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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安娜山上的牧歌(上)

我正在聖安娜群山的南部山脈為讀者們寫信。這裡山巒層疊,名目繁多的山峰從俄勒岡州一路綿延至加利福尼亞州南部,繼而到達墨西哥的索諾拉61。我和阿納海姆碼頭酒館的老闆馬克斯·尼布倫抵達這裡時已是夜晚,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在杳無人跡的荒郊野外過夜,而這個夜晚也因此注定讓我畢生難忘。

我們在一個叫傑克·哈里森的人那兒落腳,他讓我想起了魯濱遜·克魯索,因為他和漂流記的主人公一樣離群索居,身邊只有一條狗和一柄槍作伴,還有一頂帳篷為他擋風遮雨。這位魯濱遜的追隨者已經不年輕了,看上去有五十開外的樣子,他的長相讓人望而生畏,要是在以往隻身一人的旅途中碰到類似的人物,我肯定會毫不猶豫地握緊手槍。他穿著法蘭絨襯衫和一條黇鹿皮褲子,頭上戴著一頂破破爛爛的墨西哥草帽,破損毛糙的帽簷遮住了一張鬍子拉碴,讓人不寒而慄的臉。馬克斯把我們介紹給對方,這個山裡人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說了句「你好」,然後很快走進山谷開始生火做飯。我和馬克斯把坐騎拴在橡樹上,然後卸下了馬具。樹底下的苜蓿長勢豐茂,我們的馬匹開始大口大口地享用起晚餐來。我和馬克斯走到帳篷底下坐下來,點上一支煙等候開飯。

我打量四周。黑黢黢的山巒層層疊疊地圍繞著峽谷,只有山谷底下一條南北走向的幽深的山澗突破重圍。這裡的一切看上去原始神秘,陰沉幽暗。山谷周圍高懸著絕壁斷崖,彷彿是一個大發雷霆的巨人為了發洩怒氣隨手拋擲巨石,不經意中一塊塊疊加而成一樣。我總覺得這些龐然大物隨時都會鬆動,而後轟然坍塌,墜入谷底。夜色如水,更加放縱了我滿腦袋的狂思亂想。明晃晃的月光在紋絲不動的岩石四周勾勒出一道銀邊,讓原本溶於夜色的岩石輪廓顯得格外清晰。夜間的各種聲響交織成一片,於是,周圍的一切更像陷入重重魔咒一般。在長滿樹叢的岩石裂隙中,山貓發出嘶啞綿長的叫喚,聽得旅人心裡發毛,還有貓頭鷹的啼叫和馬匹的嘶鳴更加平添一份淒惻惶惑。我的狗顯然不太適應野外夜間的喧囂騷動,於是豎起了鼻子衝著月亮狂吠起來。而我那只馴養多日的獾也像是受了驚嚇一樣,一骨碌爬上我的膝頭。這一切卻讓我心馳神往。雖然我騎著一匹可憐的老馬一路狂奔三十里地,渾身的骨頭就跟散了架似的,不過我是肯定不會效仿身邊的馬克斯,他竟然在帳篷前鋪上了一條毯子,兀自躺下,倒頭便睡。

這一刻,我忽然感到飢餓與疲憊一掃而光,在無邊的沉思中我不由感慨孩提時代的夢想如今終於變成現實。那時,我總是幻想著有朝一日能靜靜地凝望荒無人煙的大地,那裡還沒有被人類的文明所侵佔,自然萬物便是至高無上的領主,它們無拘無束,放任自然地生長、繁衍。與古老的大自然親密接觸,置身於庫柏筆下未經砍伐的森林、草原,這便是我渴望多年、一直秘而不宣的至高幸福。現在,未被人類荼毒踐踏的大自然正呈現在我的眼前,它從四面八方將我團團包裹,我的肉身,我的精魂,還有我所有的感知都深深地沉浸在無邊無涯的大自然中。我覺得自己如同一顆即將墜入大海的雨滴,自我正在慢慢地消失,直至與大自然融為一體。

今天對我而言意義重大,直到進入群山這一刻我的旅行才算真正地拉開了序幕。難道只有乘著豪華游輪漂洋過海,坐著舒適的鉑爾曼列車穿越草原,然後住進豪華旅館,第二天到城裡四處觀光才算得上是旅行嗎?像這樣來自文明世界的旅行家和探險家在旅途中究竟能發揮什麼樣的作用呢?他就像一口老舊的行李箱一樣被人從這裡搬到那裡,僅此而已。他所能發揮的唯一具有主觀能動性的作用就是掏錢埋單。然而在遠離文明社會的蠻荒之地,旅人的角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最為關鍵的就是他必須積極主動地去面對所有一切。在旅程中,手裡的來復槍是你必備的護照和車票,兩條腿便是跋山涉水的交通工具,有時候一匹尚未被完全馴服的野馬能幫上忙,成為代步工具,不過正當你向群山邁近時,它會翻動著一雙受驚充血的眼睛,這時,你必須先下馬,然後拿根套索將它勒個半死好讓它就此學乖,若不然它肯定會抓住一切機會把你狠狠摔在地上或是掉過頭來猛地咬你一口。

在野外,你唯一的嚮導就是你的本能。你露宿在沐浴著星光的岩石裂隙裡,不過,你得事先趕走棲息在那裡的蠍子和蛇。如果你想取暖,就得學會自己生火,你的食物就是你捕獵的收穫。睡覺時你得時刻保持警惕,隨時防範暗處有什麼奇怪危險的動靜,只要一有風吹草動,你就要立刻爬起來,當你的狗豎起鬃毛開始狂叫,你就得馬上抄起來復槍。總之,你必須像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去克服旅程中的艱難困苦,你必須激發所有尚未被安逸的城市生活磨滅的勇氣和毅力去面對危險之境。旅途中所遭遇的一切完全取決於你自身,取決於你的男子氣概和深謀遠慮。你不能有片刻的喘息與放鬆。除此之外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不同之處,那就是你不僅是一個觀光者,同時也是一個發現者。你必須承認,只有積極投入充滿變數的旅程,這樣的經歷才是名副其實的旅行。

經過一番艱難跋涉,我終於暫別加利福尼亞的塵囂,進入了泰米斯克、聖安娜和聖貝納迪諾山脈。現在,我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去親自體驗男子漢的旅行。所謂加利福尼亞文明世界是指沿著海岸由北及南從俄勒岡一直到聖地亞哥的所經區域。聖地亞哥地處加利福尼亞州和位於墨西哥境內下加利福尼亞的邊界。在北面,特別在舊金山附近,文明地帶幅員遼闊,幾乎從太平洋一直延伸至內華達山脈,後者如同一道分水嶺,將富含金礦、荒涼冷寂的內華達州摒除在外,而界內的區域卻人煙繁織,幾乎和整個波蘭王國的人口相當。美麗的河谷點綴著群山,青山綠水間裊裊地飄蕩著人間煙火。

數月之前,我曾站在迪亞弗洛山頂俯瞰著腳下的村落。當時正值破曉時分,氤氳的晨霧將空氣暈染成了一片迷離的緋色,薄霧的這一邊蕩漾著一片如同翡翠般碧綠的海水,無數的桅桿、風帆還有五顏六色的小旗子在碧波中起伏飄蕩。而薄霧的另一邊,大地正從睡夢中緩緩醒來,那兒風景如畫,令人心曠神怡,相信站在懸崖峭壁上的撒旦再也找不到比眼前更美好動人的事物來誘惑耶穌基督了。蜿蜒的溪流閃爍著碎金似的波光環繞在青翠的山谷間,恍若為群山纏上了金絲銀帶。這裡同樣坐落著許多城市,東方的第一道曙光輕吻著數不清的教堂尖塔和圓頂:那裡有大城市舊金山,規模稍小一些的奧克蘭、海沃德、貝尼西亞、加利福尼亞的紐約和布魯克林62、聖萊安德羅、聖馬特奧、瓦裡豪、馬丁內斯、聖巴勃羅,還有位於薩克拉門托河畔與河流同名的加州首府。

