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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貫大陸之旅:從奧馬哈至舊金山

我曾在報紙上讀到過很多關於從紐約到舊金山途中乘客們可能會面臨的各種風險。大約兩年前,我們的報紙曾登載過這樣一則新聞,說是印第安人在火車必經的森林裡放了一把火,火車司機臨危不懼,他非但沒有把車停下來,反而以最高時速迎著火海衝了過去,巨大的氣流劈開了火牆,火車和乘客除了擦破一點表皮外居然全都安然無恙地穿越險境。我還在法國和德國的雜誌上看到過關於這一驚人事件的新聞圖片。如今,當我親自走在這條鐵路線上,我才恍然大悟,無論是那則報道還是那幾幅圖片無非都是些拾人牙慧的東西,不是從美國報紙上照搬照抄的謊言鬼話,就是來自於遊客們的胡編亂造,他們只要來到大西洋的某個港口,還沒等上岸,就已經開始興致勃勃、有板有眼地編排起美國這個國家,事無鉅細,盡在掌握,彷彿美國只是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只要爬上某座教堂的尖頂,它的每個角落就都逃不過他們的眼睛。

為了證明上述那場森林大火純屬無稽之談,我覺得有必要先闡明以下幾個事實:廣袤無垠的森林位於美國的東部諸州,那裡沒有一個印第安人;而以愛荷華州為起點的西部諸州中,旅行者幾乎看不到一棵樹木,等到他繼續西行,大概走過了相當於從華沙到馬德里之間的距離,他才能在加利福尼亞和內華達的交界處看到一片綠蔭。而在此之前,他所經過的愛荷華州、懷俄明州、猶他州和內華達州,放眼望去只有無邊無際的草原,那裡不會出現一棵樹,草原上除了青青綠草就是野甘草,只有河床兩岸偶爾點綴著一些低矮的柳叢。

在美國境內,內布拉斯加的草原首屈一指。當你厭倦了東部諸州摩肩接踵的人潮、星羅棋布的農場,一心渴望飽覽大草原的遼遠開闊時,那麼內布拉斯加一定會讓你得償所願。有時,你會在鐵路邊看到拓荒者搭建的臨時小屋,除此之外,眼前只有空空蕩蕩,寂靜無聲的大地。你的目光如同盤旋在茫茫大海中的小鳥,因為沒有一寸可以歇腳停留的陸地,最後只好筋疲力盡地墜落在無邊汪洋中。有時,只要火車在某個站頭停靠的時間稍長一些,我就會衝出由幾棟簡陋木屋草草搭就的車站,奔向一望無際的草原。腳下的雪地嘎吱嘎吱作響,寒風吹拂著石楠的枝頭,山薊的毛刺頂著一小球積雪探出了腦袋。四周悄然無聲,看不見一隻鳥兒、小獸或其他活物。

然而,就是這樣一片寂靜的荒原卻蘊含著別樣的魅力。置身於此,你不僅失去了視覺,甚至連你的靈魂,你的思想都被曠野所吞沒。靈魂迷失了原有的方向,忘記了自己姓甚名誰,它不再是一個獨立鮮明的個體,而是與週遭的環境融為一體,它低下了高貴的頭顱,謙卑地匍匐在了大自然的腳下,就像涓滴之水心悅誠服地匯入寬廣遼闊的大海。而正是在這樣的感懷與體悟中,眾多泛神論的理念初見雛形。

還是讓我們回到內布拉斯加中西部的大草原上。那裡容天納地,浩瀚無邊,看不到絲毫人工雕琢的痕跡,氣勢磅礡的原始風貌令所有親見者在歎為觀止之餘無不感慨自身是多麼渺小、卑微。腳下的平川從四面八方無限地延展,將除加利福尼亞州之外密西西比州以西的所有州界都納入懷中。在內布拉斯加、堪薩斯、印第安人保留地和德克薩斯,流傳著許多秋天的傳奇。那裡的土地尚未被白人拓荒者所佔據,只有數不清的印第安部族和各種各樣的野生動物在那裡繁衍生息。據說在密蘇里和密西西比河之間橫臥著大片的森林,不過除了幾個小站附近零零星星地栽著幾棵樹,在整條穿越大草原的鐵路沿線上,我幾乎連一棵樹的影子都沒有瞧見。無論從哪個方向極目遠眺,除了草原還是草原,遍地長滿了石楠、柯羅辛,還有一種毛刺長得有點像莨菪的植物,看得人滿心滿腔都是淒惶惆悵。

我是在三月中旬經過那片草地的,彼時彼刻一切尚未從冬日的沉睡中完全甦醒。儘管愛荷華州、內布拉斯加州、懷俄明州、猶他州和內華達州的草原都地處北緯四十二度,和葡萄牙、西班牙以及意大利南部處在同一緯度,但是那裡的冬天卻極其漫長寒冷。因為海拔較高,故而那裡的氣候環境異常嚴酷。以大湖區為起點,嚴格地說,以密西西比河為起點,草地高原的地勢開始持續走高,等到了懷俄明州及猶他州,已攀至海拔數千英尺,那裡氣溫極低,終年積雪。然而地勢並非陡然升高,而是循序漸進的,一個旅行者往往在不知不覺中突然發現自己其實已來到了相當於勃朗峰或聖哥達山口的高度了。火車似乎正在勻速地穿越草原,只有窗外逐漸增多的吹雪和雪堆才會讓人們意識到海拔的變化。

