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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女性

當我完成這封信後,我將另起篇幅談談文學和藝術,因為我覺得這兩個話題完全可以獨立成章。47不過坦白說,美國文學和藝術的花壇並沒有像歐洲藝壇那樣奼紫嫣紅,滿園飄香。亨利·托馬斯·巴克爾48在其著作《英國文明史》中曾經斷言,只有當一個社會開始積累財富時,文學(詩歌除外)和藝術的種子才會生根發芽,繼而枝繁葉茂。換而言之,文學和藝術出現的前提是文明社會在與大自然的抗衡中處於優勢地位,並開始對日常生活和現實世界產生了某種厭倦情緒。然而這兩個條件在美國無一具備,所以從整體而言,美國人追求美的意願似乎小之又小。而這僅有的一小部分人的願望除了在本地文學之外,絕大部分都只好在英國文學著作中得以滿足。關於這個話題我將在下一封信中繼續展開。

現在讓我們來看一看最近幾年在文學界和新聞界引起廣泛關注的熱點問題,即美國女性解放運動。在歐洲,幾乎人人都相信沒有哪國女性能像美國婦女一樣享有充分的自由與平等。當時我也以為能在美國看到無數的女醫生,女律師,甚至女牧師活躍在原本由男性占主導地位的工作崗位上。我無比確信至少我能看到有許多女性正在嚴謹求真的科研領域中奮發圖強。我還以為雖然婦女解放運動被多多少少賦予了一些花裡胡哨、古怪奇突的噱頭,但美國女性並不看重這些無關宏旨的外在粉飾,而她們的社會地位必定在風生水起的婦女解放運動中得到了普遍提高。可說來也奇怪,真實的情況卻並非如此。的確,女性在初級教育領域裡扮演了男性無法取代的重要角色,為美國的社會發展做出了無比卓越的貢獻,然而在高等專業教育以及參與社會公共事務方面,婦女解放運動卻並沒有為美國的女性帶來多大實惠,她們在這些方面的成就甚至還不如歐洲的女同胞們。49

話說回來,女性解放運動具有巨大的潛在力量。美國人身上有一種無與倫比的特質,他們會義無反顧地去嘗試任何有可能促進人類社會進步的理論。只要這條理論不是愚蠢透頂,能夠吸引部分支持者,只要它有那麼一點兒可取之處,並能引起學術界的熱議,那麼美國人民就會責無旁貸地將其付諸實踐,敲鑼打鼓地將其進行到底。

在歐洲,公眾輿論成形脫胎於沙龍聚會。來自國外的新思潮突然喚醒了那裡的一眾熱血青年,他們恍然頓悟,他們高聲吶喊。然而,無論他們是想引進國外的先進理念,將其移植到自己的國土,還是以此為鑒,針對國內相應制度、政策加以修正改良,如果他們沒有一點不計後果的匹夫之勇,那麼他們的舉動是無法在一潭死水中激起任何微瀾的。然而美國的改革與發展卻不需要人人爭做難以馴服、橫衝直撞的小馬駒。只要你願意嘗試、實踐一種全新的理念,你隨時可以擼起袖管大幹一場。

婦女解放運動同樣如此。從運動初始,大眾輿論就呈一邊倒的態勢,至於官方是否認可,全然不在公眾關心之列。政府也許會對某些違反公眾道德或觸及治安底線的舉動加以禁止,但政府永遠沒有權利讓任何運動胎死腹中。於是婦女解放運動得以自然發端,聲勢逐漸壯大,最後人盡皆知。可惜,它雖然攢足了吃奶的力氣,卻依然收效甚微。簡而言之,就我上文所描述的方面而言,婦女解放運動依舊長路漫漫,遠遠沒有到達碩果纍纍的終點。

