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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民主

在這封信中,我將進一步探討美國社會和歐洲社會的不同之處。這些本質上的不同無異於天壤之別,以至於剛到美國的歐洲人對於這裡的社會結構和風俗習慣感到難以理解,無所適從。首先,讓我們先來比較一下美國人和歐洲人關於民主的定義有何不同,事實上,兩者之間的差距就像實踐和理論之間相隔的距離一樣遙遠。在歐洲,如果一個國家的人民擁有平等選舉權,所得收入按一定比例繳稅,那麼這就算是一個民主國家。根據這條定義,歐洲大部分國家,特別是西歐諸國都毋庸置疑地歸入了民主制國家的範疇。但是,美國的民主制與歐洲的民主制之間的差異並非只存在於制度本身。為了能更好地說明兩者的區別,我先要聲明一點,那就是一個民主的政府絕不等同於一個民主的社會,比如你會發現前者在歐洲比比皆是,但是後者卻從未在那片大陸上真正出現過。

我想沒有人會否認自大革命後法國政府已然披上了民主的外衣。但與此同時,應該也不會有人反對,雖然每一座教堂裡都鐫刻著「自由、平等、友愛」的字樣,但在社會層面上,所謂的平等從來都只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神話。醫生、商人、公務員、普通勞動者、農夫、士兵、教師和銀行家,他們之間的社會平等究竟體現在哪裡?在這個問題上,法國就像歐洲任何一個國家一樣,在一個社會中同時並存著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它們彼此隔絕,就如同存在於印度的等級制度一般森嚴,相互之間存在著難以逾越的壁壘。一邊是目不識丁、穿著襯衫和無袖外套的老百姓,另一邊卻是富有學養、態度傲慢的貴族群體。難道事實不是這樣嗎?難道後者從來不曾認為較之前者,自己要高人一等嗎?這些都是無須辯駁的事實。由於歷史原因以及經濟發展的需要,這種情況愈演愈烈,同時,它又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而且它準確地反映了當今社會中不同階級之間的差異。

在美國,情況截然相反。這裡的民主不止高懸於政治層面,而且已經「下凡」至社會生活。換而言之,它不再只是一種抽像的制度或是一條空泛的理論,而是已經切實體現在了具體的日常人際交往中。在這裡,上文中所羅列的各行各業的人們享有真正意義上的平等。他們生活在同一個世界中,彼此為友,平起平坐。他們可以成為某個俱樂部的會員,可以在一張餐桌上吃飯。簡而言之,他們沒有對號入座地站在社會階梯的不同橫檔上,因為在美國,壓根就沒有那把梯子。所有人都處於同一社會階層,沒有誰爬到某人的頭頂上居高臨下,作威作福。這裡既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什麼普通階級和特權階級。接下來,請允許我直言不諱地向各位揭示原因何在。

社會民主中最重要的原則之一就是尊重勞動。如果在一個國家勞動不存在貴賤之分,那麼就沒有理由將從事不同工作的勞動者區分為不同的社會階級。我們歐洲人不可能像美國人一樣對任何一種勞動都表現出哪怕是一星半點的尊重。在這一方面,美國人的進步思想已經遠遠超越了歐洲任何一個社會。我們捫心自問,在所有關於勞動無貴賤的理論中究竟有多少是毫無實踐意義的空洞口號。在波蘭,一個原先隸屬於上層社會的紳士如果受環境所迫不得不通過從事體力勞動來養家餬口,那麼不僅他自己會覺得羞愧難當,社會輿論也會讓他抬不起頭來,而這和我們宣揚鼓吹的那一套根本就是南轅北轍。事實上,他會因此喪失原有的社會地位,和原先擁有的財富、身份一刀兩斷,被迫淪為所謂的下等階層。然而這種情況不可能在美國發生,因為歐洲人所定義的社會階級在這裡並不存在。美國只有各種各樣的「行業」,一個從事制鞋的工匠和一個從事法律業務的律師都同樣受人尊敬,原因就在於輿論對於這兩個職業是一視同仁的。如果歐洲人能學會尊重勞動,那麼這將比通過制度變革從而實現政治民主與社會民主更加行之有效。

這種獨一無二的對於勞動的敬仰就是消除一個社會中存在兩個世界這一現象的關鍵所在。雖然一開始你會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但只要你明白這一點,你就掌握了開啟理解美國民主精髓大門的那把鑰匙。美國國土之所以會產生「勞動最光榮」這樣的先進觀念可以從歷史和經濟兩個角度加以解釋。從歷史上看,美國社會原本就是由貧苦大眾一手創建起來的,他們大都是依靠從事體力勞動或一門手藝賴以生存的底層移民,他們往往會通過判斷一個人的工作態度從而評定他的存在價值。掌握嫻熟的工作技能或擁有一技之長在美國大眾眼裡無疑就等同於具備了一個人要安身立命所必須具有的最佳工具和最好保障。