雖然內布拉斯加州的地勢要相對低許多,但其西部的冬天依舊要延續到四月中旬。不過,那裡夏天的氣溫卻超過了一百華氏度。毒辣的陽光幾乎毫無阻擋地照射在沒有綠蔭的草原上,地表的溫度幾乎可以和冶煉爐一較高下。青草、雜草、柯羅辛和山薊都被暴曬成了干胡椒,蔫頭耷腦地趴在地上,纏結成了一團團黃不拉幾、不分彼此的枯枝爛草。小河、小溪,甚至稍大一些的河流都被似火的驕陽烘烤得不剩一滴水珠。柳叢的葉子蜷縮成了又薄又脆的枯卷,輕輕一碰,一抹焦黑便成了掌中灰燼。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沒有一絲捎帶涼意的輕顫。天空萬里無雲,塗抹著厚厚的一層鉛灰色,彷彿隨時都準備朝著大地噴上一口滾燙的熱氣。大地龜裂,草原籠罩在一片死氣沉沉的倦怠中。地上甚至找不見四處爬行的蟲子,天上也沒有鳥兒飛翔的影子,野獸們也對暑熱避之不及,只好整日躲在巢穴裡打發時光。

就連美洲虎、美洲豹,還有長著黃褐色鬃毛的獅子都不敢在正午陽光最霸道的時候出來巡視,而草原上最強悍的掠食者大灰熊不是趕往長年積雪的山上避暑,就是無精打采地跟在水牛群後頭,一起前往尚未被陽光吸乾舔盡的河床尋得方寸陰涼之地。連向來溫馴的水牛也無法忍受酷暑的煎熬,它們時不時低下積滿塵土、插滿雜草的腦袋,用那一對犄角撅著石頭般硬的土地,彷彿巴望著能從那裡挖出點水來。牛群的首領,幾頭體型健碩的老公牛不耐煩地踢著蹄子翻刨著泥土,氣咻咻地揚起鼻孔使勁地嗅著空氣,一會朝著這個方向,一會又轉向另外一邊,希望能捕捉到從河邊湖畔吹來的一絲涼風。一雙雙充血迷濛的眼睛還有拖在外面的舌頭無不顯示著它們的乾渴已瀕臨極限。

只有到了晚上,當那個巨大的火球完全沉入地平線之下,草原上才算恢復了一些生氣。耳邊不斷傳來美洲虎低沉的嘶吼。有時,一頭灰熊也會嚎上一嗓子遙相呼應。不一會兒,大地又陷入片刻的沉寂。然後,陣陣微風送來了土狼的哀鳴,這些生活在草原上的小型狼群通常跟在大型捕食動物之後,靠吃別人剩下的殘羹冷炙填飽肚子。

大部分動物的活動範圍都靠近那些還未被太陽曬乾的河流湖泊邊上。岸邊的蘆葦叢和灌木叢中通常隱匿著一支又一支的獸群。在落日的餘暉下,水牛巨大的黑色剪影顯得格外清晰。它們一路小跑著趕去草原高地上的水域,然後歡天喜地一頭扎進水裡。幾頭身形俊美的羚羊輕盈而優雅地跳躍著來到河畔,而幾頭虎視眈眈的猛獸正亦步亦趨地尾隨其後。有時,某處的灌木叢突然被撥向兩邊,隨後便出現了一個頭上插滿羽毛的印第安人的身影。他蹲伏在馬背上,手上舉著一把標槍,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正在獸群中逡巡,不消多時,眼前這些生猛的傢伙就會成為他槍下的獵物。

烈日當空,草原上的所有生靈都懨懨欲睡,就連無所畏懼的印第安人都躲進了帳篷,而此時,天底下只有一種生物敢將自己暴露在驕陽之下,那就是白人。通常,就在氣溫攀升到一天的極限高度時,你會在一片飛揚的塵土中看到一支浩浩蕩蕩、被人稱為「草原大篷車」的車隊朝你徐徐走來,每一輛車通常由六頭騾子拉著一路前行,但有時候也會配有八頭,甚至十二頭的騾子。你在很遠處就能聽到車隊的鈴聲和車體發出的匡啷匡啷聲,每頭騾子的脖子上都掛著四個鈴鐺,鈴聲能刺激它們打起精神,不停地趕路。車身上覆蓋著印有條紋的帆布,底下坐著婦女、孩童,還安放著全部的家當。騾車後面緊跟著由黑人或梅斯蒂索人33看管的牛群和羊群,他們一邊揚起手中的皮鞭,一邊發出「吽、吽」的叫喚聲,有時他們罵罵咧咧地詛咒這該死的天氣,有時你一言我一語地拌嘴玩笑,吵得不亦樂乎。每支隊伍中都有個男人不緊不慢地跟在邊上,他穿著法蘭絨襯衣,帶著遮陽的寬邊草帽,肩上背著一把來復槍。

這些人是誰?他們就是拖家帶口趕往遙遠西部的拓荒者。很多時候,他們並不十分清楚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有時他們也能把目的地說個籠統大概。「我們這是要去堪薩斯,科羅拉多,內布拉斯加,」他們說,「或是去大草原。只要哪兒有地、有樹、有水,我們就在哪裡安家。」

旅途中的艱險已無須贅言。如果隨時都能保持警惕,不讓自己陷入印第安人的埋伏,那麼二十來號全副武裝的勇猛之士確實無須害怕上百號蘇族人、波尼族人或休倫人。要是探明戰利品少得可憐,又沒有幾張頭皮好剝,印第安人也絕不會輕舉妄動。另外,在這樣一個烈日炎炎的日子,再加上深知白人有仇必報的脾氣,即便是孤立無援的旅行車隊,紅皮膚的勇士們一般也不會隨便招惹。但另一方面,他們不會放過任何小偷小摸的機會,尤其是馬匹和騾子,他們總能輕而易舉地偷到手。這就讓草原車隊不得不日夜嚴防死守,絕不讓印第安神偷們趁機順手牽羊。

