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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貫大陸之旅:從紐約至奧馬哈

只要一想到我即將成為第一個踏上橫貫大陸之旅的波蘭人,我就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就連收拾行李時也變得手腳利索,勁頭十足。抵達紐約的第五天,我和同伴來到紐約西站,準備搭乘火車前往芝加哥。臨上車前還發生了一段小插曲,我們和站長差點吵了起來,這個地地道道的美國佬非要讓我們買下一根貴得離譜的繩子,說是可以用它來捆綁行李。等繩子風波好不容易平息後,我們終於踏上了通往大西部的旅程。

離開紐約時已是暮色沉沉,我只能藉著月光打量哈德遜河兩岸的景致。所幸皎潔的月光與滿地的雪色相映成輝,讓我能夠盡情地飽覽鐵路兩邊雄渾壯美的風光。寬廣的河道流水湯湯,波瀾起伏,如同一匹閃著銀光的巨幅綢緞。河的兩岸靜靜地蟄伏著黝黑寂靜的森林,在夜色的掩映下,顯得廣袤無垠,神秘莫測。在我的想像中,這裡原本應該是印第安人和水牛的棲息地,可實際上,在很久很久以前這片土地上已經失去了他們的蹤跡。當地人對於印第安人和水牛的瞭解想必不會比華沙或盧布林的居民多多少。

由於我的地理知識貧乏得一如三年級的小學生,所以我一度想當然地以為北美洲,或者至少美國的氣候應該要比歐洲暖和許多。我離開歐洲的時候那裡已經入春,在比利時、法國甚至英國早已冰雪消融,溪水潺潺,麥田里抽出了成片的嫩芽。可是在地處與意大利南部相同緯度的紐約,皚皚白雪依舊覆蓋著大地,濕冷的空氣中透著徹骨的寒冷,凋零的樹木在低垂的夜幕中留下了尖銳突兀的剪影。可是哈德遜河卻未遭冰封,幾艘大型客輪正在這條浩浩蕩蕩、深不見底的大河中劈波斬浪,此情此景在迷濛的夜色中顯得尤為氣勢磅礡。不過河流很快便從我們的視線中消失了。火車所行駛的路基開鑿在堅硬的岩石帶上,兩旁石牆高聳,遮住了所有的景色。有時候,火車會一路疾駛著穿過隧道,不過它的時速和傳說中的相比似乎有著不小的差距。後來,我坐遍了美國的各種火車,走過了全國各條線路,所謂實踐出真知,我在這裡可以非常負責任地告訴各位,所有關於火車速度的說法大都言過其實。美國的火車不僅沒有像傳言中那樣跑得風馳電掣,反而還比歐洲的普通列車慢上許多。速度較快的列車僅屬個別,比如橫貫東西的數條線路,據說從紐約到舊金山,火車大概只要開三天三夜。不過這樣的說法主要還是為了宣傳造勢,誘哄更多的乘客乖乖掏出腰包。

火車行駛了七天七夜,就車速而言和波蘭的火車沒有什麼區別,而每次靠站停留的時間基本上都只有一、兩個小時。不過,我沒有把某次因為受風雪所困被迫在其中一站停靠的數天時間計算在內。那七天裡我們吃、喝、睡、住都在車上,對車裡的一切都已習以為常,反倒是下車之後因為少了熟悉的汽笛聲和顛簸搖晃,以至於有好幾個晚上我們都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臥鋪車廂的乘客可以睡在床上,那張床可一點都不比家裡的遜色,沒準反而更加舒服,於是漫長的旅程對他們來說就沒有那麼辛苦。普通車廂的乘客可就遭罪了。坊間流傳著太多關於美國火車上的設施有多麼方便、多麼舒適的傳言,數目之巨幾乎和關於車速的傳聞不相上下。事實上,常規美國列車的一等車廂就像一個大型棚屋,面對面各設有一排座位,每排座位上可坐兩個人。車廂中間設有一條通道。兩排座位上鋪著褪了色的長絨墊或是破舊的綠色油地氈。座位非常狹小,兩個正常體重的人幾乎很難並排擠進去。而兩排座位又靠得太近,若是有人的腿長得稍微長一些,而且他又不想入鄉隨俗地把腿伸到對面的座位上,然後像把鉗子一樣夾住對面旅客的腦袋,那他簡直就不知道該拿自己這雙腿怎麼辦好了。

在每節車廂的後面都放著一個小鐵爐,列車員晝夜不斷地往裡頭添煤加炭。燒煤時散發出來的熱量簡直能把車廂變成一個巨大的蒸籠,而嗆人的廢氣更是讓人陷入了隨時窒息的危險境地。乘客們在車上走來走去,售票員不停地在車廂之間來回穿梭,車廂門總是剛被合上又被打開,一股股冰冷刺骨的寒氣夾帶著各種病菌在車廂裡一路穿堂而過。旅客們就擠在你的身邊大嚼煙葉,隨地吐痰,吃飯睡覺,目之所及幾乎沒有一塊稍微乾淨點兒的地方。地面上到處都是隨手亂扔的果皮和堅果殼,還有遍地的搪瓷痰盂,每走一步都能讓你栽個大跟頭。有人吹著口哨,有人哼著小曲,還有人打著呼嚕。孩子們尖叫,男人們不穿外套,女士們披頭散髮,總而言之,就跟亂哄哄的市場沒什麼兩樣。

尤其是到了早上,車廂簡直變成了戰場。在一片喧囂混亂中,售票員開始檢票。他不像歐洲的同行那麼和藹可親,不會督促隨處亂坐的乘客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也不會收了我們一支煙就心照不宣地不再讓其他乘客坐進我們的車廂。相反,他是一個威風凜凜的售票員,總是不苟言笑地在車上不停地來回巡邏,看他那架勢就像是劇團裡不可取代的台柱子,或是郵輪上一言九鼎的船長。當他在臥鋪車廂或休息室裡歇息時,兩條腿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擱在高處。他走到哪裡外套就扔到哪裡,通常連招呼也不打一個就一屁股坐在女士身邊。對於乘客們的不端行為,很多時候他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候他顯得傲慢自大,有時候又不怒自威,有時他會紆尊降貴地和你套套近乎,有時會委婉含蓄地批評乘客。不過,他也有對著某個乘客大打出手的時候,特別是當對方居然不把他這麼一個重量級人物放在眼裡。

這些事情在火車上司空見慣。如果你膽敢對售票員不敬,他就會毫不遲疑地舉起拳頭捍衛尊嚴,先把你揍個鼻青臉腫,然後直接扔出車廂。不過,如果你的身手更加厲害,那麼被打掉下巴、「驅逐出境」的就是售票員了。列車員的職責主要是為乘客鋪床和生爐子,他的脾性氣質和售票員的如出一轍。不過美國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樣,只要一個人不多管閒事,不自找麻煩,那麼麻煩也不會找上他。當然,如果你是一個外國人,那麼旁人一定會以禮相待。

在臥鋪車廂,或者按照原版的說法,在所謂的「鉑爾曼式銀色宮殿」裡,相對而言還是比較舒適整潔的。晚上會有一個黑人僕役將車廂兩側的折疊床板打開,並組裝成一張張床鋪。床鋪分為上下兩層,沿著車廂長長的側牆整齊地排列著。每一組上下鋪組成一個鋪段,一面緞子掛簾將每個床位隔成一個獨立的空間。一般而言,下鋪更受人歡迎。如果兩個人搭伴旅行,他們通常會預定一個鋪段,等到了晚上,簾子一拉,各回各「房」,各睡各床。不過獨自旅行的乘客因為只能佔一個床鋪,所以一般都不太願意掏兩份錢買下一個上下通鋪。於是,尷尬的事情時有發生,最誇張的就是兩個不同性別的乘客被隨機安排在了同一個鋪段裡。

我這可不是在信口開河。一個推銷雪茄的德國老人和我們同坐一節臥鋪車廂前往奧馬哈,他那個鋪段的下鋪就睡著一個骨瘦如柴、和他年紀相仿的老姑娘。每天早晨起床後,他們兩個就會飛快地交換一個不以為然的眼神。一到晚上,可憐的德國紳士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氣地爬到上鋪,每每這個時候,老爺子總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彷彿每次攀爬都能要了他的老命,而下鋪的床單也總會在他剛才那番驚天動地的掙扎中被踩得亂七八糟,面目全非。