經濟原因同樣不言而喻。美國疆土遼闊,人口相對而言比較稀少,由於稀缺的勞動力無法滿足大量的需求,由此就產生了分門別類的各種工種。基於這些因素,勞動本身和勞動階級就獲得了在其他國家難以獲得的認可與重視。如果用經濟學術語加以解釋,那就是勞動力供不應求,而需求與供應之間的比例甚至已超過了10:1。其直接結果就是人們不僅從物質角度,而且從道德角度也越來越重視勞動。在美國大部分州內,勞動力供求比例嚴重失調的現象持續存在,因此對於勞動的重視也得以延續。有了公眾輿論的支持再加上教育上的強化,尊重勞動得以成為美國人身上重要的國民特性。

此外,由於地方政府能迅速將社會生活中的約定俗成變成明文規定,進而體現在政治體制中,那麼建立一套表裡如一、遵從重視勞動這一社會習俗的民主制度就不再只是空中樓閣、沙中建塔。這一點在公立學校的教育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儘管在歐洲,提倡重視下層階級教育的呼聲從未停息,然而政府重點關注的向來都只是高等教育而非基礎教育設施的建設。無須贅言,這些高等學府對於普通大眾而言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因為歐洲公共教育的對象並非全體國民,接受教育是上層階級才能享有的特權。當民眾的智力發展出現了差異,那麼要實現社會平等無疑就成了一紙空談。

而美國的教育制度與歐洲卻有著本質上的不同。相較於藝術與科學,學校更加重視通識教育。當然,這裡也設有高等教育機構,但整個社會更加關注面向全民的初級學校的建設與發展。基於這個原因,美國的藝術與科學的發展水平無法與歐洲相抗衡,但毫無疑問其通識教育的推廣做得比歐洲更為成功。同時,在美國,每一個個體都無一例外地享有接受教育的機會。還有一點需要補充,那就是基礎教育的學科範圍比歐洲更加廣泛。初級學校不僅教授閱讀與書寫,除此之外,每一個美國人還要掌握一定程度的數學、地理、自然科學和公民學。當他離開學校後,他還能在社會實踐和讀報過程中繼續學習新的知識。誰是投票人,誰是某個黨派的成員,誰的利益與某個黨派的命運息息相關,只要通過從報紙媒體瞭解政治動向或直接參與政治活動,美國公民不僅能掌握這方面的信息,樹立自己的政見,而且還能對自己身處的社會環境有一個更為全面的認識與瞭解。故而,如果你想在美國找到一個和歐洲「老百姓」——一個波蘭或法國農夫一樣目不識丁的文盲,那麼也許你只有在剛剛被解放的黑人當中才能搜尋到你想找的對象。在這裡,你可以和任何一個農夫、工匠、馬車伕、水手談論各種政治體制、外交政策、外國紙幣和硬幣(這是當下的熱門話題),總之,除了文學和藝術之外的所有話題他都能和你聊得頭頭是道。課堂與報紙是他獲取上述知識的最佳場所和手段。作為一個選舉投票人,他必須對方方面面都有所涉獵。他已經在成百上千場共和黨或民主黨的政治演說中全方位地瞭解到所有的相關信息,他的腦袋裡早已塞滿了包羅萬象的話題。雖然他的看法見地不見得有多麼高明,甚至有時候他的言辭會一不小心出賣自己不知天高地厚的淺薄魯莽,然而,你永遠不會覺得他們是一群蒙昧無知的山野村夫。我並非誇大其詞。美國的普通民眾不是什麼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博學之人,但在實踐經驗這片沃土的滋養下,美國人民天生的慧根得以茁壯成長,他們的聰明才智得以開花結果。在歐洲,個體之間的才智水平可謂天差地別,然而在美國這一現象卻無處可尋。

總而言之,美國通識教育的開展較歐洲更為普遍,其推廣力度也更為均衡。國民整體智力水平的發展步伐也更為協調一致,而民眾之間的相互理解也因此更容易實現。在這種大環境下,人們就不可能對不同的職業和技能產生孰優孰劣的偏見。打個比方,儘管醫生具有鞋匠所不具備的專業知識,但對於制鞋他卻一竅不通。無論醫生還是鞋匠,他們都是心智成熟的個體,他們所專屬的領域僅僅是兩個不同的「行當」,這對於他們之間的交往以及各自的社會關係不存在任何影響。而這也就是美國社會實現人人平等的第二個重要原因。