當拓荒者打算在印第安部落附近定居,從此以草原為家,他們就更不會掉以輕心。印第安人的新鄰居們聲稱,只要前者出現在以農場為圓心,某個指定距離為半徑的範圍之內,無論他確實圖謀不軌還是在無意中誤闖禁地,新鄰居就會毫不遲疑地舉起槍,像射殺一條狗一樣地將他擊斃。不過這種做法收效甚微,白人必須時刻準備著抗擊印第安人的進攻、搶劫,甚至縱火,後者經常只是為了惹是生非而焚燒白人的糧食。這樣的事情特別是在印第安人保留地裡屢見不鮮,因為越來越多的白人拓荒者罔顧政府的規定,不斷地將原本劃歸為印第安人的土地佔為己有。

然而,對於穿行大草原的旅人來說,最大危險還是來自在夏季頻頻發生的草原火災。其中有些是印第安人的傑作,但還有許多卻是因為旅行者沒有及時熄滅篝火,或是因為太陽的烈焰隔空點燃了草堆而引發的。一經平原上的大風推波助瀾,火焰蔓延的速度簡直世上無敵。被當地人喚作「早熟禾」的乾草叢一旦燒起來,其威力堪比硫磺。星星之火剛剛濺起一簇火焰,肆虐的火舌立即便以燎原之勢吞噬成片的山薊和柯羅辛,樹脂橫流的野草稈瞬間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炬。只見它呼地一下躥過了被燒得寸草不留的焦土,金光閃耀的火星辟里啪啦地在四下裡炸開,眨眼工夫就化身成了滾滾火浪瘋了似的咆哮著四處狂奔。它緊咬著妄想逃離這場無妄之災的野獸窮追不捨,被熱氣煙霧熏得半死的動物們吐著舌頭累倒在地上,而烈焰毫無憐憫之心,殘忍地將它們一口吞噬,等片刻之後火焰呼嘯而去,這些前一刻還在苟延殘喘的逃難者轉眼便成了一具具面目全非的焦屍。

旅人有時會在夜間看到遠處地平線上升起一道紅光,如同旭日東昇時第一抹艷麗的緋色,毫無經驗的他並沒有趕緊在身旁點燃草堆燒出一圈防火帶。若是他沒有及時意識到危險正在逼近,而身邊又沒有那圈能救他一命的防火帶,天可憐見的,那他也只有束手待斃了。就算大火沒有要了他的命,他也無法逃脫煙霧、熱氣,還有缺氧的重重殺機。不過,簡單的自救方法——就像剛才所說的把身邊的易燃乾草全部燒光——也並非萬全之策,它沒準會引起一場新的火災,前赴後繼地吞噬大片的土地。焚燒後的草原慘不忍睹,一眼望去全是灰燼,死寂如同厚重的帳幔懸於大地之上,在烈焰鞭笞下的焦土散發著巨大的熱量,沒有任何生命能在這股鋪天蓋地的熱浪中自由地呼吸。

然而,毀滅一切的大火卻又以獨特的方式滋養著草原。當冬日雨水落盡,當濕潤的大地換上春日的新裝,原本焦黑的土地這時就顯得格外青翠欲滴。同車的遊客經常指著告訴我某片寬闊的地帶是去年夏天大火橫行過的地方。那兒很好辨認,因為那片綠色更加蒼勁深沉,那裡的草叢更加茂盛蔥鬱,如果有人騎著馬在草叢中經過,那你頂多只能看到騎士的腦袋和肩膀。

春日的草原美得就像一首詩。當冰雪在陽光下慢慢消融,大地在雪水的滋潤下變得豐潤飽滿,乾涸的河床中又開始汩汩地冒出潺潺的溪流,晶瑩的水花四處流淌,所經之處便留下一窪淺淺的水塘。在你的眼前萬物復甦,花蕾綻放,吐露芬芳。平原像是鋪上了一匹望不到邊的五彩錦緞。草叢中開滿了明艷的花朵,她們就像一群快樂可愛的瘋丫頭一般你推我搡,憋足了勁爭奇鬥艷。無數種已知和未知的植物交匯成了名副其實的洪流,在春風的吹拂下翻滾著深淺不一的碧浪。空氣中糅合著變幻莫測的芳香,一會兒是類似百合和天芥菜那甘美如蜜、聞之欲醉的香味,一會兒又變得分外地濃郁辛辣,過了不久,鼻端又飄來陣陣讓人神清氣爽的青草味兒,可不消片刻,馥郁的花香再次獨領風騷。

在花草之間還存在著另外一方天地——動物世界。有時候,狹長的草叢中一陣晃動,突然,一頭水牛猛地從那裡鑽了出來。也可能是一隻美麗的羚羊,它睜著一雙無辜的大眼,頂著一對精緻秀麗的犄角,在草叢中驚鴻一瞥後又隨即無影無蹤了。土撥鼠,還有惹人討厭的小個子囊地鼠,不停地在腳下竄來竄去。有時候,在一片矮矮的草叢中你會看到一隻小兔子正鼓著眼睛,支稜著耳朵蹲坐在那裡。它嚇唬你似的衝你抽搐了一下鬍鬚,緊接著掉頭就跑,好像它有十足的把握你已經被它嚇了一大跳,所以不必再浪費時間留在原地確認一下你驚慌失措的模樣。最後,你還能聽到響尾蛇遊走於地面時尾巴甩出的聲響,乾巴巴、陰惻惻的聲音一下接著一下,聽得人心裡直發毛。它沒有停下來,而是飛快地從你身邊一溜而過,因為它很清楚,人類這個天敵殺起蛇來時那叫一個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就算在飛馳的列車上我們還是能瞅見土撥鼠在草原上安置的家。眼前就是它們的營地,一座座小土丘毗鄰而建,小丘的頂端就是門洞,鑽進去就能通往地表之下寬敞的洞穴。小不點居民在土丘之間來回竄個不停,一會兒相互扭打成一團,一會嬉鬧遊戲,一會兒又忙著收集青草和草根。還有一些土撥鼠就蹲坐在小土丘的入口處,一臉端莊持重地俯視著洞裡發生的一切,就像是女主人站在自家門廊前端詳著一手辛苦打理的家。營地邊上站著一列值勤的哨兵,彷彿是在莊嚴宣告:「我們的土地不容侵犯。」34總而言之,這裡就同人類社會一樣每個個體各司其職,安居樂業。