縱目遠望,這些城市都建在以迪亞弗洛山為圓心的輻射範圍內,可想而知這裡的人口有多密集。若不是頭頂著一方湛藍的天空,若不是撲面而來的晨風中帶著燠熱的暑氣,若不是週身飛舞著蜂鳥和大朵金色的蝴蝶,若不是一輪驕陽在空中噴吐著炙熱耀眼的火焰,若不是因為所有這些接近赤道的氣候特徵,我幾乎以為自己是站在布魯塞爾聖古都勒教堂的塔頂,俯視著人口稠密的城郊,那裡已建立起高度發達的城市文明,周邊地帶景色怡人,如同一個巨大而美麗的花園。在兩座城市之間星星點點地散落著農場、磨坊、風車和數里長的流槽,它們時而被蒼翠的香桃、柏樹和桉樹包圍,時而被柔弱無骨的常青籐、野葡萄籐蔓纏繞,時而又被在房舍邊上站崗放哨的棕櫚樹的巴掌葉子裝點。

從舊金山一路往南直到聖地亞哥,類似人煙阜盛的文明地帶逐漸越來越狹小。這倒不是因為土地越發貧瘠的緣故,相反,在人口眾多的海岸區域,土地反不及人跡罕至的深山峽谷肥沃。人們之所以喜歡在沿岸地區駐紮安家,是因為他們想緊挨著城鎮特別是港口,這樣一來他們就更容易為自己的勞動成果找到銷路和市場。不過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加利福尼亞州的總人口原本就不多,在這片六千多平方英里的廣袤大地上只生活著七十萬人口,故而我們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偏遠地區雖然土地豐饒卻始終乏人開墾了。

當你從阿納海姆出發,沿著山脈走向繼續東行,當你的坐騎穿越聖安娜河寬廣而多沙的河床,你便會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經過精心規劃、建滿了私有宅邸的文明地帶,離開了受美利堅合眾國法律條規管轄庇護、人際關係梳理有序的文明社會。在聖安娜河的另一邊,美國的疆域繼續延展,然而那裡不再人流如織,你只能看到零星幾個拓荒者或印第安人,大部分地方幾乎渺無人煙,這些土地正等待著拓荒者前去開墾耕種。那裡無法可依,只有野蠻殘酷的私刑,以下描述可以概括私刑的主旨: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只要有人侵犯人身安全和私人財產,等待他的只有一種處罰——絞刑。幸好山裡人生性正直善良,私刑才沒有像脫韁的野馬那樣四處貽害。

這裡的土地被分割為許多塊面積為一百六十英畝的標定單位,不過這個數字並不準確,因為從來沒有哪個土地勘定人員親自來到這片偏遠荒蕪的山地進行勘探測量。法律允許每一個美國人或準備入籍的移民標定一百六十英畝的土地,只要他能在十年內為每英畝支付1.5美元,等到十年後,土地便無條件地歸個人所有,他可以自由變賣、轉贈或租賃,總之土地可以任他隨意處置。向政府繳納土地登記費的義務其實只限於一紙文書,因為當拓荒者佔有一塊尚未被認領的土地,在那裡開荒耕種,建屋蓋房,即便他沒有支付一個子兒,也不會有任何法律能將他驅逐出去。

一看到有如此寬鬆的政策能讓人易如反掌地獲得土地,再加上這裡的山谷幾乎隨處都覆蓋著古老茂密的橡樹、梧桐和月桂樹林,也許你會想當然地認為拓荒者們會迫不及待地蜂擁而至,可是事實卻並非如此。至於原因我之前已經有過論述——沒有人!如果美國東海岸和加利福尼亞州之間不是隔著千山萬水,那麼成千上萬一無所有、失無可失的移民一定會如潮水般湧入這片荒涼之地。另外,不要說從歐洲啟程,就算是從東岸的紐約、費城、華盛頓或波士頓啟程來加利福尼亞,單論旅資就已經超過了兩塊標定土地的登記費。

至於住在城市裡的居民,他們無一例外都從事著這樣或那樣的工作,也就是說,他們都是工商業人士,在他們眼裡,扎根山區然後認領一塊什麼都沒有的荒地簡直無利可圖。另外,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佬也絕不會為了欣賞湖光山色,躲避城市的紛擾喧囂,享受隱居獨處的安寧或為了任何與陶冶情操、修身養性有關的理由而投身於大自然的懷抱。而且,也的確沒有現成的路徑可以直達那些秀麗的山谷。

西班牙語「卡農」一詞準確說來意為「峽谷」。無論峽谷是豁然開朗還是逐漸變寬,只要在群山的圍繞下形成了開闊的山谷,那麼人們便可以在那裡飼養牛羊,養殖蜜蜂甚至耕種田地。不過類似的山谷一般都位於群山深處,只有沿著溪流的河床才能進入腹地。入口處可能就是在烏克蘭語中被稱為「山崖」的一處巨大的岩石裂縫,底下浪花擊石,水流湍急,四處的崖壁陡然墜落,有時甚至深達二三百英尺。

這些孕育溪流的溝壑必定是天底下最幽深昏暗的地方了。溪谷底下終年不見天日,因為崖壁頂端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樹木,枝椏相互交錯勾疊,宛如在溪流上方撐開了一頂巨大的華蓋,它遮住了天空,也擋住了旅人的視線。還有盤踞在峭壁上的野生啤酒花籐,野葡萄的籐蔓,它們和其他不知名的蔓生植物一起恣意生長,無限蔓延,它們的須籐彼此癡纏團繞,如同無數纖細柔長的手臂死死勒住彼此再也無法分離,於是一道厚重密實的綠色垂幔彷彿從天而降忽又懸於半空,厚實得連日光都難以穿透。有時候,旅人會錯以為自己行走在某條地下通道。有時候,頭頂上的天然華蓋難得露出了一絲縫隙,旅人剛要慶幸終於能看到一線藍天,可當他一抬頭,盤旋徘徊的禿鷲、渡鴉、鷹隼,還有耳旁縈繞的嘔啞嘲哳也會讓人一瞬間敗了興致,壞了心情。

等到太陽西沉,溪谷的深處迴盪著陰惻惻的嘶鳴吼叫,一聲接著一聲直抵耳膜,聽得人膽戰心驚,瀕臨崩潰。當山頂的太陽收盡最後一絲餘暉,所有的野獸開始傾巢而出去往山澗小溪旁飲水。小鹿和羚羊最先抵達,然後是大角羊和長著白色斑點的北美野山羊,前者的頭頂上豎著一對鐮刀般的犄角,大得幾乎碰到了後背。在它們之後緊跟著山林中的掠食者。一身紅皮銀襖的美洲獅在暮色中緩緩走來,它腳步輕悄,發出的動靜不會比遊走於草叢的灰蛇更大。猞猁在岩石裂洞深處豎起了腦袋,不懷好意地轉動著賊溜溜的眼睛。山貓躡手躡腳地在樹叢中不停穿梭。遠處還不時傳來從高空墜落的石塊與峭壁碰撞時發出的沉悶的撞擊聲。恐怖的山林之王灰熊正拖著日間被驕陽折磨得筋疲力盡的身軀,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向溪流,準備躍入清冽的溪水中洗去疲乏與暑氣。

許多溪流的必經之地遍佈著大大小小的岩石,馬車和馬匹都無法輕易穿行,尤其當這些石塊上還長滿了滑溜溜的苔蘚。在冬天的雨季或是春潮滿溢的時節,平日裡嫻靜溫柔的溪水便會露出猙獰的一面,瞬間變身為勢不可擋的洪水猛獸。咆哮的激流將住在山谷中的拓荒者與外界完全隔離,他們只好熬一天算一天,所有在文明社會中能享受到的安逸舒適便成了他們連做夢都不敢想的奢望。