現在讓我們進而探討第三個關鍵因素。在歐洲,上層社會與下層階級之間的區別不僅在於前者希望從事更加高端的腦力工作,擁有更多的財富,接受更好的教育,而且在言行舉止上也力求彰顯高人一等的身份地位。然而一個人舉手投足間所展現的教養與風範並非是個體與生俱來的,而是來源於他人的教導和環境的影響。事實上,得體的舉止只有在精耕細作的土壤中才能生根發芽。優雅如同一棵需要精心培育的植株。有時候揮灑自如、口吻生花與粗淺愚魯、譁眾取寵之間僅隔著一層窗戶紙,如果沒有長期的耳濡目染、熏陶教化,一個人是很難區分兩者之間微妙差別的。在通文達理、矩步方行的歐洲上流社會,社交禮儀已經進化到了一個美國人難以想像的高度。因此初初踏上這片國土的歐洲人往往會把美國人特有的習慣——咀嚼煙葉、將腿蹺到窗台上——視為一種缺乏教養的表現。

要論社交場合的禮儀規範,歐洲確實走在了美國前面,然而在那片舊大陸,上流社會的禮儀教化與下層社會之間卻存在著巨大的鴻溝!要是讓一個衣冠楚楚的紳士和一個一窮二白的農民站在一塊兒,你甚至會以為眼前兩個人分別來自不同的星球。如果我們將歐洲底層民眾的行為舉止作為標桿,那麼美國人的整體水平就將歐洲人遠遠拋在了身後。綜合考慮各種因素,如果比較歐洲和美國的教育水平,毫無疑問我們可以得出相同的結論。在歐洲,不同階級的禮儀教化發展得極不平衡,在某個階層也許進展神速,而在其他階層則可能毫無建樹。正如歐洲的歷史、社會、政治、人文因素造成了這種階級差異,在美國,情況卻剛好相反。雖然美國老百姓的言談舉止不及歐洲上層社會那般優容典雅,但也不會像其下層階級那樣混沌茫昧。這也就是美國社會實現相對平等的第三個要素。

只有明白了以上三個原因,即(1)尊重勞動,(2)有教無類,(3)行為舉止無天淵之別,那麼你才能洞悉美國民主的內涵,才能更深入地瞭解美國民眾的生活狀態。我記得在幾個月前,我們曾經雇了一位馬車伕駕車帶我們去一位富有的牧場主家做客。當我們到達目的地後,馬車伕非但沒有留在車上,反而跟著我們一同走進主人家的客廳。他坐在沙發上,和主人的女兒談笑風生。在我們這些食古不化的歐洲人看來這簡直就是驚世駭俗的行為,加上當時我不諳英語,無從知曉他們談論的內容,所以我更是驚訝得坐立難安。然而,這一切對那位牧場主而言卻像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了。在紳士的眼中,馬車伕是一個豢養馬匹供人使用、勤勉踏實的勞動者,他和美國社會中從事其他行業的公民沒有什麼兩樣。時至今日,我對這樣的事情已經見怪不怪了,而且我非常肯定,即便美國闊佬在舉手投足間不如歐洲有產階級那般典則俊雅,但美國馬車伕所享有的社會地位卻十倍於他在歐洲的同行們。

許多讓初來乍到的歐洲人目瞪口呆的日常瑣事其實都能歸結到社會關係相對平等這一點上。這裡的僕役和主人在同一張餐桌上用餐,因為他們的僱主並不屬於另一個與他們涇渭分明的階級。穿著考究入時的農場主女兒在鄉村舞會上既可以和紳士們翩翩起舞,也同樣可以成為農場幫工們的舞伴,原因就在於無論雇工還是紳士都和她們一樣是彼此平等的人。列車上的檢票員可以和雍容華貴的女乘客說說笑笑;餐廳的侍從可以和顧客們談天說地。總之,在美國幾乎看不到階級差異,所有的公民都隸屬於一個團體,都來自一個人口眾多、和睦友善的大家庭。而這一切會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美國人在任何事情上的想法與做法都勢必和歐洲人背道而馳。

正如上文中所提及的那樣,正是因為人人尊重勞動,所以不管一個人從事何種職業,他都不會覺得自己的工作會傷及自尊或有損他的個人形象和社會地位。許多高層公務人員都同時涉足工商業或手工業,當然,前提是在時間允許的情況下。當他們離開公職後,便轉而從事其他行業,而曾經是政府官員的事實絲毫不會令他們在第二份工作中感到絲毫尷尬。我認識一名前陸軍准將,這位曾經的戰時佐治亞州軍事長官如今卻當起了一家沙龍的老闆,每天都要親力親為地為客人們端上啤酒和威士忌。39當然,這要是擱在歐洲簡直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而讓美國人感到驚訝的卻是為什麼歐洲人會對如此稀鬆平常的事感到大驚小怪。像這樣勇於開創事業第二春的將軍、官員不勝枚舉,尤其因為在美國,公務人員的任期只有短短幾年,於是在各行各業中永遠活躍著一大批退下來的前任官員。