歐洲的鐵路公司在舖位安排上特別注意男女有別這個問題,旅客們完全不必擔心搭乘列車後會惹上什麼桃色緋聞從而毀了自己一世清譽。不過在美國,男女上下鋪的情況則屢見不鮮,而且也沒有哪個美國人會對此大驚小怪。原因就在於這裡的女性享有非同一般的尊重與禮遇。每一位婦女,哪怕是年輕的女孩子,只要她獨自上路,那麼她身邊萍水相逢的男性都會主動請纓,充當她的護花使者。甚至連單純的礦工或農夫見到女子受辱都會化身成俠義之士,掄起拳頭或掏出手槍(在某些流行動用私刑的地方,男人們會甩出專門用來勒人脖子的繩索),為受辱的女士報仇雪恨。這種對於女性的重視與呵護不同於法國人的文明傳統。與我們同車的美國紳士,雖然他們屬於上層階級,但並不覺得在女士面前不穿外套甚至不穿鞋子有什麼不妥,當我們善意地提醒他們應該稍加注意時,他們則回答這些均屬小節,不是什麼原則性的大問題,而且過分拘泥於形式反倒顯得別有用心。不過,我們並沒有照搬美國人的行為規範,而是打算將備受美國女性傾慕的波蘭式或歐洲式的彬彬有禮進行到底。

在火車上安然度過第一晚,第二天的早晨我和同伴都起得很晚。大部分床鋪已收拾乾淨。一些早就梳妝打扮好的女士正坐在小桌旁喝著咖啡或紅茶。男士們有的穿著外套,有的僅著襯衣在位於車廂末端的方寸之地——男士洗手間進進出出。售票員雙手插著口袋坐在車窗邊,他睡眼惺忪,不住地打著響嗝。我走到窗邊,想從火車上看看白天的美國是什麼樣子。

現在,列車正在穿越一片開闊的平原地帶。這裡地勢較低,四周環繞著樹林,林中的樹木裸呈著光禿禿的枝椏,葉子掉得一片不剩。這一帶住著許多居民,你能在火車兩邊看到農莊,還有一座座小巧玲瓏的瑞士風格的房舍,看上去和波蘭的景致非常相似。雖然同樣是在冬天,這裡的農莊卻比不上德國、比利時或法國的同類。建築顯得破敗老舊,周圍既沒有結實的柵欄,也沒有排水溝,人們不禁會想起波德拉謝和平斯克19的荒涼地帶。那裡的土地無疑相當肥沃,但也許也正因如此,反而沒有得到充分開發。對於任何看慣了西歐繁忙農耕景象的人而言,這裡的畫面實在令人沮喪。眼前隨處可見倉促建造中的農舍,它們大多粗劣簡陋,好像隨時都會被棄之不用一樣。眼下,列車仍舊在美國最先進、人口最多的紐約州內行駛,然而喧囂繁華已經離我們遠去。在森林的空地上我們看到了一個個孤寂的小屋,它們都出自拓荒者的斧頭與雙手。這些小屋周圍既沒有成蔭的綠林,飄香的果園,也尋不到花園的影子,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如果看得再仔細一些,你就會發現一排排燒焦的樹樁,一堆堆樹枝和點燃的木柴,遍地都是大片大片渾濁的泥水塘,四周殘留著一座又一座髒兮兮的雪丘。

我想起了波蘭境內屢遭採伐的森林。不過在美國,砍伐森林具有截然不同的積極意義。這裡的森林依舊鬱鬱蔥蔥,綿延不絕,而拓荒者們伐木開荒是在為這個國家的建設與發展做貢獻。森林中零星地散落著幾棟孤獨的小屋,周圍開挖的田地就在一年之前還覆蓋著茂密的灌木叢。無論白天還是黑夜,斧子砍伐樹木的聲音始終在林中寂寥地迴盪,不堪其擾的動物和受驚的小鳥們只好一路西遷,重新尋找寧靜的家園。每一天旭日東昇之際,幾乎都會有新的空地出現在森林深處,等著勤勞的雙手和堅固的犁具將它們變成一畝畝良田。

基於我的親耳所聞和親眼所見,恕我直言,美國人實在算不得田間好手。他們野心太大,總是急功近利,從來不會在一個地方長久駐留。所以,一個美國人買地的目的往往是用來投機倒把。他沒有興趣在這片土地上安家落戶,然後把它傳給子孫後代。投機者沒花幾個錢甚至不用一個子兒就能擁有大片森林和處女地。他用柵欄把自己的土地圈起來,建上一棟房屋,象徵性地刨了刨地,讓它看上去像是一座馬上就能投入運營的「農場」,然後就以高價轉手賣給新移民或當地的資本家以牟取暴利。不過必須指出的是,雖然在許多州,人們能以極低的價格購買那些歸政府所有的土地,有些甚至可以免費佔有,但大城市周邊能產生經濟效益的地界價格卻高得讓歐洲人嘖嘖稱奇。許多人的運氣簡直讓人眼紅,他們免費獲得了大量的土地,過了一些時日,這些土地邊上突然在一夜之間冒出了一個商業大城市,當然這在美國不是什麼稀罕事,然後他們就能以每畝500美元、600美元,甚至1000美元的價格把自己的土地拋售出去。比如,若干年前政府認為芝加哥的市郊地帶如同一塊雞肋沒有什麼價值,於是將它轉手送給了幾個老兵作為他們為國而戰的犒賞。然而今天,這塊地的售價已翻了不止百倍。

但也有不少投機者,雖然他們擁有新興城鎮附近的大片土地,可到頭來卻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因為美國人既然能在一個晚上興起一座城市,那麼他們也同樣可以在眨眼之間棄它而去。這種情況並不少見。比如,在大草原上出現了一個拓荒者的聚集地,不久之後就發展成了一座日益繁榮的城鎮。後來,也許是因為地理位置不太適合,氣候不夠宜人,或者自然資源已被消耗殆盡,於是當地的居民毫不猶豫地帶上妻子、孩子,趕著裝滿家當的馬車開始遷徙,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昨天還有著幾千個住戶的城鎮一夜之間便成了人煙稀少的荒村野店,甚至用不了多久,這裡曾經有人居住、生活過的痕跡就會被大自然擦乾抹淨。

對於那些不拿土地當做投機工具,而是用來開墾拓荒的人來說,他們的付出必定會獲得回報。一個在歐洲飽受貧困折磨,或者在人生的變故中一蹶不振的移民,他沒有什麼豪情壯志,只想與世無爭地度過餘生,於是他買了一輛馬車、幾頭家畜、一些農用機械和勞作工具,然後拖家帶口地向遙遠的西部進發。他在緊挨著樹林或溪流的空地上建起房舍,用圍欄圈起一塊土地,然後就成為了美國境內的合法定居者。從這一刻起,這片地界就毋庸置疑地變成了他的私有財產,無論誰想強取豪奪,那麼這個強盜所面臨的不是法律訴訟,而是穿膛而過的子彈。如果該區域盛行動用私刑的話,那麼搶奪土地者就會落入自發的民間治安維持組織手中,等待他的將是更加讓人不寒而慄的懲戒。

儘管這樣的定居者不太可能大富大貴,但他至少可以旱澇保收,不會落得一窮二白的下場。就算沒有人用現金購買他的糧食和牲畜也不打緊,本來在這片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錢就沒有什麼用處。他衣食無憂,孩子們的身板和橡樹一樣強壯,等到羽翼豐滿,他們就離開父母,在離家不遠的地方結婚生子。日子雖然過得簡單粗糙,卻平靜恬然,無須為了明天的生計愁腸百結。不知不覺中,人生已近黃昏,無需多時,他的生命就會像漸漸西沉的太陽一般安詳地隕落在曠野盡頭。