一路上我見到很多土撥鼠的營房,不過我總是會提醒旅行者靠近的時候千萬要小心。因為就在幾碼之外幾條黑乎乎、長溜溜的傢伙正躺在陽光底下,偶爾懶洋洋地挪動一下身子。這裡遍地都是響尾蛇,從表面上看,這些危險分子和小居民們似乎相處得相當融洽。不過經驗豐富的草原百事通則告訴我,這些蛇經常吞食土撥鼠,而後者對這一無法改變的自然規律只好選擇逆來順受。響尾蛇與土撥鼠的相處方式也許就是白人布道者及他們所宣揚的上帝和印第安人之間的關係的寫照。

春天的草原是鳥兒們的樂園,它們不遠萬里從林區飛來,經常在長滿柳叢的河岸邊棲息駐留。有時候你會看到小小的灰色貓頭鷹閉著眼睛端坐在樹枝上,就像是被陽光曬瞇了眼。它們以家鼠、田鼠和囊地鼠為食,因此深受拓荒者的喜愛。蒼鷹、雀鷹和獵鷹在天空中展翅翱翔,它們低著頭,眼睛緊盯著草原,很長一段時間都保持著這一固定的姿勢,彷彿正出神地欣賞著被太陽投射在地面上的影子,看那自戀癡迷的模樣似乎已經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不過比起猛禽,草原上更多的是鳴禽。清晨時分,整片草原上都迴盪著啁啾啼囀,自學成才的小小音樂家們攜手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演唱會。它們之中最出色的歌唱家當屬藍嘲鶇,而人們更願意把它叫做模仿鳥。這種小鳥可不同尋常。因為它們常被人豢養在籠中,所以我才有機會近距離一睹芳容。從體形上看,它長得有點像雲雀,只是通體灰色,少了一身絢麗奪目的羽衣,而唯一顯眼的地方就是在它的翅膀上長有一些獨特的白色小斑點。不過它非凡的歌唱才華早已彌補了相貌平平的遺憾。藍嘲鶇的歌聲不僅悠揚悅耳,而且它們能惟妙惟肖地模仿它聽到的所有聲音。

只要邊上有貓兒在喵喵叫,它就立刻張嘴湊熱鬧;聽到狗吠,它就馬上像隻狗一樣汪汪汪地喊開了嗓。這些還遠遠不足以展現它的天賦,若是被養在家中,小鳥還能學人說話。有一次,我去拜訪加利福尼亞州的一位農場主朋友,在他家門口,我看到門樑上懸掛著一隻鳥籠,裡面就關著一隻藍嘲鶇。於是,我站在鳥籠邊自顧自地和它聊了起來。小傢伙跳到一根低一些的棲枝上,歪著脖子從鳥籠的鐵條中間探出了腦袋。然後它閉上一隻烏黑閃亮的小眼睛,彷彿正在很認真地傾聽我說話。過了一會兒,它好像聽明白了,於是又跳到較高的小木棍上,張開了羽衣,而後有模有樣地喃喃自語起來。我忍不住捧腹大笑,而小鳥立即有樣學樣,就好像我剛才對它說了一個笑話,而它完全聽懂了一樣。它最自然本真的歌聲有點像夜鶯的啼叫,雖然不及後者那般清脆甜蜜。在草原上,藍嘲鶇一刻也閒不住,它總是在草叢中飛來飛去,然後攀著一株山薊來回搖晃,一邊以自己特有的方式盡情歌唱,或者自得其樂地模仿著其他鳥兒的歌聲和動物的鳴叫。

然而,好景不長,如此歡騰喧鬧的草原風光轉瞬即逝。等氣溫飆升,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都逃的逃,躲的躲,大地歸於靜默,直到下一個春天才又重新迎來繽紛與喧嘩。草原的秋季就和春日一樣地美,但也一樣地短暫,很快大地便被冬日的死寂緊緊圍裹。那時,漫天雪花飛舞,草原上了無生氣,只有風中沙沙作響的山薊和一路向西轟鳴而去的火車才能打破朝著四面八方擴散瀰漫的寂靜。

而南部各州的草原卻是別樣的風景。比如印第安人保留地的草原四季如春;德克薩斯南部的草原卻總是酷熱無比;內布拉斯加則四季分明,既有嚴冬,也有酷夏。

雖然遼闊的草原上目前人煙稀少,但它的未來卻不可估量。富有開拓精神的美國人已準備甩開膀子大幹一番,他們打算像阿根廷、巴拉圭和烏拉圭那樣在草原上建起多如繁星的牧場。鐵路公司甚至將車站附近的土地以極低的價格出讓給了拓荒者,並且還提供了長達十多年償付期的優惠政策。而對於鐵路公司通行權之外的土地,拓荒者更是無需獲准、無需償付便可直接獲得所有權。

