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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卸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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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第一天的僅有記憶是一種解脫感。漫步時持久、輕快的自信,巴比的鼻繩握在我汗津津的手心裡,駱駝在我身後規規矩矩地排成一隊,哥利亞殿後。唯一的聲響是它們含混的駝鈴叮噹聲,我的腳踩在沙裡發出的輕柔的嘎吱響聲,還有燕?微弱的呢喃。否則沙漠一片靜寂。

我決定走一條廢棄的小道,最終會與阿萊永加主路交會。不過,澳大利亞對小道的定義,就是一段被穿行而過的車輛反覆碾壓的痕跡,如果你非常幸運的話,最初它還被推土機壓過。這些小道的質量不一,從一段起伏不平、鋪滿細灰、界限分明、常被使用的大路,到你爬上山丘瞇起眼睛朝大致方向望去,以為傳說中就在那裡卻還是無法辨明的小徑。有時你可以透過野花洩露的花語看出小徑在哪兒。那些沿著小徑生長的野花要麼長勢更加茂密,要麼種類不同。有時,你能通過推土機於史前推過的路脊來找出路徑。小道可能繞過或翻過山脊和露巖,直接進入沙丘,被多沙的溪床吞沒,或者徹底迷失在多石的溪床裡,發散成一片動物爪印的迷宮。追隨這種路徑通常很簡單,但有時讓人沮喪,偶爾徹底令人髮指。

當你在牛場或羊場的鄉野裡時,追蹤路徑就會格外讓人迷惑,主要是因為你總是假定一條路一定會通往某處。未必盡然,因為場工們可不那麼想。而且有個抉擇的問題。當眼前有六條小徑,開頭全都大致通往你要去的方向,全都在一年以內被人走過,而任何一條在地圖上都沒有標明時,你選哪一條?如果選擇錯誤,它可能在五英里後就斷了。或者,它可能把你引到一處已被廢棄而乾涸的風車和水塘,或者戛然停在一道新的警戒線前,如果你沿著警戒線走,它就會開始把你引往與你以為想去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只不過你現在不太確定了,因為你迂迴了太多次,開始失去對方向感的信心。要不它可能把你領往一道大門,由某個自以為是健美先生查爾斯·阿特拉斯的牧場新手打造,讓你完全沒有可能打開它,至少沒可能不犯疝氣地打開它,待關門時,你得用駱駝充當絞車才能關上,這得花上半個小時,而你已經又熱又煩又髒,你的人生願望只是想到達下一個飲水池,吃一片阿斯匹林,喝杯茶,好好地躺下來。

基於另一項事實,整件事變得更加複雜。就是那些乘飛機繪製地圖的人,他們需要眼鏡,要不就是他們當時喝醉了,或者只是想掙脫部門管轄的束縛,隨意添了一些想像中的地形地貌,甚至在某些情況下,他們獨處時,無政府主義那些壞毛病突然發作了,於是抹掉了一些地形特徵。你總是預期地圖應該百分百地正確,大多數時間它們確實如此。正是那些不正確讓你陷入真正的恐慌。讓你覺得,你發誓自己剛剛坐過的那座沙脊或許是海市蜃樓。讓你琢磨自己是不是中暑了。讓你大喘一兩口粗氣,然後緊張地傻笑。

不過,第一天完全沒有這些問題。如果路跡逐漸消失在中間有飲水點的沙坑裡,那麼在另一頭繼續找到它就相當容易。駱駝的表現都很好,像綿羊一樣聽話。生活很美好。我正穿越其中的鄉野,它的多樣性讓我全神貫注。這一區連續有三個豐茂季節,被綠色鋪滿,點綴著白色、黃色、紅色和藍色的野花。然後,我發現自己在一條溝谷裡,高大的桉樹和精巧的金合歡投下涼爽的深影。鳥,到處都是鳥。美冠黑鸚鵡、葵花鳳頭鸚鵡、燕子、米切氏鳳頭鸚鵡、扇尾鶲、雞尾鸚鵡、茶隼、成群的虎皮鸚鵡、銅翅鳩、雀兒。而且有假虎刺莓、各種茄屬植物、圍籬果和多枝桉樹供我走路時吃。這麼一邊尋找一邊採摘野生食物是我知道的最愉快、最舒服的消遣活動。與普遍觀點恰恰相反,在適宜的季節裡,沙漠豐富慷慨,充滿生機。它就像一個廣大的無人照顧的公共花園,是我能想像到最接近人間天堂的地方。提醒你一句,我可不想在旱季裡靠叢林食物過活。甚至在適宜的季節裡,我承認我也更喜歡我的日常飲食裡偶爾能有沙丁魚罐頭作為補充,不時再來杯甜甜的叢林茶。

我從愛麗絲泉的原住民朋友和一個熱衷於沙漠植物食品的民族植物學家彼得·拉茲那裡瞭解過野生食物。一開始,他們指出植物給我看後,我覺得並不容易記住並認出它們。茄科植物尤其讓我糊塗。這是一個大科,包括眾所周知的土豆、番茄、辣椒、曼陀羅和茄屬植物。但最後我終於沒障礙了。這一群體最有趣的是,它們當中很多構成了原住民的主食,而其他看似幾乎一模一樣的則有毒性能致死。彼得對各個種類做了一些測試,發現一種極小的莓果包含的維生素C比一顆橙子還多。鑒於以前原住民可以隨意穿越他們的鄉土時,幾千顆幾千顆地吃這種莓果,而他們現代的飲食幾乎完全缺少維C,這也從一方面解釋了他們日益受損的健康問題。

第一夜外宿,我有點緊張。不是因為我怕黑(夜間的沙漠親切美麗,除了有八英吋長的粉色千足蟲睡在背包底下,等著你黎明捲鋪蓋時咬你一口,也有蠍子在你睡著時抽搐的手下冒失地迷了路,或者有條蛇寂寞地蜿蜒滑行,可能想在鋪蓋下面蜷縮取暖,然後等你醒來時,用尖牙把你咬死,其他倒沒什麼好擔心的),而是因為我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駱駝。黃昏時,我給他們上絆帶出去,清理他們的駝鈴,把小哥利亞拴在樹上。能有用嗎?我問自己。我回想到了答案,「你會沒事的,夥計」,這是出自澳大利亞的最接近禪語的東西了,而且我在未來的幾個月裡頻繁使用這句話。

卸貨的過程比裝貨簡單太多了。只花一個小時。然後要收集木頭,生火點燈,檢查駱駝,要拿出炊具、食物和卡帶機,要喂小刨,要檢查駱駝,烹飪食物,再檢查駱駝。他們開心地咀嚼,頭都要甩掉了。除了哥利亞。他在貪婪地喊母親,謝天謝地,還好他母親完全不當回事。

我想當天晚上我做了一盤凍干的食物。這種紙板一樣的食物替代品被極大地高估了。水果還好,你可以直接當餅乾吃,但肉和蔬菜嘗起來就像浸水的食物。我後來把所有的小包食物都喂駱駝了,堅持只吃主食:糙米,扁豆,大蒜,香料,油,用各種各樣的穀物、椰子和蛋粉做的煎餅,用煤塊烤的各種根莖植物,可可粉,茶,糖,蜂蜜,奶粉,時不時地,在頂級奢侈的情況下,開一罐沙丁魚,加幾片意大利辣香腸和卡夫芝士,水果罐頭,一顆橙子或檸檬。我靠維生素片、各種野生食物和偶爾打隻兔子來補充營養。這種飲食結構完全沒有缺陷,讓我特別健康,感覺就像一個鐵打的亞馬孫女戰士。切口和深創一天之內就不見了,我在夜裡能和在陽光下看得一樣清楚,連我的屎都有肌肉塊塊了。

在第一頓死氣沉沉的晚餐之後,我生起火,再次檢查駱駝,把我的皮善朱拉語13學習磁帶放進卡帶機裡。尼永圖帕爾亞尼那尼。烏瓦,帕亞爾那,帕魯尼永圖,我對著此時已是濃黑、佈滿萬億燦爛星辰的夜空反覆喃喃。那一夜沒有月亮。

像往常一樣,我抱著打鼾的小刨打盹。從第一晚開始,我養成了醒來一兩次檢查駝鈴的習慣。我會聽到鈴聲才入睡,如果聽不到,就會呼喚他們,他們會轉動腦袋,發出鈴響,如果還不管用,我就會起身查看他們在哪裡。他們通常不會離開營地100碼遠。然後我馬上倒頭就睡,只在早晨依稀記得自己醒來過。等我在黎明之前徹底醒來時,至少有一個恐懼減輕了。駱駝們圍著我的背包擠作一團,盡可能靠近我又不至於真擠扁我。他們和我同時起床,即在日出前的一個多小時,起床吃早餐。

我的駱駝們都還年輕,仍在生長期。最老的澤萊卡,我想或許有四歲半或五歲。杜奇近四歲,巴比三歲。鑒於駱駝可以活到五十歲,他們都只是幼年駱駝,需要所有能找到的食物。我的日常是圍繞他們的需求建立的,從來不是以我自己為中心。我認為他們馱的重量對幼年動物來說很重,儘管薩雷會對這種想法嗤之以鼻。他告訴過我,一頭公駱駝能在背上馱一噸的重量站起來,通常的承載能力是半噸。起來和坐下對他們來說最困難。一旦起身,負重就沒那麼難了。然而,重量必須均衡分佈,否則鞍座會磨肉,導致不適,最終形成鞍座肌肉酸痛,所以在這一階段,我一絲不苟地對裝貨過程檢查再複查。第二天早上我把它壓縮到兩小時以內了。

我早上從來不吃很多。我會生一堆烹飪用火,煮一兩壺叢林茶,把喝剩下的裝進小膳魔師瓶裡。有時我很渴望白糖,會往水壺裡倒兩湯匙,然後狼吞虎嚥地吃下幾湯匙的可可粉或蜂蜜。我消耗得足夠快。