在紐約,有一位陸軍女上校,我記得她姓麥克萊夫坦50。懷俄明州有一位女牧師。毋庸置疑,美國肯定還會有幾位女律師,在大學校園裡你也一定能碰上一兩個女學生51。然而正是因為這些女性的事跡被人反覆稱頌,甚至其盛名已然遠播到了歐洲,由此足見她們也只是一些鳳毛麟角的個例。這些出類拔萃的女性多半天賦異稟,而對於大部分女同胞而言,她們並不願意追隨效仿這些榜樣。雖然社會輿論寬容有加,但在學術界和職場上成就不凡的女性依然被人視為冷嘲熱諷的異類。

我想請教各位,你們會如何評價一位傾聽她丈夫懺悔的女牧師?或者讓我們換一個更能說明問題的例子,你們會如何評價一名女性陸軍上校?設想一下,在一場戰役中遇到突發情況,部隊需要立即增援,也許這名女上校會因此下達休戰命令。雖然這一舉措也許要比在布魯塞爾會議上通過的國際公約52更能有效地降低戰爭的殘酷性,但無疑會令男性指揮官們感到顏面盡失。不過,那些多次經受戰火洗禮的老兵卻持不同意見。他們覺得一位掐著尖細嗓門下達指令、(在合身的軍裝包裹下)身材顯得尤為出眾的女將領更能激發熱血男兒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萬丈豪情。

玩笑歸玩笑。我想說的是婦女解放運動尚未真正成為美國一道亮麗奪目的風景,這裡的女性並沒能積極投身於工商行業和政治事務中。聽到這話,也許有人會馬上反駁說在新英格蘭有許多婦女在當地的工廠幹活。沒錯,但在歐洲不是也有許多婦女甚至兒童做著同樣的事情嗎?英國政府不得不因此限制婦女兒童的工作時間。只要讀者隨便翻一下經濟學家的文章,就會發現在其他國家情況同樣如此。所以從這一方面來看,美國女性的地位顯然沒有任何優越性可言。而事實上,這裡的女性在工商業中所起到的作用甚至還不及舊大陸的女同胞們。

當然,在博覽會53專設的「婦女館」中無數件由女性製作的工藝品確實讓人看得目不暇接。雖然歐洲博覽會上沒有專門設立「婦女館」,但這並不意味著成千上萬件展品就與婦女毫無關聯。是誰的花邊織物廣受青睞?還有那些精美絕倫的飾物、繡品、哥白林掛毯、瓷器、絲織品、服裝又是傾注了誰的智慧與汗水?即便不是全部展品,但其中的絕大部分肯定都出自女性之手。毫無疑問,歐洲工廠裡辛勤工作的婦女人數大大超過了美國女性。另外,能在工廠裡工作絕不是什麼通過婦女解放運動爭取而來的婦女權益。我們可以在歐洲的郵局、電報局、國立或私人銀行裡隨處看到女性工作人員的身影,但在美國你卻發現在這些崗位上發光發熱的女性屈指可數。同樣,女性排字人員在歐洲的人數也遠超美國。簡而言之,我並沒有看到美國女性為哪個歷來由男性占統治地位的工作崗位注入新鮮血液。婦女解放運動所取得的實質性成果與其大張旗鼓的聲勢並不相符,它也不值得我們在書本、報紙、宣傳手冊上大肆宣傳報道。54

數遍所有行業,美國女性似乎也只有在三尺講台上才找到了立足之地。但是,她們在教職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既不是得益於婦女解放運動,也不屬於運動中的某個組成部分。即便我們姑且將其視為婦女解放運動所帶來的一大進步,那也僅僅是其中的一個階段性成果,在爭取男女職業平等的漫長征途中,這不過是小小的第一步,可是,歐洲人卻固執地認為美國已然完全實現了性別平等。