3月11日(1876年),火車到達了位於內布拉斯加西部邊境的大站悉尼站。每年中的幾個時節,就會有好幾萬頭往南遷徙的水牛聲勢浩大地經過這裡,總有幾頭背運的水牛逃不過火車獵人的子彈,慘遭獵殺後它們的腦袋被掛在了悉尼火車站的牆壁上,成為了那裡永久的裝飾品。就在鐵道的不遠處棲息著大群的羚羊,透過列車窗戶你就能欣賞到它們秀美的身影。這裡同樣是波尼族人的地盤,有時他們會到火車站用動物皮毛換取各種小商品。

草原的地勢不斷升高,現在我們已經來到了海拔幾千英尺的高度,然而這個攀爬的過程對於乘客而言幾乎是毫無感覺的。窗外的大地上覆蓋著寒霜與冰雪,而車廂裡卻始終跳躍著溫暖的爐火。看著窗外的景致,我們知道落基山脈就在眼前。

同一天晚上,我們來到了內布拉斯加和懷俄明交界的派恩布拉夫。一望無際的草原漸漸淡出視野,取而代之的是連綿起伏的層巒疊嶂。雖然現在列車行駛的海拔高度沒有什麼變化,但透過兩邊車窗就能看到白雪皚皚的山脈,形態各異的嶙峋怪石讓人想起了萊茵河兩岸的城堡遺跡。極目四望,到處都是一派荒無人煙、落寞岑寂的景象。車窗之外,我們又看到了羚羊和草原土撥鼠的身影。火車正駛向懷俄明州的夏延站,不過在到達之前,我們先穿過了長達一英里的防雪棚。那是一條蓋有頂棚的長廊,建造的目的是為了避免鐵道遭積雪掩埋。關於防雪棚的傳聞軼事我聽得可不算少,不過親眼見識過之後,我卻再次大失所望。沒錯,它們的長度倒是不同凡響,不過基本上都是由木板和椽子潦草搭建而成,頂棚上的漏洞多得像篩子一樣。總之,其簡陋程度就和多年前波蘭農民所建的棚屋相當。雖然這些建築對於防止積雪而言綽綽有餘,但硬要稱它們為世界第八大奇跡實在有點莫名其妙。

當火車鑽出了防雪棚,眼前頓時豁然開朗。黑山就巍然屹立在列車的右側,這是許多人途徑奧馬哈和蘇城後奔向的目的地。黑山有點像我們國家的塔特拉山35,它獨立於其他山脈,自成一體。挺立在茫茫雪原中,頭頂一方鉛灰色的天空,黑山如同夜色一般陰鬱、神秘、不祥。若不是山頂上永駐的那抹白雪,整座山早已湮沒在山間常見的幽藍霧霾中。而眼下,黑山則是一出由印第安人和白人共同領銜主演的恐怖片的背景36。

最後,我們來到了夏延。車站上的人群一個個口沸目赤,扼腕抵掌,狂熱亢奮之情溢於言表。他們爭先恐後地告訴我們就在前一天淘金者和蘇族人之間爆發了一場激戰,而前者在戰役中一敗塗地,其中八人被殺,另有十幾二十人受傷。不僅如此,淘金者的馬匹、武器和糧草被印第安人洗劫一空。看來,在補給從奧馬哈、蘇城千里迢迢抵達黑山之前,白人們不得不在飢餓困苦中艱難度日。雖然從夏延輸送糧草最為便捷,但因為道路已被掐斷,所以此法並不可行。

火車在夏延站停靠了一刻鐘。開頭幾分鐘我還全神貫注地聽著眾人討論昨日那場戰役,可不久,一頭巨大的灰熊屍體轉移了我的注意力。這個傢伙渾身上下佈滿了彈孔。就在火車靠站前,它冒冒失失地一徑闖到了車站附近,把當地居民嚇得不輕,於是前後左右同時舉起了無數的來復槍,倒霉的灰熊就這樣在亂槍之下死於非命。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巨大的怪獸,腦袋足有一英尺寬,身量奇高,一般人的頭頂只能夠到它的肩膀。據說在夏延周邊地區,這樣的大熊不計其數。

夏延位於落基山脈中部,海拔6041英尺,約與羅姆尼卡峰的高度相當。37因為地勢如此之高,經常遭遇大雪,故而鐵路上的防雪棚幾乎一眼望不到底。而像哈澤德、奧托、格拉尼特卡農和布福德這樣的小站所處的位置海拔更高。最後,我們到了謝爾曼,也是整條線路中地勢最高的地方,那裡的海拔已經超過了9000英尺。眼前只見荒山野嶺,杳無人跡。在一片狹小的不毛之地上只有一座壓滿積雪的孤零零的小屋。週遭空氣稀薄,寒氣逼人,雖然我們都身著皮毛外套,但依舊無法抵擋鑽心刺骨的寒冷。這裡一年四季都下著雪,遮天漫地的雪花在呼嘯的寒風中不停地旋轉、飛揚。大風剛剛吹走了岩石上的雪片,露出了光禿禿、黑漆漆的真面目,可不一會兒又重新被大雪遮住了面容。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人們如何能在這種只要待上片刻便會呼吸困難、耳鳴不斷、唇色發白的苦寒之地上落地生根的。

3月12日,火車開始沿著山脈的西側徐徐下行,地勢的下降過程也同樣非常緩慢,所以我們依舊行駛在數千英尺的高度。我們最後到了懷俄明州的西部邊境。當天中午,我們跨過了附近河流的起源地——格林河。鐵路兩邊林立著無數巨大的岩石,它們奇形怪狀,千姿百態,為沿途的風景平添了一番趣味。有些像直插雲霄的尖塔,有些又像四平八穩的金字塔,而遠處的一塊巨石似乎和一座城堡別無二致,一眼望去,你幾乎不敢相信這居然是大自然的傑作,因為塔樓、角樓以及環繞四周的牆壁它都一應俱全,怎麼看都應該是出自能工巧匠的精雕細琢。須臾,眼前的景致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變。岩石的個頭一下子變得袖珍起來,它們一顆顆親密無間地擠在一起,形成了一道又長又直的石牆。每一顆石頭都排列得嚴絲合縫,鱗次櫛比,整齊得就像是經過尺子圓規比劃丈量一樣。