我之所以舉這個例子,是因為我想告訴我的讀者,人們願意嘗試從事各種行業的意願在很大程度上使美國人在公共場合以及個人生活中所享有的平等得以一直延續保持下去。的確如此,誰會看低一個昨天還是長官或議員的酒館老闆、雜貨店店主或是憑手藝吃飯的工匠呢?說不定第二天醒來,他的黨派又獲得了多數席位,接管了政府,重新與其他黨派分庭抗禮,或是獨攬大權一枝獨秀。於是,無論在什麼地方,在何種情形下,對於勞動的尊重孕育了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而社會平等與才智上的不分伯仲進而根除了階級差異。簡而言之,在談及美國和其民主制度時,我覺得我們可以用拉丁諺語「深淵之下還是深淵」的翻版「平等之後還是平等」40來加以概括。

有鑒於此,如果有人問我哪個地方的文明更勝一籌,那麼我將毫不猶豫地將美國選為優勝一方。在歐洲,文明只是某些階級,甚至只是某一個階級的專寵,而這個階級永遠高高在上,貪得無厭地將一切收歸囊中,世上所有的東西只歸它所有,只供它享用,科學新知如此,詩歌、藝術以及所有其他形式的智慧結晶同樣如此。總之,凡是使生活變得美好而高尚的事物,凡是代表著人類的審美情操、閃爍著智慧火花的事物,都只能在這個特權階級中尋得芳蹤,同時它們也能在隸屬於這個階級的成員面前大放異彩。而被這個階級排除在外的人們卻對此一無所知,更遑論能在這些領域中大有作為了。凡是有閒情逸致賦詩撰文的,端坐在高堂上斷人生死的,雄踞講壇高談闊論的,翻雲覆雨左右輿論的,財大氣粗出版報刊的,還有在畫廊、圖書館、劇院裡摩肩接踵的,都是所謂的上層人士。總而言之,構建整個文明體系的只有這樣一個階級,而在其之外的則是無數懵懂茫然的勞苦大眾,他們活在世上彷彿僅僅是為了證明其肉身確實存在,然而其精神世界卻始終一片荒蕪,粗野魯鈍和愚昧無知是終其一生無法去除的標籤。

如果歐洲社會的上流階層占總人口的一半,或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甚至是十分之一,那麼你至少可以安慰自己,享有特權的人數也不算太少。可是我們都知道這並非事實。誠然,要精確地判斷一個人究竟屬於哪個階級並非易事,但根據人們的收入情況我們可以將他們分門別類,從而獲得一個關於特權階級成員人數的大概數據。這樣的歸類有根有據,因為很顯然,只有那些坐擁財富的人才能毫無後顧之憂地一心向學,陶冶情操。眼下,我手頭上正好有一本非常有意思的書,它記載了關於1851年普魯士政府開始推行所得稅政策的官方報告。據該報告稱,在調查統計的1700萬人口中,僅有44408人的年收入超過1000泰勒。41為了方便統計,我們姑且把這個數字折算成5萬,不知讀者是否明白這個數字所折射的深意呢?它意味著被普魯士視為整個民族驕傲的文明精華所在——科學、文學、美術、真知灼見、高貴舉止,其實在1851年,在全國約6800萬人口中,只屬於寥寥20萬普魯士人。而現在恐怕連這個數字都達不到了,因為雖然總人口在增加,但富有家庭的人數卻呈江河日下之勢。故而,即便普魯士的初級教育水平已取得大幅提升,但剩下絕大多數的平民百姓和特權階級以及其所霸佔的文明世界之間始終橫亙著一道無法跨越的天塹。

而在美國民主社會中,情況卻截然相反。課堂裡傳授的知識不如歐洲那麼高深玄奧,家庭成員間言傳身教的行為舉止也不及舊大陸那般高貴優雅,然後他們所推行的範圍無疑卻更為廣泛,推行的效果也更加深入人心。這便是美國民主的精粹所在。現在,我想進而發表以下觀點:如果文明教化不能給人們帶來幸福,那麼文明就該遭到唾棄,人類就該回歸鴻蒙之初的原始狀態,但如果像絕大多數人所認為的那樣,文明能激發幸福感,那麼我們就必須承認,在美國這種能給人們帶來幸福的機會要遠遠大於歐洲的任何一片國土。美國所遵循的民主路線與我們奮鬥多年、苦苦尋覓的理想化社會最為接近。