最後,我還想談一談婦女的專業教育。高等學府已經向女性敞開了大門,她們因此獲得了在專業領域深造的機會。醫學院和法學院不再是女性不能涉足的禁地,儘管如此,卻很少有女性願意把握住這樣的良機。歐洲關於美國女子大學的數字統計著實有些不著邊際,他們將類似於瓦薩學院,還有紐約、華盛頓、波士頓和費城的眾多學院都一併歸入了歐洲人所理解的與德國大學並駕齊驅的教育機構範疇中。這個數據無疑就是美國人常說的「唬人的鬼話」。等我收集到足夠的文獻資料,我會在獨立的篇章中專門介紹這些女子學院。55在這封信中我只想先談一點,據我瞭解,這些女子學院無非就是檔次略高的寄宿學校,所謂面面俱到的課程設置也只出現在學校用於宣傳的資料手冊中。

美國的男性和女性確實享有同等的機會接受初級教育和中等教育,但是在為日後就職奠定基礎的專業教育中,這種平等便分崩離析了。大部分男性在完成中等教育後或是繼而進入專業學校,或更多地通過實踐經驗學習到從事某種職業所必須掌握的技能。而絕大多數女性卻從此離開了課堂,時間一長,便慢慢遺忘了曾在學校裡學到的知識。

在我開來,這種情況無法避免。由於社會大環境並不鼓勵女性要自食其力進而出人頭地,所以她們既不會要求接受職業培訓,也不會想到要參政議政,或在職場上和男性拚個你死我活。抽像飄渺的理論之所以能轉化成看得見摸得著的現實,並不是僅僅因為政府為其掃清障礙,大開方便之門,而是因為理論本身能夠滿足日常生活中最基本、最迫切的需求。如果女性人數超出男性,以至於大部分女性雖然年及婚嫁卻不得不待字閨中,既然她們無法依附於男人的羽翼生存,那麼她們就必須另謀生路。置身於這樣一種壓力之下,廣大女性自然會迫不及待地挖掘、尋找自食其力的手段,婦女解放運動的蓬勃發展也就成為大勢所趨了。然而在美國,情況正好相反。雖然美國人口稀少,但是社會卻異乎尋常地富庶。我已經在前文中探討過美國的整體富裕程度。土地和生活必需品的價格極其低廉,而勞動力卻非常昂貴。一個人每天工作六小時不僅能輕輕鬆鬆地餵飽自己,還能捎帶養活一家人。和希伯來人一樣,美國人也認為孩子是上帝派發的禮物,因為等到他們長大成人,那就是能產生滾滾財源的青壯年勞動力。

另一方面,這個什麼都不缺的國家卻獨獨缺少婦女。雖然我手邊沒有確切的人口統計,但是我敢肯定除了東部幾個州外,全美男性的人口是女性的好幾倍。而在南部和西部的若干州內,男女比例甚至達到了5:156。於是,一個女性可在五個男性中選擇其未來的丈夫,那她就有大把的機會挑選到一個不僅能供她吃飽穿暖,而且還能為她添置幾件奢華行頭的如意郎君。

在加利福尼亞州生活著許多來自波蘭、俄國和捷克的家庭,他們實在無法忍受這裡的僕役一個個都沒大沒小,在衣食住行上居然和主人家不分彼此,於是他們不惜勞民傷財地從自己的國家買來一些樸實的鄉村女孩供他們使喚。有了這些女僕,他們終於可以揚眉吐氣地當一回主子了,只可惜好景不長,不出幾個月,便會有「紳士們」登門造訪——有生意人,打工仔,或是農場主——他們前來向女僕凱蒂或艾吉求親,數日之後便將她娶進了門。他買來了綾羅綢緞供她打扮,於是原本在歐洲吃糠咽菜的窮丫頭,如今搖身一變,成了整日躺在搖椅裡晃來晃去的享福人。她很快就適應了全新的身份,一舉一動都帶上了「夫人小姐」的味道。我認識其中幾位姑娘,她們有些人已經忘記了自己的母語,可是一聽到鄉音,依然會激動得熱淚盈眶。總之,女性發現自己即便不工作、不勞動也不會餓死,有些人甚至還能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這些事實都是婦女解放運動止步不前的原因。

人們之所以要爭取接受教育的機會,四處奔波到處求職,並不是為了追求什麼遙不可及的理想,而是為了解決迫在眉睫的生計問題。可是,美國婦女卻完全沒有這方面的擔憂和壓力。無論如何,無憂無慮地坐在搖椅裡打發辰光總好過日日殫精竭慮,夜夜腰酸背痛,所以也難怪美國女性會選擇前一種生活方式了!