最不同尋常的岩石造型出現在猶他州境內離厄科站不遠的地方。這裡被稱為地獄之門和地獄之路,幾座平行的天然巖壁形成了兩條幽深的關隘。這裡人跡罕至,鬼氣森森,就連魔鬼本人也找不出另一處更加適合他居住的地方了。

等火車跨過格林河的另一條支流,我們來到了猶他州的奧格登市。鹽湖和鹽湖城離奧格登市不遠,位於鐵路主幹道的支線上。摩門教的總部就設在鹽湖城內。然而,就在我們即將到達車站前的幾個小時,火車突然接到一份電報,說通往鹽湖城的道路遭遇大雪封路,所以火車可能要等到第二天才能進城。反正我早已決定要好好地逛逛鹽湖城,所以即便遲個一天半夜也無關緊要。可是糟糕的消息卻接二連三地傳了過來,據說一場史無前例的大雪在山區下得沒完沒了,接下去的幾天裡就連主幹道也可能無法通行了。沒辦法,我只好放棄這次參觀摩門教總部的大好機會,等到雪融路通後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舊金山。不過我已打定主意,在回程中我一定要去鹽湖城暢遊一番,哪怕逗留短短幾天也好。

不過事後看來,當時還不如在奧格登站下車。整整一天,火車走走停停,一步一歇,好不容易才挨到了下一站——托阿諾。要是往常,列車在這個破破爛爛的小站停靠三分鐘後就會立即啟程,繼續趕路,可就在托阿諾又傳來最新消息,說火車不能再繼續往前開,因為前方有一段長達好幾英里的鐵軌被大雪掩埋,厚厚的積雪已經有好幾碼深。

「那我們怎麼辦?」同車的旅客問。

「很簡單!我們折回奧格登,從那裡去鹽湖城。」

這可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於是我們跑去售票處詢問下一班開往奧格登的火車什麼時候發車。

「我們這兒沒有專門去奧格登的列車,只有從舊金山開往紐約的火車會打這經過。」售票員這樣告訴我們。

「舊金山的火車什麼時候到站?」

「那就要看鐵路什麼時候通車了。」

一聽這話,我們不免有些垂頭喪氣,這就意味著我們被困在了托阿諾,除了苦等老天開恩我們別無選擇。托阿諾站簡直就是個無聊透頂的地方,幾塊爛木板胡拼亂湊成五六座小棚屋,孤孤單單地杵在雪地裡。一想到五光十色的加利福尼亞州就在眼前,而我們卻不得不滯留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這不得把我們給憋屈瘋了呀!更糟糕的是,沒人能告訴我們這種苦哈哈的日子要熬多久。「也許一個禮拜」,「大概兩三天吧」,「沒準要等上十天半個月」——我們的詢問換來的就是這些五花八門、前後矛盾的回答。

我們聽說從舊金山方向開來了六輛機車,我們也親眼看到另外有四輛從奧格登方向駛來,它們經過托阿諾繼續艱難前行。這些火車頭後面都裝配著巨大結實的雪犁,它們的使命就是清除鐵軌上的積雪。但是顯而易見,剛被清理乾淨的鐵軌很快又會被大雪覆蓋。

為了打發無聊的時光,滯留的第一天我們練了四小時射擊。等到夜幕降臨,我們端著從托阿諾當地居民那裡借來的來復槍準備去附近的山中一試身手,據說那裡經常有熊出沒。那天深夜我們空手而歸,別說熊,就連熊的行蹤都沒發現。狩獵團隊的成員個個凍得發抖,累到虛脫,有好幾次我們腳底打滑,一頭栽進沒過脖子的雪堆裡。

第一天就這麼過去了。我們和臥鋪車廂裡的乘客相互熟稔起來,其中有幾個顯得非常與眾不同。當人們在一個車廂裡生活起居,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要想從頭到尾互不理睬倒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過車廂裡有幾位女士始終沒人搭理,要知道她們中年紀最輕的也已經超過四十歲了。

美國人已經開始為打持久戰做準備了,就好像我們會永遠留在這個破爛小站上似的。而所有跡象都在顯示這次滯留可能真會耗上些時日。就這樣,一天接著一天過去了,每個晚上臨睡前我們都會想:「也許明天醒來我們就已經在內華達州境內了。」可是每天早晨兩眼一睜開,我們都會無比鬱悶地發現火車依舊趴在托阿諾。

車廂裡的旅客很快就打成了一片。我們總是結伴去餐室用餐,夜裡一起窩在車廂裡品茶,然後我們一首接一首齊聲高唱美國的愛國歌曲,特別是那首《進軍佐治亞》基本上成了每晚的必唱曲目。一口氣唱到夜裡十一點,黑人侍從查爾斯就進來幫我們鋪床,然後我們便各自上床休息。

白天,我們也有保留節目。早上進行射擊比賽,獎品是女士頒發的一枚橙子。第二天,我就贏得了獎品。射擊比賽結束後,我們會繞著長長的列車散會兒步,接著就開始進行女子鐵軌行走錦標賽。哪位女士要是能在鐵軌上保持平衡的時間最長,行走的距離最遠,那麼她就能獲得由紳士獻上的獎品:一枚橙子。你們真該看看參賽的淑女們將裙子的下擺掖在腰間,暗自較勁的模樣,她們往往還沒走幾步就從鐵軌上跌了下來。

