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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昔日愛麗絲泉

1

凌晨五點,我抵達愛麗絲泉,帶著一條狗、六澳元和一個小手提箱,裡面裝滿不合時宜的衣服。“晚上要帶件羊毛衫。”宣傳手冊上說。一股刺骨的風把沙礫抽向站台,我抱著發熱的狗的肉體,站著打戰,好奇自己抽了什麼風,被帶來荒蕪中心這個怪誕空曠的火車站。我轉身逆風,看到小鎮邊緣山脈的輪廓。

生命中,有些時刻就像樞軸,你的存在圍繞它們轉動——微小的直覺閃現,你知道自己為了改變,做對了某件事,你覺得自己走在正途上。我看著暗淡的黎明給懸崖加上螢光色的條紋,意識到這就是其中一個片刻。這是純粹、毫不複雜的自信的片刻,它持續了大概十秒。

小刨掙脫我的懷抱,昂頭看我,豬仔一樣的耳朵撲扇著。我體驗到那種不祥的預感,就是你知道你被自己騙來做一件很難的事情,而且沒有回頭路。一切都很順利,身無分文地跳上火車出發,告訴自己你真是一個相當勇敢、有冒險精神的人,事情來了你都能夠處理,但當你真正來到另一頭,沒有人可見,沒有地方可去,沒有東西可供支撐,除了一個連你自己都不真正相信的錯亂念頭時,突然間,待在親切的昆士蘭沿岸的家中變得更有吸引力,在遊廊上和朋友們討論計劃,啜飲金酒,沒完沒了地列清單中的清單,最後都丟掉,還讀讀關於駱駝的書。

基本上,這個錯亂的念頭就是從灌木叢裡給自己搞到必要數量的野駱駝,訓練它們幫我馱裝備,然後徒步進入中央沙漠腹地,四處去走。我知道這個國家有大量的野駱駝。它們是19世紀50年代跟著阿富汗和北印度的主人來的,為了開闢難以進入的地區,為了運送食品,以及支援建設電報系統和最終導致其喪失經濟地位的鐵路。當這種情況發生時,心碎的阿富汗人把駱駝放了,試圖另謀他職。他們是專業人士,所以找工作不容易。然而他們的駱駝卻走上了康莊大道——這個國家對它們而言十分完美,它們生生不息,所以現在有將近一萬頭野駱駝在自由的國度裡流浪,在牛場生事,讓人討厭,被人射殺,而且,根據一些生態學家的說法,它們威脅到了一些植物物種,因為它們特別愛吃。它們唯一的天敵是人,也幾乎不生病,現在澳大利亞駱駝被列為世界上最好的幾種駱駝之一。

火車只坐滿一半,旅途漫長。從阿德萊德到愛麗絲泉,500英里1,兩天時間。奧古斯塔港周邊的現代公路幹道幾乎立刻消失在起伏不平、一副慘象的無盡粉色小徑中,通往閃熠的地平線,然後就一無所有了,只剩偏僻內陸紅色羊皮紙般的旱地,上帝威嚴的藏身之所,在那裡,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後來的附庸品。火車車廂裡的談話片段仍在我的腦袋裡嗡嗡作響。

“喂,你好啊,介意我坐這兒嗎?”

(一邊歎氣,一邊刻意地看向窗外或者看書。)“不介意。”

(眼睛落到胸部的高度。)“你家男人呢?”

“我沒有男人。”

(模糊充血的眼睛裡有微光,仍固定在胸部的高度。)“老天爺啊,妹子,你該不會一個人去愛麗絲泉吧,啊?聽著,姑娘,你他媽的死定了。他們那些土人肯定會強姦你的。他媽的黑人在那裡到處瘋跑啊,你知道吧。你得需要什麼人幫你盯著點兒。告訴你吧,我會給你叫瓶啤酒,然後我們回你的包廂熟絡一下怎麼樣?你怎麼看?”

我站在清晨靜默的真空中,一直等到車站熙熙攘攘到達的人流稀疏下來,抑制住我的不安,和小刨出發進城。

我們在荒廢的街道上遊蕩時,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此地建築的醜陋,與圍繞它的壯麗鄉野形成不適的對比。灰塵蒙住一切,從佔據優勢地位的街角大酒吧到主街兩旁俗氣而缺乏想像力的店面。成群的死蟲子聚在弧形的路燈裡,只有兩塊地方被雨刷抹乾淨的四驅車駛過紅土揚起灰塵,陸續急速地駛過水泥和瀝青鋪就的城鎮。這片灰色、奶油色和醫院綠的商業區逐漸讓位給雜亂無章的郊區,直到被麥克唐奈山脈垂直的高大紅坡戛然截斷。這個山脈是鎮南的邊界,完整綿延,只有幾處壯觀的峽谷,東西各有幾百英里。托德河,一個乾涸的兩旁種著高大銀葉桉的白色砂質河床,蜿蜒穿過城鎮,然後切入大山的窄隙之間。山脈險惡地隱約現身,就像某種石化的史前怪獸,我後來發現,它對下方的人們具有深遠的心理效應。它讓他們得熱帶精神障礙症。它提醒他們還存在不可思議的時間維度,而那個,是他們用貼磚木屋和凋萎的英式花園幾乎成功隔絕掉的。

我本來計劃跟著原住民在小溪旁紮營,直到找到工作和住的地方為止,但火車上的劫數先兆告訴我,這樣等於自殺。每一個人,從長期酗酒者、無情的男人,到臉龐上有棕色皺紋和疲倦表情的女人,再到提供和喝掉大量酒水的穿晚禮服的男服務員,他們所有人都警告我不要那麼做。這裡的黑人明確無疑是敵人。髒,懶,危險。人們帶著懷疑的迷醉講起年輕的白人小姑娘夜裡無辜地消失在托德河,邂逅比死還慘的命運。這是任何人都能煽風點火的唯一話題。我在家裡也聽過其他故事——一個年輕的黑人有天早上在愛麗絲泉的水溝裡被發現,全身都塗成了白色。即使在城市裡,大街上的人甚至都不太可能見過一個原住民,更別提說上話了,而這個人,竟能以非凡的輕蔑感長篇大論地說出他們是什麼樣的,有多懶、多愚笨。這是因為在新聞報刊上,關於原住民的唯一報道就是描述領救濟金的石器時代老酒鬼的刻板形象,還因為每個人在學校裡都學過,說他們比接受過專門訓練的猩猩好不了多少,沒有文化,沒有政府,在廣大優越的白人世界裡沒有生存權;是漫無目的的流浪者,遲鈍、原始、愚昧。

你初來乍到,很難從虛構中辨出事實,從妄想中辨出恐懼,從壞人裡辨出好人,但這個鎮絕對有什麼東西異乎尋常。這個地方似乎沒有靈魂,無所寄托,但這或許正是亂世出英雄的地方。每個人都試圖把對神的恐怖之心灌輸給我,就因為我是叢林裡的城市人嗎?我是突然著陸到3K黨的地盤了嗎?我以前跟原住民待在一起過。事實上,和他們在一起時是我人生中最好的假日時光。確實有酗酒,偶爾有鬥毆,但那也是澳大利亞白人傳統的一部分,在這個國家的大多數酒吧和派對上都有。如果這裡的黑人和那裡的黑人一樣,白人怎麼會如此滿心恐懼和憎惡他們呢?如果不一樣,又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變成那樣呢?小心行事,直覺告訴我。我已經能察覺到這個城鎮裡有潛在的暴力,我得找個安全的地方待著。兔子也有自己的生存機制。

他們說妄想症吸引妄想症:當然,我認識的其他人對愛麗絲泉從沒有過這種負面的看法。但當時我得從底層瞭解它,這或許給了我一種扭曲的觀點。據說任何人若見過三次托德河的湧流,都會愛上愛麗絲泉。等到第二年末,在見過它反常氾濫不止三次之後,我有了一種激昂的仇恨,然而又對它有種難以言喻而強烈的入迷。