我必須得承認,在加利福尼亞有許多婦女已經放棄了原本應由女性獨當一面的工作。比如在鄉間,我曾看到男人給奶牛擠奶;在莊園裡,男人忙著清潔地板。如果一個家庭足夠有錢能雇上一個華人僕役,那麼所有的家務活就全落在了他的身上。這位被喚作「約翰」或其他什麼洋名的華人忠厚可靠,勤快耐心,他是這個家裡的看護、廚子、花匠,而當他辛勤勞作的時候,女主人則悠閒地坐在搖椅裡招待客人,或是忙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又或者一口一個「寶貝」地寵溺著自己的孩子。數來數去,女主人的全部職責好像就這麼兩三件事。

我想就美國的婦女解放運動作如下陳詞:婦女解放運動的可能性的確存在,但因為缺乏必要性,所以運動尚未切實開展。歐洲人卻把「可能性」誤以為是「既成事實」,於是造成了對美國婦女現狀的一種錯誤認識。

請允許我對這個話題再多說幾句。或許世界上再也沒有哪個地方的婦女能像美國女性那樣幸福地生活了。法律對她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社會風俗不會給她們設置任何條條框框,即便她們做錯了事,輿論也會對她們包容有加,而且家裡還有一個將她們視若珍寶的好丈夫。優待女性這一特點與盎格魯撒克遜人的作風頗為相似,只是美國人將其進一步發揚光大。這也就能解釋為什麼美國女性更像是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了。

如果有人讓我比較一下美國婦女和歐洲婦女的智力水平、才學素養以及言行舉止的優雅程度,那我得先反問一句,您是讓我將美國婦女同歐洲哪個階層的女性作比較呢?歐洲不同階級女性在以上三方面的差異有著雲泥之別,而在美國卻不存在這種情況。以波蘭為例,一位豪門貴婦和一個農夫老婆,或者一位社交名媛和一個鄉村丫頭,她們分處於兩個世界,至少她們隸屬於兩個截然不同的階層。也許有人會問我,為什麼要把兩個極端拿來比較?我的回答是,因為我別無選擇。並不是我造成了這種兩極分化,而是它們早就已經根深蒂固地存在於波蘭社會中了。

在波蘭,天曉得那些在社交界如魚得水的富家小姐到底會說幾門外語,因為自打孩提時代起,她的身後就如影隨形地跟著一名精通語言的家庭女教師。她會彈奏鋼琴,技藝爐火純青,而文學、藝術的話題她更是信手拈來,說起名家流派簡直如數家珍。她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要成為一個充滿魅力的女性。她思想成熟,善於隨機應變。如果她想扮成賢良溫婉的女子,她便會不露痕跡地藏匿好真實的性情。她懂得如何在貌似無關痛癢的插科打諢中插入意味深長的隻字片語。她將這些表面上波瀾不驚、底下卻暗潮起伏的文字遊戲玩弄於股掌之間,分寸感拿捏得毫釐不差,就像是明明穿行在一座光影交錯、明滅不定的幽深樹林裡,可她卻如同行走於自家閨房中一般輕車熟路。無須動用望遠鏡橫瞧豎看,只消飛快的一瞥,她就能立時三刻摸清對方的性格脾氣、特長才藝以及反應能力。這身本領可不是在無所事事中憑空琢磨出來的,而是得益於她平日裡逗引堂兄表弟以及他們的家庭教師成為她裙下之臣的日常實踐中歸納總結的經驗教訓。她善於察言觀色,而社交界如同一塊上好的磨石,將她打磨得越發千伶百俐、錦心繡腸。當然,她不是什麼知識淵博的才女,但無論從心智還是審美情趣上她都到達了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她到底是溫良賢德,還是放浪形骸,是如空谷幽蘭一般高潔,還是像飄零楊花一般放蕩,這完全取決於她的成長環境、家庭教育還有她本人的品格良心。但無論是哪種情況,她都不失為一個聰慧靈秀、極具悟性的人。承蒙許多新知舊識為我提供了「她」的藍本,至於這番描述究竟會讓她們會心一笑還是面紅耳赤,那就不在我關心的範疇內了。