我現在的主要問題似乎是裝備會不會散開,鞍座會不會磨肉,駱駝們的接受情況怎麼樣。我有一點擔心澤萊卡。小刨還不錯,但偶爾會腳疼。如果我在一天結束時累成八字腳的話,會感覺很棒。我決定一天大概走20英里,一周走六天。(第七天我本人要休息。)好吧,不盡如此。我想保持每天走一段相當遠的距離,以防哪裡出了岔子,我得在某個地方坐上幾天或幾周。我有一點輕微的壓力,讓我沒法由著自己的性子從容不迫。我不想在夏天旅行,而且我答應過《國家地理》雜誌,今年結束時我的旅程也要結束。那給了我六個月舒適的旅行時間,必要時我可以延長到八個月。

所以,在所有東西都收拾妥當,營火也悶熄前,駱駝們會有幾小時的進食時間。然後我會牽著連著尾巴的鼻繩,把他們帶回來,把戴著韁繩的巴比拴在樹上,嗚噓著請他們坐下。先放布料和鞍座,從前往後,肚帶往上扎,塞到駱駝的身下,勒在胸部後面。鼻繩從尾巴上取下來,系到鞍座上。接著是裝貨,先裝一件,再在另一側裝等重的一件。全部都檢查再檢查後,我喊他們站起來,肚帶繃緊,穿好繩。整裝待發。再檢查一次。出發。嘿吼。

所以,我是不是運氣太好了,第三天,當我在叢林生存方面仍是個童子軍,仍盲目相信所有地圖都不會錯,肯定比常識更加可靠時,我發現了一條本不該存在的大路。而我希望存在的那條路,卻無跡可尋。

「你跟丟了一整條路,」我懷疑地對自己說,「不是一個拐彎、一口井或一條山脊,而是他媽的一整條大路。」

「放輕鬆,平靜下來,姑娘你會沒事的,夥計,定下心來,定下心來。」

我的小心臟像只掉進金絲雀籠裡的金剛鸚鵡。我在胃裡和後脖頸上都能感覺到沙漠的暴戾。我沒有身處真正的險境,很輕易就能定好阿萊永加的羅盤方向。但我一直在想,要是這事兒發生在200英里以外荒無人煙的地方怎麼辦?要是,要是?我在這巨大的空虛中突然感覺非常渺小,非常孤獨。我會爬上山丘,眺望地平線上泛著藍色微光漸入天際的地方,什麼也看不到。完全一無所有。

我重新研讀地圖。沒有啟發。我距離定居點只有15英里左右,這裡本該是砂岩和矮墩石頭,卻來了一條巨大的灰土公路。我應該沿著它走嗎,還是怎麼樣?他媽的它到底通到哪兒去?是一條新的採礦公路嗎?我查看地圖上有沒有礦井,但沒有標注。

我坐下來靜觀自己表演。「好吧。首先,你沒有迷路,只是來錯地方了,不不,你完全知道自己在哪兒,所以克制住你想衝著駱駝尖叫和踢小刨的衝動。好好想清楚。然後,今晚在這裡紮營,這兒有豐富的青飼料,下午剩下的時間就去找找那條要命的小徑。如果找不到它,就抄近路穿過郊野。足夠簡單吧。最重要的是,不要像只翅膀受傷的鴿子一樣到處奓毛。你的驕傲呢?行了。」

我就是那麼做的,手握地圖動身去偵察,小刨跟在腳邊。我發現了一條盤旋上山的古道,跟地圖上的位置不完全一致,但至少有一定的可信度。它偏離了規定路徑幾英里,之後與——對,另一條沒有權利存在的主路會合。「呸,下地獄吧。」我沿著主路又朝阿萊永加的大致方向走了半英里,直到偶然發現一塊滿是彈眼的對折錫皮,幾乎已經銹爛,但上面有個指向地面的箭頭和字母「A ON14」。我在收攏的暮色中蹦躂著回到營地,對我可憐的啞巴隨從們拚命道歉,並把第一課牢牢地刻在腦子裡,以備未來參考用。有疑慮的時候,要聽從你的鼻子,信任你的直覺,不要依賴地圖。

我已經在人跡罕至的郊野獨自待了三天。現在我正緩慢地沿著一條塵土飛揚、廢棄無趣的大路走著,偶爾有個啤酒瓶或可樂罐從灌木叢裡衝我使眼色。徒步的艱險開始向我們一行顯現。小刨的腳被刺藜紮了,於是我把她舉到杜奇的背上。她恨這樣,凝視著遠方,同時帶著被洗腦的小狗們共有的堅忍表情戲劇性地歎氣。我自己的腳也起泡疼痛起來,一停止走路,腿就會抽筋。澤萊卡有個大腫塊,撐大了她的乳腺,鼻栓也感染了。杜奇的鞍座有點磨肉,但他高步快走,與其他駱駝不同,他似乎完全樂在其中。我懷疑他一直想旅行。

我對駱駝的擔心從來不曾鬆懈。沒有他們,我哪兒也去不了,我把他們當瓷器一般對待。人人都說,駱駝是堅韌耐勞的生物,但或許我的駱駝太養尊處優,他們變成了憂鬱症患者,似乎總有哪裡要出點小毛病,當然,我誇大其詞了。但我因為凱特傷過一次,可不準備拿他們的健康冒險。

阿萊永加是一處很小的傳教士定居點,嵌在麥克唐奈爾山脈的兩座砂岩鋒面之間。就定居點而言,它還是不錯的。佈局依照傳統,即,一個都是白人住家的村落,一家原住民在接受培訓後自主經營的雜貨店,一所學校,一個診所,還有雜亂地分佈在外圍的原住民營地,看起來就像第三世界的難民中心。所有白人,我想有大概十個,都能流利地說當地語言,是支持原住民的。

經過對原住民長達160年的不宣之戰後——其間還曾以進步的名義執行過大規模屠殺,而最後的屠殺就發生在1930年的北部領地——殖民主義政府建立起這一片和其他一些原住民保留地,牧畜主和其他人誰都不想要這些地。因為每個人都相信,本土人最終都會滅絕,允許他們保留一小塊土地被視為權宜之計,能讓移居者的性命安全一點兒。黑人被警察和騎在馬背上揮舞槍支的公民像牛一樣趕攏起來。通常,不同的部落被迫住在一塊小區域裡,而裡面有些部落在傳統上就是相互敵對的,這會產生摩擦,種下文化衰變的種子。政府允許傳教士管轄許多保留地,以及禁閉和控制原住民。混血兒被強行從他們的母親身邊帶走,一直保持隔離,因為他們被認為至少仍有機會變成人類。(直到最近,這種事仍在西澳發生。)

因為大型礦企,特別是康鋅礦業,已經盯上這裡,要進行深度開採,連這些不怎麼樣的可憐的保留地現在都受到了威脅。很多公司已經獲許在原住民往日的領土開礦,用推土機把它挖成千瘡百孔的沙坑,土地盡毀,留下窮困潦倒的人們。很多保留地被關閉,人們被遣送到鎮上,他們在那裡找不到工作。儘管這被稱為「促進同化」,它只是另一種把原住民的土地轉為白人所有的方法。不過,皮善朱拉人的處境比大多數其他沙漠中部和北部的部落稍微好些,因為他們鄉野裡的鈾還沒有被開採,也因為這片地區太過偏遠。很多老人不說英語,整體來說,人們還能勉強維持文化的完整性。我也漸漸看明白了,大多數與原住民有關聯的白人現在正與他們並肩抗爭,想要保護他們所剩無幾的土地和權益,最終實現黑人自治。考慮到農村白人的憤恨反應、澳大利亞人普遍的種族主義態度以及現任政府的種族滅絕政策,考慮到世界上其他國家似乎既不知情也不關心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化正在遭受什麼,黑人自治是否可能,是個令人存疑的問題。原住民沒有多少時間了。他們正在消亡。

我在下午三點左右抵達定居點外一英里處,成群興奮的孩子們夾道相迎,他們咯咯笑著,尖聲叫著,熱情激昂地講著皮善朱拉語。天知道他們怎麼知道我要來的,但現在,從阿萊永加這條線一路往下,名為「叢林電報」的無法言明的通信網絡或者「耳朵貼地法」,會告訴人們我在路上了。

抵達時,我又熱又躁又累,但現在,這些討人喜歡的孩子們,他們刺耳的笑聲,讓我精神振奮。他們多麼自在。我在大多數孩子身邊都會稍有不安,但原住民孩子不一樣。他們從來不發牢騷,也不要求什麼。他們直率,充滿生活樂趣,而且彼此之間如此親愛大方,馬上就融化了我。我拿我的皮善朱拉語出來練手。愕然地沉默,然後哄然大笑。我由他們去牽駱駝。我的背上有孩子,駱駝腿上和鞍座上趴著孩子,到處都簇擁著十來個孩子。駱駝對他們有種非常特殊的態度,會由他們做任何事,所以我無須擔心任何人受傷。巴比尤其喜愛他們。我記得在烏托邦,他白天被拴在樹上時,看到孩子們放學後朝他蹦跳著過來,馬上就會坐下,開始打瞌睡,滿心歡喜地期待著這些小人跳上來,撞上來,拉扯推搡他。等我正式到達村裡時,每個人都出來迎接我,都用行話提問,因為消息已經傳開,昆卡拉瑪-拉瑪(瘋女人)會講流利的語言。我不會。但似乎沒關係。

我這樣穿越皮善朱拉人的領地,是最好的方法。他們與駱駝有特殊的淵源,因為他們是一直使用駱駝徒步旅行的部落,直到20世紀60年代中期,汽車和卡車最終接任為止。我的整個前半部分旅途都將穿過他們部落的領土,或者說是所剩無幾的部落領土,那裡,一大片保留地由白人官僚統治,零星分佈著傳教士和政府的定居點。