有14000人居住在那裡,其中1000人是原住民。白人主要由政府官員、魚龍混雜的不合群分子和冒險家、退休的牛場主或羊場主、流動的駐地工人、卡車司機和小企業主構成,小企業主生活中的主要職責就是欺詐遊客,他們一車車地從美國、日本和澳大利亞城裡過來,期待在這最後一個浪漫的邊區有激動人心的冒險,期待看看環繞四周的非凡沙漠。有三間酒吧,幾家汽車旅館,兩三間Z級餐廳,還有各種商店,售賣“我爬上艾爾斯巖”的T恤、中國台灣產的飛去來、關於澳大利亞史料的書和印有夕陽下手握長矛的尊貴野蠻人側影的茶巾。這是一個邊界小鎮,以咄咄逼人的大男子主義和嚴峻而緊張的種族關係為特色。

我在一家便宜的咖啡館吃了早餐,然後踏進耀眼的大街,這裡的事物開始運轉,我乜斜著眼睛找新家。我問人最便宜的住宿在哪裡,他們給我指了鎮北三英里的一個房車停車場。

這段路炎熱多灰,但還算有趣。馬路與托德河的一條支流並行。穿過桉樹葉滾滾冒出的筆直的藍色煙柱標示出原住民的營地。左手邊是愛麗絲泉工業區的汽修廠和車間,白鐵棚屋後面是一片整齊的草地和近郊的樹木。到達時,業主通知我,如果我自己有帳篷就是三澳幣,否則是八澳幣。

我笑不出來了。我渴望地看了一眼冷飲,然後走到外面去喝微熱的自來水。我沒問要不要錢,以防萬一。不遠處停車場的角落裡,有幾個穿補丁牛仔褲的長髮年輕人正在扎一個大帳篷。他們看起來平易近人,於是我問能不能跟他們一起住。他們很樂意為我提供住所和友誼。

當晚,他們開著廂式老爺貨車帶我進城,裝上了讓人聯想到自由自在的城市青年的所有外在標誌——一部500萬分貝的汽車音響,甚至衝浪板……他們要往北走。我們開進鎮上那灰濛濛的燈光裡,在酒吧旁停下買點酒。那個很年輕的羞怯女孩突然轉向我。

“哦,你看他們,他們不噁心嗎?老天,他們就像猿人。”

“誰啊?”

“原住民啊。”

她男朋友正靠在酒行旁,等著。

“趕緊啊,比爾,我們離開這裡吧。醜陋的畜生。”她抱起雙臂,就好像她很冷,反感地顫抖。

我把頭枕在胳膊上,默不作聲,知道這一夜有的受了。

第二天,我在酒吧裡找到一份工作,兩天後開工。是的,我會住在酒吧的一間裡屋,款項會從我第一周的工資裡扣。管飯。完美。那讓我有時間來弄清楚駱駝的事。我在酒吧裡坐了一會兒,跟常客聊天。我發覺鎮上有三個人有駱駝——兩個涉足旅遊業,另一個是老阿富汗人,他從野外帶回駱駝,賣到阿拉伯半島當肉畜。我遇到一個年輕的地質學家,他提出開車帶我去見這個人。

我一見到薩雷·穆罕默德,就明顯看出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流露出一個長期習慣與動物打交道的男人的自信,羅圈腿,套索嫻熟。他正在一個灰濛濛的院子裡修理某種外形奇特的鞍座,那裡全是這些奇怪的牲畜。

“嗯,我能幫你什麼?”

“早上好,穆罕默德先生,”我自信地說,“我是羅賓·戴維森,嗯,我在計劃一趟出行,你看,就是進入沙漠中央,我想搞三頭野駱駝,訓練它們上路,我想知道你能不能幫我。”

“哼。”

薩雷從濃密的白眉下怒視我。

“我猜你也認為自己能做到?”

我看著地面,腳在蹭地,嘟噥了幾句辯解的話。

“那你對駱駝瞭解多少?”

“呃,其實一點都不瞭解,我是說,其實這些駱駝我是頭一次見到,但是啊……”

“哼。那你對沙漠瞭解多少?”

我的沉默痛苦地表明,我對一切知之甚少。

薩雷說很抱歉,他認為他幫不了我,轉身繼續忙他的事。我的傲氣消退了。這會比我想的更加艱難,但這才只是第一天。

然後我們開車去鎮南邊的旅遊區。我見到了業主和他妻子,一個友好的女人,她請我吃蛋糕喝茶。當我講述我的計劃時,他們沉默地彼此對看。“好啊,什麼時候你想來就來吧,”男人快活地說,“要開始對動物有一點瞭解。”他幾乎無法控制另一邊臉上的假笑。總之,我的直覺叫我離開。我不喜歡他,我敢肯定這種感覺雙方都有。此外,當我看到他家的動物咆哮打架時,我估計跟著他也學不到什麼東西。

三個裡面的最後一家,波塞爾家,在往北三英里處,根據酒吧裡一些人的說法,主人是個神經病。

我的地質學家朋友把我放在酒吧,我從那裡沿著查爾斯河的河床往北走。這是一段可愛的路,兩旁樹木成蔭,很涼爽。寂靜常被大群的營地狗打破,它們豎著頸毛全速衝來,讓我和小刨離開它們的地盤,結果它們的原住民主人朝它們扔瓶砸罐,還咒罵了它們,但依然對我們微笑點頭。

我來到樹木和草坪間一棟完美的白色小屋門前。這是一棟小型的奧地利式牧屋,的確美麗,但在紅色巨石和塵暴中顯得荒誕不經。院落全由手鑿的木材和絞繩圍成——大師級巧匠的作品。畜廄裡有拱門和天竺葵。一切都井井有條。葛萊蒂·波塞爾在門口迎我,她是一個像鳥的中年女人,臉上流露出艱苦、煩憂和不屈的意志。但裡面也有一絲猜疑。然而,到目前為止,沒用高人一等的懷疑接受我的想法的,她是第一個。又或者是她掩飾得比較好。她的丈夫科特不在,於是我準備第二天來見他。

“目前你覺得這個鎮怎麼樣?”她問。

“我覺得它令人討厭。”我答道,立刻就後悔了。我最不想讓她敵視我。

她頭一次笑了:“好吧,那你會過得不錯。只是要記住,這附近有很多瘋子,你得提防一點。”

“黑人呢?”我問。

猜疑又來了。“黑人該死的沒有一點錯,除了白人對他們做的破事。”

輪到我笑了。看來葛萊蒂是個反叛的人。

第二天,科特出來,用他那日耳曼人的最大熱情迎接我。他穿了一套潔淨的白衫,裹著同樣整潔的白色頭巾。要不是冰藍色的眼睛,他看起來就像一個修長健壯的大鬍子摩爾人。站在他的附近,就像靠近一根倒下的電力線,全是危險、爆裂的能量。他有深棕色的皮膚,肌肉發達,兩手長滿老繭,因為工作而大得出格,他絕對是我見過的最非凡的人。我連名字都沒說出口,他就把我領上了外廊,開始跟我詳細講述接下來八個月的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始終笑著,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

“現在,你要來給我拱(工)作八個月,染(然)後你要買下我的蟻(一)頭駱拓(駝),我會教你訓練塔(它)們,你會再搞到兩頭葉(野)的,染(然)後就醒(行)了。我有一頭動物給你。它只有蟻(一)只眼睛,但是,哈,哪(那)沒有關係,對你來說足夠搶(強)壯和克(可)靠,啊。”

“是,但是……”我結結巴巴地說。

“是,但是啥嘛?”他不相信地喊叫。

“要多少錢?”