現在我手中的筆將要描摹另一個極端——鄉村丫頭。克洛伊光著小腳丫,腳下的莊稼地滿是爛殘茬。57她裹著長圍巾,喝著伏特加,無論問什麼,她只有一句話,「我怕難為情,啥也不會答。」然而,在當今的波蘭農村你一樣能看到詩歌中古時鄉村姑娘的靦腆羞澀。問題出在孩子的教育上。克洛伊不會讀也不會寫,她不知道身邊的世界正在發生著什麼。她的眼睛只是單純地映出她所看到的一切,就像乾淨的水面倒映著天空。沒有什麼能進入到她的心裡,她的腦袋裡空無一物。

那麼現在我該請哪位上場來和美國女性一較高下呢?你也許會建議重新選一個「一般的」、「普通的」女性。但是在歐洲確實找不到這樣一個中庸者。如果你能為我臨時打造出一個來那就再好不過了,反正我是沒法做到這一點的。相反,要在美國找一個普通女性卻易如反掌。除去幾個女性知識分子,再去掉數百個經常在國外遊歷、身上已明顯帶有歐洲女性特質的婦女,在剩下的絕大部分女性中我只要隨手一指,那一個肯定就是典型的美國婦女。我之前關於美國教育的描述在此處同樣適用,歐洲各階層接受教育的巨大差異在這裡無跡可尋。良好的教育和學智發展絕不會被某個階級壟斷獨佔。在美國,每一個女性都能讀會寫,她們閱讀報刊,所有人都擁有成熟的思維。她們的穿著打扮看上去沒有明顯差別,至少都是一個類型,而她們的言行舉止也都大同小異。她們的才學素養、審美情趣,還有她們的行為舉止雖不及歐洲個別女性,但卻優於絕大多數歐洲婦女。可是剛來美國的歐洲遊客總喜歡將這裡的女性同歐洲那個特權階級的婦女作比較,故此前者沒有給他們留下什麼良好印象。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克裡斯汀·納博特筆下的美國女性形象是如此寡淡無趣。我能想像在納博特女士看來,她們頭腦簡單,不諳風雅,從頭到腳乏善可陳,毫無魅力可言。如果赫雷恩和納博特一樣以我們那些上流社會的女性作為對比參照,那麼他同樣會覺得美國女人讓人興味索然。可是在赫雷恩作品中你卻找不到一絲貶損抑或不屑的痕跡,因為在品鑒女人方面他可算得上是一位越挫越勇的行家裡手。58

至於我,雖然我承認通識教育在美國女性中間推廣開展得極為成功,並對此表示由衷的欽佩與讚賞,然而我絕不會認為她們能與那些博覽群書的歐洲才女們相提並論。我甚至還想火上澆油地添上一句,你能在她們身上發現歐洲女人的大部分缺點,然而後者的優點你卻遍尋不獲。從整體而言,她們既不勤勞也不顧家,對於如何操持家務、如何增進廚藝缺乏足夠的熱情。拜這些不善烹飪的家庭主婦所賜,美國飯菜可想而知是多麼令人難以下嚥了。可是,她們對於穿衣打扮的興趣倒是經久不衰。紐約的百老匯大道或舊金山的卡尼街上擠滿了穿戴時髦的女郎,就連巴黎的大馬路都要自感汗顏。我之前說過,這些衣服看上去都非常相似,女僕或農村丫頭身上穿的和富商闊太、高官夫人穿的只在衣料和價格上有所區別,但就款式、風格而言幾乎千篇一律。