我在阿萊永加停留三天,跟人們交談,對這個地方大致有了感覺,我和一名學校老師及他的家人住在一起。我本來深愛紮營住下,但不太好意思讓人為難,他們或許不想有個白人到處閒晃,打探他們的家事。在我見到的所有定居點和營地裡,我尤其注意到一件事:很多老人都失明了。沙眼(一種慢性結膜炎),糖尿病,耳部感染,心臟問題和梅毒只是破壞原住民人口數量的幾種疾病,他們的生活裡沒有像樣的住房、醫療設施和合理的飲食。據某些人報道,嬰兒死亡率是千分之二百,儘管官方估計沒有這麼高。數字還在增長。眼科專家霍洛斯教授在原住民中組織過一次眼疾的全國性調查。他陳述:「很清楚,原住民有全世界最糟糕的種族性失明率。」

除去這些事實,也能看出,現任弗雷澤政府準備好要猛力削減原住民事務的預算。這種削減已經摧毀了原住民健康和法律援助組織的工作。

同樣離奇的是,澳大利亞廣播委員會居然被聯邦健康部長要求,取消一部關於北部領地原住民失明問題的電影上映,因為它可能會損害那裡的旅遊業。

再瞧瞧這個:昆士蘭州的州長比耶基·彼得森先生要求聯邦政府停止霍洛斯博士的反沙眼小組,阻止他們在昆士蘭州工作,因為兩個原住民現場調查員在「為原住民登記參加選舉」。

其餘時間我都在為駱駝操心。澤萊卡的可疑腫塊大得讓人疑心。我檢查她的鼻栓時,發現內鈕斷裂了。哦,不,不要再來一次了。我把她綁起來放倒,讓頭扭到一邊後,塞進一根新的鼻栓。透過她的吼聲,我幾乎無法感覺到自己的思考,也沒注意到巴比在悄悄地從身後靠近我。他咬了我的後腦勺一口,然後飛奔躲到杜奇身後,和我一樣,他也被自己的無恥行為震驚了。駱駝們都是一夥的。

等都休息好了,我認為大多數問題都消除了之後,我們出發前往南方四十幾英里處的坦佩駐地,走一條穿過山脈的閒置小徑。我對自己在這些山丘間的定位能力有點兒擔心。阿萊永加人大大挫傷了我的自信心,他們堅持要求我到達另一邊時用雙向無線電呼叫他們。那條小道十年沒人用過了,有時可能很不顯眼。山脈本身是一連串橫亙於我的旅行方向的大山、深坑、峽谷和坳地,一路延續到坦佩。

很難形容澳大利亞的廣大沙漠,因為它們的美並非只是視覺上的。它們有種令人敬畏的壯麗,可以讓你滿心狂喜或恐懼,通常二者兼具。

第一晚,我在一處決口紮營,靠近一個農家小屋的廢墟。我在一隻烏鴉的嘀咕聲中醒來,它就在離我不到十英尺的地方注視著我。黎明前的光線是半透明的影青色,透過樹葉,營造出一片仙境。這種郊野的特徵在一天之內奇妙變幻,每種變幻對人的情緒都有影響。

我手握地圖和指南針出發。每隔一個小時左右,我在尋找正確路徑時都會肩膀緊鎖,胃部糾結。我迷路過一次,最後走進一個三面包圍的箱形峽谷,不得不原路返回那條被一連串牛徑、驢徑毀掉的小路。但持續的不安蝕干了我的能量,我大汗淋漓,緊張萬分。這種狀態持續了兩天。

一個下午,在我們午休過後,有東西從巴比的背上掉下來了,他突然陷入恐慌。因為澤萊卡鼻子酸痛,我現在讓她領頭,巴比殿後。他一次次尥蹶子,越是這樣,就有越多的小包裹四處亂飛,他就越是喪失理智了。等他消停下來,鞍座已經掛在他顫抖的肚皮下面,貨物散得一地都是。我切換成無意識模式。其他駱駝都快嚇丟了魂,準備打道回府。哥利亞在他倆之間飛馳,基本上在製造混亂。視野之內沒有能用來拴他們的樹。如果我這個時候搞砸了,他們可能會撂挑子跑走,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們。我沒法回過頭去管巴比,於是我嗚噓著讓頭駝坐下,把鼻繩繫在她的前腿上,這樣如果她試圖起身,就會被絆倒。我以同樣的方法繫好了杜奇,並用一根圍籬樹枝敲打了哥利亞的鼻子,於是他一溜煙就跑走了,然後我回去找巴比。他因為害怕,直翻白眼,我不得不對他說話,安撫他,直到我知道他信任我了,不會踢人。接著我用膝蓋頂起鞍座,解開他背上的肚帶。我輕輕地把肚帶摘下來,嗚噓著讓他像其他駱駝一樣坐下。我發現稍遠處有一棵樹,於是把他狠揍一頓。整個行動迅速、自信、沉著、精確,就像奧地利的時鐘裝置。但現在,不知腎上腺素的氾濫激起了什麼毒素,它像卡亞霍根河一樣衝擊著我的血流。我躺倒在樹旁,像巴比一樣猛烈發抖。我打他的時候失控了,我開始認出自己行為中有某種「科特型人格」。這種脆弱,受到恐嚇時的尊嚴盡失,在旅途中時常衝到我的情緒一線,我的動物們首先遭殃。如果像海明威提到的那樣,「勇氣是重壓之下的優雅」,那麼這趟旅程一而再再而三地證實,很遺憾,我缺少這種東西。我感覺羞愧。

從那次事件中,我也學到其他幾件事。我學會要保存能量,至少允許一部分的自己相信,我可以應付任何緊急情況。我還意識到,這趟旅程不是兒戲。沒有比必須想著如何生存更加真實的了。只要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信任徵兆就沒問題。我變得非常謹慎,也開始回到現實,沙漠比我所能領悟的更加廣大。不僅空間是個無法領悟的概念,就連對時間的理解都需要重新評定。我在把旅程當做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對待。一大早起床(哦,睡過頭的那種內疚),煮茶,喝茶,快點要晚了,是吃午餐的好地方,但我不能停留太久……我就是沒法讓自己擺脫嚴格的桎梏。我對自己大發雷霆,但我由它去。最好先觀察觀察,以後等我感覺更加強大時,再跟它搏鬥。我有一座鐘,我告訴自己它只用作導航,但偶爾會偷偷地瞄上一眼。它在捉弄我。在下午最炎熱的時候,我疲倦、疼痛、苦不堪言時,時間在嘀嗒聲中流逝。我承認,那個階段,我對這種荒謬專制的設備有種需求。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我知道自己害怕某樣東西,比如混亂。就好像它在等我放鬆警惕,然後撲上來突襲我。

第三天,讓我大大寬慰的是,我找到了通往坦佩的常用營站小道。我用無線電機——那個我不想要的行李,那個累贅,那個侵犯我隱私的東西,那個我純粹姿態上的髒污大補丁——呼叫阿萊永加。我對著它尖叫說我很好,除了靜電,沒有其他回應。

到達坦佩後,我和管理營站的人吃了一頓愉快的午餐,然後用他們貯水池裡珍貴甘甜的雨水灌滿我的水壺,繼續上路。

2

離開坦佩後不久,我就穿過一道寬闊的河床,赤腳啪嗒啪嗒地踩在滾熱的河卵石和軟木枝上,高興地享受著閃爍的沙子在我腳趾間的咯吱聲。然後我見到了我的第一座沙岡。這片郊野前一季有過林火,接著就是暴雨,所以現在的景貌交織著亮橘、墨黑和乏味的綠綠黃黃的螢光色。還有誰聽說過這樣的沙漠?而且最重要的是,還有那全年無雲天空的酷熱深藍。到處都有新的植物,我之前未曾注意過的路徑與圖案,燒焦的小塊灌木叢像老鴉的羽毛一樣支稜在風起漣漪的山脊上,可供搜尋和採摘的新鮮灌木食物。這是美味的新郊野,但也讓人疲憊。沙子拖在我的腳下,初期的興奮感退去之後,重複的沙丘催我睏倦。沙浪的寂靜似乎要讓我窒息。

不過,我當時至少已經學會與蒼蠅共存,甚至懶得把它們從我的眼睛上刮走,它們成千上萬地扎堆在那裡。在養牛場通常比在乾淨空落的沙漠更糟。螞蟻們上晚班。在蚊子接管蒼蠅前,那幸福的一小時裡,大量討厭的小生物會在我喝杯來之不易的茶時爬上我的褲管。當然,這取決於我在哪裡紮營,我很快學會遠離舒適平坦的黏土地。找到好的紮營點,另一件麻煩事是刺。乾旱的郊野有多種多樣的刺。有掛在毛毯、套頭衫和鞍布上的小毛刺,有扎進狗爪裡硬實的老刺,還有像大頭釘一樣刺穿裸肉的巨刺。

我預計抵達艾爾斯巖之前有大概兩周的旅行時間,我並不期待到達那裡。瑞克會在那裡把我帶回現實。而且我知道,岩石已經被開墾,被一車又一車的遊客毀了。離開坦佩的兩天後,等我靠近瓦萊拉牧場,遊客們已經開始讓我發瘋。他們成群結隊地乘坐過度裝備的車輛來看澳大利亞的自然奇觀。他們有雙向無線對講機、絞盤、頭戴印有軟木塞的滑稽帽子、史達比(矮胖啤酒瓶)和印著鴯鹋、袋鼠和裸女圖案的皮質啤酒袋,帶著所有這些東西在一條絕對安全的路上旅行。他們還有照相機。我有時在想,遊客們隨身攜帶照相機,是因為他們對自己在度假深感內疚,感覺應該花時間做點兒有用的事情。不管怎樣,原本很好的人戴上帽子變成遊客之後,就會變成沒禮貌、喧鬧、麻木不仁、亂丟垃圾的白癡。