關於美國民主的話題就到此為止。其實我已經說得太多,因為寫這封信的初衷並非要開展一次能夠最終蓋棺定論的社會調查。不過,從以上描述中讀者應該能對美國的民主制以及其得以發展的社會背景多少有了一些瞭解。

現在,我們要簡單地談一談美國的道德觀。在之前的書信中我已經提及美國社會的大部分貪污腐敗都集中在政府內部。我也向各位解釋過這種瀆職行為之所以蔚然成風,究其原因是因為政客的政治生命取決於其所屬政黨佔多數席位的時間長短,一旦執政黨的交椅換了主人,那麼職能部門的各級官員也自然跟著改頭換面。於是,當失意的明日黃花捲鋪蓋走人,他便失去了賴以養家餬口的經濟來源,而在之後的數年內,他將揮別仕途,無緣再度踏入政壇。於是,他只有一條出路:偷竊,在職期間肆無忌憚、不擇手段地竊取一切。導致腐敗的罪魁禍首便是政府的制度與機制。也正是因為上述原因,濫用職權以謀取私利並不能說明整個國家的道德體系出現了問題,尤其與歐洲某些政體相比,美國官員無論就人數還是職權都不過是小巫見大巫而已。

為了評估美國的整體道德水平,我們必須另覓標準。社會學中有這樣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教育的普及程度與一個國家的全民道德水平成正相關。若有人對此質疑,那他可以隨機選擇某個社會,翻查一下那裡的犯罪記錄,看看罪犯中有多少是盲流白丁,有多少能讀會寫,又有多少受過良好教育。因為通識教育在美國推行甚廣,故而民眾的道德水平已經達到了相當的高度。我這裡所指的不包括港口城市,那裡擠滿了被貧窮逼得喘不過氣來的新移民,走投無路的他們只好鋌而走險走上了犯罪道路,於是街頭巷尾開滿了罪惡之花。顯然,美國社會不應為這些犯罪事實負責。同時,我也將那些窮鄉僻壤、野外邊陲排除在外,那裡沒有城鎮,沒有機構制度,也沒有任何條例法規,在一個社會的構建中,這些地方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即便有人在那些蠻荒原始的地帶居住,那他也絕對不是秩序社會中的一員,而是靠著一桿槍浪跡天涯的獨行客。他自由自在,放浪不羈,絕不會因為要顧及社會秩序與道德公益而約束自己的行為和感情。經久不息的爭鬥衝突,週而復始的涉險、攻擊和復仇,以及無比惡劣的生存環境都讓他變得越發暴烈、越發危險。可是除此之外,他沒有第二條路可走。回想一下我們的哥薩克人,他們生活在韃靼人的疆域邊界和日常必經之地,在他們身上我們能看到美國邊疆獨行俠的影子。雖然勇敢的哥薩克人性格中不乏仁慈寬厚的一面,但是他們天生驍勇善戰,嗜血如命,他們冷酷而狂暴,熱衷冒險,絕不放過一切體驗驚險刺激的機會。你在美國也能看到類似的情形,而且就其程度而言有過之而無不及。在邊遠地區漂泊流浪的人們原本就是不容於社會、被法制秩序過濾掉的殘渣。他們要麼就是不能聽命於法律的管束,要麼就是被迫亡命天涯,只有在渺無人煙的地方才能抬起頭來重新做人,因為除了頭上那片佈滿星辰的蒼穹,再也沒有高高在上的眼睛恣意地鄙視他們。他們形成的並非一個社會,而是一個集合而成的發酵體,彼此發洩著在正常社會中難以發洩的一切。

我們都不止一次地在歷史書中讀到過強取豪奪是原始社會中最基本的生存法則。李維烏斯42在其關於羅馬起源的著作中曾經指出,羅馬最初的居民就是「一群掠奪、驅逐本氏族成員的羊倌和牧人」。43無獨有偶,德國人和高盧人的祖先同樣是一小群靠搶劫發家的悍匪,而諾曼人也不例外。因此,美國邊疆的居民們,那些「平原騎士」,那些「西部牛仔」,同樣也是一個社會起源的根基群體。當邊遠地帶的原始部落被連根剷除,當野蠻無知被掃蕩乾淨,當那裡人煙稠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日益緊密、複雜,法律與秩序便應運而生。起初,這裡的社會秩序完全依靠由治安維持會成員自發組成的恐怖法庭和制定的私刑來加以維繫。不過,當人口逐漸增長,這樣的法庭和私刑變得不再合法,人們衝動易怒的情緒像是暴風雨過後的大海一般變得風平浪靜,人們的生活變得有法可依,井然有序,社會環境更加順應更高層次的文明發展需要。原先那些狂風驟雨、鐵馬金戈的時代只能從某些類似「血腥的阿肯色州」的地名中,或者從老一輩拓荒者們的爐邊故事裡尋得一點蛛絲馬跡。當然我們還不能忘了那些聳人聽聞的傳奇小說,作者動用了洋洋灑灑幾百頁的篇幅描述了這樣一個故事:為了爭奪一個美麗的少女,印第安人和白人之間展開了一場殊死搏鬥,雖然少女被印第安人長期囚禁,不過好在最後為自己心目中的英雄保住了貞潔。