“啊,呀,要多少錢?呀。讓我想想啊。1000澳幣賣給你。好划算。”

一頭瞎駱駝要1000塊。我暗自思忖。我他媽的用那筆錢能買頭大象。

“你人很好,但是你看啊,科特,我沒有錢。”

他的嬉笑消失了,就像油水流下放水口。

“但當然我可以在酒吧工作,這樣……”

“呀。那就對了,”他說,“呀,你要在酒吧拱(工)作,還有你要待在這裡給我當學徒換吃換住,今晚開始臥(我)們看看你是塊什麼料,就這麼定了。你是非常幸運的姑娘,我為你做則(這)個。”

透過茫然的半信半疑,我聽懂了一半:我被拐了。他把我領到畜廄裡的住處,進屋給我取訓駝師的新行頭。我鑽進白色大包裹布裡,把可笑的頭巾擱在我的淺色頭髮和眼睛上。我對著鏡子無助地大笑,看起來像個精神分裂的麵包師。

“幹啥嘛,是你穿起來太好看還是咋(怎)麼的?”

“不是,不是,”我讓他放心,“我只是從沒見過自己像個阿富汗人這樣,僅此而已。”

他把我帶到外面看駱駝,上第一課。

“現在,你必須從地(底)層開始干。”他邊說邊遞給我簸箕和掃帚。

駱駝拉屎像兔子。整潔的圓形小顆粒,一拉一大堆。有幾堆正落在科特手指的方向。直到那時,我才意識到,在整整五英畝的地上,我沒有見到一丁點兒那個東西,一顆都沒有,而且鑒於科特有八頭牲畜,最起碼這很讓人驚訝。為了給我的新老闆留下勤奮的印象,我彎下腰去,小心地把每顆屎粒刮進簸箕盤裡,站起來等待檢查。

科特好像有哪裡不對勁。他的眉毛在臉部挑上壓下,像部電梯。棕色皮膚開始變紅。然後像火山爆發一樣,他用熱岩漿般的口水噴我。

“辣(那)個……是撒(啥)?”

我很困惑,往下看,卻什麼也沒看見。我跪下來,還是什麼也沒看見。科特撲通一聲跪在我的身邊。藏在一片短茅草下面的,是你所能想到的最小的一塊遠古駱駝屎。“清乾淨!”他尖叫,“你意(以)為介四(這是)他媽的度假還是撒(啥)?”我無法相信這種事會發生在我身上,顫抖著撿起微小的屎片。它幾乎已經隨著歲月流逝化成灰了。但科特息怒了,我們繼續巡視牧場。

經過這次爆發,對留在那裡,我本該再考慮一下,但很快我就明顯看出,我的惡魔朋友是駱駝奇才。我現在會徹底破除一些關於這些動物的謬見。據我所知,它們是除了狗以外最智慧的生物,估計它們的智力水平大致等同於八歲的小孩。它們重感情、厚臉皮、貪玩、機智(沒錯,機智)、沉著冷靜、耐心、耐勞,而且超級有趣有魅力。它們也很難訓練,因為本質上的性情未被馴服,況且又極度聰明敏銳,所以名聲才這麼臭。如果對待不當,它們是相當危險的,而且絕對難管束。科特的駱駝沒有這些毛病。它們就像好奇的大狗仔。也不臭,除非反芻時因為賭氣或者害怕,噴你一身黏滑的綠渣子。我還得說,它們是高度敏感的動物,很容易受到糟糕的訓練師的驚嚇,而且很容易被毀掉。它們驕矜,有種族優越感,明確地相信它們是上帝選中的子民,也是膽小鬼,它們的貴族風範掩藏了脆弱的心。我入迷了。

科特繼續羅列我的職責。糞便似乎是主要問題。我要整天跟著動物,撿起這種讓人不快的東西。然後他告訴我,他曾經有過一個好點子,把足球的橡膠充氣內膽兜在它們的肛門上,但不到一天,它們就不滿地把內膽甩掉了。我看看一旁的科特。他不是在開玩笑。

我還要在凌晨四點去抓動物,解開它們的絆子(它們的前腿被皮帶和腳鐐絆住,以防跑得太遠太快),並讓它們鼻子連著尾巴,排成一隊回家,做好上鞍的準備。有兩三頭,會用於當天的工作,帶著遊客轉轉橢圓形場地,一澳幣轉一圈,其他的會被關在院子裡。我得把選出的三頭綁到飼料斗旁,用長柄刷給它們刷毛,讓它們“嗚噓”(阿富汗詞語,意思想必是“坐下”),然後給它們裝上由科特設計的俗麗的仿阿拉伯式鞍座。這是我接下來八個月生活中最好的部分。科特直接把我丟去幹粗活重活,根本沒有給我時間害怕動物。一天剩下的大部分時間裡,都忙著確保他的無菌場地極其乾淨、整潔、毫無野草。沒有一根草敢長錯位置。

當天晚上,那個很好心開車帶我轉轉的男孩過來看我活得怎麼樣了。我通知科特我有客人,然後把他帶回畜廄。我們坐下聊天,看著深夜燦爛的藍橘光輝。一天的日常工作把我累得要命。科特一直讓我匆匆快跑,從飼料倉跑向駱駝,再跑到院子裡,然後跑回來。我給花園除草,用剪刀修整了一英里茅草叢生的路緣,領著無數令人反感的遊客坐在駱駝背上環繞橢圓場地,還做了清掃、拖地、刮屎、搬抬的工作,直到我覺得自己就要崩潰了。腳步沒有鬆懈過一分鐘,而且由始至終,科特都在監視我和我的工作,當著不知所措又尷尬的遊客的面,一會兒嘀咕我幹得不錯,一會兒又對我尖叫辱罵,二者交替進行。我在工作的時候全神貫注,沒去想自己能不能忍受八個月的這般對待,但當我跟我的年輕朋友傾訴時,我對那個人的所有怒氣都從心底泛上來了。傲慢的渾蛋,我想。可悲、刻板、強迫症、愛發牢騷的小變態。我恨自己在與人打交道方面可憎的怯懦。這是特別女性化的症狀,就和那些總是充當獵物的動物的軟弱一樣。我不夠進取,也沒有勇於反抗。現在又在自己人這裡無力憤怒地喋喋不休。突然,科特出現在拐角——邁著巨步、一身白衣的幻影。沒等他走到我們這裡,我就感覺到了他的暴怒,站起來與他對峙。他用一根顫動的指頭指著我的朋友,牙關緊鎖地轟他:

“你,你離開這裡。我不知道你他娘的是誰。天黑以後不容許印(任)何人在這裡。你很可能是富拉頓他們家派來刺探我的駝鞍設計的。”

然後,他瞪著我:“我從自己的線人那裡聽說了,你已經去過辣(那)裡。如果你給我趕(干)活,就不准靠近辣(那)個地方——永遠。明白了沒有?”