我必須在旅行者和遊客之間做出區分。我確實在路上遇到過一些可愛的人兒,但鳳毛麟角。一開始,我對所有人一視同仁,以禮相待。一成不變地,他們有十個問題等著問我,我言無不盡地妥帖回答。我為無可避免的尼康相機的卡嚓卡嚓聲和超8毫米照相機的呼呼聲擺造型。最後演變為,我每隔半小時就要被攔下來,等到下午三點——我的危險時刻,幽默感和洞察力統統棄我而去時,一個我甚至沒法好好對待自己的時刻,更別說這些簇擁過來、擋我路、驚嚇駱駝、耽誤我時間、問些愚蠢無聊的問題、用膠片捕捉我的形象等他們回家後就能貼在冰箱門上,或者更糟的是,在故事大賣後把我賣給報紙媒體,然後在嗆死人的濃煙裡絕塵而去,甚至不給我一口水喝的這些傻子——我會開始變得刻薄。我的粗魯舉止讓我感覺舒服一點兒,但不會舒服太多。上策還是遠離大路,或者裝聾。

那兩周令人異常掃興。最初的興奮已經退去,瑣屑的小疑心開始悄悄鑽進我的知覺。當然一切都很不錯,有時甚至有趣,但,嘿,那種意識上的霹靂雷鳴在哪裡?那種人人都知道的,在沙漠裡深受震動的感觸。我和開始旅程時的自己完全是同一個人。

那些夜晚的幾處營地太過荒涼,它們潛入了我的靈魂,我渴望在清空冷風中找到一處安全的角落。我感覺脆弱不堪。月光把影子化成敵意的形態,我很高興還有小刨的溫暖做伴,我們偎依在毯子下面,我幾乎要把她擠死。我履行的固定儀式提供了另一個必要的結構。每件事都被正確而強迫性地完成。我睡覺之前,每樣東西都正好被擺在我早晨需要的地方。旅程之前,我這個人無可救藥地糊塗、健忘和馬虎。朋友們都嘲笑我,說我很可能某個早晨會忘記帶上駱駝。現在卻截然相反。食物收好,水壺灌滿水,拿出茶、杯子、糖和膳魔師,鼻繩繫在樹上。我就是這樣在篝火旁捲開背包,研讀起我的星象書。

如今我生活在星空下,所有的星星對我都有了意義。我夜裡醒來小便和檢查駝鈴時,它們告訴我時間。它們告訴我,我在哪裡,正往哪兒去,但它們冷得就像霜花。有一晚,我決定聽聽音樂,於是把埃裡克·薩蒂15的磁帶放進卡帶機裡。但聽起來很陌生,很不協調,於是我關掉它,啜起威士忌酒瓶。我對自己說話,在舌頭上反覆念誦星星和星座的名字。晚安,金牛座阿魯迪巴。再會,天狼星史裡烏。明兒見,烏鴉座考沃斯。我很高興天宮裡有只烏鴉。

***

瓦萊拉牧場完全不是一座牧場,而是一個面向遊客的酒肆。我走進酒吧要了瓶啤酒,撞見一群典型的沒教養的澳洲佬,全都在侃侃而談,關於性和女人,這是他們的慣常活動。「哦,很好,」我心想,「我正需要這個。一些智力上的刺激。」他們當中一個醜陋、瘦巴巴、一臉疙瘩的小畜生曾在墨爾本當過送奶工,正在拿他詳細到噁心的故事逗樂夥伴,關於他數不盡的征服性飢渴的家庭主婦的戰績。另一個當過旅遊大巴司機,他說開車是一項可怕的「蛋疼」的工作,因為所有的女人都想要他的身體。天曉得有完沒完。他的啤酒肚都要撐開襯衫上的紐扣了。我離開了。

我現在進入蠻荒的駱駝鄉野了。他們的路跡到處都是,大杜英樹幾乎被啃得精光。薩雷已經把恐懼植入我的心裡,要像畏神一般畏懼叛變的公駱駝,他們現在正要進入發情期。「先開槍,再問問題。」他一遍又一遍地警告我。於是我給槍上膛,把它吊回巴比的鞍座上。然後我想:「老天爺,就我這破運氣,它會走火打傷我自己的腳。」於是我把子彈拿出來,在口袋裡留了幾排。

那天夜晚,我在某座山丘腳下的一處決口紮營。飼草豐美,水紫樹,圍籬樹,鹽叢,駱駝刺,金合歡,等等。我可以挖「亞卡」(像小洋蔥),在煤炭上烤來吃。「這真愜意啊。」我自言自語,試圖平息一種漸增的不安感。我想動物們也有一點兒敏感,但我只是把這歸於投射作用。我發現那一夜很難入睡,等我最後終於睡著時,又被迷幻的夢境侵襲。

我比往常醒得要早,放了哥利亞去啃草。等我打包完畢時,他們已經跑了(徑直要回愛麗絲泉),我在灌木叢裡兩英里遠處趕上時,他們似乎十分害怕。「附近一定有野駱駝。」我通知小刨,儘管我沒看到足跡。回來的路上,我無意中發現一處被廢棄的原住民營地,用圍籬樹枝搭成,幾乎被樹下灌木掩蔽。

那一晚,我在安格斯丘陵營站與裡德爾一家度過。他們把我推進浴室,把我餵飽,當我說起前一夜的經歷時,裡德爾太太說,那片營地裡鬼多得連針都插不進去。

第二天早晨,我擺弄起裝備來,給澤萊卡設計了一個新的鬆緊鼻繩,希望她不會再次犯病,又把巴比放回領頭的位置,然後出發前往柯廷斯泉,我會在那裡待上幾天,想辦法重新塞好杜奇的鞍座。裝備還不夠完美。

從那以後,遊客讓我不勝其煩,於是我定好了岩石的羅盤方向,出發翻越沙丘。跋涉穿過那片固化的沙海讓我筋疲力盡,我決定騎上巴比。然後我看到了那個東西,有如被雷擊中,我不敢相信那片藍色的形態是真的。它漂浮著,誘惑著,閃爍著,看起來太大了。無法形容。

我滑下沙岡,催巴比快步穿過山谷,經過一片沙漠橡樹的林海,爬上下一個斜坡。我屏住呼吸,直到能再次看到它。那塊岩石的力量,無法解釋,讓我心跳加速。我沒有預期見到如此古怪而有原始之美的東西。

我在下午進入遊客村,這片廣大國家公園的巡管出來與我會面。他是個好人,他的工作不像表面那樣讓人羨慕。他得保護那片微妙平衡著的鄉野不受數量與日俱增的澳洲及海外遊客的破壞,他們不僅沒有沙漠生態學的知識,不知道他們的存在對沙漠生態的影響,還堅持要採摘野花、往車窗外面扔罐子、折斷樹枝當柴火用、無緣無故地點火,又不把火撲熄,然後在完美的大路上揚長而去,留下延續幾年的車轍。他提供一輛大篷車讓我休息,我接受了,還給我展示了一個給駱駝上絆放風的好地方,告訴我如果之後我在奧加斯巖群旁露營幾天,他也不會介意。

這塊偉大的巨石被肥沃的平原環繞,半徑有半英里,因為額外聚水量的緣故,被繁茂鮮綠的飼草和野花覆蓋,特別茂密,你都沒法落腳。然後沙丘開始聳起,向外輻射,直至目力所及之處,橙色漸入灰藍。

林火也掃掠了這片郊野,儘管讓它現在看起來更加漂亮,更加翠綠,但我覺得可能會給駱駝帶來問題。很多沙漠植物剛從土壤裡冒頭出來時,看起來那麼美味可口,其實是在用各種毒素保護自己。儘管我知道澤麗會知道,什麼能吃什麼不能吃,我對其他兩頭駱駝不太確定。因為駱駝中毒,很多早期勘探性質的遠征都失敗了。為了讓我的動物不要迷走太遠,澤麗和哥利亞的腳絆現在輪流被繫上一根40英尺長的繩索,拴在樹上。這是因為澤萊卡毋庸置疑是領袖,沒有她,其他兩頭哪兒也不會去。但這也意味著,她沒法待在他們身邊,教他們什麼該吃。我希望四周有足夠的飼草,這樣他們就不用嘗試新東西。我後來才發現,他們其實對此非常謹慎。

我坐在第一座沙岡上,看著收攏的夜色將大膽刺目的日光色變成柔光的蠟筆畫,然後愈發加深,變成孔雀羽毛一般的藍紫色。在那片郊野中,這一直是我最愛的時段——光亮流連數小時,有種我在任何地方都未曾見過的透明質地。岩石沒有讓我失望,遠遠沒有。全世界的遊客都無法摧毀它,它那麼巨大、有力、古老,無法腐壞。

只剩屈指可數的皮善朱拉民眾留在這裡。大多數搬去了更私密的部落區,只有幾個人留下來照管他們神話中極度重要的神祇。他們靠售賣手工藝品給遊客,過著貧乏的生活。他們叫它「烏盧魯」。偉大的烏盧魯。我好奇他們怎麼能受得了,看著人們在求子洞裡跌跌撞撞地亂轉,或者爬上一邊的白色粉刷線,沒完沒了地拍照。如果連我都幾乎掉淚,對他們又意味著什麼?西側有一個小得可憐的用柵欄隔開的區塊,寫著:「禁入。原住民聖地。」

我問其中一個巡管對黑人的看法。「噢,他們都還好,」他答道,「他們是最大的阻礙價值。」我其實早有預料,事實顯而易見,也沒必要多說,遊客才是阻礙價值——他們在侵擾本不屬於且永遠不會屬於他們的聖地,而他們甚至沒能開始理解它。至少這個人沒有鄙視他們。

瑞克第二天到達,整個人精神飽滿、熱情高漲,全身充滿能量。我當時在外探索,到南面的赤桉林裡轉了轉。他宣佈要給我一個驚喜,領著我回到大篷車。那個坐在我的床上、腿上綁著繃帶、枴杖架在枕邊的,是我親愛的朋友小詹。我的第一反應是極大的寬慰、驚訝與快樂。第二反應是一個細碎的小聲音在對我說話:「朋友們要一路跟著你嗎?」我像閃光燈一樣,先是一怔,然後才反應過來。詹妮這個銳利敏感的人從我的臉上讀到了這種反應,清楚得就好像我衝她尖叫出來了一樣,儘管我拚命試圖掩飾。這為那艱難的一天接下來的時光定下了基調——一種微妙複雜不言而喻的緊張感,我們兩人都更願意拿瑞克當出氣筒,而不是對彼此發洩。

