們看電影去!」看樣子小王被說動了。

「有真人演出的叫話劇!」等幾個小工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黎成才繼續說,「你喜歡那唱歌的,唱得什麼呀,就那兩首還算入耳的歌唱了七八年,剩下的有能聽的嗎?」崇拜者迅即報出幾個歌名以示反駁,黎成冷哼一聲,「我都沒聽說過。再說過氣的才來嘉興呢,她怎麼不在上海八萬人體育場開個唱呢?」崇拜者語塞,小王火速幫同僚出頭,「人家過沒過氣關你黎會計屁事?你要是那麼瞧不起嘉興,別在這裡待著呀。你去上海,看那裡有人讓你訓嗎?」這次說不出話的是黎成,他想說你以為我想在這裡待嗎?我巴不得遠走高飛呢!可忍住沒說,他知道說了就一定傳到老闆耳朵裡,他不怕老闆,他怕老闆難過,他尊敬他,那個叫大老褚的人。想到這裡,「我正算賬呢!你們小聲點!」小王以勝利者的姿態對其他小工使了個眼色,散了。黎成回身上樓,覺得很丟人,他自找的,他清楚,卻還是讓這樣的局面不斷重演,無法控制,沒法習慣。

他把自己鎖在狹小的辦公室裡,沒再工作,只是等,他暫不願和樓下的小工照面。等到晚上七點左右樓下最後一點聲響也沒了才重新工作,直到晚上九點左右。站起來活動了一下,上了廁所,將一天的收入鎖進保險箱,關上所有的燈,鎖上四道門,和看門人打了個招呼之後,算是幹完了一天的活兒,緩步向家走去,能多慢就多慢。不光今天,每天他都最後離開,他想晚回家,他受不了和爸爸獨處的感覺,他從小就覺得家裡只有他倆的那種氣氛很悲涼,自從老父退休,整天在家,那感覺就愈發強烈。

老父是在和黎成同游北京那年退休的,之後每天只是早晨出門,買夠自己吃的菜,剩餘時間就趴在寫字檯上,看地質學書籍和單位定期寄來的地質學雜誌,他把雜誌當寶貝一樣留著,十幾年下來圍著寫字檯壘了一圈。因為覺得家裡小沒地方放,在幾年前黎成半扔半賣地處理了一批,老父為此大發雷霆,兩人一個月沒說話。

其實,老父並非一直賦閒在家。幾年前有個老同學到家做客,聽他抱怨無事可做,便托人找了個閒職給他,說是管理城郊一家商場裡的地質博物館。老父喜出望外,可很快發現不過是個管理員的差事,碩大的展廳就他一個。他辭職。看在他同學的面子上,主辦方極力挽留:「老同志該發揮餘熱呀,空有本領,無處施展,豈不可惜?您要是覺得工作沉悶,可以給來參觀的人做講解。想想看,您那麼大學問,隨便講講就能讓他們終身受益,這也是科普,是響應上邊的號召啊!」

老父覺得在理,答應了,管理員兼講解員,薪水不變。重新上崗前,老父給展館中所有標本來了次普查,依多年積累的專業知識核對展出的礦石與其註釋,結果發現漏洞百出。他自豪地上報,卻全無回音。畢竟,該博物館只是在嘉興建設浙江科普基地的大背景下,商場獲准開業的籌碼,兌現後便一文不值。

即便如此,老父仍熱情不減,重新上崗,從此開始了漫長的等待,最終等來的卻是一個個誤入展廳的路人。半年來他做得最多的講解和地質學無關,而是「電影院在四樓」。多數人發現走錯了會發兩句牢騷:「要死了,商場裡開啥額博物館啦?」也有個別抹不開面子的,將錯就錯地參觀一下,他們是老父的福音。然而那樣的人眼看著越來越少,從少到無。

每一天,老父都獨自坐在碩大空蕩的展廳裡等待他們再次出現。他開始覺得丟人。他第二次辭職,這次主辦方沒留住他。

黎成對此事頗有微詞,認為他反正在家也是坐著,出去坐著就能拿錢,何樂而不為?老父聽了一個勁搖頭,說兒子不懂!當時,黎成凝視著老父,只是歎氣,不清楚他何時變成了這樣,或者他從來就是這樣,只是自己從不懂他。

老父在職期間回家很晚,黎成便能一早回家,佔用客廳、電視、寫字檯,直到門響。然而老父辭職,一切回到過去,黎成便又以龜速踏上了回家的路。幸好,他喜歡那條路。

少年路,嘉興的夜天堂。雖然路兩旁滿是垃圾,常會踩到黏痰或口香糖,但路上的年輕人從不在意。以前路上全是學校、少年宮和圖書館,現在只剩路北口一所富人學校。每早上班路上黎成都會碰上送孩子上學的車,比他們車行的高檔車還多。