美國大部分州都經歷過這樣的歷史開篇,而這一現象具有非同尋常的啟迪性,因為歐洲諸國在創建秩序性社會的過程中也曾走過一段相同的歷程,只是在歐洲,這條路他們走了長達數千年之久。而現在,我們的眼前正徐徐展開一幅社會發展的壯麗畫卷。這幅畫卷是激動人心、催人奮進的,因為它讓我們看到了人類的自我突破與進步,這種謀求突破與進步的強烈意願植根於人類的天性中,它是一種無堅不摧的內在力量,能夠支撐著人類勇往直前,不斷克服和消弭橫亙在前進道路上的所有障礙,建立一個人人奉公守法、按勞所得、安定團結的社會體系。所有曾一度大行其道的違法行為和依仗體力蠻勁勝之不武的行徑都將永久地退出歷史舞台,成為政治與社會發展過程初始階段為了暫時順應優勝劣汰的自然法則而曇花一現的過去。

言歸正傳,當提及公共道德時,我們不應該把美國那些尚未建立管理制度的偏遠地區考慮在內,因為這樣做有欠公允。在此我所涉及的只限於那些各項規章制度已臻完善、社會秩序已趨井然的諸州,而若以這些州為觀察對象的話,我敢說世上再也不會有哪個國家的民眾能夠像美國人這般遵紀守法,也不可能有任何地方的治安情況能優於這片國土。在歐洲,我曾聽說過許多關於美國社會如何動盪混亂的謠言,一開始我對此深信不疑,所以等到了美國後只要出門上街,我就會在腰際別上一把左輪手槍,在口袋裡揣上一個指節銅套,並在手杖的機關裡藏上一把匕首以求自保。我從頭武裝到腳,看上去簡直就和歌劇裡的土匪強盜沒啥兩樣,他們有什麼行頭,在我身上一件不落。在熟知美國國情的人眼中我的舉動自然成了笑柄,他們揶揄,難不成去赴美人之約我也要這般戰戰兢兢,手指頭一直扣著扳機?如今,我在美國已待了六個多月,這半年多的時間裡,我造訪了各種各樣的地方,也和各種各樣的人打過交道。我曾在遠離居民區二十多里外偏僻寂然的農場裡,還有牧人、漁夫們的小木屋中安然入睡。在這裡,我從來不曾和任何人起過爭執,而我也從來未曾感覺到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或自己的錢包遭賊人覬覦,至少美國人從來沒有帶給我些微的不安全感。

而生活在加利福尼亞州南部的墨西哥人和半開化的印第安人就不太好說了,他們好像隨時都會從暗處竄出來,勒住你的脖子,而後搶走你的財物。不過在美國境內,這種事情發生的幾率非常小,因為不僅維護治安的警察會及時制止這些犯罪行為,而且所有樂於伸張正義的公民都會跳出來見義勇為。在美國,你很少聽說有搶劫案件發生或有犯罪團伙存在。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一般都在較為荒涼的州界上作案,而在條例法規完備的州境內,治安狀況是有充分保障的。相反,只要你隨手翻翻我國的《華沙通訊》,你就會發現這座城市裡幾乎每天都在發生入室搶劫,觸目驚心的案件報道比比皆是。而在巴黎、柏林以及其他更為重要的歐洲大城市裡,治安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但是,美國的犯罪率相較之下卻要低許多,正因如此,一旦有案件發生,那就會被當成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各大日報會連篇累牘地報道此事,週刊上鋪天蓋地都是相關的新聞圖片,所有的報道都眾口一詞,毫不留情地指謫警察與政府的無能與不作為,甚至連總統都難以逃脫這場聲勢浩大的口水仗。既然是一國之首,那麼從道理上來說大小事務他都得負責,無論哪裡出了問題,追根溯源還是因為他管理無方,誠如老話所說的那樣,「誰是罪魁禍首,誰就活該挨揍。」