不久,這座孤單的草原農場會迎來兩三個新鄰居。慢慢地,在此定居的住戶數量發展到了十個、百個。再過上一陣,這片免費入住的土地開始飛速增值。不出幾年,原本除出勞力之外幾乎沒有任何投入的土地就會坐擁高達幾十萬美元的身價。

不過,並非所有的土地都能佔為己有。在紐約州境內搭乘火車通往五大湖的所經之地,以及在東部各州,幾乎沒有能讓拓荒者佔據的閒置土地或政府用地,就連犄角旮旯都已經被開發了個遍。所有的土地都歸私人所有,由於土地肥沃,交通便利,所以那裡的土地和歐洲一樣昂貴,甚至更貴。

就像我之前所說的那樣,美國的農場不能與歐洲的媲美。如果我見過夏日的鄉村風景,也許我會發現它們也自有動人之處。然而,這一路從紐約市直到錫拉丘茲,沿途的冬日景象卻無一例外地單調乏味、灰暗淒清、死氣沉沉。

到了錫拉丘茲站,火車停靠半個小時以便讓旅客享用早點。然後列車繼續朝著位於安大略湖邊的羅切斯特市前進。當我們離羅切斯特市越來越近,地勢越發低平,不過周邊的風景還是一樣寡淡無味。隨著田野中、樹林裡出現大片的水域,我們知道大湖區域就在眼前了。在樹林的某些地方,成片的樹木都浸在水流裡,這給人一種錯覺,彷彿這些大樹原本就生長在湖水中一樣。水鳥或是三三兩兩或是成群結隊地從眼前悠然飛過——有野鴨,還有從海裡飛到內陸的海鷗。有時候,火車會冷不丁鑽出森林,駛入一片矮矮的草場,那裡鋪著厚厚的青草,濃密的白菖蒲,還有去年冬天枯萎的蘆葦在風中搖曳生姿。農場與農場毗鄰而建,比波蘭村落之間的距離還要再近些,只不過因為農場周圍全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水塘,所以看上去似乎比坐落在錫拉丘茲東部的農場群還要疏離。地面上的冰雪正在融化,底下翻開的黑土地得以重見天日。犁溝中的積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泛著耀眼的金光。撲面而來的風中已盡收冬日的鋒芒,帶著融融暖意,讓人感覺到了春天的氣息,雖然那氣息依舊微弱,但的確透著一股喜人的生機。一度冰封的湖面也終於卸下了冬日的枷鎖。最後,我們終於看到了安大略湖湛藍的湖水。我有些恍惚,以為自己又一次回到了無邊無涯的海上。鐵路依水而建,湖水時不時地拍打著路基。對乘客而言,整列火車就像是行駛在湖面上一樣。天空一碧如洗,湖水波光瀲灩,藍瑩瑩的湖面上時有點點白帆飄然而過,水天交界處偶有縷縷青煙裊裊升起,那是已經遠得看不見影子的郵輪留下的痕跡。湖水時而從堤岸退去,與湖岸邊的水濱融為一體。湖畔建有幾棟小屋,幾艘拴在木柵欄上的小舟在離岸不遠處的水面上顛來晃去,它們不耐煩地拉扯著繩索使勁地掙扎,彷彿迫不及待地想要掙脫束縛,從此浪跡天涯。屋前曬著濕漉漉的漁網,陽光一照,就像在上面撒滿了閃亮的金粉。漁網底下堆滿了海藻,空氣中充滿了魚鱗的腥味和菖蒲淡淡的芬芳。一群鳥兒張開翅膀在天際飛翔,就像是一枚枚小巧的十字架在藍天白雲間時隱時現。

之後我們來到了尼亞加拉吊橋,在那裡,火車停了下來,好讓乘客盡情觀賞尼亞加拉河和大瀑布的風采。不久,火車便帶著我們的行李繼續開往休倫湖,而我和我的同伴還有一位已記不起名字的英國青年留了下來。我們租了一輛馬車,準備穿過吊橋去往瀑布近處尋幽探秘。吊橋橫跨尼亞加拉河,將美國和加拿大連接在一起,因此橋的一端是美國海關,另一端則是英國海關。由於瀑布不在美國境內,所以我們必須經由吊橋進入英國屬地。站在吊橋上可以看到兩座瀑布的全景,但或許是因為煙波浩渺的河面和淫雨霏霏的天氣,又或是因為瀑布一落千丈後不斷噴濺而起的飛沫,所以我只看到了從腳下深淵衝向高空的漫天水霧。不過那不絕於耳的隆隆巨響卻昭告天下在重重白色霧簾之後隱藏著怎樣的驚心動魄。

我們穿過吊橋,來到了與瀑布頂端毗連的懸崖峭壁。參天拔地的堤岸上面建有一排小屋。我們站在屋前,瀑布的雄渾壯觀盡收眼底。回想當時那攝人心魂的一幕,我依舊心緒激盪,以至於手中的筆都掉落在地上。伊利湖豐富充沛的水量在流入安大略湖的途中經過一道橫亙在河道中的巨大斷崖後陡然驟降,並一分為二跌入深淵。乍眼一看,真讓人懷疑底下的大地能否承受住這震天動地的千鈞水勢和巨大衝擊力。眼前的景像帶著遠古洪荒的蒙昧,包含著超越人類理解範疇的力量,還有那無法名狀、卻椎心刺骨的驚駭恐懼。不期然間,你會不自覺地冒出一個可怕的念頭,是否有什麼滅頂之災已悄然降臨,這個世界是否已經天崩地裂,於是,你下意識地拒絕相信這場災難會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直到天荒地老。天空中滿是陰霾,如同一塊襤褸的破布,浮雲如同一群無拘無束的野馬,一會兒成群結隊,一會兒又一哄而散。四周全是陰森森的峭壁,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將它們鑿刻成了奇形怪狀的魑魅魍魎。瀑布水聲如雷,震耳欲聾。陰冷的風中夾帶著四濺的水花如同鋒利的刀劍逼得你步步後退。有時,腳底下突然升騰起浩瀚的水汽將你捲裹其中,你恍若墜入迷霧,不知身在何處。等到水霧散去,飛沫撲面而來,瀑布似乎又一下子撞入視野,變得近在咫尺。

不過這一刻轉瞬即逝。大部分時間裡,霧氣、泡沫、水流、空氣,所有這一切都融為一體,在一片混沌中你喪失了視覺和聽覺,就連意識也離你遠去。你不清楚週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天地萬物彷彿都陷入了撲朔迷離的境地,每一樣東西都像被一種瘋狂的魔力牢牢掌控著。五分鐘之後,你筋疲力盡,眉眼之間掛滿了由深淵吐出的寒氣凝結而成的水珠,你想高喊:「夠了,打住!」不過瀑布無視你的乞求依舊怒吼咆哮,底下的深谷照舊噴雨噓雲;這邊苦苦告饒的哀求呻吟剛剛消停,那邊豪邁的笑聲轉眼間又變成了癲狂的哭號,伴著振聾發聵的喧騰,地獄裡的妖魔鬼怪像是被放虎歸山一般沉醉於無窮無盡的狂歡之中。

尼亞加拉會讓人產生這樣一種感想,更確切地說,是一種難以言傳,飄忽不定的感覺。有一點點感傷,還有一點點欣喜,當你完全忘掉自己,當你臣服於大自然的威嚴之下,那一剎那,你就會萌生這樣複雜而矛盾的情緒。當你從最初的斂聲屏息中緩過神來,你的眼睛就再也無法從眼前的景象上移開。腳下的萬丈深淵彷彿在蠱惑你、引誘你,某種無法抗拒的神秘力量似乎吸引著你走向絕壁的邊緣。你心甘情願地不斷靠近,也想加入它們成為大自然中永恆的一景。你想探身而出,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去體會懸於生死一線的刺激。湖底的岩石凹凸不平,奔流而下的湍流因此形成了可怕的漩渦,像是隨時都能把你一口吞沒,而高高濺起的白浪如同高舉的手臂,想要一把將你抱住而後挾持而去。懸崖峭壁在你耳邊低語,「隨我而去!隨我而去!」不過直覺這樣回答道,「可以,不過我會有備而來!」