當這些精心打扮好的女人走在男人身邊時,你會覺得眼前這一幕非常奇突,因為後者對於自己的穿戴完全漫不經心。在美國,你幾乎看不到男人戴手套,女人穿禮服。你肯定知道格蘭特總統在博覽會開幕式上同樣沒戴手套,就穿著一身普通西裝在如此重大正式的場合公開亮相。在我逗留阿納海姆期間,曾有一個法國馬戲團到城裡演出。59當時,整個村子裡的男女老少全體傾巢而出。你能看到不管是城裡的太太還是村裡的女人一個個都像是從時裝雜誌裡走出來的一樣,低胸的裙子,長長的鬈發,塗脂抹粉,戴著手套。晚上,她們挽著丈夫的手一同看表演,男人們被太陽曬得黝黑,穿著靴子、褲子和棉襯衣,沒有人想起來要穿上背心或外套。不過,這就是美國的風俗。美國男人的審美品味全都體現在自己太太的穿衣打扮上。

和我們一樣,在美國婦女看來,法語是所有語言中的優雅典範,但是很少人會說法語。只要談起這門語言,每一位女士都會不約而同地評價道:「聽上去是多麼讓人心醉啊!」為了趕時髦,女士們開始一窩蜂地加入學習法語的行列,可惜她們剛遇到一點困難就打退堂鼓了。雖然學業不精,可她們還總愛在不諳法語的人面前裝模作樣,顯擺自己法語說得有多麼流利。不過,只要有外國人打那兒經過並和她們聊上幾句,謊言馬上就不攻自破了——其實她們對於法語所知甚少,而「所知甚少」基本上就等同於「一無所知」。

美國女性對於文學、詩歌和美術的喜好幾乎為零。由於她們不懂外語,所以對於外國文學也就自然敬而遠之了。這裡的女性教育很少關注如何發掘她們的天賦從而引導、培養她們的興趣與才能。在美國,我沒有遇見一個以丹青見長的女性。雖然有較多的婦女能彈會唱,但音律方面的知識也只流於表面,略知皮毛而已。美國人既沒有恆心毅力,又缺乏音樂天賦和藝術美學上的悟性。回想我在美國人家裡聽到過的彈奏曲目,沒有一首是出自亨德爾、莫扎特、貝多芬、肖邦、李斯特或法國、意大利名家大師的作品。走到哪裡,耳朵裡聽到的不外乎是華爾茲、波爾卡、《進軍佐治亞》、《「請告訴我還要多久,卡提利納」》60和巴達捷芙斯卡的《少女的祈禱》。每每彈奏《少女的祈禱》,女孩子們便會在琴凳上左搖右擺,纖纖玉指在鍵盤上起起落落,上下翻飛,她們輕聲歎息,眼神癡迷,完全沉醉在樂曲的意境中,彷彿自己就是那位正在禱告的少女。在這番心醉神迷的演奏中,我們看到了她們的天真無邪,她們的理想與渴望,以及少女特有的多愁善感。