如果山谷地勢開闊,那麼那裡的風景自然更加美麗,土地更加豐饒,人們也因此更容易到達那裡。當他們發現一處尚未有人踏足的地方,便自言自語道:這裡歸我了!要知道在任何荒涼的地界,是不會有人來質疑你對土地的所有權的。不過雖然佔地容易,要在那裡安家度日可就不那麼簡單了。拓荒者大都是些沒有妻兒的貧民光棍。對這樣的人而言,能來到山中,選擇山谷落腳是再好不過了。他對自己說:「我就在這裡扎根了。」可是,要想扎根,你就先得建造棲身之所。除了一柄短斧、一把鐵鋸和一個鑽子,他再也沒有其他工具,而建造房屋勢必要砍伐相當數量的木材。當面對著原始森林中一棵棵長了起碼一百年、樹幹的橫截面足有好幾英尺寬的參天大樹,他到底該從何處下手呢?一棵樹幹黑漆漆的巨型橡樹邊聳立著一棵白色樹皮的懸鈴木,旁邊是一棵同樣粗壯的灰色橡樹,緊挨著它的核桃木樹幹無比堅硬,斧子砍上去就像是敲打在石頭上一樣,只聽見「砰砰」聲四處迴響。山核桃木邊上長著一棵月桂樹。森林裡的一切被蛇群般的籐蔓統統纏繞在了一起,如同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遼闊的森林彷彿因此團結成了一個刀槍不入的整體。拓荒者必須在這樣一片原始叢林中披荊斬棘,清理出一方安身立命之地,然後砍倒那些高入雲端的大樹,並將它們拖運到空地上,你不難想像難度有多大,任務有多艱巨!在之後搭建小屋的過程中,孤立無援的拓荒者還得用盡力氣、想方設法地搬動那些原木、椽子,把它們一根根往上壘。有時候他得拖著那些較為纖細的樹木走上一兩里地,而後沿著亂石叢生的河床艱難跋涉。與此同時,你還得扛著一柄沉重的槍,若是沒有它,你將寸步難行,一來它能保護你,二來你得靠它捕獲獵物來填飽肚子。很顯然,單單搭建一棟小屋幾乎已經讓你力不能逮,所以可想而知為什麼拓荒者的人數屈指可數了。而選擇這條生存之道的人大多是那些流離失所的單身漢,他們語言不通,身無長物,卻又不想仰人鼻息,所以除了在荒野中自謀生路之外他們別無選擇;也有人是因為遭遇了重大變故,於是被迫亡命天涯;還有些鬱鬱不得志的苦悶之人想逃避紅塵煩擾,便義無反顧地扎進荒山野林過上清苦的隱士生活;最後,還有那些不同凡俗的冒險家們,他們視金銀為糞土,唯有大自然中粗獷豪邁的自由才是他們至高無上的追求。

可是就像羊倌會挑出羊群中弱不禁風的羊一樣,拓荒者們同樣要經受優勝劣汰的考驗。在這場不公平的競爭中,弱者注定失敗。所以,最後在荒野中紮下根來的人都擁有強健的體魄和堅韌的意志。可以說文明世界派遣出其最強壯的成員為日後文明進軍原始森林掃清障礙,鋪平道路。誠然,要在印第安人出沒的地界安營紮寨,堅忍不拔是必不可少的條件,然而拓荒者在疆域開拓過程中所犯下的錯誤卻遠遠超過了他們所施的善行,而他們自己也因此變得和印第安人一樣危險可怕。與紅皮膚勇士間的衝突終日不斷,他們隨時隨地都準備著掄起刀劍,舉起手槍,久而久之,血雨腥風的生活激活了他們血液中潛伏著的暴戾因子,他們變得越發冷血無情。同時,惡劣的生存環境更加劇了生活的不確定性,他們只顧眼前,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他們的行事作風也就因此變得更加不計後果。準確地說,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和印第安人保留區的拓荒者應該被叫做伐木工。幾十號人集結起來,一同走進未經砍伐的原始森林。拓荒者可不在乎這些木材究竟是屬於印第安人還是歸政府所有,抑或是哪家私有企業的產業,他不管三七二十一,砍倒樹木,捆紮好,搬上木筏,然後沿著紅河、科羅拉多河或格蘭德河漂到最近的城鎮。當這些木料脫手後,他的口袋裡便塞滿了厚厚一疊二十美元面值的鈔票,夠他在鎮上或附近的酒館裡尋歡作樂好一陣子。等到他花光了最後一個子兒,他又被打回原形,成了一個一貧如洗的窮光蛋,於是他只好再回到叢林中繼續向大自然討生活。這裡,我就沒有必要向各位再特地說明這樣的日子從早到晚都少不了流血事件。

山林裡倒也不像一眼望去那樣杳無人跡。除了拓荒者,那裡經常有獵戶出沒,他們追捕野獸,然後拿到鎮上叫賣;在林間放牧的牛郎63和商人的旅隊也時不時從樹蔭下經過;還有流浪漢,間或也會碰到採礦人。等到水牛長途遷徙的時節,你還會看到成群結隊的印第安人朝著這些動物們張牙舞爪地撲過去,當然,有機會的話他們還會剝下幾張白人的頭皮。

拓荒者經常和這些人不期而遇。有時他會和他們稱兄道弟地並肩坐在林間小道簡陋的酒館裡把酒言歡,不過更多時候對方一個不善的眼神或一句不當的話語就會立即點燃他心頭的怒火。拓荒者打起架來從來不管對方是紅人還是白人,這邊剛和狡黠的印第安人展開廝殺,那邊又跟如同中世紀武士一般凶狠殘暴的獵戶牛倌打得不可開交。另外,自恃身強力壯、無牽無掛的拓荒者總是自詡為山野之王,他狂妄自大,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但凡和人打交道,他不是惡言相加就是拳腳相向,一旦出手他就絕不會手下留情。他天不怕地不怕,而世上大概也只有「林奇叔叔」64能讓他聞風喪膽,更要命的是「林奇叔叔」那套酷刑一般就挑在荒郊野嶺執行。

管「私刑」叫叔叔,拓荒者們為這個令人生懼的詞語賦予了幽默詼諧而且形象化的意味,這幾乎和印度人將具有毀天滅地魔力的神袛叫做濕婆的做法如出一轍。65就連最膽大包天的拓荒者都認為「林奇」(即私刑)如同某位判人生死的神袛一樣,它法力無邊,遠遠凌駕於他們這些凡夫俗子之上。然而,奇怪的是,這位在天底下所有叔叔當中最臭名昭著的一員卻非常矛盾地兼具著寬懷有容和鐵面無私的處事作風。他允許拓荒者在不見硝煙的「戰場」上射殺每一個印第安人,允許人們在口角紛爭中錯手殺人,允許人們為了受害的親朋至交拿起屠刀。同時,他鼓勵拓荒者將任何一片森林視作上帝的禮物,每個人都有權利在那裡收穫同等的利益,而對於拓荒者的個人行為他通常都抱著一種得饒人處且饒人的寬容。然而一旦有誰對他人的人身和財產造成傷害,那麼他會毫不手軟地追究到底。

雖然這樣的刑律過於野蠻,然而它的出現卻表明了白人團體休戚與共的願望和對於公平公正的渴求,而這就是一個集團從原始蒙昧過渡到文明社會的兩個缺一不可的先決條件。我也曾談到當越來越多的人駐紮在荒原上,那麼越來越複雜的社會環境就需要更加縝密完備的法律嚴陣以待,而這便是「林奇叔叔」退出歷史舞台、讓位與美利堅法典的時候了。然而,美國人似乎與生俱來就有一種個人英雄主義情結,即便是在這樣一個法制相對完善成熟的社會中,美利堅政府和執法機構發現,在許多重大問題上,他們依舊難以抑制民眾想要自行詮釋法律的強烈意願。這裡的每一個公民都如此熱衷於社會公義,他們自認為是正義的化身,他們每個人都是法官、警察和維護公正公平的執法者。