無論再怎麼不可思議,只要「有備而來」就能去到瀑布底下,因為它的水勢和流速使得水流落下時形成一道拋物線,於是水流和懸崖的凹壁之間就留下了一塊泡沫橫飛、滿是薄冰的空間。要從瀑布底下穿過,你必須要有合適的裝備。我們來到一個黑人的小屋,他不僅在當地充當導遊,而且還出租防水服。在他的屋子裡,我們邂逅了一對已經穿戴妥當的英國夫婦。其中那位相貌平平、身材瘦削的老婦人穿著一身用魚鰾做成的外套,戴著魚鰾做成的頭罩,整套裝束毫無款式、風格可言。從她的頭頂往下打量,只能看到她的鼻尖和金色的眼鏡框,整個人看上去就像個呆頭呆腦的稻草人。我們也穿上了一樣的斗篷,戴上了頭罩,然後我們一行人朝著目的地出發了。

黑人嚮導把我們帶到了一棟木質的建築中,他撬開地板,露出了通往底部的樓梯。一進入通道,我們就立即置身於一片黑暗,峽谷中冷冰冰的空氣一下子從腳底下躥上來把我們緊緊包裹其中。那個長得更像是大猩猩的導遊一邊帶路一邊發出「哦!哦!」的聲音在黑暗中為我們指明方向。往下走了十幾級台階後,突然底下透出一道白光。隨後,我們拐入一條直抵瀑布下方的甬道。這時,導遊讓我們停止前進,並挨個為我們的靴子繫上了鑲滿鐵釘的鞋底。英國老婦人一開始對此舉頗感「震驚」,不過最後還是垂下了眼瞼(或是她的眼鏡?),勉為其難地以示默許。她矜持地朝黑人伸出腿,看上去倒更像是兩截一拗就斷的掃帚柄。接著,我們就進入了瀑布下方。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雷鳴般的水聲反倒不像在瀑布外面時那麼驚天動地。淡淡的日光透過瀑布的水簾照了進來,為整個洞穴染上了朦朧的光暈。背後是黑色的石壁,嶙峋的岩石上橫七豎八佈滿了裂紋,地面上結著厚厚的冰層。身邊一片蠻荒,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了無生氣。從大瀑布主體旁逸斜出的纖細的水流辟辟啪啪地敲打在冰層上。空氣中瀰漫著霧靄與細小的水滴。風(我也搞不懂它究竟從何而來)在如同魔鬼巢穴般的石洞裡竄來竄去。寒氣穿透了我們的防水服和防水帽。儘管水聲不再那麼震耳欲聾,但我們還是聽不到彼此說話的聲音,所以壓根就沒辦法交流。那雙能排除萬難的釘鞋幫助我一步步走過了滑得像玻璃一樣的千年玄冰,最後我終於到達了離瀑布最近的地方。導遊開始朝我喊著什麼,不過我只看到他誇張的手勢和翻飛的嘴唇,而他的聲音卻湮沒在雷鳴般的水聲中。

再也沒有哪個角度比從這裡更能觀賞到瀑布的動人之處了。當我抬頭仰望,那道水簾像是一面巨大的冰牆一般靜止不動,要不是腳下的水潭如同一口大汽鍋一樣不住地吞雲吐霧,我真以為瀑布被冰封住了。不過,外面不時飄來的水霧輕而易舉地驅散了所有的遐想。然後,我又低頭俯瞰。地面上的豁口是如此深不可測,從天而降的洪水必定經過了千年萬載地衝擊才鑿穿了這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淵。傾瀉而下的水柱在深淵中掀起了滔天巨浪,它們不停地翻騰洶湧,兇猛地撞擊著巖壁,擊碎的浪花泛起了雪白的泡沫。我從結滿冰的邊緣退了回來,如釋重負般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巖洞的內部似乎一片寂靜。涓涓細流輕輕地濺落在冰層上,半空中掛起了一道美麗的彩虹,與幾步之遙水勢磅礡、聲震如雷的瀑布大異其趣。現在,我的眼睛已完全適應了洞內暗沉的光線,黑色巖壁上的每一道細縫和紋路,還有罅隙中沾著晶瑩水珠的苔蘚都變得格外清晰。

陰冷與濕氣越發砭人肌骨,我們不得不往回撤。不過我們的英國朋友卻遲遲不肯離去,他們正忙不迭地往每個口袋裡塞石塊。我懷疑如果有機會,他們沒準會把整個尼亞加拉都裝進口袋裡,然後搬回英國博物館,就像他們曾經對雅典衛城所做的那樣。我們終於從瀑布低端回到了地面。

回程中,我的同伴和英國青年就尼亞加拉大瀑布的歸屬問題爭執不下,後者言之鑿鑿地聲稱瀑布是屬於英國的,因為加拿大原本就是英國屬地。最後我們告訴他,因為英國已將尼亞加拉河的捕魚權併入了美國的大湖,所以尼亞加拉大瀑布其實也已經被讓渡給了美國。英國青年一聽此言閉上了嘴巴,一臉氣呼呼的樣子,不知他這是在生美國佬的氣,還是責怪我們將真相告訴了他。

等我們到達地面後,瀑布便隱入在了一片茫茫白霧中。我們參觀了堤岸邊的小屋子。其中有一間博物館裡陳列的展品號稱是尼亞加拉的珍品奇玩,其實都不過是些尋常之物,比如貝殼,石化的小東西,被水流捲走的動物骨骸,還有當地的一些風景照。實際上,這些小屋子都是等著遊客跳下去的陷阱,每個人的錢袋裡都會失去一筆巨款,然後換來一大堆沒用的紀念品。最糟糕的是,售貨員是一位年輕迷人的姑娘,她的魅力幾乎無人能擋,所以哪怕遊客們事先都告誡自己一定要適可而止,可最後裝進背囊的紀念品遠遠超過預算計劃。接著,遊客們被帶到博物館的屋頂,那裡有一座小小的角樓,抑或是瞭望台。站在那裡,四處的景色一覽無遺。角樓的牆壁和欄杆上刻滿了成千上萬個用英語、法語、意大利語以及其他各國語言書寫的人名。我甚至還看到了波蘭語和俄語。每個遊客似乎都認為只有在這裡留下了自己的姓名以及到此一遊的日期,才算真正不虛此行。至於我,我不僅刻下了自己的名字,還非常厚道地將我所能記起來的新朋故交、我的堂表兄弟姐妹,以及他們孩子的大名都留在了角樓上,希望這些代表著凡夫俗子的符號能像大瀑布一樣永垂不朽。那位英國青年在他的名字「亨利」邊上又寫下了「瑪麗」,接著用極其複雜的曲線把兩個名字圈了起來,然後他往後退了幾步,得意洋洋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下樓的時候,我們又被逮住按在了一段原木上,就穿著那身傻不啦嘰的魚鰾防水服,被人狂拍了五分鐘照片。當然這項周到的服務又讓我們破了一筆財。

這時,天色暗了下來,濃厚的霧霾將瀑布整個遮擋了起來。天空下起了毛毛細雨。我們坐上那輛租來的馬車回到大吊橋。到了橋的另一端,美國海關官員攔著了我們,非得讓我們為剛才買來的每一件破銅爛鐵繳稅。我們偷偷往其中一個管事的手裡塞了一美元,成功地收買了他的責任心,於是他不再義正辭嚴地逼著我們為合眾國的國庫添磚加瓦,大發慈悲地協助我們成功地矇混過關。從大吊橋上我們朝著大瀑布的方向最後看了一眼,只是現在我們只能聞其聲而不能見其形了。

火車很快就進站了,我們登上車穿過了加拿大領土,直奔美國的漢密爾頓。從那裡火車又開了一整晚,經過安大略湖的最西端,到達了伊利湖邊上的底特律。地勢開始逐漸平緩上升,伊利湖的海拔比安大略湖高了幾乎兩百英尺。尼亞拉加河其實不過是從伊利湖流入安大略湖的湖水而已。河水途徑一塊大岩石被分割成兩股後驟然下降,由此形成了瀑布。從安大略湖開始,地勢再次緩緩下降,湖水注入五大湖的出口聖勞倫斯河,最後流入大海。聖勞倫斯河蔚為壯觀,它也許是世界上最為寬廣的大河了。