走過學校,路兩旁就全是小服裝店,店主都很年輕,店門口停著年輕人會選的好車。在嘉興,那些靠開廠發家的有錢人,為讓處在青春期的兒女別惹禍,都會撂給他們一兩百萬安撫費,讓他們買輛好車、在少年路上盤個店面賣衣服。賣衣服的自然時髦,黎成注意過那些店主無論男女都很會穿,他曾經學著店裡的男孩把褲腿塞進靴子,卻被小工笑話了半年。每次經過,黎成都會留心櫥窗裡的衣服,喜歡的,會想像自己穿上的樣子,但有的他欣賞不來,他不懂為什麼很多褲子會有破洞,更不懂為什麼一些牛仔褲買來就滿是油漬,他以為這種褲子只有成天髒兮兮的車工才穿。拋開衣服不說,黎成有時會同情那些坐在櫃檯後發呆或玩手機的店主,覺得他們年紀輕輕就被困在了一個這麼小的房間,和自己的辦公室沒什麼區別,只是他們的塞滿衣服,自己的塞滿賬本。但同情短暫,目光掃過他們的高檔手機和名牌衣服時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憤怒,被背叛那種,再轉頭看看他們停在門口的車,黎成簡直想燒了他們的店。

再往前會經過幾家餐館,包括中午到過的,他覺得那家沒想像的好吃,但礙於親戚請客,沒說。黎成朝左手邊望去,有個岔口,伸向百米外的電腦城,電腦城不熱鬧,多半商舖租不出,租出去的也只賣山寨手機和手機殼、名車掛歷、內衣女郎檯曆、名車和內衣女郎明信片、財神紅包和內衣。電腦城的第三層有家影院,黎成一直想去看場電影,他很久沒看電影了,上次看的還是《泰坦尼克號》,他覺得那部電影太棒了,他這麼節省的人,去看了兩遍。後來他不再進影院了,開始攢錢,而且他覺得去看電影不該一個人。

路過影院,拐進右手的岔路,走進「阿能麵館」。和麵館老闆打了個照面,都沒廢話,幾分鐘後一碗腰花細面擺在眼前,八塊,其實那碗麵全名是鱔絲腰花面,十六塊,但他覺得多幾根鱔絲價格卻貴一倍,不值,所以只吃八塊的。

回到少年路已經快十點了,路人少了,但路中間擺出了一溜小吃攤,一些人坐在那兒吃夜宵。黎成從不在那裡吃,覺得不乾淨,而且食客很雜,剛下班的,要上班的。他常在那裡看見一個小姐,幾乎每晚上班前都在那裡補充能量。黎成覺得她挺漂亮。他們很短暫地對望過幾次,總有人先扭過頭。黎成想,總有一天要和她聊兩句。

今天他比平時多瞅了她兩眼,她這條短褲真短!儘管黎成覺得她漂亮,卻不足以讓他動心,能讓他動心的人永遠坐在一扇大大的玻璃窗後面等他,在少年路南口一個叫「馨夢緣」的地方。五年了,他每天都和玻璃窗那邊一個蹺著二郎腿的女人擦身而過,路過的一剎那黎成渾身都會揪起來,這感覺只有媽媽死時出現過,因此他沒勇氣正視那女人,所以到現在都不確定她的樣貌,只是感覺她並不年輕,還感覺每次經過她都盯著自己,這讓他堅信她在等他,所以他絕不進去。

給日子留個念想,對黎成很重要,可能一個不夠,於是他還給自己多找了兩個。

一出少年路,路燈就少了,全因為市政府在大力建設節約型嘉興。昏黑的兩個路口外,是一棟沒燈的老樓,它完全塌陷在黑夜中,不見輪廓。回家只憑感覺,憑他被自己唾棄的專業錘煉出的好眼力,找到一片黑夜中最暗的那個洞,鑽進去,不見五指,轉彎繞過堵在門口的自行車、抬腳邁過地上的碎磚頭全憑記憶,而上樓只需要鼻子,六層小樓裡,每旋上一層就出現一種特有的味道,臭味居多,那味道有可能是哪戶晚飯的餘味,樓道垃圾箱裡的餿味,不知道哪個王八蛋在樓道裡小便留下的尿鹼味,或是下水道堵塞的反味,但無論是哪種黎成都不討厭。靠那些味道連樓層都不用數就能回家,因為只有他家門口,什麼味道也沒有,這才是他討厭的。

他在門口豎起耳朵,確認爸爸睡了才轉鑰匙進門。輕聲回到自己的房間,扭開檯燈,昏黃的光費勁地給小房間抹了點亮。那兒有個書架,塞滿了書,歷史或旅行的較多,傳記也有些,比如剛買的《喬布斯傳》,他愛那本書,打算抽空給它包個書皮。在勉強能轉開身的廁所簡單洗漱後,回房坐在了電腦前,一如既往地打開了兩個網站,其一是個叫「聽車」的汽車論壇。發現自己發的帖子沉到了第二頁,看來又該發新帖了,但今天太累,明天吧,他想著。打開一個旅行網站,他從沒在這網站上出過聲,只是默默點開一個個帖子,看一個個遙遠的地方。半小時後,看完了新帖,關了電腦,躺下,打了個飛機。聽著冰箱發出的那連成一線的滋滋——滋滋——滋滋——聲,睡了。


[1]美國女攝影師卡米爾·希曼(Camille Seaman)的早期作品。拍攝地包括格陵蘭島和南極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