接著我就爆發了。地獄都沒有我爆得厲害。我的朋友已經雙目圓凸地消失在黑暗裡,我對科特破口大罵,用天底下所有的髒字罵他,尖聲說他這輩子都別想再讓我給他幹髒活。我寧願去死。我激情澎湃地衝進房間,猛摔那扇被他寶貝得像玻璃一樣的穀倉門,並打包好簡陋的行李。

科特目瞪口呆。他錯判了我,把軟柿子捏得太狠。他眼裡的澳幣符號消逝了。但他還是太驕傲,不肯低下頭來道歉,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搬去了酒吧。

2

酒吧分成四個區。沙龍吧是我工作的地方,這裡招待許多常客——卡車司機、牧場工(一些人有部分原住民血統),偶爾還招待幾個黑人剪毛手(牧場工),他們剛收入200澳元支票的工錢,來酒吧兌現,等到第二天早上已所剩無幾。然而,除了那些錢多人傻的,黑人在這裡經常被心照不宣地嗤之以鼻,也不常進來。休閒吧招待遊客和一些社會地位稍高的常客,不過兩個區之間通常是流動的。檯球廳勉強允許黑人入內,而內室吧則是一個舒適、裝飾缺少品味的房間,警察、律師和上層階級的白人在這裡喝酒。這裡嚴禁黑人進入。沒有法律,也沒有規定,但依舊假借“敬請顧客著裝整潔”等幌子得以實施。沙龍裡的刺兒頭,以“男同吧”聞名。至少這間酒吧沒有“狗窗”,北部地方多數酒吧都有。這種小窗戶開在背面,賣酒給黑人。

我住在後門外面一個通風良好的水泥鴿籠裡,傢俱就是一張鋁合金的床,蓋著一床有污跡的艷粉色繩絨床單。我給家裡寫了愉快的信,告訴每個人我騎著巨型蟑螂練習馴獸,如何用鞭子把它們抽得老老實實,又恐怕它們有朝一日會轉而報復我,所以我忍住不再把頭放進它們的嘴巴裡了。但笑話裡隱藏著與日俱增的憂愁。搞到駱駝,甚至僅是關於駱駝的信息竟然都比我以前想的難太多。當時,關於我計劃的風言風語已經傳開,從老顧客那裡招來很多挖苦的嘲笑,還有足夠多無用和不準確的信息,可以填滿一座荒謬的圖書館。似乎突然間,每個人都瞭解了關於駱駝的所有知識。

無須鑽研多深,你就會發現,世界上幾個最憤怒的女權主義者在她們的性格形成期,都在碧藍的澳洲天空下呼吸過新鮮空氣,之後紮好袋鼠皮背包,急匆匆地趕去倫敦、紐約或任何地方,在那裡,澳式男子氣概,就像黎明時的猙獰夢魘,緩慢地從她們戰痕纍纍的意識層面退去。任何一個在愛麗絲泉的男性酒吧工作過的人,都會明白我是什麼意思。

有的男人會在營業前就在門口晃悠,經過整整十二個小時的酒精浸泡後,不情不願地離開,通常是在打烊時爬出去的。其他人有固定時間點、固定位置和固定朋友,交換一會兒談資,往往是同樣的故事,同樣的反應。另一些人坐在角落裡,天知道在做什麼夢。一些人瘋瘋癲癲,一些人卑鄙無恥,一些人——哦,那屈指可數的稀有寶石——和藹可親、樂於幫忙,還有幽默感。等到晚上九點,有些人會為喪失的機會、失去的女人和放棄的希望抹淚。當他們哭泣時,當我隔著櫃檯握著他們的手說“好啦好啦”的時候,他們默默而又不自覺地對著吧檯撒尿。

要真正嚴肅地探究澳洲的厭女迷信,就得孜孜不倦地走過兩百年的澳洲白人史,和一群被不公正對待的罪犯一起登上“大片褐土”的海濱。其實,他們登岸的地方相對更有綠意,而且更吸引人,大片的褐色東西是後來才有的。殖民地的生活絲毫不易,但男孩們學會了團結一心,當他們服滿刑期之後,如果四肢仍然健全,就大膽地闖入外面的險惡疆土冒險,試圖過上勉強餬口的可憐生活。他們強悍無比,根本沒有後顧之憂。而且他們有酒精來舒緩精神打擊。等到19世紀40年代,他們開始漸漸明白,缺了點什麼。綿羊和女人。前者,他們從西班牙進口,這一天才之舉使澳洲進入了經濟版圖;後者,他們從英格蘭的貧民收容所和孤兒院成船運來。鑒於一直都不夠分(說的是女人),你可以清晰地想像姑娘們勇敢地乘船駛來時,悉尼碼頭上狂亂的衝撞畫面。如此慘痛的種族記憶很難在短短一個世紀抹除,這種狂熱在每間鄉間酒吧經久不衰,煥發生機,尤其在內陸,澳洲男性仍任情使性地固守著一副刻板模樣。現代的表現形式幾乎全無魅力。他們抱有偏見、心胸狹隘、無趣,而且最重要的是,蠻橫粗暴。他們的生活樂趣僅限於打架鬥毆、開槍射擊和喝酒。對他們來說,哥兒們的概念不包括意大利黑皮鬼、中東佬、英國佬、黑鬼、土著、老黑、懵豬眼、猶太佬、中國佬、愛爾蘭佬、日本佬、法國佬、德國泡菜佬、共產黨、男同、亞洲佬、雜種,對,還有小姑娘、妞兒和馬子。

一天夜裡,在酒吧,一個和藹一點的常客小聲對我說:“你得小心點兒了,姑娘,你知道嗎?你已經被這裡的幾個小子提名為鎮上下一個被強姦的對象。你不該那麼友善的。”

我整個人都崩壞了。我幹什麼了我,除了偶爾拍過他們幾次肩膀,臨時幫過喝癱在地上的人,沉默地聽過幾個令人心碎的倒霉故事。我頭一次真正感到驚恐。

又有一次,我給內室吧的人代班。當時或許有六個人在那裡沉默地喝酒,包括兩三個警察。突然,一個喝醉了的頭髮散亂的原住民老女人進來了,開始對著警察大放厥詞,污言穢語。一個大塊頭的壯碩警察朝她走去,把她往牆上撞。“閉嘴,給我滾出去,你這個老醉鬼。”他也吼她。當他把她拖到門外,強行推回大街上時,我差點兒挪動麻痺的雙腿,跳過吧檯去阻止他。沒有一個人挪開他們的板凳,不久,每個人都繼續喝他們的酒,偶爾說幾句關於黑人愚鈍的玩笑話。當晚沒人的時候,我在吧檯後面掉了幾滴眼淚,不是出於自憐,而是出於無助的憤怒與憎惡。

同時,科特克服了他暴躁的驕傲,偶爾上門來勸我回去。葛萊蒂也不時過來(我更迫切渴望見到她),看看我的進展,並暗地裡勸我接受。在酒吧待了兩三個月之後,我已經存下足夠多的錢,讓那個想法再次變得切實可行,雖然還不夠有吸引力。顯然,科特那裡是學東西最好的地方,如果那意味著要忍受他古怪的方式,或許也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況且,他這幾次來訪都很慇勤,已經誘使我覺得,我或許犯了一個戰術上的錯誤。

於是,有空的時候,我就去那兒,在那裡過夜,這次在葛萊蒂的堅持下住在屋裡,然後回來上早班。正是在此之際,酒吧給了我最後一擊。

我在凌晨時分回到我的小土牢,發現了一大坨造型優美的糞便舒適地偎依在我的枕頭上,幾乎含情脈脈。就好像它屬於那裡。就好像它終於找到了最終的安息之地。我有個最荒誕的想法,覺得自己應該以某種方式向它問好,讓它知道我在場,就好像我才是入侵者。比如,“不好意思,我覺得你睡錯床了”。至少有五分鐘,我手扶在門上,凝視著它,瞠目結舌。我的幽默感、自信和對人性的信任通通知趣地消逝了。我交上辭呈,逃往相對理智的牧場。

***

在那之後,連科特嚴苛的陪伴都似乎可以忍受了。在新鮮空氣和烈日下的艱苦體力活兒,可供娛樂的駱駝,還有葛萊蒂,似乎這一切讓生活再次有了希望。而且,儘管科特從來沒有好心善良過,他現在至少隔三岔五像個文明人了。他是個極好的老師。如果沒有他這樣逼我與動物共事,我可能因為太過怯懦而不敢嘗試,但他永遠不會逼得太狠而讓我喪失信心。結果就是,我膽大無畏,那些生靈做不出任何能嚇到我半分的事來。那段時間,我怎麼躲過了身體重傷,一定跟守護天使、科特的聰明以及離譜的好運氣有很大關係。他似乎對我在牲畜方面的進展很滿意,開始讓我瞭解對付它們的秘密。