第二天早上,我們到達底特律,這是密歇根州的一個城市,位於連接休倫湖和伊利湖河道的旁邊。對於底特律,我所有的地理知識加起來不過是知道它的確存在,除此之外基本上一無所知。所以,當出了火車站,眼前豁然出現一個無比乾淨整潔的大城市,而它所展現的一切比我之前所見過的所有美國城市都要漂亮迷人時,你們能夠想像我有多麼驚訝。天色尚早,大多數市民還在夢中酣睡。我們沿著一條寬敞的馬路緩步前行,路邊坐落著的似乎是天主教教堂。排列在馬路兩邊的不是毫無特色的紅磚房,而是精巧美觀的私人宅邸。長長的金色柵欄將建築物與馬路分割開來,柵欄後面是花圃,矮矮的灌木叢已抽出了點點綠芽,雪白的圍牆後露出了雲杉挺拔秀美的錐形倩影,宅邸的玫瑰色大窗欞擦得油光珵亮。隨處可見叼著煙斗的黑人一邊哼著歌曲,一邊打掃院落。我們來到一片開闊的空地,那裡是城市廣場,廣場中央樹立著幾座南北戰爭時北軍著名將領的雕像。雖然廣場四周圍繞著紐約常見的磚房,但這裡的建築莊嚴華美,顯得卓爾不群。那裡開設著許多裝潢精美的商店,櫥窗不設卷閘,供行人自由觀賞。我們到的時候,廣場上已頗為熱鬧。騾子拉著堆滿了木材的馬車走在人行道上,車輪在路面上發出隆隆的滾動聲。

不多會兒,我們便返回車站。離火車發車尚有半小時,足夠我們從容地吃頓早飯。在一位混血招待的慇勤招呼下,我們享用了一頓美味的奶油燉牡蠣。這是我第一次遇見一位具有印第安血統的人。他擁有健美的體型,古銅色的皮膚,一頭濃密的烏髮黑得幾乎泛著藍光,長相也稱得上溫厚可親。他的額頭偏窄,於是多少顯得顴骨有些突出,除此之外,五官並沒什麼有異常人之處。他讓我想起了到處流浪的吉卜賽人。對於客人們的要求,他總是不亢不卑地回答「好的,先生」,上菜擺盤時動作純熟迅速。用完早點後,我一反美國人的習俗,在他手裡塞了一些小費,他看著手中的錢低聲喊道:「哦,先生,謝謝,先生!」帶著一抹充滿成就感的微笑,他主動為我們遞上毛皮大衣,並幫我們把旅行袋搬上了車。

列車橫穿密歇根州,來到密歇根湖,芝加哥就坐落在湖的西岸。窗外的風景像極了波蘭普魯士。沿途遍及大大小小的湖泊、河川、溪流,極目遠眺,水幾乎無處不在,這也許就是最好的佐證:很久以前這裡曾是一片汪洋,浪花曾在這裡自由地翻滾流淌。現在,綿延的樹林代替了一望無際的水域。由於靠近湖區,這裡的氣候也溫婉緩和了許多,至少一路走來,我們再也沒有遭遇過冰天雪地。林中的樹木爆出春芽,草坪上也泛起了星星點點的嫩綠。我的目光不時在風景中逡巡,好奇地尋找著印第安人的身影。多年前,無數印第安部落曾在湖區邊安營紮寨,而其中一個部族的名字永遠地流傳了下來,因為休倫湖就是以它的名字命名的。然而現在,不僅是密歇根州,就連俄亥俄州、印第安納州和伊利諾依州,印第安人的蹤跡都已無處可尋。早在白人西進擴張之前,他們就和野豬、熊、叢林狼、美洲虎一起不斷地西遷,或是在同白人的殊死搏鬥中銷聲匿跡了。

在離開底特律整整一天後,我們來到了芝加哥。這座大城市位於密歇根湖西南岸,而且也是所有來往於加拿大和美國的船隻必經的港口。就在幾年前,芝加哥幾乎被一場大火付之一炬20,然而不過短短幾年,一座新城已然在廢墟上涅槃重生,只不過那場大火的殘跡仍舊隨處可見。

雖然我們抵達時已近黃昏,我還是走出旅館來到大街上。紐約的髒亂無序使我對這座帝國之城的好感一掃而光,而芝加哥卻給我留下了莊重大氣的美好印象。整座城市看上去雄偉壯觀。街道異常開闊,高大的住宅建築器宇軒昂地列隊在街道兩旁。人行道比馬路高出一截,你會驚訝於它的寬敞,而將其鋪就的厚重石板也定會讓你一見難忘。簡而言之,這裡的一切都顯得高聳巍峨,威儀堂堂。有人也許會說這是一座出自巨人之手、專為巨人而建的城市。它具有獨一無二的風格。很明顯,芝加哥是一座順應現代生活要求而建的新興城市。我曾讀到過關於類似先進城市的介紹,以及它們將在二十世紀中展現的風采。芝加哥就讓我想起了那些文章,它與文中的描述非常相似,所有的建築都呈對稱排列,筆直挺拔而且四方周正,城市裡的很多東西都是在其他地方從未見過的新鮮事物。街邊豎起了成排的電線桿,上面架著數不清的電線。有些電線從這棟房子連到另一棟房子,上面懸掛著刻有房主姓氏的標牌。等到暮色迫近,電線在黑暗中悄然隱形,而通電發光的標牌卻各得其所地懸浮在半空。當你遙望長長的街道,你會看到整排整排或大或小的標牌在夜色中閃爍著五顏六色的光芒,整座城市就像被閃閃發亮的小旗子裝點一新,正在歡慶某個節日一樣。

人行道上行人川流不息。無論是白人還是其他膚色的人,他們都帶著一種富有美國特色的工作狂般的激情匆匆忙忙地奔向屬於自己的戰場。私人馬車與出租馬車在街上來來往往,有軌電車的鈴聲時不時在耳邊迴盪,這個年輕的城市到處都洋溢著勃勃生機。夜幕降臨,千萬盞煤氣燈將城市映照得如同白晝。大商店的櫥窗裡燈火通明,像極了家中暖意洋洋的壁爐。我隨意拐入一條街道,腳步跟隨著目光自由地徜徉。佇立在街邊的房屋隊列有時會在某處戛然而止,斷開的空地上散落著破磚碎瓦,這就是先前那場大火留下的遺跡。遺址之上,一座嶄新的大城市正破繭而出。放眼遠眺,腳手架鋪天蓋地,連綿不斷,造了一半的新屋裸露著空蕩蕩的窗框,樓房就像搭積木一樣一層接著一層往半空疊加,成堆的磚頭和石灰就像數不清的小山丘一樣矗立在路旁。然後我看到了一條竣工的大街,那裡人聲鼎沸,到處都閃爍著溫暖的燈火——總之,芝加哥已如同鳳凰一般浴火重生了。

在這些美國城市中,最讓人難忘的就是當地民眾身上所顯示的那股鬥志昂揚的幹勁。這裡曾經發生過一場在現代社會中史無前例的慘烈火災,所有的一切都被燒成了灰燼。工商業全部歇業,汗水換來的財富彈指間化為烏有,許多家庭妻離子散,數不清的市民三餐不繼,無家可歸。然而僅僅過去了數年,原來的廢墟上又矗立起一座新城,四十萬居民找到了工作,重新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公寓、豪宅、教堂、工廠、旅館、商店,公共設施應有盡有。再過幾年,大火留下的殘跡將被永遠抹去。要是再來一場火災,城市一定會再次重建。無論是重建兩次或是十次都難不倒這裡的市民,他們充沛的精力和不屈的精神將擊退一切災禍與不幸。

芝加哥的蓬勃發展不僅得益於市民們的刻苦耐勞,同時也歸功於它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位於密歇根湖畔的芝加哥有著「五湖女王」的美譽,它掌控著連接加拿大和美國的整套水路系統,是內陸湖泊所有貿易航路的必經之地。因此,芝加哥可以被稱為大陸中央的港口,其內陸位置與口岸地位讓它雙重獲益。另外,由於芝加哥是紐約至舊金山橫貫大陸鐵路沿線上最發達的城市,故而它成為了文明的東岸與有待開化的遙遠西部之間的重要紐帶。東部將先進的工業產品送往西部,西部則報之以李,為東部源源不斷地輸送著自然資源和農產品,而芝加哥就是兩者進行貿易的巨大市場。