如果你向我們鄉下的農夫打聽村莊裡情形如何,你百分之百會聽到許許多多雞鳴狗盜的故事,有偷糧食的,有乘著夜深人靜悄悄去草場和苜蓿地裡放牧的,有拆人籬笆偷人家畜的,有砍樹的,還有人在夜裡翻進果園,把所有果實摘光擇盡的。而在美國,私人財產的地位至高無上。比如在加利福尼亞,因為氣候炎熱,農夫們從不給自己的馬棚、羊圈、牛欄、雞場、鴨塘關門上鎖。果園外沿從來不設尖樁籬柵,村莊裡也幾乎看不到糧庫穀倉。可是,我也不曾聽誰抱怨說家裡進了賊、遭了竊。在這裡,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就算有誰把自家財物掉在了大馬路上,也不會有人去碰它一小指頭。

這樣高的道德水準在美國隨處可見,它絕非上層社會專有的特質。惠及全民的民主化通識教育激發了所有人內心的真與善,培育出了高標準的道德觀。雖然在誠實品格的養成中教育功不可沒,然而還有一個重要因素不容忽略,那就是全境內繁榮昌盛的經濟狀況。

請允許我再次重申,我這裡所指的不是那些擠滿窮困移民的港口城市,而是針對整個國家而言。只需列出一個事實就能說明美國人比歐洲任何一個地方的國民都要富有的原因,那就是每一個美國人所能擁有的土地面積比歐洲人要大上至少一百倍,而且每人還可以幾乎無償地獲得160英畝的土地,唯一的條件就是他能夠在十年內為每英畝土地交上1.5美元44。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地廣人稀帶來的結果就是昂貴的勞動力和低廉的生活開銷。因此,貧窮一詞在歐美兩地所指的含義並不相同。在歐洲,貧窮等同於飢餓;而在美國,貧窮另有所指。舉個例子,比如在阿納海姆,我曾聽人說布朗、哈里森或唐窮得不得了。可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概念呢?就讓我們去這些所謂的窮光蛋家中一探究竟吧。在我們面前建有一棟像模像樣的屋子,周圍栽種著落葉松、加州桂、桃樹和葡萄籐。離屋子不遠的畜欄裡關著一頭奶牛和一兩匹馬,田地裡種滿了精神抖擻的玉米稈、大麥,還有其他莊稼。門開了,「美國窮光蛋」出來迎客。沒錯,靴子、褲子和襯衫是他的全副行頭,可是在這裡人人穿戴的都和他一樣。「先生們,你們好,」主人一邊打著招呼一邊請我們進屋。「你好,」我們應聲而入。屋裡有幾間房間,我注意到其中一間的地板上按照美國人的裝潢風格滿滿當當地鋪著一大張地毯。房間裡有一張桌子,幾把搖椅,還有其他一些傢俱。另一間房裡整齊地擺放著廚具和器皿。臥室裡安放著一張床,面積之大幾乎佔去了大半間屋子,即便一家數口睡在上面都顯得綽綽有餘。無論如何,這種窮法怎麼也不會讓人覺得慘不忍睹。難道他已經窮到了吃不飽的境地了嗎?還差得遠呢!他每天三餐頓頓都能吃上肉,還能喝上葡萄酒,因為這種酒在當地最便宜。那麼,為什麼他會成為人們口中的窮人呢?就是因為他拿不出一百美元的現金!上帝啊!我在華沙所認識的文人墨客、律師、醫生,還有波蘭全國所有有頭有臉的市民當中,有幾個人能從口袋裡掏出整整一百美元的現金呢!我們從來不會把這種情況視為「貧窮」,更別說「赤貧」了。我們的窮光蛋常常偷偷潛入酒窖,每天吃了上頓沒下頓,只有透過肉店的櫥窗,他才知道肉到底長什麼樣子。我們的窮光蛋在寒風中凍得牙齒咯咯作響,因為飢餓,他們的身體開始浮腫。他們乞討,偷竊,為了一口麵包甚至不惜殺人。這才是歐洲標準的貧窮。

而這樣慘烈的窮法在美國是不堪設想的。布朗、哈里森或唐也許很窮,但他們遠遠沒有到飢寒交迫、一窮二白的地步。沒錯,你當然可以把他們當做窮人,因為他們確實拿不出一百美元現金,而且沒準他們還背著一屁股債,又或許他們得傾其所有才能還清債務。不過在美國,一個人的「所有」有其特別的含義,因為債主無權拿走負債者的農耕工具或傢俬器皿以沖抵債款,而且債主也無權阻止他在財產被充公拍賣前夕私自變賣他的牛、馬、羊、雞,然後把這筆錢款放入自己的口袋。故而到了最後,債主也許只能拿到負債人的土地,但如果這塊地受《宅地法》中某些條款的保護,那麼他們可能連地都得不到。45不過,讓我們來假設一下,如果債務人的土地被收走抵債,那麼接下去他該怎麼辦?就在十五、二十,或五十英里之外,上萬英畝的無主之地正等待拓荒者去安家落戶。他只須帶上家人,在森林中拾掇出一塊空地,然後建上一棟小屋,於是他們的新家就此落成了。我想我已不必再多費口舌地告訴各位他之前的債務與他的新家毫無關聯了吧。