我可以提供很多這樣的事例。數年前,有一個叫約阿希姆的墨西哥強盜,他率領一眾土匪惡棍在加利福尼亞州境內燒殺搶掠,壞事做盡。當時的警察不僅人數有限,而且辦事效率很低。最後將這個作惡多端的傢伙捉拿歸案的不是警察,而是美國民眾。他們跨上馬匹,不屈不撓地飛奔過一片又一片的草原,穿越了無數座幾乎無法踏足的荒林。最後,他們在大山的峽谷中發現了目標,儘管那裡有許多可容納數千人的天然藏身之處,可約阿希姆還是沒能逃過美國民眾堅持不懈的搜尋,他被抓後就地正法,吊死在了峽谷中。樹倒猢猻散,他的同夥們也像失去頭領的野狼群一般四散在深山老林裡。

我們經常在報紙上看到白人和印第安人部落之間爆發戰爭,而且一打就是好多年,幾乎沒有一場仗能夠速戰速決。然而,這些戰事之所以曠日持久其實是白人將領們為了謀取私利故意拖延造成的。不過當周邊的老百姓耗盡了耐心,抄起槍桿子衝向紅人強盜的老巢,掀翻他們的棚屋時,後者離末日也就不遠了。不消多日,印第安人便在這片土地上徹底消失,戰火就此熄滅。

最近,我不止一次聽說當地居民不依靠政府,自發集結武裝力量擺平事端的事例。兩年前,就在阿納海姆,有兩個印第安人把當地一個白人的妻子拖進葡萄園,殘忍地將其殺害。第二天早上,整個村莊的居民全體跨上馬背開始了復仇之旅。以牙還牙、以命償命的傳統意識像從睡夢中被喚醒的雄獅,它發出雷霆萬鈞般的怒吼朝著印第安人的部落猛撲過去。雖然也有無辜的印第安人受到牽連死於亂槍之下,但無論如何,白人的怒火還是有效地震懾了印第安人。後者找出兇手,把他們交給了白人民防團。按照白人有仇必報的性格,不要說殺人者必須抵命,就連墨西哥人在他們的農場偷了一頭牛、一隻羊、一匹馬,左鄰右舍都會齊齊放下手中緊要的活兒,不論要耗上多少時間,花費多少錢財,都會扛著槍四處尋找那個小偷,直到物歸原主才肯罷休。

美國人不遺餘力地佔領開發原先由墨西哥人和印第安人居住的土地,在此過程中大小紛爭連年不斷。不過,當哪一天墨西哥人或印第安人引火上身,不知輕重地在白人地界惹是生非,那麼這塊土地上的騷亂不日就將終結。經過一場師出有名的屠殺,白人徹底消滅了挑撥煽惑的原住民,這裡很快變得安寧祥和。當然,這和你在歐洲享受到的安寧祥和完全是兩碼事。這裡指的是你出門時不再需要背著槍,即便背著一麻袋鈔票也不會引來貪婪的目光。不過,這並不意味著白人之間就此相安無事,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會吵架鬥毆。畢竟,拓荒者身上一點就爆的脾氣早已融入骨血,再加上他們無處宣洩的旺盛精力,因而這些新開拓的邊陲地帶比其他地方飄散著更為濃重的火藥味。不過,就算打架鬥毆也各有不同,需要區別對待。如果兩個人事先說好若把對方揍得鼻青臉腫概不負責,或是在決鬥中同時拔槍向對方開火,旁人一般都不會跳出來橫加干涉,因為人人都覺得那是他們兩個人之間的私事。另外,在某些州內對於宗教的狂熱和盲從也會引發傷害事件。66而在其他州境,在白人和紅人長年的戰火洗禮中,人們早已將流血衝突視若家常便飯,他們既不打算放棄動用私刑的權利,也不想輕易地臣服於司法權威。於是,那裡的政治浪潮比其他任何地方都要肆虐狂亂。不過這場洪災來得突然去得也快,起初讓洪流決堤的那股力量如今又反過來疏導分流著驚濤駭浪,牽引著它們回到平靜的河底。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由得回想起當年的普法戰爭,想起當巴黎被敵軍圍困時法國各地被「國防政府」牽著鼻子走的民眾是多麼驚恐萬狀。67我還想起有多少次兵強馬壯的盜馬賊開進了波蘭的大小城池,而在這生死存亡之際,昏聵無能的民眾只會坐等上帝的救贖,卻無人站出來振臂一呼救國土於危亡淪陷之中。我陷入一種深入骨髓的悲哀,無力自拔。因此,我也更加欽佩美國佬的共和精神,哪怕這種精神中夾雜著狂暴與戾氣。我想弄明白為什麼我們的人民如此軟弱無能,在尋求答案的過程中我並不想糾結於某一樁不平等的具體事例,而是更想從具體事例中找到不平等的根本原因:在古老的歐洲大地上,自強不息的精神和豪氣萬丈的激情已經式微,任何革新與創舉都在重重壓制之下寸步難行。

然而在美國,情況正好相反。每個人的心中都種下了一顆奮發圖強的種子,在滿腔激情的澆灌下它不斷地爆出新芽,弱小的幼苗一天比一天茁壯。我們並不是說美國的立國之本——自由與分權——就是促使這顆種子生根發芽的根本原因,雖然它們確實為幼苗的成長源源不斷地輸送著不可缺少的養分。另一方面,也許正是因為美國民眾百折不撓的精神和無比旺盛的精力幹勁,自由與分權才得以修成正果。如果換一片土地,同樣的政治體制可能就無法結出如此甘甜肥美的果實。歸根結底,真正的原因在於拓荒者們不斷地佔據、開發人跡罕至、只有土著出沒的廣袤荒原。自然,當拓荒者剛在那裡落腳時,他們肯定不會帶去一套現成的社會制度,但是他們就是土地的主人,他們將組建自己的政府,建立自己的法庭,成為保障自己安居樂業的治安維護者。他們必須自力更生,而且他們必須和威力無邊的大自然以及茹毛飲血的原始部落抗爭到底。正是在這些艱苦卓絕的鬥爭中,自治政府、民主自由和三權分立才開出了不敗的花朵。

我勉力收回飄散的思緒,重新回到拓荒者的話題上。雖然新墨西哥州、亞利桑那州和印第安保留區的拓荒者大都鐵石心腸,脾氣暴躁,但是他們信守承諾,如手足般團結,對背信棄義恨之入骨。相較之下,加利福尼亞州的拓荒者既具備了他們的長處,同時又摒棄了他們身上的缺點。前者大多是伐木工和流浪漢,後者是開拓者;前者習慣了動盪漂泊的生活,而加利福尼亞州卻是一派國泰民安的氣象。不同的生活方式決定了加利福尼亞州的居民和內華達山脈那一邊的同胞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徵。

然而,選擇在荒野上定居的人其實少之又少。我進山兩個月來,總共也就碰到十幾二十個,其中還包括了幾個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而且他們還稀稀落落地分散在足夠容納一半華沙人口的遼闊疆域上。我整日無所事事,身邊又正好有一匹在山裡長大的野馬,這傢伙爬起山來就像山羊一樣靈巧,於是我騎著它去找尋、拜訪拓荒者們的落腳點。不過因為有時候兩個住所之間相距甚遠,即便花上一整個白天也到不了下一個落腳處,所以很多時候我都得頂著滿天星星,在山林的篝火邊草草過夜。