我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閒逛,走著走著便來到一處空曠寂靜的地方。城市彷彿在這裡突然收住了前進的步伐,人間煙火就此統統熄滅。在我眼前,密歇根湖靜靜地展露著它雄渾遼闊的身姿。清朗的月光下,銀色的波浪拍打著腳下的護岸。此刻,我只能隱隱約約地聽到遠處城市的喧囂。這裡沒有熙熙攘攘的人群,空氣分外清新,週遭是那麼祥和,寧靜。只有浪花拍岸的聲音還有遠處汽船偶爾的鳴笛聲點綴著肅然而富有詩意的寂靜。

然後,我回到了帕爾默豪斯酒店,這家旅館以巨大的大理石塊砌成,輝煌壯觀一如巴比倫塔。裡面的陳設無不金光燦燦,窗簾、座墊、桌布所用的布料不是綢緞就是天鵝絨。就在前一刻,我的目光還漂浮在幽暗、空寂、水波蕩漾的湖面,而現在,身邊的流光溢彩就像漫出杯沿四處流淌的香檳酒泡沫一樣,閃得我頭暈目眩。的確,這座旅館是全城首屈一指的地標性建築。只可惜芝加哥就和美國其他任何一座城市一樣沒有恢宏的歷史遺跡,沒有能讓人們緬懷過往的教堂和博物館。所有的一切都是簇新的,產生於當下這個時代。每個人都在憧憬著「明天」,對他們而言「昨天」只意味著荒原、叢林,還有草原上無邊無際的死寂。

第二天,我們參觀了城市的其他地方。不過,因為美國的城市基本上都大同小異,只要逛幾個小時就能瞭解個大概,所以我們並沒有找到什麼讓人眼前一亮的驚喜。這一天過得飛快,等到破曉時分,我們又踏上了旅途,繼續西行。

我們花了整整一天時間穿行在伊利諾依州的最北端,那裡人口稠密,良田萬頃。與我之前描述過的州不太一樣的地方就是這裡幾乎沒有樹木和森林,也許是少了生機盎然的綠色,大地看上去顯得消沉而憂鬱。不過,鐵路兩邊都能看到精耕細作的田地和一座緊挨著一座的農場。

就像在其北面的威斯康辛州一樣,在伊利諾依州同樣居住著許多波蘭移民,他們在教區牧師的管理下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這些居民雖然為數不少,但大多數都在貧困線上掙扎。儘管這裡肥沃的土地和便利的交通設施為他們創造了脫貧致富的大好條件,可是他們中的很多人依舊缺吃少穿,心中永遠惦念著遠方的故土。造成這種情況的根本原因在於他們不會說英語,對於美國的習俗和當地的風土人情都不甚了了21。

經過了十二個小時的顛簸,我們來到了位於伊利諾依州和愛荷華州州界、密西西比河畔的克林頓。日薄西山。雖然從我們這個角度看,密西西比河這條波瀾壯闊的「老人河」並不顯得十分遼闊,然而在餘暉的照耀下,曲折蜿蜒的長河如同一匹隨意潑灑的巨幅金色綢緞,閃著粼粼波光漸漸消失在幽暗的叢林深處。河岸兩旁長滿了奇異的灌木叢。白人佔領這片土地不過是短短幾年前的事,炎炎烈日和凜冽的寒風還沒來得及把克林頓拓荒者們的木屋摧殘得面目全非。這裡彷彿是昨天剛剛建立起來的定居地。幾棟房屋就直接蓋在黑色的淤泥上,滿地都是成片的水塘。屋子邊上堆放著木柴。再遠一些的地方能看到建造中的房屋,原木和板材疊放在一邊,一些樹樁上還插著彎斧。周圍一片喧鬧嘈雜,你能想像一個正在建設中的定居點有多混亂擾攘。四處亂跑的牛和豬更是忙中添亂,它們時不時躺在地上打滾撒歡,濺得一身泥漿。火車逼近的時候,它們掙扎著從泥坑裡哼哼唧唧地探出鼻子想要一看究竟。這是我第一次親眼目睹了在一個初見雛形的定居點中拓荒者們的日常生活。有了一條橫貫密西西比河的鐵路,誰又敢說幾年後這裡不會變成一座了不起的大城市呢!22

「老人河」上船流如織。河上行駛著駁船,漂浮著木筏,還有載滿各種貨物的商船正開往聖路易斯或者更遠的地方。筏公和船員都穿著法蘭絨襯衫,戴著破爛的帽子,一身美國拓荒者的代表性裝束,他們通常住在文明的邊緣地帶或大草原上。我曾在庫柏23,布萊特·哈特24,還有其他作者的書中讀到過許多關於他們的事跡。滿臉的絡腮鬍子,戒備的神色,隨時從屁股口袋裡掏出的手槍,一身的匪氣,所有這些都賦予了他們傳奇般的浪漫色彩。他們大都來自威斯康辛,也有人來自兩岸如同大草原般蠻荒原始的「老人河」支流流域。以下的描述可以概括他們的生活情形:酒不離手,一點點挑釁行為都能讓他們豁出性命,任何事情都能成為導火索瞬間點燃他們的火爆脾氣。然而,他們都是正直誠實的男子漢,雖然在替天行道的時候,他們的正義感往往與冷酷僅隔著一步之遙。

不過愛荷華州已經是經過開發的文明區域,只有等穿越密蘇里州,過了大城市奧馬哈才算進入真正意義上的大西部,而在那裡,火車線路依然貫通。為了避免一連串地理名詞提前出現,導致敘述變得凌亂跳躍,所以在這裡我必須要讓思路折返,回到之前提到的克林頓。火車停了半小時後繼續前行。現在窗外已經看不見什麼樹木,地勢不斷升高,我們正在靠近美國的腹地——大高原,那裡是一望無際的乾草地,也是美國人口中的大草原。鐵路兩旁依舊能看見農場,只是它們不再像在伊利諾依州境內那樣頻繁地出現。

藉著月光,我看到窗外不時冒出一片玉米地,高高的莖稈在夜幕中留下了幢幢黑影,這些枯萎的作物就這樣垂頭喪氣地從去年站到了現在。隨著火車不斷加速西進,沿途的景致越來越荒涼。雖然愛荷華的鐵路縱橫交錯,但它還是像大草原的環抱式門廊一樣圍住了從密蘇里州遠至內華達山脈的遼闊疆域。草原地勢平坦,偶爾也會有山丘和山谷為這一片坦途平添幾許起伏跌宕。這裡連樹的影子都看不到,眼前只有空無一物的草原,目光都不知道該落在哪裡。

這裡是遠離文明的邊遠地區,你從沿途登上列車的旅客身上就能看出些許端倪。他們不是衣冠楚楚、溫文爾雅的紳士,每個上車的人都鬍子拉碴,衣著襤褸,肩上扛著髒兮兮的捆包,腰際別著左輪手槍,說起話來吆三喝四,如同在聽者耳邊刮過一陣呼啦啦的狂風,而且每句話裡都少不了髒字。煙草點燃後的煙霧執著地盤踞在車廂的天花板上揮之不去。這些人進出車廂時,手下從來不知輕重,無論開門還是關門,一律帶上了咬牙切齒的狠勁。他們的交談中經常會提及在布拉斯加和達科他落戶的印第安蘇族人和波尼人。