到了第四天的晚上,我們終於等來了好消息:火車將在當晚重新啟程。大家高興得不得了,於是在火車餐室裡舉辦了一次堪稱豪華的燒烤晚宴。那天夜裡,我們懷揣著美好的憧憬酣然入睡。等到次日清晨睜開眼睛,我們發現自己……仍然停在托阿諾。

這一次,我們都有些萎靡不振了,因為我們面臨著一個新的危機:托阿諾的食物供給馬上就會斷檔。目前尚有為數不少的餅乾、糖、咖啡、茶和加州蘋果,但是肉已經成為了稀缺物品。最讓人頭疼的是已經不可能從奧格登調運食品,因為通往奧格登的路線也已遭大雪封路。所幸的是就在當晚,車上又收到一封電報,據可靠消息稱搭載雪犁的機車已經掃清了道路,它們馬上就會抵達托阿諾。

這輩子我都忘不了機車到達時的情景。暮色籠罩大地,只有雪光沖淡了些許黑暗。突然,遠處傳來發動機的轟鳴聲,不消一會兒,它們便衝過了薄暮闖入我們的視野。事實上,來的是一長串機車。為首的機車裝載著巨大無比的雪犁,它通體雪白,蓋著厚厚的雪花,一看就是勞苦功高的大功臣。它們由遠及近,這一路上機車的鈴鐺聲、引擎的咆哮聲不絕於耳,煙囪裡不時地噴出一團團煙霧,其中夾雜著一叢叢四濺的火星。這些黑色的龐然大物像在為自己成功挺進站頭大聲慶賀著,各種各樣的喧囂嘈雜就是它們歷經一場苦戰,終於獲得階段性勝利時所迸發而出的歡呼。雖然所有的機車都已累得氣喘吁吁,但它們依然鬥志昂揚,從自身體內爆發出來的巨大力量讓它們心潮澎湃,陶醉不已。它們像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體,而歡呼的聲響更加深了這種錯覺。它們散發著無可比擬的能量,仰天噴發的濃煙很快融入夜色中。這組由機車組成的黑色列隊恍若晝伏夜出的巨型幽靈,它們就這樣與我們擦身而過,只留下機械部件的摩擦聲、發動機的轟鳴聲,還有叮呤噹啷的鈴聲在遠處隱約迴盪。

接著,車廂顫抖起來,車廂之間相互輕微碰撞,不一會兒,整輛車開始慢慢往前移動。一天一夜之後,我們來到了內華達州。

如果古斯塔夫·多雷生在美國,那麼他肯定會把我們現在經過的地方當做他描繪地獄的藍本。38滿地的黑色岩石像一座座寸草不生的山丘,再也沒有什麼比眼前的蕭索荒涼更教人心生愁悶、鬱鬱不樂了。我覺得這裡就是月球表面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死地,所有的一切都不帶一絲一毫的生氣。你看不到哪怕是一點點綠色的植被,也沒有一隻半個飛禽走獸經過的蹤跡。岩石就像墓碑,整個平原就是一座巨大的墳場。大地如同遭受了惡魔詛咒一般陷入了無盡的昏睡中。這種觸目皆是的倦怠感更加重了盤踞在你心頭的苦悶,很快,你也覺得自己將沉沉睡去。

甚至於這片土地上的許多地名都透著一股不祥的氣息。橫臥在列車右側的山脈叫戰之山。而整片平原在若干年前就成為了白人與印第安人交火的戰場,每一個角落都刻有一段悲傷慘痛的回憶。「這裡曾有一支拓荒者的車隊慘遭屠殺,」熟悉周邊情況的旅客會這樣告訴你。遠處的某處洞穴中曾有兩百多個印第安人在一場大火中死去。這又是什麼?一個圍著黑色柵欄的墓地,十字架上刻著「詹妮……」。

這個不幸的女孩到底是誰?數年前,那時鐵路還沒有修建,有一隊旅人的車隊被大雪圍困在此處。所有人都陷入絕望,婦孺罹患斑疹傷寒,飢餓威脅著所有人的生命。只有詹妮不曾放棄,她在帳篷間來回奔忙,照顧安慰著虛弱的病人。夜裡,她小心看管著篝火,白天她在雪地中挖掘苔蘚,煮熟了給大夥兒果腹。她就像是旅隊的守護天使一樣悉心照料著每個旅人。然而,日夜操勞的她終於不堪重負病倒了,沒過多久便撒手人寰。就在詹妮去世的同一天,另一支旅隊途經此處,在他們的幫助下旅人們逐漸康復了。感念不已的人們為這個善良的女孩修建了墳塚,在墳頭立起了十字架。今天,這座十字架邊上開通了鐵路,透過車窗就能看到上面的銘文。這天中午我們的列車經過了詹妮的墓地,我們也因此知道了關於她的故事。

我們在晚上抵達內華達州西部邊境的大鹽湖。因為靠近湖岸的土地中含有大量的鹽鹼,幾乎沒有植物能在那裡存活生長。當地的景致和我們先前沿途所看到的幾乎沒什麼兩樣,眼前半明半晦的湖面如同一潭死水,沒有波瀾,不見漣漪,也像是受到詛咒陷入沉睡中一樣。這裡的冬天同樣漫長寒冷。平原上還殘留著一大片去冬落下的積雪,遠處的群山之巔佩戴著雪白的冠冕。狂野的寒風銳不可當,它肆無忌憚地衝進車廂,在有限的空間裡橫衝直撞,油燈的火焰飄忽不定,強大的氣流已把它折磨得氣若游絲,命懸一線。我走到車廂門口站了一會兒,到底還是敵不過凌厲的風刀霜劍,於是很快便帶著一身透骨的寒氣鎩羽而歸。如果加利福尼亞州和內華達一般苦寒,我問自己為什麼還要這般披星戴月,日月兼程?難道就是為了一邊被凍得呲牙咧嘴一邊等著夢想幻滅嗎?