不過就算破了產的農場主不願重新立樁標地,以此聲明對一塊新土地的所有權,他還有成百上千種謀生手段可以選擇。他可以在農場或城市裡打工,他不必去找工作,因為工作會自動找上門來,而他的薪水在養家餬口之餘還能攢下不少。就這方面而言,西部諸州包括加利福尼亞在內為定居者們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而在東部,貧窮的含義就更加接近歐洲的標準,不過,前者的嚴重程度遠遠比不上歐洲,原因也只有一個:地廣人稀。

所以現在,你怎麼能夠想像一個受過教育、具備正常智商、擁有公民權、享有安全感、認為自己和別人一樣平等、吃喝無憂、溫飽不愁的美國人會自願放棄安逸舒適的良好環境,走上一條佈滿荊棘、朝不保夕的犯罪之路呢?除非他像我們在劇院舞台上看到的那樣,天生就是個惡棍,但即便如此,作惡多端的壞蛋畢竟只是少數。我並不是在旁敲側擊地暗示讀者,在美國壓根就沒有違法亂紀的事情發生,和其他地方一樣,美國同樣有人犯罪。然而,發生在歐洲的罪行大部分都是勞苦大眾在惡劣社會環境逼迫之下的無奈之舉,而美國的犯罪事實卻幾乎無一例外地源於個人的情感宣洩,而不是源於本人的無知愚昧和貧富的兩極分化。我想我也沒有必要特別指出,由貧窮和無知引發的案件數目是以情緒宣洩為根本原因的案件數目的兩倍。基於以上事實,比較的結果一目瞭然:美國社會的道德水平遠遠高於歐洲社會。

最後,關於個人道德標準的純粹性我只想一言帶過。如果以此為研究對象的話,城市中的個人道德水平只能說處於中流,僅僅略高於歐洲,而在大批華人聚居的地方道德水平甚至更低一些。但是,如果將所有國民視為一個整體來看的話,那麼一個天生性情平和、不易衝動發怒的民族是不太會以挑釁生事為樂的,而這個年輕的民族所經營的忙碌充實、埋頭苦幹的生活方式則是對所有醜惡行徑最為有力的約束與防範。

以上種種就是我眼中看到的美國社會的特質與屬性。剛踏上這片國土時,它們曾讓我倍覺反感,心生排斥,而當我進一步深入美國社會,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誠心誠意地接納它們。我力求在我的描述中做到不偏不倚,準確到位。這封書信不是出自一個盲目天真的樂天派之手,因為我從來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同時,它也沒有站在一個制高點,帶著先入之見去憐憫同情一個新興的制度。我很清楚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一個完美無缺,並且能適用於任何一個社會與國家的制度。只有那些能與其國民性、習俗、傳統相匹配,並且能夠保證國家在發展過程中取得最大進步的制度才是真正可取、值得擁戴的制度。反之,如果它阻滯了國家前進的步伐,當突發的變故需要它當即整頓、改革,甚至需要它拿出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膽量氣魄時,它卻故步自封、墨守成規,那麼這樣的制定就該遭人唾棄。

以上就是我關於美國民主的一些淺見。我相信,當我們深入研究美國政治制度,慢慢認識它最本真的特性時,我們一定會獲益良多。而在此過程中,我們也會將之前先入為主的偏見,毫無根據的優越感以及隨之而來的驕狂自負一併丟棄。最終,我們將繼承這代表著十九世紀時代精神的博愛與寬懷面對整個世界。

順便說一下,我曾拜讀過很多從美國投遞並登載在《華沙日報》上的書信札記,雖然它們大都文采斐然,但是由於落筆倉促,所以文章只是蜻蜓點水般地記錄了一些稍縱即逝的偶發事件,或彼時彼刻的政治時局。除了流水賬式的平鋪直敘外,他們沒有對這些社會表象進行鞭辟入裡的分析。而我因為沒有截稿日期的限制,所以觀察得更加細緻入微,從而由表及裡地進行了深刻的剖析。總之,我所潛心研究的是事物的本質,是康德所說的「自在之物」46,我將和我的讀者一同分享觀察的結果和感悟,雖然促成我們溝通的媒介僅是專欄副刊一隅,儘管每封完整的書信不得不被大卸八塊,以連載的形式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