“記得,永願(遠)都要光(觀)察動物,日日夜夜光(觀)察它,看它怎麼香(想)。害(還)有永願(遠)、永願(遠)先滿足駱駝的需要。”

他的八頭動物,每頭都有獨特的個性。比迪是駱駝王國風韻猶存的貴婦人,無限優越於人類;米詩米詩是一點就著的、自負的年輕貴族;喀土穆是招人喜歡的神經過敏者;阿里是悲傷堅忍的小丑;法哈尼是上年紀的可憐老太太;阿巴是有青春期苦惱的弱智兒;而巴比永遠是搞惡作劇的;杜奇是生下來就要稱王的。我把他們擬人化了,全都喜歡。不管我發掘了他們多少,總有更多東西可學。他們持續地給我驚喜,讓我著迷,直到我把自己的四頭留在印度洋海岸上的那天為止。我一連幾小時地凝視他們,嘲笑他們的滑稽姿態,對他們說話,撫摸他們。他們佔據了我的全部思緒以及僅有的一點餘暇。通常,晚上我不跟科特和葛萊蒂一起看電視,而是耽於幻想地來到外面的圍場,聽著反芻的咀嚼聲,單方面地低聲輕吟。當這場愛戀發生時,我不用去想太多出行的計劃——它仍是一道長長隧道盡頭一抹安全的輝光。

科特依舊在我做錯事時尖叫著呵斥我,但我能承受,甚至受虐地感激,因為這讓我保持警醒,能對抗我內在的懶惰,讓我學得很快。此外,當他真正說出一句表揚的話,或者露出一個罕見的微笑時,能帶來超出言語的安慰與驕傲。師父流露出的一句稱讚抵得上旁人隨口說的一百萬句。還是有很多快樂的奴隸的。

牧場坐落在世上最古老的石塊中間,本身就妙不可言。而且,或許正是這處地方冷酷荒涼的無愛,將它周圍鄉野那魔幻而積極的特質突顯無遺。進入那片鄉野,就意味著要被灰塵嗆死,被單調的熱浪悶死,被無處不在的澳洲蒼蠅弄得心煩意亂;意味著為空曠感所歎服,並謙卑於地球表面最最古老、貧瘠、令人敬畏的景貌;意味著要去探索大陸神話的熔爐,偉大的內地,非真實的真實,有著無限藍色空氣與無限力量的朽邁的沙漠。考慮到當時我身處的封建處境,談什麼日漸增長的自由感似乎很可笑,但是在那些永恆的礫石之間走上一遭,或者沐著月光走下那條閃閃發光的河床,任何事都可以被修繕,任何事都能被忘記,任何疑慮都經受得住。

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時還加班加點,一周工作七天。如果我們因為下雨或者科特宣佈要放假而關閉牧場一天的話,也有縫縫補補和打掃衛生的事情要做。我開始意識到,科特與我的關係完全就是他跟受訓駱駝的關係。比如,他不允許我穿鞋,於是我必須飽嘗一段極度疼痛的磨腳過程,同時我的皮膚學會耐受形如狼牙棒、有半英尺寬的芒刺。有些夜晚,我因為腳腫、被刺破、感染而疼痛難眠。如果我抗議,就被當做大逆不道,而且我的自尊也不允許我老是抱怨。我已經給自己造出牢房,現在,看守分發任何東西,我都必須嚥下去。終於,當我的腳變得烏黑、粗糙、開裂、長滿老繭時,科特賞給我一雙涼鞋。他對看我吃飯也有莫名其妙的興趣。

“吃光啊,姑娘,這就對了,”他會在我狼吞虎嚥一頓驚人的大餐時說,“你需要力氣。”我的確需要。他像鷹一樣觀察我,嚴懲我的錯誤,當我表現良好時拍拍我,供我吃飯。

因為共同的敵人以及與下面溪谷裡的人有同盟關係,葛萊蒂和我越走越近,發展出深刻的友誼。要是沒有她的話,我簡直無法跟科特待在一起那麼久。她在鎮上找了份工作,主要是為了離開她丈夫,有點喘息的時間,還因為科特一直在為他們的經濟狀況怨聲載道。牧場的狀況之所以差強人意,歸結於兩個問題:一是科特和弗拉頓之間長期不和,根據科特的說法,弗拉頓收買了所有的旅遊巴士司機讓他們遠離這裡;另一個是科特對那些過來的人有乖僻的蔑視,而且態度粗魯。

“你意(以)為你在那個柵欄上干撒(啥),你個死白癡?你們這些該死的臭遊客,你們他娘的不識字嗎?我們今天不開門。你們意(以)為我們這裡他娘的不放假嗎,啊?”

這是我喜歡他的幾個原因之一。科特和我真正交流,除去駱駝的事務,就是我們會在一起咯咯嘲笑他口中“恐怖分子”的可怕行徑。脾氣上來的時候,他拿所有人撒氣,包括他的衣食父母。這是某種內在氣節的唯一標誌。我們能在那幾個月裡發展出幾乎相當於友誼的東西,我把它歸咎於一個事實,即我仍受到中產階級的錯覺蒙蔽,覺得每個人打心底裡都是好人,只要你能摸到他們問題的根源,但他最終要把那種愚蠢徹底從我的腦殼裡敲出來。他的內在運作方式最好不要去碰。在成長的這一階段,我宿命般地深陷於這種渴望,想要理解一個完全不在我見識範圍之內的人,之後我才恍然大悟,只有不遺憎恨,才能理解和寬恕。

如今我相對平靜地回顧那個時代,覺得科特作繭自縛,十分可悲,因為我跟他曾穿越偏遠地區,享受平靜的長途騎行,曾在河床上學習賽駱駝,有過美妙的時光。這些時候,我不用鞍座,騎駱駝飛奔,完全沒想過那些四條腿重踏過的颼颼作響的地面。那是無以言喻的豪情。我經常騎一頭年輕的公駱駝——杜奇。他是我的最愛,我猜也是科特的最愛。一個人在訓練動物的時候,眼見一個受驚、棘手的1000磅的麻煩傢伙漸漸出落成一頭完美的巨獸,在恐懼、專心和困難之後,會對他生出一種特殊的依戀。我也在受訓的緣故,使這種依戀得到加強,杜奇與我是一個團隊,要一起經受磨煉。

科特與動物的關係中有個瑕疵:脾氣上來的時候,他殘酷無情。沒錯,訓練駱駝必須堅定,壞習慣必須用嚴厲的訓誡和響亮的敲打管教,而科特卻總是做得過火,尤其是年輕的駱駝相當畏懼他。第一次見證這煉獄之火的待遇,是在我過來後不久。杜奇朝科特飛了一腳,好傢伙,他用鎖鏈套住那條腿,整整打了十五分鐘,直到我覺得一定被打斷了。我進屋去找葛萊蒂,話都說不出來。我兩天沒有跟他講話,不是想要懲罰他,只是因為我沒法看他。在我們的關係中,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科特悔悟了。他不想再次失去我。但這種事一再發生,看起來似乎每個人,包括駱駝們,都把它視作不可避免,要像其他事情一樣忍受克服它。