這個念頭久久揮之不去,於是我只好帶著肉身和精神的雙重負累跌入夢鄉。我夢見自己依舊被困在托阿諾,驚醒之後便再也無法在漫漫長夜中安然入睡。當第一縷陽光透過綠色的窗簾,我穿上衣服走到車廂的前方。

那一刻,我有點恍惚自己是不是身處在夢境之中。內華達州境內如同但丁筆下地獄般的場景,連同寒冬以及把人吹得半死不活的狂風居然都……消失不見了。現在,我正置身於群山環抱、美麗芬芳的松樹林中,周圍處處洋溢著歡悅的景象,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在玫瑰色的陽光下綻放著可愛的笑臉。和煦的春風輕柔地吹拂著臉龐,頭頂上的天空藍得耀眼,山間小溪潺潺,林中鳥兒歌唱。列車兩旁的紅土懸崖上開滿了馥郁的鮮花,花瓣上還沾著晶瑩的露水,在陽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輝。總之,春天帶著一股喚醒大地的活潑勁兒在每一個角落都留下了她輕歌曼舞的倩影。終於,我們來到了加利福尼亞州。

火車順著內華達山脈陡峭的斜坡朝山下一路疾駛,很快,所有醒著的人們都擁到了連接車廂的露天台板上,每個人的臉上都綻放著燦爛的笑容。人與自然兩兩相望,彼此之間盡展歡顏。沿途的風光越來越讓人心醉。絢爛多彩的世界幾乎撲面而來,我的眼前從未同時出現過如此繽紛瑰麗的色彩,而各種顏色搭配在一起又是如此賞心悅目,相得益彰。湛藍的天空,墨綠的森林,青翠的山谷,赭紅的崖壁,在金色陽光的照耀下,所有的顏色融合成了一束閃亮躍動的彩虹。在險峻的峽谷深處,你能聽到汩汩的山泉正在歡騰奔流,淘洗金子用的木質流槽在樹林裡足足綿延了一英里長,成群的華人拖著又黑又長的辮子正舉著鐵鏟把混有金子的沙土裝進流槽。藏身於山谷樹林的白色農舍在綠蔭中若隱若現。幾頭牛羊在山坡上四處遊蕩,悠然自得地在花叢中享用著豐足的青草,遠遠望去,就好像一幅山水畫那般寫意、酣暢。偶爾,你會看到有人策馬揚鞭而來,他坐在高高的馬鞍上,鞍橋上掛著套索,一晃眼工夫,他又沿著曲折的林間小徑消失在樹林深處了。

隨著地勢不斷下降,火車所經之處的鄉村景色也變得越發迷人,而獨特的熱帶風光也逐漸地掀開了朦朧的面紗。鐵道附近的幾棟小屋前,成片的仙人掌和樹木已經開滿了花朵,各種不知其名的籐蔓植物與鐵軌糾纏不清,有些索性攀上了流槽,以至於後者完全被覆蓋在了大片的綠色底下。終於,群山淡出了視野,眼前出現了一片長滿參天橡樹的草場。有些草地被水塘淹沒,而有些地方卻被瘋長的罌粟花佔領,讓你幾乎看不到底下的青草地。水面上游弋著野鴨、短頸水鴨和鷿?。我還親眼看到當火車呼嘯而至時,田野裡的一群小兔子被驚得四處逃散,有幾隻躲進了草叢中,可是高高支稜著的耳朵和長長的觸鬚卻暴露了它們的藏身之處。色彩斑斕的小鳥在林間輕盈地跳躍、舞蹈,它們抖落的歡歌笑語在風中久久不散。

上午十一時我們來到了加利福尼亞州州府薩克拉門托。站台上等候著大批的人群,他們都爭先恐後地想看一看剛從冰天雪地中逃出生天的火車究竟長成什麼樣。那裡還蜂擁著許多鼻樑扁平的華人,他們腦袋後面垂著一根紮著黑色綢帶的辮子,長得幾乎拖到了地上。我走出車廂,好奇地打量他們。見我一臉詫異的表情他們都笑了起來,彷彿由此認定了我是一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外國鄉巴佬。在站頭停了十五分鐘後,我們再度啟程。

火車沿著富含金沙的薩克拉門托河岸行駛了幾分鐘。薩克拉門托河與奔瀉而下的山泉會合後朝著河岸和離岸不遠的小屋兇猛地拋甩著紅色的浪頭。可不一會兒,河流便消失了。沿途的鄉村中人煙漸織,每隔一會兒就能看見一座農舍,農田也越來越密集。要不是因為炙熱的陽光和滿眼的熱帶植物,你幾乎會以為火車正行駛在薩克森或比利時的鄉間。

幾個小時之後,我終於看到了地平線上翻滾著的碧藍的海浪。我原本以為那一定就是太平洋,但其實那只是舊金山和城郊奧克蘭所在的海灣。火車並沒有在奧克蘭停靠,反而一鼓作氣越開越快。你們肯定能想像當我看到火車兩邊海潮翻湧、野鴨游弋、海鷗飛翔時有多麼驚訝。雖然列車看似在大海上行駛,可實際上我們正在長達兩英里的木質架橋上急速飛奔,站在露天台板上我甚至一眼望不到架橋的盡頭。我必須承認這種旅行方式實在太過美國化,特別是當我不知道我們還要這樣繼續往前跑多久。架橋的終端其實設在海灣的中央,在那裡火車停了下來,而我們的旅程也就此到達了終點。下車後,我們得登上渡船才能穿過另一半的海灣,而位於對面海岸的舊金山已透過海面的薄霧隱隱地露出了它曼妙的身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