我原本以為隨著深入西部內陸,火車靠站的間隔應該越來越長,沒想到每一個站頭上都等候著大量的人群。最後,每個車廂裡都塞滿了人,擁擠得幾乎讓人寸步難移。在歐洲人看來,這裡的旅伴簡直糟糕透頂。之前就不斷有滿臉鬍子,屁股口袋裡戳著槍的男人陸續上車,可現在上來的乘客看上去更加粗野蠻橫了。我開始疑神疑鬼,這麼多奇奇怪怪的男人擠在火車上一定事出有因。所以,當我聽到邊上有乘客正在用法語交談時,我連忙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告訴我這些人都要去奧馬哈,因為當地自蘇城到黑山一帶剛發現了金礦。這一車的人原來都是淘金者,或是各色各樣的冒險家,他們放棄了其他所有的營生,一心巴望著能在山裡挖出一生享用不盡的財富。法國遊客還告訴我,已經有許多這樣的人群趕往黑山,而且每天都有越來越多人聞風而動。連懷抱嬰兒的婦女都加入了淘金的行列。她們有的獨自行動,有的跟隨丈夫一同前往。同樣的事情也正發生在愛荷華的鐵路支線上。總而言之,在邊陲州界,你滿耳聽到的都是同一個聲音:「去黑山!去黑山!」

可是,這個夢中天堂卻成了許多人的葬身之地,因為周邊地帶包括黑山在內都處於蘇族人的管轄範圍,這是北部最大的印第安人部落,他們隨時都能召集上萬勇士奔赴戰場。美國政府在很久以前就將黑山劃為印第安人的領地,承認了他們在那裡的自治權,因此印第安人與白人就這塊地界向來井水不犯河水。然而,現在這裡一下子有這麼多白人淘金者無視政府的法規接踵而至,而在這種情況下,政府是無法出兵來保障他們的人身安全的。不過對於那些終日帶著武器、將與印第安人火並視為家常便飯的冒險家們而言,他們壓根就不在乎有沒有正規軍隊為他們保駕護航,就像他們壓根就不把政府條令放在眼裡一樣,只要他們願意,金子就是他們的囊中之物。這樣的戲碼每天都在全國境內上演,而印第安人也因此永遠失去了家園,最終絕跡於這片遼闊的大地。

印第安人派出了使者,他們帶上蓋了章簽了字的羊皮紙文書來證明他們才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然而這些努力都無濟於事。政府沒有權力阻止淘金者。另外,當越來越多的白人在某個地方駐紮下來,當那裡如同雨後春筍般冒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農場和城鎮,政府便順水推舟地默認了白人對該地的佔有權,進而將其劃歸入美國的領土。這在達科他、內布拉斯加、堪薩斯,以及印第安人的屬地,總而言之,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條雖不成文卻順理成章的規則。雖然政府把某塊土地撥給了印第安人,但是白人卻無視條約將其佔為己有,一旦他們把印第安人驅逐出境,美國本土又多了幾個新的州。面對這樣的現實,印第安人又能做什麼呢?他們向入侵者宣戰,這場戰爭曠日持久卻毫無勝算。今天,印第安人已經徹底醒悟,和他們口中的「長刀25」開戰只有死路一條。儘管如此,他們還是不放棄,繼續垂死掙扎,發誓要一雪滅族之恥,即便此生壯志難酬,那麼等到來世他們也定要扒下無數入侵者的頭皮,將它們敬奉在「大神26」的腳下。然而不管怎樣,這個驍勇善戰、野性十足的種族正在美國大地上逐步凋零,日漸消亡。所謂的文明以其最醜惡的嘴臉出現在了印第安人面前,它沒有給紅人勇士們留下哪怕是一點點與之化干戈為玉帛的餘地,它從一開始就要把他們從這片土地上連根拔起,斬草除根。

現在厄運降臨到了蘇族人頭上。勇士的臉上已經抹上了赭色條紋,每一個都蓄勢待發準備迎接一場已經拉開序幕的戰爭。報紙上鋪天蓋地都是關於黑山的恐怖新聞,所有的事件報道都被別有用心地誇大其詞了,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煽動白人的仇恨情緒,挑唆貪得無厭的人們對印第安人進行瘋狂血腥的掠奪和報復。有些傳聞聽上去就像是小說裡的情節一樣匪夷所思。我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位貌美如花的大家閨秀名叫內麗,她不顧家人的反對嫁給了一個窮小子。父母沒有給她任何嫁妝,於是小夫妻兩個只好節衣縮食地過著清苦的日子。每天,可愛的內麗用她那雙纖纖玉手洗衣做飯,她的丈夫就靠挨家挨戶兜售雜貨勉強維持生計。後來,黑山發現金礦的消息傳到他們那裡。小伙子還有他心愛的妻子二話不說,立馬動身前往那些山頭。有一天,丈夫扛著槍離開營地,想打些野味準備晚餐。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留下了可憐的妻子獨自一人面對淘金的烏合之眾,她沒人保護,也沒有謀生度日的一技之長。所幸的是,在她暫住的營地邊上每晚都能看到閃爍的篝火,那是草原上的獵戶,他們一輩子都在平原上遊蕩,不是捕獵就是和印第安人廝殺。一天晚上,臉色蒼白的內麗來到了獵人們的篝火邊。

「好心的先生們,我孑然一身,孤苦無依,這些天來我已經筋疲力盡,再也撐不下去了,」她對他們說,「印第安人抓走了我親愛的丈夫,懇求好心的先生們能夠收留我,在這世上我已經沒有親人,請你們可憐可憐我這個苦命的人吧。」

老獵人們動了惻隱之心,他們不僅收留了她,而且還把她當成親身女兒悉心照顧。第二天,他們一同出發去尋找內麗失蹤的丈夫。他們打聽到小伙子被關押在蘇族人的營帳中,他生了重病,挨了毒打,已經命在旦夕。頭領的棚屋前豎起了刑具,隨時要將小伙子處以極刑。那天晚上,獵人們悄悄潛入印第安人的營地,他們振臂高呼,把印第安人打得措手不及。手中連發的步槍讓他們很快佔了上風,印第安人幾乎被一網打盡。然而,在戰鬥中,勇敢的內麗不幸被漏網的印第安人一箭射穿胸膛,彌留之際,她依依不捨地與丈夫和好心收留她的獵人們一一告別。從那一刻起,小伙子就不再做他的黃金美夢,獵人們也不再策馬揚鞭,追逐獵物,他們一心只想著為內麗報仇,要讓印第安人血債血償。草原的風沙早已將印第安人的帳房吹為塵土,紅人勇士們的靈魂早已去到大神的獵場上橫刀躍馬,而他們的妻兒也已長眠於茵茵綠草之下,然而尋仇的獵人依舊不肯罷休,直到今天,他們附身野狼,化為鬼魂依舊在印第安人的棚屋周圍徘徊遊蕩。

這就是關於內麗的傳說,情節大起大落,扣人心弦,幾乎可以和庫柏還有加布裡埃爾·費裡27的小說媲美。不過,這個故事並沒有多少可信之處,說不定通篇都是胡編亂造。能肯定的只有一點,我親眼目睹印第安人與白人互為死敵,這種不共戴天的宿怨世仇確實能催生出類似內麗這樣的故事。

火車飛速開往奧馬哈,從那裡穿過蘇城直至黑山的路途中我遇見了許多像內麗故事中出現過的勇猛剛毅的獵人。他們中有人靜靜地坐在吸煙車廂裡,或是叼著煙斗吞雲吐霧,或是合上雙眼打盹小憩。他們戴著皮帽子,繫著水牛皮製成的皮帶,身上穿著皮夾克。他們中間還坐著一個披著長髮的冒險家,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手中的吉他。有好幾次,眼前的情景讓我誤以為自己正在做夢或是沉浸在小說的某個情節中。