詹妮在烏托邦從摩托車上摔了下來,在灰土裡躺了好一會兒,無法動彈,一直盯著她撕裂皮肉下的骨頭。這自然足以引發幾波衝擊反應及對人類生命脆弱的反思,她還未從中恢復過來。她沒有能力處理當晚大篷車裡的矛盾情緒,它像迴盪在峽谷裡的鼓聲。我們誰也不能。

瑞克用他的投影儀給我們展示愛麗絲泉告別場面的幻燈片。我們坐在那裡,小詹和我,就像那些餘興節目裡的大頭小丑,瞠目結舌,腦袋亂轉。都是極好的照片,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但那個浪漫地沿路遠足的《時尚》模特是誰?身後帶著一群駱駝,頭髮被森林的風優美地揚起,因為背光變成了金色的光環。她到底是誰?永遠別說照相機不會說謊。它說謊就像豬拱泥。它捕捉的是隨便哪個剛好在使用它的人的投射,從來不是真相。你能非常生動地看出一批批圖片如何隨著旅途的發展急劇變化。

一開始,我覺得很難開口跟他們講任何話,因為我身上似乎其實沒有發生什麼事。我只是帶著幾頭駱駝走了一段路,僅此而已。但隨著我們那一夜坐在一起,在大篷車的沉重氣氛裡,我的大腦開始炸開,迸出水泥和細鐵絲網的碎片,我知道旅途要為此負責。它以我最始料未及的方式改變了我。它讓我震動,而我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它悄無聲息地從後面偷襲。

接下來的兩天,東奔西忙。詹妮淚目盈盈地等飛機回愛麗絲泉,我像個被捶扁的麵團,而瑞克在拍我們。我們十分看不起他,將其看做一種形式的寄生蟲、窺陰癖。我們無法或者不願看到,這只是他處理那些讓他自己感覺徹底力所不逮的情況的方式。然後我被留下和他一起。

雜誌社堅持要求他拍些岩石的新鮮刺激的照片,這也無濟於事。我在洞穴裡擺造型,來來回回地走沙丘。我領著駱駝爬上懸崖,騎著它們穿過野花。「誠實新聞的態度哪兒去了?」我喊叫著,踩踏時把我的臉凝固成死灰般的怪相。可憐的瑞查德16,我給了他多少臉色。我覺得他有時真的害怕我。但他絕對很有膽量。我讓他騎上杜奇,我騎上巴比,他開始畏縮並四腳騰躍。我沖瑞查德吼叫,讓他穩住,但透過喧噪,我仍能聽到照相機穩定的卡嚓聲。我注意到很多攝影師身上都有這種特性——他們透過鏡頭觀看時比沒有鏡頭時更加勇敢。有意思。

我好幾年來一直期待見到奧爾加巖群。它們是艾爾斯巖的姐妹,看起來就像被某個巨人從天上扔下來的紅色長條大方包。從艾爾斯巖看去,它們是沿著地平線排列的一群薰衣草色鵝卵石。我想在那裡待上幾天,遠離遊客,轉一轉,探索一下,只是享受一下沒有壓力的狀態以及屬於我自己的時間,讓我可以坐下來思考,理清糾結,不用去擔心必須到達哪裡,也不用關心其他人。我再次想逃離,重新奪回那種我離開紅堤峽谷時以為會永久留存的自由感。它無法永久。

我走了20英里,穿過本該改善我而我甚至都沒讓它滲透進來的鄉野。我很低迷,感覺受騙了,成為犧牲品,我的臉看起來就像一把中提琴。我恨瑞克,每件事都怪他。還有,他不愛沙漠,眼裡沒有它。他不屬於這裡,不會生火,不會做飯,不會修卡車。他就像離開水的魚,覺得鄉下無聊透頂。他會聽音樂或者讀書,直到我進入視野,他會用壯美的土地當背景拍他的照片。

另一件難事是,我對緊張的反應是讓它增壓,然後一通暴怒把它炸光,瑞克的反應卻是生悶氣。我從來沒遇到過如此不可救藥的悶騷男。我受不了。一天結束時,我幾乎就要趴在他的腳邊求他講話,或者跟我吵,任何事都好。任何事。而小刨崇拜他。「背叛的小屁孩,」我心想,「你通常看人的品位是很好的。」

我們當晚在緊張的沉默中抵達奧爾加巖群,立馬在下方直接紮營。它們洋溢著橘光,接著是紅光,彩虹色的粉光,紫光,然後變成明亮月光下的黑色剪影。瑞克打電話給艾爾斯巖的巡管,測試他的無線電設備,但他不僅無法聯繫上20英里以外的巡管,反而跟阿德萊德的一個漁夫斷斷續續地聊起了天,那人在500英里以南。

「哦,好棒。好棒。幸好我們帶上無線電設備了,對吧,瑞克?我是說,要是我在離最近營站一英里的偏僻地區流血快死了,卻總可以和阿拉斯加的某個人愉快地聊天,這真不錯啊。你不同意嗎,瑞查德?瑞查德?」

瑞查德保持沉默。

那一晚我再也忍不了了。我揪住瑞克的胳膊,把他摁在我身邊的火堆旁坐下,說:

「好吧,老兄,你贏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們必須得想個辦法,因為這完全荒謬可笑。我們身處一片最魔幻的沙漠中央,在做著某件應該給我們帶來喜悅的事情,而我們卻表現得像個孩子。」

瑞查德繼續盯著火看,臉上一副備受挫折的表情。他的下唇有一點突出。我再次嘗試。

「就像兩個和尚的故事,你知道嗎。他們不允許跟女人有任何關係。不過呢,他們一起走路,看到一個女人在一條小溪裡就快淹死了。一個和尚跳進水裡,把她救到岸上。然後他們繼續沉默地走了一會兒,突然第二個和尚再也沒法抑制,說:『你怎麼能碰那個女人呢?』第一個和尚驚訝地抬起頭來,答道:『噢,你還抬著那個女人吶?』好吧,你懂我的意思,瑞查德,我們都是第二個傻和尚,很愚蠢,這讓我開始喝酒,而我要煩心的事情已經夠多了。所以,要麼你馬上離開,我把錢寄回給《國家地理》雜誌,我們把整件事忘掉,要麼對我們倆的共同目標以及如何實現它達成更好的理解,好嗎?」

我們聊了。聊了好幾個小時,把所有話題都攤到桌面上聊,最後一笑泯恩仇,成了朋友,這真是極大的安慰。我更加理解他,也更喜歡他了。他會變好的,這傢伙。他不露鋒芒得很。

我還說,他可以跟我同行去多克爾河,五天的路程,儘管我極度渴望再次獨處,但鑒於他也想拍下原住民的照片,把他趕走的話似乎太沒禮貌,這很可能是為數不多幾個他可以拍照的地方之一。儘管我為這一預期感覺心神不寧(我知道原住民徹頭徹尾地厭惡麻木不仁的遊客把鏡頭伸到他們的鼻孔前面),我也想著,在他們終結前的這一階段,得到任何新聞報道都是一件好事,條件是必須徵得他們同意。另外,瑞克肯再次跟我講話,且驅散了我們之間的緊張感,這一安慰幾乎值得任何讓步。

我當時沒有認知到,我在任由自己更多地涉及如何書寫這次旅程,而非專注於旅程本身。我沒能明白,我已經開始把它看成一個寫給別人看的故事了,有頭有尾。

我們在奧爾加巖群待了幾天,儘管它足夠宜人——怎能想像它們落在其他地方——對我來說,還是有一種被束縛、被阻止、被限制的陰霾感覺。我不斷想像,如果我是獨自一人,會是什麼樣,會有多麼好。不過我不再責怪瑞查德,而是怪我自己。我知道他在這裡,我要負全責,我必須直面這個事實:這趟旅程不會也不能成為我計劃和希望的樣子。我非但沒有看到潛在的可能,反而在為自己喪失希望而憑弔。

上路第一天,壓力又開始積累。這是因為,在我裝好1500磅的廢物、走了20英里、卸下廢物、撿好柴火、生了一堆火、為兩個人做好了飯,又為兩個人收拾完之後,我變得有一丁點兒計較。或許是低血糖的緣故,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在這樣的一天過後,任何跟我打交道的人都最好有心理準備,等著我的火山爆發,尤其是,如果那個人在我做所有那些事情時只顧著拍我的照片,而沒幫我做事。

一晚,我暗自冒火,然後往我的同伴身上扔了一串大蒜,嚷嚷道:「你的手要是沒斷,就把蒜剝好。」我們又回到了起點,瑞查德在生悶氣,而我在想辦法怎麼把他殺掉,又不被人抓住。

第二天早晨,我離開營地時,瑞查德告訴我,他會在一小時內趕上,我聽到這話只是單音節地哼了一聲,繼續走路。我走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然後兩個半小時。瑞查德沒來。「哦,老天爺,我得回頭了,一定是車拋錨了。」

我往回走了五英里,這時我們見過的第一輛也是唯一一輛汽車開過來,停下。我問他們介不介意沿途開一小段路,看看能不能找到瑞查德衝進矮樹叢的車轍,讓我知道他有沒有事。他們一路開回艾爾斯巖,回來說沒見到瑞克。當時已經是下午晚些時分了,我開始真正擔心起來。

「被蛇咬了?」我心想,「心臟病?」

我正準備離開這些新朋友時,一部豐田車衝上山丘朝我們而來,裡面坐著瑞克,在聽瓊·艾瑪崔汀17的歌。

「你上哪兒去了?」

瑞查德漸漸明白過來,帶著某種靦腆和每個人面面相覷,說:「我只是待在營地裡讀書來著,怎麼了?」

我能感覺我的嘴唇抿成一道暴怒的白線。其他人交換眼色,微妙地咳嗽,開車離開。瑞克道歉。我沒說話。我的憤怒冰冷堅硬,感覺就像胸口裡有個拳頭。

然後雨來了。不知打哪兒來的憤怒雷雲滾滾湧起,熙熙攘攘,冰雹與驟雨齊下。下貓下狗,下象下鯨,我在雨裡踉蹌而行,冰冷濕透,緊擁我的憤怒像抱著個嬰兒。我像往常一樣擔心駱駝。而且我心力交瘁。被勞作和擔心耗盡心力,被憤怒耗盡,被我的思想耗盡,它一圈圈地打轉,一直回到這個核心事實:我被捲入了一場無意義的荒唐鬧劇。