印第安人一般都有他們聚眾而居的小部落,墨西哥人大都熱衷於飼養牲口,而山裡的美國拓荒者們則多以養蜂謀生。這裡大概是全世界蜜蜂養殖業最發達的地方。群山環抱的大峽谷本身就是一個天然的養蜂場,蜂群被圍在裡面既不會七零八落,也不可能飛越高聳入雲的屏障。這裡不僅有蜜蜂需要的水源,而且遍地都是它們吐蜜所需的養分,尤其是山坡上終年繁花似錦。為了避開毒辣的日頭,拓荒者們將蜂箱置於黑橡樹的樹蔭下。所有這些得天獨厚的自然條件使得蜂蜜的產量成倍增長,而勤勞產蜜的小蜜蜂也以前所未聞的速度迅速繁衍著後代。從五六個蜂箱起家,不出幾年,拓荒者就能擁有一個大規模的養蜂場,而此時他的主要經濟來源不再只靠出售蜂蜜和蜂蠟,就連賣蜂箱都能給他帶來一大筆收入。蜂箱的買主大都是在海洋與山脈之間落戶營生的農場主。要知道,這些蜂箱有時候必須得靠人肩扛背馱才能一個一個運送出去,不過這對拓荒者來說不過是小菜一碟。

一般而言,越是在難以進入的深山老林,那裡的拓荒者就會擁有比錢更多的蜂蜜。換而言之,拓荒者擁有的蜂蜜比能賣出去的往往要多出十倍。另一方面,拓荒者的需求也非常有限,對他們來說,錢最主要的用處不過就是買些火藥和子彈。

言歸正傳,讓我還是回過頭來繼續講講我的冒險之旅。就在我們進山的第一個晚上,我正坐在帳篷邊靜靜地感受著大自然的浩瀚無邊,這時突然從山澗深處傳來主人的呼喚。尼布倫和我站起身朝峽谷走去。月桂樹枝點燃的篝火燒得正旺,傑克在忙著燒烤,或者更確切地說,正忙著從灰燼中扒拉出一大塊已經烤好的鹿腰臀。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郁的肉香。而那頭被割去了一塊腰臀肉的鹿正掛在不遠處的樹丫上,它那雙圓睜著的無比明澄的大眼中跳躍著一簇簇火焰。燒得通體發紅的煤炭上方懸架著一個鐵罐,加利福尼亞窮人常喝的日本綠茶此時正在裡面噗嚕噗嚕滾著水泡。傑克撥去煙灰,取出小刀割開肉塊焦黑的外層,裡面露出了冒著熱氣的嫩紅色的肉。我們席地而坐,美美地享用了一頓荷馬史詩裡描述過的盛宴。手邊只有獵刀幫忙切肉,我們弄得滿手都是滴滴答答的肉汁和血水。這些獵刀的學名叫做「單刃長獵刀」,顧名思義,你就不難明白為什麼印第安人會將白人戲稱為「長刀」了。週遭的環境讓人想起早於荷馬時代的品都斯和阿塔山脈中的峽谷。一條小溪從我們腳邊的石灘上潺潺流過,我們背靠著巖壁,四周林立著一塊塊巨大的岩石,中央的空地上燃燒著熊熊篝火,火光把附近巨石縫隙中探出身來的幾棵橡樹映照得通紅,再遠一些的地方隱隱透著來自樹林深處的微光。

傑克不時把一些月桂樹枝扔進火堆,細碎的爆裂聲不絕於耳,四濺的火星猶如飄灑的金色雨花,一轉眼又消失在一片黑暗中。因為不斷地添柴加薪,篝火一直燒得很旺,火光映紅了我們的臉龐,我們的來復槍,還有蹲坐在身邊的狗。每當我們撕下一塊肉塞進嘴裡,它們就眼巴巴地看著我們,滿臉垂涎欲滴的表情。很多時候我都有些恍惚,好像自己正在參演某部富有傳奇色彩的歌劇,而我所扮演的角色正是唱男中音的阿爾卑斯山中的強盜。對我而言,這無疑是某種新生活的開端。不日之後,我將發現自己是如此迷戀這樣的生活,如果有一天我必須棄它而去,那麼我必定會萬分悵然,萬分不捨。

那天夜裡,皓月當空,洩銀般的月光和紅艷艷的火光將樹冠鍍上了美好的光華。晚風中,林間樹葉喁喁細語,石灘上,溪水涓涓流淌,夜色裡,野獸縱聲長嘯。所有一切都如詩如畫,如夢如幻,置身其中,我如癡如醉,一顆心就像被按上了翅膀,在這片群山峻嶺中自由地翱翔。這一刻,我幾乎開始後悔之前大好的青春年華都被付之東流,白白浪費在了冰冷的城市街道、狹隘的興趣追求,以及和庸俗之輩的虛與委蛇中。

一開始,我們就這樣安靜地坐著。拓荒者原本就沉默寡言,而我則沉浸在萬千思緒中,至於健談的尼布倫,他正對著鹿肉大快朵頤,所以一時半會也無暇顧及那些停在嘴邊早已等得不耐煩的話語。不過,我察覺到傑克正在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我們,他態度大方,毫不扭捏掩飾。我很快就知道了原因所在。當吃完食物後,他開口說道:

「我已經有兩個月沒見到過一個人了。」

「聽我說,傑克,」尼布倫指著我說,「這位先生打算在這兒呆上幾個禮拜。他是一位走南闖北的遊客,他將途中看到的一切記錄下來,然後發表在波蘭的報紙上。傑克!你在聽我說嗎?托他的福,我已經上報了。傑克!怎麼樣,了不起吧!替我好好照顧他,千萬別讓他在山裡走丟了,不久之後,你的大名也能見報了。傑克,想想看,世界另一邊的人們能在報上看到我倆的事跡。」

拓荒者對於這樣揚名立萬的機會似乎並不十分感興趣,不過他還是握了握我的手,感謝我挑選了他的住所作為我山裡行程的第一站。順便說一下,他的手粗壯有力,當我們兩手相握時,我感覺自己的手就像只被誘捕器逮住的老鼠一樣毫無掙脫的餘地。我帶著歐洲人慣有的客套回答說,能遇見像他這樣英勇豪邁的紳士是我的榮幸,只是我也擔心我的出現會給他的生活帶來不便。

「有什麼不方便的!」尼布倫一邊笑一邊大聲說,「傑克,在你眼中壓根就沒有什麼能稱得上是麻煩事的!在阿納海姆碼頭我就和這位先生討論過這個問題。當時我就直截了當地告訴他:『我瞭解傑克,你千萬別和他談什麼錢不錢的事,這在他看來完全是舉手之勞。』」

「我從不收人錢,」傑克回答,「先生,你來我這兒對我來說其實是幫了我的忙。別著急,讓我慢慢告訴你原因。我已經厭煩了一直住在帳篷裡,要知道在冬天的雨季,睡在帳篷裡可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所以我早已打算要蓋一棟屋子。現在,屋子的牆體已經完工,不過這費了我好大一番功夫,基本上每一堵牆都要耗上好幾天。而且,附近除了樹幹粗得離譜的大樹之外,已經沒有可砍伐的樹了,我得從這兒走上好長一段路去找那些樹幹細一點的木料。我每天要忙活好幾個小時,除此之外,我還得看管篝火,給自己和狗煮飯,還要出去捕獵。我覺得時間實在不夠用,如果不去打獵,就沒有吃的。雖然我可以在帳篷附近打松雞,可老吃一樣東西也不是辦法。我還有一些鹿肉乾,不過靠這些肉乾混日子也不是長久之計。所以先生,如果你願意像其他遊客常做的那樣拿上獵槍去林子裡一試身手,那你不僅是在幫我節省時間,而且還能為我帶來新鮮的肉,豐富我的伙食。」

「不管怎樣,在城裡款待遊客和山裡完全是兩碼事,」尼布倫插嘴說,「在城裡我為遊客提供食宿,為此我可以收人錢財。我為他準備早點、午餐和晚飯,所有這些都得花錢。可是這裡呢?來了一個遊客就意味著多了一雙手和一把槍,而且有人陪伴總好過一個人在山裡自生自滅。傑克,要是我一個人住在這裡,我非瘋了不可。你是怎麼熬過來的呀,傑克,居然沒有發瘋?」