在美國社會,你既能看到清教徒們嚴格遵循的清規戒律,同時也能感受到歐洲人無法想像的自由奔放,而這兩者非常奇妙卻又非常和諧地交織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我想世界上再也找不出兩個像美國白人社會和墨西哥西班牙語社會那樣迥然不同的團體了。在南加利福尼亞,我遇見過很多墨西哥人。在他們居住的西班牙語社區,一位紳士初見女郎時正兒八經問的第一句話就是「小姐,您身邊可有愛侶?」如果女郎回答說,「是的,先生!」那麼出於禮貌,這位紳士必須痛心疾首地表示遺憾,「我失戀了!」正如所有拉丁民族一樣,詩情洋溢的墨西哥人將愛情視為美好的精靈,如果沒有愛,生活將變得毫無意義。對他們而言,愛情是生命中的必需品,它就像每天賴以生存的麵包一樣不可或缺。所以當聽到他們開口閉口總離不開一個「愛」字時,你完全沒有必要感到大驚小怪。

可是在美國社會,這樣的對白卻無疑會讓聽者眉頭緊蹙。不過,美國的年輕姑娘經常會口無遮攔,她們的言語無狀很可能被人誤解,至少會被歐洲人誤解。在某次短途旅行中,我有幸結識了兩位出眾的女性旅伴:年長一些的是阿姨,好像在報刊上發表過幾篇詩作,她的侄女長得非常標緻,雪白的肌膚襯著碧藍的雙眸和赤褐色的長髮煞是好看。當時,我對英語一竅不通,於是在一名翻譯的幫助下,我和那位侄女攀談起來。不多會兒,我便大著膽子說:

「非常遺憾我不懂貴國的語言,不然就能和您直接對話了。」

「這有什麼要緊的,」女郎說,「如果你願意,我來教你。」

「您真是太善解人意了,多謝您。」

「不過我可有個條件。」

「無論什麼要求我都會答應您,不過請您先告訴我您有什麼條件?」

「好吧,只要你答應上課的時候我可以經常捏捏你的手。」

我得承認,姑娘大膽的言辭讓我大驚失色!如果當時只有我們兩個人,那麼男人的天性勢必會被這句話撩撥得蠢蠢欲動,綺念叢生。可是這話是經由第三方傳譯的,我們所說的內容他都一清二楚,而且當時還有其他人在場,話又說得那麼直白響亮,彷彿只是一句隨口亂開的玩笑一樣。要是我是一個六十歲的老翁,估計也會聽到一樣的話。類似的對白在美國完全無傷大雅。

只有像這樣在清教戒規約束下的隨意氛圍中才會衍生出美國人所說的「談情說愛」。波蘭語中與此相對應的應該是「求愛」或「獻慇勤」。「談情說愛」在這裡絕不等同於「暗通款曲」。青年男女可以隨心所欲地單獨會面。他們一起散步,甚至結伴旅行。總之,他們朝夕相處,知根知底。如果他們性情相投,那麼「談情說愛」就會昇華為男婚女嫁;如果覺得彼此合不來,那麼他們就會一拍兩散,各走各路。

要是在歐洲,這樣的男女關係百分之一百會招來流言蜚語,可在美國卻不必有此擔心。首先,美國女性從不會動輒就傷春悲秋,她們沉穩堅韌,理性勝於感性,這樣的性格是謠言緋聞最好的絕緣體。同時,社會輿論向來對女性呵護有加,一旦出現醜聞,所有的矛頭必將指向那位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只有他一人必須面對公眾的唇槍舌劍,口誅筆伐。最後,法律規定的巨額賠償會迫使他立即和女孩走入婚姻殿堂。在這種事件中,女性永遠只扮演受害者的角色,她們永遠都是天真無邪、清白無辜的,哪怕事實正好相反。

以上就是目前我對美國女性的粗淺認識。由於我並未走遍全國,所以行文中必然會出現錯漏之處。不過,我已盡可能地規避以偏概全,並且努力讓自己的觀點和立場保持客觀中立。希望我的描述能夠為讀者們拋磚引玉,使各位在觀文後自行得出中肯、正確的結論。我只想在此重複一點,在我悉數美國社會不盡如人意的晦暗之處時,我也發現,當我越走近它,它本身所蘊含的閃光點也變得越發耀眼奪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