當然,那一夜,親愛的小哥利亞決定,他不再喜歡被抓住拴在樹上。我跑著追他超過一個小時。我進入精疲力竭的新領域。等我揪住他時,已經全身糊滿冷泥,因為疲勞而發抖。我爬回營地,十分鐘內喝下三分之一瓶威士忌,在無法控制的歇斯底里的哭泣中,我沖瑞查德大吵大嚷,然後頹然倒地,成為一攤語無倫次的爛泥。

那一夜,我們的關係中注入兩個新元素。第一個是寬容,即,妥協的必要性。它為一段不太可能的友誼奠定了真正的基礎,儘管這段留存下來的友誼也有高低起落。第二個是性。

啊。是的。愚蠢的我。我認為它不可避免,但回過頭看,這是旅途中我在自由方面犯下的最糟糕的錯誤。它以某種古老隱晦的方式加深了我對瑞查德的投入。我無法再假裝事情沒發生過,繼續貶損他的情感。瑞克·斯莫蘭,攝影奇才,紐約猶太裔保命主義者,最卓越的騙子和操縱人心者,甚至毫不自知;多才、慷慨、奇怪的年輕人,感覺尷尬笨拙,躲在尼康相機後面,這就是與我的旅程無望糾葛的人;讓我感覺被奪走了旅途原始意義與本質的人,從某個我幾乎不曾注意的傢伙變成了我脖子上的磨石、背上的十字架。這趟旅程本來特有的混亂動搖的元素一錘定音。它允許瑞克「墜入愛河」。不是跟我,是跟駱駝小姐。

不過,那一夜之後,我們對彼此都好太多了。瑞克開始真正做出努力的同時,我也開始與這一事實和解:他要麼必須完全脫離這件事,要麼完全參與進來。沒法兩相兼顧。從那天開始,他慢慢改變,接受沙漠對他的影響,開始認識它,繼而認識自己。

我們路過拉塞特洞穴——可憐的拉塞特,那個丟了駱駝的財迷心竅的搶劫犯,最後死在沙岡裡,手裡還握著一枚鼻栓,一定是從他那受驚脫韁的駱駝鼻子上扯下來的。他在身後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謎團,假設他發現了這麼豐富的一個黃金礦脈,只要他活著回來,本該成為百萬富翁的。直到那時,幾乎仍與白人尚無接觸的皮善朱拉民眾試圖保他不死,但就像很多運氣不佳的探險家一樣,他沒能跟上步伐,死得很慘,離安全地只有幾十英里。很多皮善朱拉老人記得他。我努力不去想他手裡的那枚鼻栓。

我們離多克爾河還差一兩天的路,這時旅途中的第一次大災難發生了。我當時正小心地領著駱駝過河,以前那裡是一條小徑,這時,隊伍最後面的杜奇打滑了,側倒在水裡。我回去看他,叫他站起來。我輕敲他的肩膀後側,再次叫他起來。他可憐地看著我,對著腳呻吟。大雨讓我視線不清,寒冷的激流把我衝倒。他的右前腿幾乎無法使力。

我們那天在玻璃般明亮的深綠色光線中紮營。我不知道那條腿出了什麼問題,從肩膀到腳,我刺戳、按揉並檢查了一遍。腿很柔軟,但看不到哪裡有腫脹。我用了熱敷法,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是骨頭斷了,韌帶撕裂,還是什麼?關鍵是杜奇沒法走路。他坐在溪床裡,很痛苦,拒絕挪動。我給他割好飼草,帶到他身邊,再次給他按摩肩膀。我擁抱他,對他體貼萬分,與此同時我感覺想吐、疲勞又挫敗。有個想法在侵擾我,我盡力防止它的接近。我可能需要打死我的孩子,旅途或許會結束,一切只是個愚蠢悲哀的笑話。我很高興瑞查德在。

終於,雨過天晴。一切被洗刷得乾乾淨淨,閃閃發亮。我們休息了兩天,然後緩慢費力地進入多克爾,和往常一樣,那裡有幾百個興奮的孩子等著我們。社區顧問給了我們一輛大篷車住,瑞克決定留下,直到我們知道杜奇的命運會如何為止。結果,我在那裡等了六個星期,不知道那條腿會不會痊癒。瑞克待了兩周。不是快樂的時光。

人的內裡其實已經精神崩潰、一敗塗地時,怎麼還能在表面上維持平靜、克制、明理?我一直覺得很驚異。我現在能看到,在多克爾的那段時間是一種精神崩潰的開始,儘管我當時不會這樣形容它。我畢竟仍運轉正常。那裡的白人很和善,盡他們的最大努力逗我開心,照顧我,但他們不知道,我需要用我的全部精力待在那輛大篷車裡,舔舐傷口。他們不會知道,他們的種種邀請把我掏空了,在道德上我太軟弱,不忍拒絕,我無止盡的微笑掩藏著勢不可當的絕望。我想躲起來。一睡就是幾個小時,醒來時只有虛無。灰色的虛無。我病了。

不管我之前提出多少拍攝原住民的正當理由,現在統統被斃掉。再明顯不過,他們憎恨拍照。他們知道這是剝削。我想讓瑞克停下。他爭辯說,他也有工作要做。我瀏覽了一遍《國家地理》雜誌交給他記錄花費的小冊子。裡面有「給本地人的禮物」這一項。我感到難以置信。我告訴他在鏡子和珠子的名錄下記上5000美元,然後把錢分發出去。我還意識到,無論我怎麼寫這篇文章,在《國家地理》這樣一本保守雜誌上的報道對人們不會有任何好處。他們還會是離奇怪異的原始人,被那些壓根不關心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的讀者呆呆地看。我跟瑞克爭論,說他正從事某種形式的寄生活動,另外,鑒於每個人都把他看成我的丈夫,不管他們對他有什麼想法,對我的想法也會一樣。他們一如既往地禮貌恭順,帶我去打獵和採集食物,但壁壘一直都在。我知道,他不惜一切地用老生常談來辯解,但內心已經撕裂,因為他認識到這是真的。

他該走了,感覺很挫敗——他沒有做好自己的工作。一夜,我們聽到營地另一頭有慟哭聲。他沒告訴我,第二天一大早溜出大篷車,去了那裡拍照。他哪裡知道,他記錄下來的是一場秘密儀式,是神聖的事情,但他夠幸運了,沒人用矛刺他的腿。直到他走了以後,我才知道,我能感覺到人們憎惡我們。不是公然的憎惡,從來都不會公然憎惡,但它就在那裡,是一種感覺,我覺得只是因為他們可以看透我。似乎我的主要目的之一——和原住民打成一片——現在遙不可及了。

我把駱駝上好絆,留在鎮外七英里的地方,那裡的飼草最好。我隨杜奇自由走動。我每天開車去查看他們,為哥利亞割飼草,我給他用繩索拉了一片圍場,然後盯著似乎不見好轉的杜奇。我決定搭乘郵政飛機飛回愛麗絲泉,請教某位獸醫,請教薩雷,或者搞到一台便攜式X光機。我無法形容降落在愛麗絲泉機場時那種失敗的感覺。我發過誓永不回去,但現在好像我永遠擺脫不了那個地方,甚至在距離上都無法遠離它。我請教了每個人,試圖從衛生部、醫院甚至牙科診所搞到X光裝置。全都無濟於事。反應都是一樣。你只能等著看情況。

我飛回來。瑞查德離開了,車留給我。

接下來幾個星期的日常乏善可陳。我通宵讀一本拙劣的科幻小說,以防自己胡思亂想,早上強迫自己起床,開車出門查看駱駝。有時帶上一大群孩子會更加愉快。但我第一次遭遇一頭雄性野駱駝的那天,是獨自一人。

「天啊,小刨,杜奇突然看起來大了好多,一定是這些綠飼草……哦,不。哦,上帝。出事了。」

那裡,在我家澤麗身邊歡躍、煽動我的小伙子們的是……我自己的駱駝那麼心神不寧,我想如果我等待太久,他們或許會跟著跑掉。幸好,路的那頭有個年輕的土著男人。他開車繞著公駱駝轉圈,這樣他們就夠不著我,而我嚇得魂不附體地衝出去,飛快地把澤麗拴到一棵樹上。到目前為止還好。然後,我以光速闖回駐地。沒有比來點危險更能促進血液流動的了。我一把抓住我的來復槍,和幾個男人再闖回去。我幾乎沒有用過那傢伙,仍然對它心有慼慼,扣動扳機時仍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我把胳膊架在卡車上,開槍,沒中,開槍,受傷,開槍,開槍,開槍,開槍,死了。

接著,我們坐在車裡驅趕其他公駱駝,男人們用微不足道的小口徑點22打他們。要打出很多傷口才能殺死他們,似乎每顆子彈都給我帶來差不多等量的痛苦。看到如此驕傲的野畜倒下,十分可怕,十分震驚。人們怎麼能為了娛樂射殺?這超出了我的理解範圍。再就是懊悔。

格萊尼絲,一個為原住民醫療衛生處工作的護士,幾天後到達。我立刻喜歡上了她。我們經常外出,跟女人們一起打獵,挖瑪庫(木蠹蛾幼蟲)和蜜蟻,去打兔子,女人們發現了一個兔子窩,用鐵鍬一直深挖到地底,要是幸運的話,能鉤出一把兔子來,她們熟練地把兔子脖子扭斷,掛在卡車後面帶回家,等著放進煤炭裡烤。我熱愛這種出征。二十個女人小孩會擠滿豐田車,爬上車頂,全部有說有笑,我們會開上三十多英里到一個特殊的地方。瘦得皮包骨的癩皮營地狗會飛奔著跟車,狂吠亂叫,幾小時後,我們正準備離開的時候,再累得半死地跟上。