「習慣了,」拓荒者說,「不過,有時候確實很艱難,特別是到了雨季無事可做的時候。先生,你預備怎樣,打算一直待到雨季來臨嗎?」他轉過身來問我。

我說我也不知道。確實,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一直待到雨季,就像我一點兒也不清楚數月之後我會在哪裡一樣。也許一年後我會在華沙,或者在聖巴勃羅。對於旅行的狂熱就像染上了教人上癮的惡習。邁出第一步最困難,可一旦開始,你就會發現有一股神奇的力量推著你越走越遠,於是你就變得像猶太人一樣四處為家。

不過與此同時,我和傑克達成了共識。為此,我們一遍又一遍地握手,而每一次握手我都疼得擠眼蹙眉。接著,我們開始享用日本茶,自然,茶裡添加的不是糖而是蜂蜜。突然,我想起來那幾個塞滿了雜七雜八各種零碎的背包裡還藏著兩個小木桶,一個裝著白蘭地,另一個裝著葡萄酒。我從包裡取出木桶,把它們放在火堆邊,請我的夥伴們自便。我們裹著毯子,點上煙斗,一邊吞雲吐霧,一邊就著白蘭地喝茶。然後我們在篝火旁躺下來,越聊越投機,聊到後來,拓荒者對我們說:

「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們去打鹿。」

「太棒了!」我和尼布倫異口同聲道。

然後,傑克開始向我們傳授打獵時的一些必要常識。雖說山谷中鮮有人出現,不過那些長著犄角的動物,比如鹿和羚羊,警惕性都非常高,因為它們的天敵美洲獅、山貓,當然還有人,隨時都在虎視眈眈地盯著它們。攻擊一般發生在水邊。眾所周知,鹿兒一旦選擇了一條通往池塘的小路,從此它便會從一而終地一直走這條路。這樣的小徑很好識別,因為只要有動物第一次從灌木叢中穿過,那麼在踩踏之處原本密實的枝葉就會自然倒向兩邊,不過就算是沒有長草的地方,那片被踢走碎石沙礫後裸露在外的土地其實就是在告訴獵人,那個地方曾有活物走過。因此在打獵的時候,獵人必須先找到這樣一條鹿兒踩過的小道,然後在拂曉時分躲在池塘另一邊的灌木叢裡靜候獵物靠近,一直等到它走進射程內。有時候,這樣的狩獵活動也相當危險,因為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兩條腿的獵人通常會遇到四條腿的猛獸,而後者也正垂涎三尺地盯著獵人手中的獵物。

傑克向我們描述了幾次這樣的遇險經歷,他說那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獵人還是獵物。你不會認為這些故事純屬天方夜譚,因為密林深處不時傳來各種陰森恐怖的聲響,而它們彷彿為故事的真實性提供了最好的佐證。有一陣子,黑暗中讓人戰慄的吼叫聲經久不散,我們三個連同整個森林都被嚇得噤若寒蟬。拓荒者又將幾根月桂樹枝丟進火堆裡。

「你躲在哪兒呢?該死的!」過了一會兒,傑克衝著林子喊了一嗓子。

「它是不是就在我們附近?」我竭力克制住內心的恐懼問傑克,一隻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來復槍。

「不那麼近,大概在兩千到三千碼開外吧,」他說,「周圍的岩石群擴大了音效,再加上夜裡比較安靜,所以聽上去那傢伙好像就在邊上。嗨,我知道你在哪兒,天殺的!」

「這是什麼動物發出的叫聲?」

「一頭銀獅。我可憐的雷恩。」

我第三次往茶裡兌了一些白蘭地,然後讓傑克說說銀獅和雷恩的故事。

「看見沒,傑克,這些遊客一個個都那麼好奇。」尼布倫插進來。「這些都會被寫進文章裡,傑克,還有你的雷恩也會登上報紙!」

「馬克斯,你怎麼像只聒噪的鳥兒似的,」拓荒者暗諷尼布倫翻來覆去就這麼幾句,然後他說,「還是那句話,我可憐的雷恩!就算它上了《先驅報》,我也不會因此覺得它死得其所。先生,雷恩是我的狗,」他轉向我說,「它跟著我千里迢迢從我的出生地路易斯安那來到這裡,它忠誠勇敢,任勞任怨!兩個禮拜前的一個晚上那頭邪惡的怪獸大概吃厭了鹿肉,於是竄向了關著山羊的畜欄。」他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指向一頭蹲伏在火堆邊的巨型獒犬,「這個孬種發現了獅子後一聲不響地躲進了帳篷底下的苔蘚叢裡,可是個頭不大的雷恩卻像發了瘋似的撲了過去。我立刻抓起槍,可是還沒等我奔出帳篷,我就聽見那頭畜生的咆哮聲,接著雷恩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嗚咽。我朝空中開了一槍想嚇跑那畜生,緊接著就帶著槍和獵刀去救雷恩。可是已經晚了。銀獅逃跑了,而我的雷恩已被那畜生掏空了五臟,壓碎了脊樑,它的四肢還在抽搐著……」

究竟是茶裡的酒精催化了拓荒者對雷恩的懷念,還是忠犬的離去讓他至今悲痛不已,我不得而知,但是他的敘述戛然而止,傑克攥緊了雙拳,就像是間歇性的狂躁憤怒突然爆發一樣,嘴裡飛快地訥訥自語:「天打雷劈!天打雷劈!天打雷劈……」

「別這樣,傑克!」尼布倫說。

很快,傑克平靜下來。不過,這個一直以來都寡言少語的男人一旦開口,那就如同河堤決了口一樣滔滔不絕。也許是酒精發揮了作用,又或許因為這麼長時間裡他沒有遇見一個人,攢了一肚子話卻無人可訴,反正現在的他和拓荒者慣有的形象簡直判若兩人,就連馬克斯都覺得驚詫不已。傑克說他愛上了這種遠離人群的生活,即便他遇到再大的麻煩,他也不會因此離開山谷。現在,他認為他所面臨的最大麻煩就是野獸總是防不勝防地侵害他賴以生存的家當。有時候小個頭的紅熊會趁著夜色到蜂箱邊溜躂,而真正搗毀蜂箱的卻是浣熊;他曾想養些雞,可是頭一個晚上,它們就變成了黃鼠狼的美餐;他還有過幾頭豬,可是它們卻進了猞猁的肚子;最後,他豢養的山羊又把美洲獅和叢林狼給招引過來。「整個白天,」他說,「野獸都藏了起來,山裡根本看不到它們的影子,可是一到夜裡,所有的動物都離開老窩來找我的麻煩。有時候,一個晚上我得拿著槍起來兩三趟。所以白天我還得再補上幾個小時的覺。」

我接著之前的話題問他為什麼會在狩獵過程中屢屢遇險。

「一般來講,」他回答說,「銀獅也好灰熊也罷都不會主動攻擊人,除非被人類所傷,狗急跳牆,或是在突然受驚的情況下向人類發難。獅子通常會在受到威脅時發起攻擊。可是當你埋伏在草叢裡準備射殺獵物時,你必須保持絕對安靜,而往往就在這個千鈞一髮的時刻你會不期然地和這些野獸相遇。這種時候,你所能想到可以用來保護自己的武器就只有一把鋒利的獵刀和你的一雙手。」