頭幾個月裡,我常被一種絕望吞沒,以至於想垂頭喪氣地打道回府。這被科特用一種異常狡詐的手腕有效駁回了。他給我放了一天假,我帶著懷疑的感激接受了這一獎勵。我能感覺到其中有詐。在稱讚過我的工作之後,他把想出的一項新的財務安排告訴了我。他會留我在這裡工作八個月,之後的兩三個月,他會幫我打造鞍座和裝備,為路途做準備,再之後他會讓我選三頭駱駝,免費的,等旅途結束後還回來。當然,這安排好得不像話。我知道他在耍我,當時就知道,但我沒有聽從這一意識,因為我需要相信。我直視著他那雙透出火炬般自私之心的眼睛,接受了。這是一份君子協議。科特拒絕簽任何文件,說那不是他做事的方式,但每個人都知道,而我也多半知道,科特從來就不是君子。他讓我任其擺佈,但如果我想給夢想注入生命,也別無他處可去。

***

我經常跟科特講我有多愛烏鴉。對我來說,它們就是狂野自由與智慧生存者的精華。我想要一隻。聽起來是個自私的慾望,其實還好。如果你很小心,想不驚動其他小烏鴉,顯然也不讓它的父母痛苦的情況下,從鳥巢裡偷出一隻烏鴉寶寶是很簡單的。你可以教它學著飛,找你要食物和疼愛,它永遠不需要被關在籠子裡或者斷羽。在跟你度過被嬌寵的童年之後,它會帶青春期的野鳥朋友回家喝下午茶開派對,最終會離開你,開始跟同類在灌木叢中展開新生活。一個讓每個人都幸福地生活下去的完美體系。科特說,如果就需要他做這麼一件事,他能給我搞一隻。我們開始在溝谷裡觀察鳥巢。鳥爸鳥媽在40英尺的桉樹上給幾撥嘎嘎大叫的飢餓小腦袋餵食。一個炎熱的正午,萬物似乎都在瞌睡或午覺時,一隻灰鶴飛到其中一個鳥窩對面的樹上,開始在高溫下打盹。其中一隻烏鴉的家長,本來一直兀自明快地高笑,此刻顯然是無聊了,飛到對面樹上,落在稍低於那只毫無戒備的鶴下方的一根樹枝上。它極其安靜又若無其事地跳上鶴的樹枝,開始悄悄朝它貼近。當它剛好挨到睡著的鶴時,發出一聲沙啞的鳴叫,拍打起翅膀。灰鶴一飛六英尺高,羽毛亂舞地衝上天空,這才意識到自己被粗魯地開了玩笑,並重新恢復鎮定。我們一通情不自禁的狂笑之後決定,就是這個鳥窩了。

獵鴉是一次重大遠征。繩索,騎駱駝,還有午餐。科特向我保證,他是個優秀的爬樹高手,一定能夠到鳥窩。然而幾次嘗試未遂之後,儘管能非常清楚地看到四隻小烏鴉,但他就是夠不著它們。他從光滑的樹幹上溜下來,宣佈B計劃。

“但是,科特,你不能那麼做。我們不要四隻烏鴉,而且它們都會被摔死的。”

“胡說。尿(鳥)窩很輕,它廢(會)飄。而且,樹枝會緩衝它們的下落。外(喂),這跟你有什麼關係?你向(想)要一隻烏鴉,不是嗎?”

不可能勸阻他。他把繩索套上樹枝,用盡全力一拉,全掉下來了,樹枝、枝幹、有兩隻死鳥的窩,另外兩隻,一隻死在我手裡,還有一隻斷了腿。

我騎著杜奇帶阿肯納頓回家,給他裹了窩裡的鳥毛,放在襯衫裡。我騎在前面,這樣科特就看不到我哭了。

***

這時出現了兩大進展,讓生活稍微沒有那麼累人。姐姐給我送來一頂帳篷,我把它紮在牧場所在山丘的另一頭,這給了我一定的隱私。我也開始跟鄰居交朋友了。他們是陶工和皮匠——嬉皮士的原型,有點兒亡命之徒的味道,很有魅力,也友善、好客,用我幾乎忘記的語言跟我說話。他們住在愛麗絲泉唯一一棟看起來好像就屬於這兒的平房裡,一棟半隱半現於山間,叫巴索農場的破舊老石屋,我愛它不遜於愛它的住戶。波莉、喬夫和他們的小孩住在一頭;丹尼斯、瑪麗娜,還有丹尼斯的兩個小兒子住在另一頭。瑪麗娜是個膚白髮紅的蘇格蘭少女,能做絕佳的陶罐,但滿身都是熱帶潰瘍、蟲咬傷和痱子。和我們其他人不同,她覺得很難去稱頌沙漠的奇幻。

我一有閒暇就往那裡跑,穿著我的麵包師行頭在門口瞎晃、閒聊、大笑,或者看著波莉縫紉、擺弄皮革,不提高嗓門也毫不尷尬地給她女兒換尿布。她是個傑出的女工匠。她做的包袋不用工具加工,精緻,設計優美,細節非常講究。她提出要教我怎麼做。我發現我缺乏她的耐心、靈巧和天賦,但流過許多汗水後,我終於完成了兩個非常漂亮的羊皮袋,但後來在路上證實完全不中用。不過,在一年以後,等我終於開始自己製作裝備的時候,這些課程派上了用場。

我的社交生活現在以巴索農場為中心。大多數夜晚,我會擠出一兩個小時,跟他們坐在一起喝酒,揮開那些繞著汽燈送死的飛蟲,發發科特的牢騷,見見幾個為數不多有同情心、友好的愛麗絲泉人。但到了這個階段,我在情感上已經遠離外來者。我發現自己很難放鬆,尤其當我不得不被帶著標籤介紹給外人時——這種事總是會挑起一種認同危機。“我想讓你見見羅賓·戴維森,她要帶著駱駝穿越澳大利亞。”我不太知道怎麼應對那種場面,只有隨大流。又是一個陷阱。“駱駝小姐”的形象是個不祥的開端,我當時早該把它掐死在萌芽狀態。

也是在這裡,一個涼爽的夜晚,我經歷了自己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由酒精引發的幻象。我整個晚上喝下了半瓶龍舌蘭,跌跌撞撞地到外面去小便。在我面前,站著三頭幽靈般的駱駝,全都上了鞍,套著美麗的貝都因裝備,從檸檬樹間向外注視。其中一頭是白色的,慢慢地朝我緩步走來。儘管這是一種預示,但我當時昏昏沉沉的神經卻實在吃不消。我顫抖著手指拎起褲子,飛逃半英里,回我的帳篷。路上,我被絆了一跤,跌進溝渠,像一棵倒木一樣躺著,半夢半醒,剩下的夜晚身上覆了一層霜。早晨,我的頭疼得像一輛肯沃斯卡車,又大又猛,它一整天都在我的腦顱裡換擋。那漫長的幾個月裡,我發現不管我看什麼東西超過三秒,都會把駱駝的影像投射上去。搖擺的樹枝成了用力咀嚼的駱駝腦袋,灰塵成了飛馳的駱駝,浮雲成了坐下的駱駝。這是明確的標誌,我脆弱的意志已經執著到臨近癡呆的地步,這讓我隱約有點擔心。不知我的新朋友們是否有所察覺,但因為他們與我以前的生活形成一種纖細的聯繫,也讓我大笑,他們幫我熬過了那段時間,沒讓我留下太嚴重的腦損傷。

我的帳篷一點兒也不舒服,就丟在沙漠烈日的正下方,但它是我的——是我的空間。阿肯納頓會早早在破曉之前大搖大擺地進來,襲擊小刨,直到她從床上爬起來抗議,然後阿肯納頓又把被單從我臉上扯開,輕輕地啄我的耳朵鼻子,嘎嘎大叫,直到我起床餵他。他貪得無厭。天知道他把那些肉都吃到哪兒去了。該去工作時,他就坐在我的肩膀或帽子上,直到我們三個都爬上山丘,能看到牧場在下方鋪開,像一塊假的綠寶石,那麼他就會鼓起勇氣飛行,翱翔到屋頂的高度。這是我此生對飛行知識最有間接同感的時候,容忍他需索無度的天性和長期的偷竊癖,也算值了。