格萊尼絲和我決定開車去賈爾斯,西邊100英里處的一個氣象站。那裡有一個很大的原住民營地,有少數幾個白人在運營駐地。我們抵達時,幾個年輕人出來,邀請我們進他們的食堂。我們倆知道談話不可避免,但誰也不想再經受那個。格萊尼絲是半原住民,比我更反感他們的黑人笑話。我已經學會置之不理。我們告訴其中一人,我們會往營地去。

「看看你們在那裡能不能用車頭擋板撞倒幾個黑鬼,呵呵。」

我猛地讓卡車倒車,車輪飛轉時濺了他一身碎石。格萊尼絲探出窗外咒罵他。他驚詫得下巴都快掉了。

到了營地後,我們去跟幾個女人聊天。過了一會兒,她們開始低語協商。一個老婦人走上前來,問我們願不願意學跳舞。當然願意。我們被領到一處空地,在營地的視野之外。最老的女人們,醜得很有韻致的老太婆們,蹲在前面,年輕一些的女人和女孩則在她們身後聚到一塊。格萊尼絲和我坐在前面,很多觸碰、大笑,很安心。我的皮善朱拉語不足以理解她們所有的話,但無關緊要,情緒得到了傳達。然後唱誦開始,由老婦人們領唱,不同的人在不同時間領唱。其他人找來樹枝,在紅土地上有節奏地交疊輕敲。我不知道要不要加入,不知道守則。但隨著那嗡嗡作響、塵土交加的冥想音樂,我感覺喜不自勝,熱淚盈眶。聲音彷彿從地底升起。它如此完美地適宜,是結合與認同的歌,乾癟的老太婆們就像是土地的延伸。我太想理解了。這些微笑的女人們,她們為什麼要為我們這麼做?我化入一種歸屬感。她們在讓我進入她們的世界。她們問我想不想跳舞。我感覺自己愚蠢笨拙,害怕起身。最後一個老婦人拉起我的手,伴著奇怪的卡嗒節奏和嗡嗡的旋律,她跳起舞來,並讓我學她。我盡力了。我和她們一起大笑,年邁的老師擁抱了我。她再次為我展示每個韻律結束時難度很大的身體顫動。最後,我終於學會了,我們正經地跳舞,單腳蹦跳,在灰土細槽裡慢吞吞地曳步,在結束時搖擺,轉身,回來,再慢慢地圍成圓圈跳躍。幾個小時過去了,漸漸地,一項不言而喻的集體決定讓女人們散開,舞蹈結束。很快每個人都離開了。我們站在那裡,不知道她們對我們有什麼期許。就在我們也準備離開時,其中一個老婦人朝我們走來,皺起她沒牙的嘴,說:「六塊錢,六塊錢,你有吧。」她骨節突出的老手伸得很長,其他人轉身觀看。我目瞪口呆,無言以對。我沒想到……我勉強擠出話來,告訴她我們沒有錢。我把口袋翻空給她看。「兩塊錢,兩塊錢,你有吧。」格萊尼絲笨拙地四下摸索,把所有的零錢都給她了。我答應她,會送錢給她,然後朋友和我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我們沒怎麼說話。我當時不知道,在舞蹈結束後送點兒小禮物不過是一種禮節規矩。感覺上,是一種象徵意義上的失敗,是對我永遠無法進入她們現實的最後總結,我永遠都是個站在外面往裡窺探的白人遊客。

於是它繼續拖延,我那日漸衰朽的小希望、小夢想。杜奇的肩膀慢慢開始痊癒時(我當時已經將其診斷為肌肉撕裂),我在多克爾四處打聽,看有沒有哪位老人願意跟我去皮帕拉朱拉。接下來的一百多英里,我想抄近路穿過鄉野,但我知道,這樣將穿過神聖的野地,一些零星散佈的聖地,那裡不允許女人前往。沒有長者我無法成行。那將是最惡劣形式的侵入,但我極度想要遠離路徑。他們沒有真的說好,但也沒有說不,這是原住民中常見的禮貌形式,叫禮節偏見。我知道他們不信任我,儘管我沒有相機。我從憤怒的社區顧問那裡得知了瑞克做的好事,而我是同犯,我感覺很難面對他們。拍攝機密事件的惡劣程度遠甚於在最剛烈的基督徒面前褻瀆教堂。那裡的原住民把旅行者歸為兩類:遊客和人。我意識到,對他們來說,我已經變成了遊客。

多克爾只有六個白人。他們都是好人。從社區顧問、機修工到門店經理,他們邀請我去燒烤,去野餐和打獵,但他們無法穿透我的陰鬱。

到我準備好離開時,決定已經做出,沒有老人想跟來。那意味著我得走160英里的泥土小道,儘管我預計不會見到車輛,還是不太嚮往。我不知道是否要繼續。整件事似乎相當沒有意義。我出賣了旅程,誤解並辦錯了每一件事,我無法跟原住民打成一片,總是一個笨拙的闖入者。旅途喪失了所有的意義,喪失了它鼓舞人心的神奇特質,只是個空洞愚蠢的姿態。我想放棄。但放棄之後幹嗎?回布裡斯班?如果這件事,我這輩子試圖做的最值得的事情,都是個悲慘的敗局,那到底還有什麼能成功?我離開了多克爾,比以往更加不快,更加消極,更加軟弱。

3

獨自離開駐地時,我在每件事物中只能意識到一種單調,缺乏實質。感覺上,我的步伐極其緩慢,細碎,鉛一般沉重。它們無法領我去向任何地方。一步一步又一步,冗長的步伐拖拉前進,把我的思緒向下拖進漩渦。鄉野像是異星,褪色凋零,沉默無聲,寂靜懷有敵意,洶湧襲來。

我走了20英里,又累又渴。我喝了一些啤酒,已經準備收工紮營了,這時,透過醉意籠罩著的午後炎熱,三頭情慾旺盛的強壯巨大的公駱駝大步走來。

恐慌和發抖。恐慌和發抖。記得,它們會攻擊殺人。現在記住,一,拴牢巴比,二,嗚噓他坐下,三,從槍套裡取出來復槍,四,給來復槍上膛,五,舉槍,瞄準,開火。他們只有30碼遠,一頭正噴出圓拱狀的鮮血。他似乎沒在意。他們再次上前。

我從骨子裡害怕。一開始我無法相信這件事正在發生,然後我相信這件事永遠不會停止。我的耳朵砰砰作響,冷汗貼在我後背的凹處。我的視野被恐懼扭曲。接著,我緩過勁來,不再多想,做就行了。

滋。這次擦過他的腦後,他轉身緩步走開。滋。再次靠近心臟,他轟然倒地,但只是坐在那裡。滋。爆頭,死了。另外兩頭挪進了矮樹叢。發抖冒汗,發抖冒汗。暫時是你贏。

我卸下駱駝的鞍座,給他們上了更緊的絆,不斷環視四周。天色正在變暗。它們又回來了。我現在更加勇敢,打中一頭,但只是傷了它。夜色來得太快。

火在月光白沙上搖曳,天空一片黑縞瑪瑙色。直到我睡著之前,公駱駝環繞營地的低沉聲響都非常靠近。我在月光下醒來,20碼左右開外站著一頭野畜,側影輪廓清晰。我不想傷害他。他美麗而驕傲,對我根本沒有興趣。我再次睡下,迷迷糊糊地在駝鈴聲中睡去,他們在平靜地咀嚼反芻食物。

天色破曉時,我已經在追蹤他們,槍上好了膛,準備就緒。兩頭駱駝仍在那裡。我不得不打死受傷的那頭。我試過了。又是一柱鮮血,他咬住傷口跑開了。我不能追他,我有自己的性命要顧。還剩他了——最後一頭年輕的公駱駝,一個美麗的傢伙,一頭月光色的駱駝。我做了一個決定。三頭裡面的這一頭可以留下活口,除非他做出直接危害我人身安全的行為。愉快的決定。「對呀,或許他會一路尾隨跟到卡那封。我就叫他阿魯迪巴,他多麼健美啊,小刨,跟杜奇真配。我根本不用打死他。」我溜回去抓駱駝。他看著我。現在還剩最後一頭駱駝要抓,巴比。他帶著腳絆飛奔而去,新來的公駱駝無精打采地在他身旁踱步。有另一頭公駱駝跟得這麼緊,我沒法抓住他。我努力了一個小時,精疲力竭,真想打死巴比,把他肢解掉,但他們已經跑了。我拿起來復槍,走到那頭此時興奮得咕噥作聲的年輕公駱駝周圍30英尺以內。我在正好能打死他的地方放了一顆子彈。他沒死,撕咬起來,對著自己的傷口咆哮。他不理解這種疼痛,我哭了。我再次朝他的腦袋開火,他坐下來,在自己的鮮血中汩汩作響。我走到他的腦袋旁,我們彼此凝視——他當時知道了。他看著我,我一槍打進他的大腦,近距離爆頭。

是他自己要被逮住的,我沒有襲擊他。我繼續走我的路。

我進入一個新的時間、空間和領域。千年納入一天,一步即是萬古。沙漠木麻黃歎息著向我折腰,就好像試圖攫住我。沙岡來了又去。山丘起起落落。雲卷雲舒,還有走不完的路,走不完的路,走不完的路,走不完的路。

太累了,我睡在小溪裡,除了失敗什麼也不想。我甚至無法生火。我想躲入黑暗。我覺得肯定超過兩天了,都走了這麼遠。但這裡的時間不一樣,它被一步又一步拉長,每一步都是一個世紀的循環思路。我不願這麼想,也為自己的想法羞愧,但我無法阻止它們。那枚冷淡、大理石般、殘忍的月亮把我推倒,吮吸我,我躲不開它,甚至在夢裡。