「那槍呢?」我問。

「沒時間開槍了。」

「可就憑一把刀,要毫髮無傷地全身而退豈不是不太可能?」

「能逃命就不錯了!」他一邊斬釘截鐵地說,一邊擼起襯衣袖管,給我們看他手肘下方大大小小扭曲醜陋的傷疤。很顯然那個部位的肌肉曾經慘遭撕裂而且傷勢非常嚴重。

「是在加利福尼亞遭襲的嗎?」我問。

「不,」他說,「這還是在德克薩斯的時候,一頭美洲虎給我留下的終生紀念,這傢伙可比獅子和熊危險多了。」

德克薩斯的遭遇讓傑克的思緒回到了遙遠的過去。他在路易斯安那州出生,曾經是一名衣食無憂的農場主。南北戰爭爆發後,他放下了農具,和他十六歲的兒子一同加入了南方軍隊。從此以後,他便厄運不斷:兒子戰死沙場,他本人又被北軍俘虜。獲釋後,他回到了家鄉。因為農場已經無法再經營下去,所以他不得不和他妻子搬到了位於南路易斯安那州切斯特馬奇湖畔的伯威克小鎮。那裡全都是沼澤濕地,氣候環境比新奧爾良還要糟糕,沒住多久他和妻子都患上了黃熱病。於是,他買了幾輛馬車和一些牲口,帶上僅有的錢款朝著乾燥的德克薩斯州進發。然而不幸的是,他的妻子沒能熬過漫長的旅途,死在了路上。接著,墨西哥悍匪將他的車隊洗劫一空。驟然間他變得一無所有,只比大平原上的孤魂野鬼多了一口氣。他別無選擇,只好跟著一些拓荒者在布拉索斯河、科羅拉多還有紅河沿岸的森林裡伐木開墾。就這樣過了幾年,他好歹算是攢下了一點錢,不過他還是想換種活法,於是決定去加利福尼亞州。等到了目的地,他發現自己又是兩手空空,因為路上他花光了所有的錢。幸好這次他的運氣還不錯,在阿納海姆他遇到了命中的貴人尼布倫,這位好心人借給他一些錢,幫助他在山裡耕地畜牧,從此傑克便成了一名山裡的拓荒者。

「自打那會兒起我就一直住在這裡,」他最後說,「我必須得說,德克薩斯州和路易斯安那州都比不上加利福尼亞。」

眼前這個飽經風霜的男人無疑已經閱完了人生中最慘烈的篇章。他像一枚隨風飄零的葉子,最後落在了這片鮮有人跡的森林中。

火堆裡的火焰漸漸熄滅,沉沉睡意壓得我們幾乎睜不開眼睛。傑克開始禱告,我們都準備休息了。拓荒者催我去他的帳篷。說是帳篷,其實就是幾根木桿上撐起一塊帆布,底下只夠躺一個人。不過我更想和尼布倫在那棟尚未完工的小木屋裡過夜。屋子的主人給我帶來幾捆苔蘚,我從行李中翻出一盞提燈,點亮後開始整理床鋪。地板上到處都是刨花、木屑和亂七八糟的木片。我把燈留給馬克斯,讓他把地上的東西都歸置到屋子一邊,自己跑到駝鞍那裡翻找出一條毯子。從夜裡到黎明這段時間還是挺冷的。我卸下了所有可能會被狼和浣熊吃掉的糧草補給,確認了一下馬匹沒有把自己和套索纏在一塊兒,又朝狗打了聲響哨,然後回到屋裡。

一進屋,我就聽到馬克斯嘴裡一個勁兒地咒罵:「該死的!該死的!」一邊舉著槍托朝一隻蠍子一頓亂砸。他剛才鋪床的時候發現刨花堆裡藏著幾隻蠍子,於是就把它們都扔出了門,可是最後一隻的個頭大得著實有點嚇人,驚慌之下馬克斯幾乎亂了分寸。很快,拓荒者也聞聲而至,當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後,平靜地開口說:

「沒啥大不了的,我帳篷底下也有。」

我打了個寒戰。

「那說不定苔蘚裡也會有,是不是?」我指著那幾捆草問。

「沒準。」拓荒者答道。

「要是它們咬人怎麼辦?」

「不會,它們不咬人。」

我心裡納悶,難道這裡的毒蟲要比其他地方的同類性子要溫和或是毒性弱到不足以取人性命?我不知道答案,我唯一能肯定的是山裡人壓根就沒把這些蟲子當回事。我把剩下的刨花全丟了出去,不過,我還是萬分小心地把那幾捆苔蘚仔仔細細地抖了個遍。

「對了,這附近還有響尾蛇出沒,」拓荒者說這話時就像在和我們道晚安一樣自然,「所以我本想在屋子周圍繞一圈套索,不過既然你們有一隻獾,那就應該沒啥問題了。」

這就是生活實踐帶來的智慧了。一說起在露天過夜,而那個地方如果又經常有蛇出沒的話,那麼拓荒者就會在四周繞幾圈套索,這樣一來蛇就無法近身。不過只要獾在,那麼剛才的預防措施就顯得多此一舉了,因為即便是毒性最強的蛇都拿獾無可奈何,它們的毒液對獾構不成哪怕是一星半點的威脅。只要遇到獾,那些倒霉的爬行動物就無路可逃了。

拓荒者離開了,我們也躺下就寢。馬克斯很快就進入了夢鄉,可是我卻久久無法入眠。我躺在地上,因為屋頂還沒蓋好,正好可以仰望滿天星辰。森林裡傳來各種奇奇怪怪的聲音,我惴惴不安地側耳傾聽。和那些住在維斯瓦河或涅曼河68兩岸的人們相比,我也算是個膽大的,可是今晚,荒野的自然風貌和叢林深處的鬼哭狼嚎還是不免讓我心驚肉跳。要是哪位先生想嘲笑我的坦白,那麼就請他來這裡住上一晚。對於大型動物我倒不那麼害怕,可是我老覺得墊在身下的苔蘚裡有什麼東西在爬——那肯定是只蠍子;還有堆在角落裡的那堆刨花屑看上去也總不能讓人放心——沒錯,一準是響尾蛇。這種疑神疑鬼的心理就像繞著腦袋亂轉的蚊蠅一樣總也揮之不去!還有林中的萬種聲籟,在夜色與寂靜的襯托下似乎離你越來越近。這些嘶吼長嘯好像就在二十步開外,有時候聽上去幾乎只有一牆之隔,有時候甚至就貼著你的耳朵,雖然你明知不可能,但還是會身不由己地伸手抓槍。最後你開始神經質般地訥訥自語,「如果那些木樁上突然出現一對閃閃發光的眼睛,」我瞪著原木壘砌的牆壁問自己,「誰知道那是不是一頭獅子呢?雖說這種事情發生的幾率很小,可誰又能保證不讓我碰上呢?」不過轉念一想,傑克不是說過獅子一般不會率先發起攻擊嗎?「我肯定不會惹怒它的,隨它去!」我信馬由韁地胡思亂想,然後我覺得這一刻我是一個對天下所有獅子都充滿愛心的人,是它們忠誠的同盟軍。而且,一想到馬克斯正在我身邊酣睡,我就更踏實了,沒有任何道理這些貪婪的傢伙不看上他而只把我當成盤中餐吧。這種禮讓精神讓我一下子心潮起伏,我幾乎已經開始提前想像如果馬克斯真的不幸成為獅子的美餐,我會如何地悲痛欲絕了。

好了,玩笑歸玩笑。我自己也搞不明白為什麼耳邊無法辨別的動物吼叫聲會讓我如此心煩意亂。其中最討厭的一個聲音似乎來自附近的懸崖,聽上去就像是一直在叫「啊哈哈」!我敢肯定那是鳥的叫聲。既然是隻鳥,那也就沒什麼好怕的了。第二天,我就發現這裡的高山鶉的確夜以繼日地叫著「啊哈哈」!