我給小駱駝準備好鮮牛奶之後,小刨會躍到空中六英尺高,抓咬每一個想偷她早餐的長脖子,還以為是給她喝的,烏鴉則會俯衝襲擊所有傢伙。他是個無法控制的挑事鬼,小刨很想一巴掌拍死他,但被我禁止。她最終學會,就算不是真心喜歡他,也要接受他,甚至容忍他站到她背上帶他兜風,而他非常享受這件事,一直在低聲哼唱和自言自語,還自負地梳理亮澤的墨藍色羽毛,偶爾啄她一下讓她加速。人生中,我頭一次發現,我其實享受動物的陪伴多過於人。跟自己的同類在一起,我害羞而困惑,不信任他們。我不理解這一變化,也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變得孤立、自衛和缺乏幽默感,我不知道我寂寞。

失去帳篷是件難過的事。一晚刮起超大的冰雹風暴時,我正睡在裡面。冰球積在篷頂,直到帳篷被壓裂,砸下一堆冰水。我回到科特家,壓力又開始慢慢地積聚。他不斷抱怨沒有錢了,於是我決定在鎮上找家餐廳工作,一周去幾晚。那是噁心的工作,但它意味著我又再次與人類相處,在廚房裡跟真人講笑話。也意味著我第二天工作時會過度疲勞。科特變得越來越刻毒,越來越懶,把經營牧場的大部分工作都交給我做,我現在發現自己相當能夠勝任了。沒有他在背後監視,正合我的心意。

但是一天早晨,他宣佈,我要提早兩個小時帶駱駝回來。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人生中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我跟他吵起來了。

“你這個渾蛋,”我小聲嘀咕,“你這個無人能及的渾蛋,怎麼敢命令我那麼做。”

我跟他在一起待了八個月,估算著他可以開始幫我的那一天愈發隱約可見了。他近來把刀子絞得越來越緊,就盼著我會崩潰,自行離開。他玩了數不清的殘忍小手段,它們只能堅定我的決心,不讓他得逞。但現在,我累了,沒法繼續壓制我的情緒。科特震驚得像石頭般安靜。但等我一個小時後回來,他臉色白得像死了一樣,嘴唇抿成一條硬線。

“你必須萬萬(完完)全全按我說的做,不然就滾。”他噓我,同時一把抓住我,晃得我牙齒咯吱作響。

第二天,我在恍惚中離開牧場。我再也不會得到我的駱駝和其他任何東西了。我驚訝於自己的盲目,我是瞎到了什麼地步,才會給他當這麼久的笨蛋。我在鄰居家消沉地待了幾天,哭了好多次,捶胸頓足。然後有人提出給我一份工作。就是那個急躁的老先生薩雷·穆罕默德,他後來成了我的朋友、駱駝上師和救命恩人。他告訴我,不管誰,能忍受科特那麼久,都值得休息一下。他立即起草了一份簽名保證書,只要我來為他工作幾個月,就會給我兩頭野駱駝。我真想感激地親遍他全身,匍匐在他的腳下說“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但那絕不是薩雷的行事風格。我們握手成交,於是一整個新紀元開始了。

薩雷的慷慨有悖常理,因為他知道我對他從事的工種幾乎幫不上忙。通過一個從布裡斯班過來的熟人,他聽說了我的困境。那人是一個駱駝師,他帶著自己的三頭駱駝兩次橫跨澳洲中部,是自探索時代初期以來的第一人。在那個糟糕的夏季,我們兩人都為薩雷工作。或許是我們工作帳篷裡無法忍受的酷熱,或許是穿過草坪不停從活頁板下面爬進來的毒蛇,或許是夜裡吸你的血、直到把你吸成貧血的一英吋長的蚊子,或許僅僅是因為,所有跟駱駝打交道足夠久的人都會變得有點神經兮兮,但不管是什麼原因,我終於也疏遠了丹尼斯,他早前那麼願意幫我,現在我們經常因為口角吵翻,繼而陷入沉悶而灼熱的氛圍中。能在男人心中引起敵意,我想不明白自己是怎麼獲取這種新技能的。

在科特的地盤,我學會了對待駱駝的微妙技巧。跟薩雷和丹尼斯在一起,我熟悉了艱苦和慌亂;瞭解到,這些動物一有機會就能、也會殺人。有丹尼斯那令人緊張的“注意”和“小心”幫忙,以及薩雷一向對女性弱者的保護本能,我開始活在一種幾乎永恆的恐懼狀態裡,再加上我自己在這兩個男人面前的焦慮,使之雪上加霜。我在那裡的時候,被踢過,打過,踩踏過;我從一頭突然尥蹶子的瘋駱駝身上摔下來,小腿被夾在鞍座鐵條和一棵樹之間壓碎。這是駱駝的老伎倆,用以甩掉背上那些討厭的人:擠壓他們,用大樹枝把他們刮下來,或者坐下來往他們身上滾。我不是個足夠好的騎手,也沒有體力來應對這個。我開始感覺自己沒用又笨拙。

薩雷教給我最重要的東西,是怎麼用繩索綁牢一頭駱駝,怎麼用白木或圍籬雕出和削出鼻栓,怎麼捻繩,怎麼修鞍座,其實都是些五花八門的小知識,我後來能在林地裡活下來,它們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他是這種信息的無窮寶藏。他一輩子都跟駱駝在一起,儘管他對它們毫不感情用事,相較於我的心軟,他對待它們的方式粗暴了點。他對這些動物瞭如指掌,有些知識也滲進我的心裡,在旅途中最不經意的時候冒出來。我見過他的妻子愛蕊斯,她有了不起的奇妙幽默感,幫我嘲笑自己的窘境。她和薩雷是完美的對比,又彼此互補。在那個可憎的破爛地方,他們是我遇見的最好的人,直到今天,我依舊喜歡、欽佩和敬重他們。我也永遠心懷感激。

***

一天下午,睡在簡易床上的我,從一攤汗水中醒來後,有種怪異的感覺,好像有人在看我。我心想或許是哪個鎮民來了,想攫走我的衣服,可是沒有人。我再次躺下,但那種感覺揮之不去。我抬頭一瞥,透過帳篷頂上一個兩英吋的小洞,看到阿肯納頓藍色的小豆眼,先是右眼,再是左眼,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裸體。我扔了一隻靴子砸他。

他的偷竊習慣也讓他成為一隻讓人忍無可忍的害鳥。就在你正準備刷牙時,他會抓起牙刷飛進樹林裡不願放下,除非你不再對他大喊大叫、揮舞拳頭。同樣的事也發生在你喝茶時,剛拿著糖罐和一杯茶坐下,勺子就沒了。

我有個輔助的睡覺用小帳篷,形狀像個圓錐,綁在一根突出的枝幹上。因為酷熱難耐,我的一半身子睡在帳篷裡,一半在外面,樹枝就在我頭頂六英尺高處。一天早晨,不到黎明,阿肯就開始像往常一樣叫我起床,但我已經厭煩了這套程序;他完全能夠自己吃食,照料自己,不應該再依賴他的替身母親。在他嘗試喚我起床未遂,我又罵他讓他自己去找該死的早餐之後,他跳上那根大枝,走了兩步,在故意瞄準後,投下一汪滴滴答答的白色禮物,正中我的臉。