第二天和接下來的一天也是一樣,馬路,沙岡,冷風抽乾了我的思想,除了走路,沒有別的事。

鄉野很乾。駱駝怎麼這麼渴、這麼瘦。夜裡,他們進入營地,試圖撞翻水桶。我給他們定量供應,沒有多餘的水。地圖上寫著「岩石水潭」。謝謝老天。在彈性時間的朦朧中,我在某處離開路徑,走入了內地。更多的沙岡,然後是一條風刻石帶,寬闊、乾燥、荒涼,有一隻死鳥和兩處空洞。我心裡有一根弦開始鬆動。一根重要的弦,壓制恐慌的一根弦。我繼續走。那一夜,我在那些沙岡間紮營……

天空是淺灰色的濃重。一整天都是灰色,光滑、半透明的,像青蛙的肚皮。雨點急速拍打著我,但不足以壓住塵土。天空在衝垮我,掏空我。我俯身在微弱的小火堆上烤火,全身發冷。在冰冷沙岡間的某處,在被人遺忘的鬧鬼沙漠裡,我躺在我骯髒的毛毯卷裡,那裡的時間一直由星宿漫漫無期的轉動衡量,或者由烏鴉醒來時的一聲寒鳴標誌開始。霜凍像脆弱的蛛網一般,結在我周圍的黑色灌木叢上,閃著光芒的天空變得更加濃重。非常沉寂。我睡著了。在太陽把稀薄的光線灑在沙地前的幾個小時,我突然醒來,試圖從一個記不起來的夢中平定心情。沒有參考坐標,沒有什麼來維持對世界的控制,讓它不至分崩離析。除了混亂和人聲,沒有別的。

那個強壯的、憎恨的、有力的聲音在嘲弄我、譏笑我。

「你這次玩大了。我現在逮到你了,我恨你。你真讓人厭惡,不是嗎?你什麼都不是。現在你在我的手上,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你知道不用再跟我鬥了,沒有人會幫你。我逮到你了,逮到你了。」

另一個聲音平靜而溫暖。她要我躺下來,保持鎮靜。她指引我不要放棄,不要屈服。她讓我安心,只要我堅持下去,安靜、躺下,就會再度找回自己。

第三個聲音在尖叫。

小刨在黎明叫醒我。我離開了營地一段距離,在痙攣,冷到骨子裡。天空是冷清的淡藍色,沒有同情,就像奧地利精神病患的眼睛。我再次步入時間隧道。我只有半個魂兒在那裡,像個機器人。我知道我得做什麼。「你必須這麼做,這麼做能讓你活命。記住。」我走進那片在邪惡低語著的大海。我像一頭動物,察覺到一種恐嚇,一切都相當安靜,但充滿威脅,陽光的熱度下,寒意如冰。我感覺它在看著我,跟著我,等著我。

我試圖用自己的聲音對抗那種存在。對著寂靜嘶啞發聲,又被寂靜吞沒。「我們只要,」它說,「走到范妮山,那裡肯定有水。只要一步接一步走下去,只需要那麼做,一定不能恐慌。」我能在炎熱的藍色遠方見到范妮山,一定是它,我想到達那裡,被那些岩石保護,那是我這輩子最大的渴望。我知道我很不理智。水還綽綽有餘,完全能賴以到達溫格裡納。我沒有為突然的乾旱做好計劃——缺少綠色飼草。「但那裡會有水,一定有水。他們不是告訴過我嗎?要是沒有怎麼辦?要是磨坊枯竭了呢?要是我沒找到它呢?要是這條把我和駱駝牽在一起的小細弦斷了呢?那怎麼辦?」走啊走啊走啊,永遠的沙岡,它們看起來全都一樣。我彷彿是在跑步機上走。沒有進展,沒有變化。山還那麼遠,太慢了。「現在過了多久?一天?這是最長的一天。要小心。記住,才過了一天。堅持住,絕對不能放棄。或許會來一輛車。沒有車。要是那裡沒有水,我該怎麼辦?必須停止想這些。必須停止。只要繼續走就好。只要一次走一步,這樣就可以了。」我腦袋裡的對話無休無止。一遍又一遍,一輪又一輪。

傍晚時分——慢慢移動的長影。山丘近了。「求你千萬千萬讓我在夜晚之前到達。求你不要讓我在這裡過夜。它會吞噬我的。」

肯定在下一座沙岡後面。不,那就再下一座。行,好吧,下一座,不,再下一座,不,再下一座。求你了老天,我是瘋了嗎?山丘就在那裡,我幾乎能摸到它。我開始大喊,開始愚蠢地對著沙丘呼喊。小刨舔著我的手,嗚嗚咽咽,但我無法停止,喊個不停。我用慢動作行走。每件事都慢了下來。

然後,翻過最後一座沙岡,我離開了沙丘。我蜷伏在岩石上,一邊哭,一邊用手感受著它們的實在。我平穩地往上爬,爬上多石的峭壁,遠離那片可怕的沙海。岩石沉重,陰暗,巨大,像島嶼般聳立。我匍匐著爬過一塊於一片綠叢中隆起的巨大岩石。回首自己曾經走過的浩瀚沙海,那段記憶已經開始消逝——時間,令人疼痛的時間。我已經忘記大多數時日。它們從記憶裡潛沉,只留下幾個能記得的山頭。我安全了。

「很容易找到磨坊,或者岩石水潭,隨便啦。這裡有個地方是有水的。一切都會沒事的。」恐慌消融,我笑話自己這麼荒謬,這是情緒上和生理上耗竭的後果,僅此而已。我之前沒有問題。我會一直好好的。線頭綁在一起了,我摸摸小刨。「小刨在這兒,沒事的。今晚太黑了,沒法找磨坊,刨刨,這裡有一小片水紫樹,那會讓他們開心的,對吧,小傢伙?我們明天會找到磨坊,鳥兒和路跡會把我們領到那兒。我會讓駱駝們喝個暢快,但現在我要生起一堆熊熊烈火,喝點兒茶,還有餵你,我的小朋友。」

我睡得很沉,沒有做夢,早早醒來,像老鷹出巢一般輕鬆清爽地起床。前一天的疲乏和大前夜的敵人都無跡可尋。我的頭腦被沖洗得乾淨、歡快、輕鬆。四周的一切都爆發著生機與活力。色彩在新鮮的黎明晨光中舞動閃耀。清晨的鳥兒,有好幾百隻。精神抖擻的我飛快地打包,甚至非常熟練,像台精密機械。我不知怎的感覺變大了,擴張了。我走了100碼後拐彎,磨坊就在那裡。駱駝們喝水,小刨喝水,我洗了個冰冷振奮的澡。

離開磨坊半英里左右,我迎頭撞上一群駱駝,有40頭。流暢安靜地掏槍。我眼看著他們像安靜的鬼魂一樣從山上的飲水點下來。我看他們,他們看我,我們走在同一條路上。我知道我這次不用開槍,但安全為上,那是這個特別遊戲的規則。我對他們微笑。言語無法形容他們的美麗。領頭的公駱駝領著他們稍稍向前,不停地向後掃視、審度局勢。他們停下,我也停下,僵持。我對他們尖叫、呵斥、大笑。他們看起來有點探詢的意思。我朝大公駱駝的方向揮舞胳膊,大聲命令式地說:「噓……」他看起來極其厭煩。我朝空中放了幾槍,他懂那個聲音。他趕攏他的家族,猛咬他們的腳踝,他們後勁十足,直到40頭美麗、自由的野駱駝全都開始頂撞,飛奔著衝下山谷,滿是回聲和飛沙走石,然後就沒影了。我現在開始記起自己剛才到底是誰。

那一夜,我正準備就寢時,聽到遠處有汽車的顫動聲。這麼陌生不協調的聲音。我不再需要車,不想要車。它們會是一種侵入。我甚至稍微有點兒害怕它們,因為我知道自己仍有點瘋癲。「今晚來點人類的陪伴,好還是不好,刨刨?好吧,讓我們借出火堆,聊聊天吧。但對他們來說,我是正常人嗎?要是他們問我問題怎麼辦?我要說什麼?最好就是拚命微笑,別打開話匣子的陷阱,對吧,小狗,你怎麼看?」我在自己的腦袋裡搜求,試圖找出談話的詼諧,那東西早被幾周的經歷炸成碎片了。「哦,老天,他們看到火了,過來了。」我緊張地檢查自己有沒有發狂的跡象。

是原住民。熱情、友好、歡笑、興奮、疲累的皮善朱拉原住民,參加完華伯登的一個土地權益會議,從溫格裡納和皮帕拉朱拉回來。不用害怕,他們對沉默非常自在。不需要任何虛意假裝。茶壺四處傳遞。有些人坐在火旁閒談,其他人繼續開車回家。

最後一輛車,一部老舊的古董霍頓,軋軋地駛來。一名年輕司機和三位老人。他們決定留下過夜。我分享了我的茶和毛毯。其中兩位老人安靜微笑。我也沉默地坐在他們身旁,讓他們的力量滲入。我尤其喜歡其中一位。一個侏儒般的人,有舞動的雙手,挺直的脊背,站著,一隻腳上是巨大的阿迪達斯,一隻腳上是袖珍女鞋。他把烤得最好的一塊兔子肉遞給我,正滴著油脂和血,烤焦的皮毛髮出臭味。我感激地吃掉。我記起,過去幾天,我都沒有像樣地吃過東西。

我不太喜歡的是一位健談的老人,他能講一點英語,對駱駝瞭如指掌,很可能對世界上的別的事物也是。他很聒噪,很自我中心,不像其他人那麼沉著。

一大早,我煮上茶,開始打包。我對同伴們講了一點我的事情。他們決定,當中一位會陪我去皮帕拉朱拉,兩天的路程,沿途照顧我。我很肯定會是多話的那個,說英語的那個,我的心一沉。

但就在我準備帶著駱駝啟程時,加入我的竟是小老頭。「埃迪先生。」他邊說,邊指向自己。我指向自己說「羅賓」,我估計他認為是「兔子」的意思,因為那是皮善朱拉語裡的「兔子」。似乎足夠恰當。然後我們開始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