沒有聽過叢林狼嗥叫的人是無法想像那種聲音有多麼淒厲悲惻的,就連久居深山,對山裡的任何異響騷動都習以為常的拓荒者聽到後都忍不住咒天罵地。這種叫聲彷彿是從墳墓底下悠悠蕩蕩地鑽出來,聽得人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雖然在阿納海姆我也算是聽慣了狼嚎,但這裡的叫聲依然讓我瑟瑟發抖。

有時候,整場山林音樂會像是在指揮家的示意下突然停下來,就連狗都不再叫喚,天地間萬籟俱寂,似乎只剩下了馬克斯的呼嚕聲。我想抓住這片刻的寧靜快快入睡。疲倦慢慢佔據上風,綴滿夜空的星星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它們似乎一改平日裡的文雅安靜,調皮地在眼前晃動跳躍。耳邊的聲響好像也越來越遠,所有的思緒、念頭、影像都在睡意的侵襲下漸漸變得混雜紛亂。最後,我終於睡著了。

我大概到了半夜才矇矓睡去。五點左右我被一陣驚天動地的狗吠聲吵醒。此時天際已開始泛白,滿天星子正緩緩隱入天幕之後。我一個激靈,意識到可能有什麼可怕的野獸正朝小屋逼近,於是情急之下趕忙抓起槍跑了出去。通常在清晨人的情緒都比較鎮定,而且雖說昨夜睡眠時間不長,但睡得特別香甜,所以我打起精神跑向馬匹。幾條狗還在那兒一個勁兒地亂喊亂叫,可是馬兒倒是置若罔聞地安臥在樹下。我正準備轉身回屋,突然聽到樹下有人說:「早上好,先生!」

原來是傑克,他好像也是循聲來查看馬匹和蜂箱有沒有遭遇什麼不測。

「早上好!」我回應著轉身走回小屋。

「先生,如果我們想去打獵的話,現在就該動身了。」

「好啊!我這就去叫醒馬克斯。」

「讓他睡吧,別管他。待會兒我們得一聲不吭地埋伏在草叢裡,這段時間要不讓馬克斯開口說話,他肯定得憋死。」

雖然我還是有點瞌睡,可要是因為這個原因而錯過打獵良機那簡直就是丟臉丟到家了。於是我拿上來復槍,帶上了一袋彈藥。我們喝了點白蘭地,吃了幾口昨天剩下的烤肉,之後便出發了。

週遭半明半晦,可是這樣的天色不會持續太長時間,所以我們必須趕在天亮透之前找到合適的伏擊地點藏起來。我們踏進亂石叢生的巖洞逆流而上。石壁上掛滿了密密麻麻的籐蔓,它們阻斷了所有的光線,以至於四周昏暗得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我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鉚足了力氣應付腳下變幻莫測的路況這才不致絆倒或滑跤。有時候,溪流陡然變寬,一下子淹沒了所有的下腳之處,害得我們只好蹚水而行。一條小溪從峭壁的第一個斷裂處跌落下來,直接匯入腳下的水流中。當我們經過那道裂口時,突然有一條瘦長的灰影從眼前一晃而過,說不定那是一隻山貓。我有意想在傑克面前顯擺一下自己敏捷的伸手,於是立馬端起手槍瞄準獵物。可就在我扣動扳機前一刻,傑克伸出手掌拍在槍桿上,一下子擱開了手槍。然後他解釋說在伏擊地點附近開槍容易打草驚蛇,很有可能會讓這次捕獵無功而返。

一路上,他都不斷地耳提面命,囑咐我務必保持高度警惕,而且還要有足夠的耐心。他還告誡我千萬不要輕舉妄動,就算看到獵物貌似注意到有人正在打它的主意,擺開一副隨時準備掉頭就跑的架勢都不要開槍。我把傑克的話反覆默念了幾遍,牢牢記在心裡。過了一會兒,我們便鑽出了甬道。身邊沒有了凹凸不平的岩石崖壁,眼前頓時豁然開朗。此時,我們看到溪流的一邊斜插著一面陡峭的山坡,而另一側則有一小塊地盤,上面長滿了鬱鬱蔥蔥的月桂樹,我們在那裡挑了兩處最茂盛的灌木叢作為藏身之地。躲藏好後,我們連大氣都不敢出。眼下這個時候只要每過一分鐘,天色就亮上一分。終於,第一道霞光透出雲翳,為碧青的山頂鑲上了紅艷艷的花邊。晨光下我看得真切,從枝繁葉茂的山頂一直到底下的溪流,這一溜山坡上到處都是碎石沙礫,我就納悶了,動物怎麼可能從這面陡坡上衝下來而不摔得頭破血流呢?不過當我看到一頭鹿從樹叢中探出了腦袋,我的疑竇便很快煙消雲散了。那一瞬間,我的心狂跳起來,不過我拚命按捺住心頭的緊張,非常緩慢地托起槍桿抵在了臉頰邊。現在還不是開槍的時候,我一定要讓傑克看到我具備了一個獵人最難能可貴的素質——耐心。我和那頭鑽出灌木叢的鹿之間大概隔著三百碼的距離,然而染著紅暈的空氣是如此清亮透明,使得三百碼開外的鹿看上去就跟近在眼前一般清晰。接下來,我終於見識了鹿在靠近水源的整個過程中所展現的超凡的機敏與警覺。不過此時此刻,鹿兒正瞪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兩隻耳朵豎得筆挺,鼻子迅速地抽動著,像是在辨析清晨空氣中飄散的氣味。我幾乎以為它一輩子都不會從樹叢中走出來了。十分鐘過去了,鹿兒依舊站在樹叢後面,不時轉動著腦袋左顧右盼。終於,它露出了一截脖子,接著是它的胸膛,然後它又站著不動了。

最後,我終於看到了它那玉樹臨風的俊雅身姿。這頭雄鹿身高約四英尺,它頭顱碩大,一對眼睛又鼓又圓,當它豎起腦袋時,一雙張牙舞爪的茸角便倚在了背上。它身上披著由深及淺的黃褐色皮襖,顏色不像波蘭的鹿那麼暗沉,腹部則裹著白色的絨毛。它的四肢纖細秀挺,後腿要比前肢更加頎長。當它從樹叢中走出來完全暴露在外時,它再次靜立片刻。它支稜著靈敏的耳朵捕捉空氣中的異響,翕張著鼻孔排查風中有沒有飄來其他動物的異味。然後沙礫碎石開始嘩啦嘩啦地從山坡上紛紛墜落,雄鹿邁開長腿跨出了第一步。

如果經驗豐富的老獵人都能記得他們第一次看到大型獵物從隱蔽處曝光那一剎那的心理活動,那麼他們就不難明白我這個打獵新手看到那隻鹿時心情有多麼激動了。我曾在克森尼斯河畔的塞巴斯托波爾打過幾個月的水鳥,在阿納海姆獵過松雞和兔子,在奧蘭治附近捕過獾,還在阿納海姆碼頭射殺過小狼和海鳥,可是我還不曾有機會瞄準身型如此龐大的動物,要知道眼前這只雄鹿的體格比波蘭鹿足足大了兩倍。與此同時,碎石和沙礫依舊不停地往下掉,往下掉,似乎永遠不會停止一樣。而雄鹿似乎每跨出一步都要停下來,嗅一嗅空氣,側耳傾聽片刻,緊緊盯著某個地方仔細打量一會兒。大概半個小時過去了,可它才剛剛行至半山腰,就連一半路程都沒走完。突然之間,它好像受到了什麼莫名的驚嚇,猛地掉轉頭撒腿就往回跑。

我忍耐著,按兵不動。拓荒者的警告猶在耳邊,他曾告訴我鹿兒經常這樣使詐,目的就是要誘出埋伏在水濱草叢中圖謀不軌的掠食者。過了一會兒,獵物轉身繼續下山,而我又再次聽到了碎石掉落時互相撞擊的聲音。不過,無論是雄鹿下山的速度還是石頭下落的速度都幾乎是剛才的翻版。我的耐性已經有頗長時間沒有經受過如此艱巨的考驗了,端著槍的手開始一陣陣發麻,心臟撲通撲通地幾乎跳到了嗓子眼……「頂多再讓你往前五十碼!倒計時開始!」我忍不住輕聲地自言自語。四十碼……三十碼……我想就連傑克大概都感到詫異我居然堅持到這一刻還沒開槍。只有二十碼了!……我的耐心已經達到極限。終於,我扣動了扳機。

槍擊的回聲在峽谷中迴盪,聽上去就像炮聲一般沉悶震耳。被錐形子彈射中的雄鹿如同一塊巨石一般驟然墜入山下的溪流中。

「漂亮!」傑克喝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