***

我現在在愛麗絲已經將近一年,我是不一樣的女人了。就好像我一直待在那裡,以前的經歷都是一場屬於別人的夢。我對現實的把握有點兒不牢靠了。我想再見到我的朋友,因為我開始意識到,除了駱駝和瘋子,我和其他的一切都離得太遠。跟科特待在一起的時間對我有種怪異的影響——太自我保護、多疑,而且處處防禦,隨時準備攻擊和撲向任何看似會讓我不好過的人。儘管這聽起來像是負面的特質,但它對我超越典型雌性生物的成長必不可少,她們從出生開始就被訓練成甜美、順從、寬容、有同情心、受氣包的樣子。至少,我也會為此感激科特。我的後背還有一根鋼筋混凝土砼條,很好地掩藏在黃色的皮膚下面。我獲得的,與其說是力量,不如說是韌性——鬥牛犬的韌性。我決定飛回昆士蘭,去看南希,我最親密的朋友。她和我是多年的閨密,我們一起經歷過20世紀60年代後布裡斯班的蕭條期,然後帶著親近、寬容、深情的友情全身而出,而這種友情只會存在於兩個為之努力過的女人之間。她是一根標桿,能衡量我學到的東西和我的感受。她比我大十歲,也多十年的智慧,我永遠可以指望她洞察我的思想,得到正確的認識。我重視那種睿智和溫暖超出一切。現在,我需要和她坐在餐桌旁好好聊一聊。

我乘坐輕型飛機回家,飛過辛普森沙漠無窮無盡的不毛之地,這讓我再次斟酌了此行的蠻勇。南希和羅賓住在南昆士蘭花崗岩丘陵山區的一處果園。哦,沿海城市真是濕潤得鬱鬱蔥蔥啊。我好久沒有去過那裡了,現在它看起來更密實了,雜亂無章。

南希馬上注意到我的變化,我們每天伴著咖啡、威士忌和香煙聊到凌晨。很多朋友都在,重回充滿愛意的友好氛圍中真是美好得難以置信。我用奇聞趣事和傳奇西部的真實生活逗樂他們。能再次那樣大笑就像吃藥治病一樣。我離開前的下午,南希和我去灌木叢裡散步。我們沒怎麼講話,最後她說:“小羅,我真的喜歡你正在做的事情。我以前不理解,但站起身來真正為自己做些什麼,對我們所有人都很重要。儘管我不能說我不會想你想得要死,不能說我不會常常擔心你,可是我要說,你做的事很了不起,我為此而愛你。我們要離開彼此和所依賴的舒適,到外面轉轉,儘管有時這很艱難,但它很重要,這樣我們回來時才能交換我們學到的知識,即使一些事情會改變我們,我們恐怕會認不出彼此,也在所不惜。”

那一晚,我們在穀倉裡開了個離別派對,跳舞,喝酒,笑啊,說啊,直到拂曉。

我從沒在像澳洲社會的這樣一些小範圍以外發現過同樣的友誼。這與舊時的兄弟情義守則有關,與人們有時間彼此照應有關,也與異見分子必須團結起來有關,同時競爭與成就在澳洲文化中不是特別重要,另外,還有一種慷慨的精神,能夠在那種缺少傳統的空間與潛力的獨特感中成長起來。不管是什麼原因,它都格外珍貴。

***

回家一趟讓我恢復了對自己和自己所做事情的信念。我感覺平靜、積極、堅強,現在,旅途不再是脫離本性之舉,也不再擔心這件事是不是毫無意義,我能更清晰地看到原因和它背後的需要。

幾年前,有人問過我一個問題:“你所生活的那個世界,實質是什麼?”我被問到時,已經三四天沒吃沒睡,當時我的印象是,那是個非常深刻的問題。我花了一個小時來回答,當我回答時,答案似乎直接來自於潛意識:“沙漠,純粹,火,空氣,熱風,空間,太陽,沙漠沙漠沙漠。”我被嚇到了,我不知道那些符號對我有如此強烈的作用。

我讀了大量關於原住民的資料,那是我想在沙漠旅行的另一個原因——直接簡單地瞭解他們。

我也對自己的生活和它的重複性隱約厭倦——對不同工作和各種研究三心二意地嘗試;厭惡了背負任性的消極態度,這種態度幾乎是我這代人、我的性別、我的階級的通病。

於是我做出一個決定,它承載著我當時沒有明確表達的東西。我本能地做出選擇,後來才賦予它意義。在我的腦海裡,這趟旅行從來沒有被設定為一次要證明什麼的冒險。當時我覺得,最難的就是做出行動的決定,剩下的只是堅韌。恐懼都是紙老虎。一個人真的可以通過行動來改變和控制自己的生活,而程序,過程,就是行動本身的回報。

3

到我自己挑兩頭駱駝的時候了。我挑了一頭固執安靜的老貴婦,她叫艾爾庫塔·凱特,和一頭美麗狂野的小傢伙澤萊卡。薩雷認可了這一選擇,祝我好運。我在巴索農場的朋友都搬進城了,把房子留給了我,可以一直住到它被賣掉為止。真是好運當頭。在那個階段,沒有別的什麼更合我意了。那意味著,我可以帶著上絆的駱駝到沒有圍欄的荒野裡,他們有大把的東西吃,我還能住在一個屬於自己的家裡。沒有人。

在帳篷的最後一天是個災難。我外出的時候,阿肯納頓跟朋友飛走了,從此再不相見;我得想辦法把兩頭暴躁的駱駝弄到主幹道上走六英里,既不能弄死自己,也不能弄死她們;凱特幾周前坐到了一個碎瓶子上,劃傷了前胸,但沒人多加注意這個傷口,只是偶爾用松焦油抹一抹;澤萊卡的頭上有一條感染了的大口子;丹尼斯和我最後一次任由衝動的敵意發洩。

在僅遭受了些小傷和一次瀕臨神經崩潰後,我把她們弄到了巴索農場。現在我除了自己,沒有別人可以依靠,沒有科特、薩雷和丹尼斯他們來幫我或妨礙我。我清潔了她們的傷口,給她們上絆,帶到外面,開心地看著她們一路咀嚼,走在通往東邊山丘的土渣路上。是我的駱駝。我的家。

那種乾脆明亮的日子,只有盛季的沙漠才有。晶瑩的水沿著查爾斯河的寬闊河床急流,在一些一兩英尺深的地方,它繞著一棵斑斑點點的赤桉樹巨樁打旋;黑肩鳶在它們後花園的獵場上方翱翔,閃爍的翅膀和血紅色的掠奪之眼捕捉著光;有著艷麗橘色尾羽的鳳頭黑鸚鵡透過高樹,鳴出樂音;日光爆發,刺目的衝擊能量淹沒了一切;蟋蟀斷斷續續地從盛開的石榴樹裡發出摩擦音,和廚房裡麗蠅的嗡嗡聲一起,為炎熱的澳洲下午奏出一曲頌歌。

我從來沒有過自己的家。離開寄宿學校的鐵窗和宿舍管制之後,我就和一大幫朋友一起,立刻進入了廉價合租房的公社生活。在這裡,我有一整座城堡,在這裡,我是皇后。從太多劣質的陪伴突然轉換到完全無人相伴的境界,真是愉快的震驚。就像從繁忙街道的喧囂進入一間拉上百葉窗的房間的寂靜。我漫遊徘徊在我的領地、我的私人空間裡,嗅聞著它的精華,接受它對我宣稱所有權,把每一粒塵埃、每一張蛛網都納入我佔有的幸福狂歡中。這個張牙舞爪的破敗老石墟,正優雅地沉入它所誕生的地面;這堆賞心悅目的無頂石頭,伴著強悍繁盛的無花果樹和讓人窒息的高草;它永恆的客人,蛇、蜥蜴、昆蟲和鳥類;它戲劇性的光影圖案;它的密室和幽深之處;它沒上鉸鏈的門,以及它安處在阿蘭達石陣中的合乎時宜;這是我的第一個家,我在這裡感到一種解脫感與歸屬感:我不需要任何東西,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