突然間,一股濃烈的氣味撲鼻而來,它讓我猛然間回過神來,身邊的一切不是夢也不是小說的情節,而是真實的場景。在火車駛向愛荷華州西部邊界的時候,鼻子經常遭受這種氣味的偷襲。不知是火車剛從臭鼬身上碾過,還是鐵路附近擠滿了這種臭烘烘的動物,反正車廂裡充斥著可怕的味道,熏得人幾乎沒辦法呼吸。儘管我們用手帕摀住了鼻子,可那無孔不入的氣味卻乘機鑽進了我們的嘴巴,甚至連味蕾上似乎都沾滿了惡臭。我打開窗,不料卻是雪上加霜。要是能瞥見臭鼬的影子那多少也是個安慰,可是透過車窗朝外打量,除了長滿青草、灑滿月光的大草原,連半個活物也沒瞧見。法國遊客告訴我,等火車到了下一站一定有人帶著活的臭鼬,或至少帶著臭鼬皮上車,所以我肯定有機會一睹真容。於是,我們就這種動物打開了話匣子。臭鼬,或者按照波蘭語裡的標準稱法,美國臭鬼,是一種體型較大的貂屬肉食性動物。它們以小鳥、鳥蛋為食,同時也是家鼠、倉鼠、地松鼠、土撥鼠的天敵。這樣說來,臭鼬倒是農民的好幫手,因為它們愛吃的美味都是那些專門破壞農作物的小動物。臭鼬的一些親戚,比如黑鼬,它們的皮毛非常漂亮,售價昂貴,而它們的美名甚至已經傳到了華沙。愛荷華臭鼬的背部和腹部長有白色的條紋,因為摻入雜色,它們的皮毛就變得一錢不值。既然沒有人捕殺愛荷華臭鼬,那麼它們就樂得無憂無慮地在這裡繁衍後代了。在動物界,臭鼬幾乎沒有什麼天敵,或者更準確地說,它們擁有無懈可擊的防禦武器,只要一有風吹草動,它們就會立馬放射出熏天臭氣,但凡是個有鼻子的活物都恨不能多生出一條腿來逃之夭夭。我身邊那位法國旅客多年來一直和印第安人打交道,對於他們的習俗瞭若指掌。他告訴我印第安人捕食臭鼬,而且將其視為珍饈美饌。一開始我還不相信,不過現在我已經知道印第安人和華人什麼都敢吃,只要那東西足夠柔軟,能夠入口咀嚼就行。

列車一直往前開了半個小時才駛離了瀰漫著臭鼬氣味的地帶。車廂裡終於迎來了無比清新的草原空氣。東方的地平線上天色微明。雖然那抹婉約的曙光略顯羞澀,然而它已向草原和天空莊嚴地宣告:「晨光將至!」我走出車廂,來到通過台。悠長孤寂的鐵軌伴著佇立在兩邊的電線桿漸漸地在晨曦中露出了身影,就這樣一路通向天地盡頭。這裡的黎明既欣賞不到百鳥朝歌的盛況,也聽不到閃著露珠的樹葉在晨風中沙沙作響的美妙樂章。窗外的景致荒涼而蒼茫,沒有花草樹木,也不見湖泊溪流。火車頭像是受不了週遭的死寂,於是呼哧呼哧地噴出一聲聲轟鳴,一邊怒吼著一邊急速狂奔。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一直盯著鐵軌,看它綿延著伸向地平線。再也沒有什麼比一條橫穿大草原的鐵路更讓人充滿無力感了。電線桿的頂端連有橫樑,有點像耶穌受難的十字架。四周延伸著灰濛濛的長滿野甘草的平原,偶爾也會看到幾處補丁般的殘雪。除此之外,還有長長一排伸向無盡遠處的十字架,它們靜靜地站在那裡,無聲地哀慟著,彷彿預示這是一條通向死亡的不歸路,又恍如一座座肅立在流浪者孤塚前的墓碑。

它們確實是墓碑。墓碑之下安息著這片土地上最初的居民。十字架出現在哪裡,那兒的土著、森林、水牛,以及原生態的大地就會永遠成為歷史。眼前這片無邊的寂靜終將被討價還價、爾虞我詐的喧鬧紛擾所取代。印第安人的墓地上會出現一位滿腹經綸的教授搖頭晃腦地論述國家的權利;狐狸的巢穴上會建起一座氣勢不凡的律師辦公樓;遠處,就在野狼閒逛的地方,將會成為牧師為教徒宣講福音的道場。唉,人類孜孜不倦地追求著所謂文明和幸福,其實這就像一條狗不停地兜著圈子妄想追上自己的尾巴一樣愚蠢、徒勞。

當哈特曼和叔本華28的偉大思想從我腦海中一一閃過,天際已經無比敞亮了。車廂裡的燈光慢慢變暗,最後完全熄滅。一臉凶相的冒險者們現在看上去個個臉色蒼白,滿是倦態。這時,火車停了下來。我們來到了凱徹姆。這個小站位於愛荷華州邊界,離奧馬哈不遠。站台上又有一大批淘金者等著上車,火車不得不臨時加掛幾節車廂,沒人知道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繼續發車。這次滯留卻為我帶來了驚喜,因為在凱徹姆,我生平第一次親眼見到了印第安人。

一下火車,我就注意到車站附近有一群人圍著圈站在那兒,圈子的中央像是有什麼東西引發了他們的好奇心。我打聽了一下,有人告訴我那群人駐足觀望的是蘇族人的使團,他們好像要去東部會見格蘭特總統,要不就是去找愛荷華的州長,或是管轄黑山地區的某位將軍,不過後者聽上去似乎更加可信些。也有人說,這群印第安人是受邀去參加費城展覽的。我好不容易從人堆裡找到那位法國遊客,這位仁兄不僅會英語,而且還能說蘇族語,天知道他統共會幾門語言。我們倆一起急急忙忙地走到印第安人面前。六位年華老去的勇士圍蹲在用干樹枝搭起的篝火旁。他們身上的穿戴簡直包羅萬象,有些是動物的皮毛,有些雖然破爛,但還能看出是歐式服裝,身上還披掛著印有「美國」字樣的馬毯,一看就是來自政府的賞賜。他們中有人披著一頭又黑又粗的直髮,不戴一點裝飾,另一些則在頭上插上了羽毛,纏上了絲帶,或佩戴著其他鮮艷的裝飾物。大部分人都帶著肯德基來復槍,每個人都配著短刀和被稱為印第安戰斧的短柄小斧。有幾位的腰帶上還懸掛著從敵人頭上直接扒下來的頭皮,上面還殘留著前主人的髮絲,不時地隨風飄揚。這些頭髮有時還被當做印第安人衣袍上拼接用的繡邊裝飾。他們靜靜地坐著,一動也不動,沒有人說話,就像一座座青銅雕像。周圍的人群對他們充滿敵意。「該死的!」「去死吧!」各種各樣具有代表性的美式髒話向他們兜頭兜腦地潑濺過去。白人的囂張蠻橫與印第安人的無動於衷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他們誰也不看,臉上不露一絲表情。他們似乎都沉浸在冥想中,目光裡流露出一種近乎麻木的淡漠。

其實,印第安人和所有自然之子一樣擁有自己的喜怒哀樂,然而,在印第安人的心目中,只有那些不配為人的苟且之輩才不知隱忍。真正的勇士能駕馭自己的情緒和感情。即便心中的怒氣已翻江倒海,但他依然能不動聲色,波瀾不驚的神態就是最有效的威嚇,它能讓對方心裡發虛,渾身發冷。要是他被敵人擒獲,五花大綁地帶到刑具前,就算受盡酷刑,他也不會皺一下眉頭向敵人示弱。相反,他會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並將此生加諸敵人身上的沉重打擊一一道來,不把敵人氣得暴跳如雷誓不罷休。

這就是印第安人與生俱來的秉性。當然,能擁有鋼鐵般的意志,並在任何險境中都能做到臨危不懼的勇士畢竟是鳳毛麟角。然而南部的阿帕奇人和科曼切人的勇猛彪悍據說比蘇族人更勝一籌29。儘管如此,蘇族人仍然竭力保持著族群的堅韌不屈,哪怕僅僅只是表象,因為堅忍不拔是成就這個半開化種族矯矯不群、令人由衷敬服的首要特質,在他們中間已經誕生了某些只有具備更高智力水平的民族才擁有的觀念與智慧。

即便如此,蘇族勇士卻與我在庫柏、貝勒馬爾以及其他作者筆下看到的印第安人形象大相逕庭。細細打量之下,我發現他們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整伙人看上去邋遢不堪。他們身上散發的氣味比臭鼬的味道好不了多少,幸好焚燒石楠的濃煙多多少少驅散了那股臭味。我和法國同伴沒和他們打招呼就逕自在火堆邊坐了下來,而印第安人依舊如同磐石一般紋絲不動,甚至連看都沒朝我們看一眼。不過,當我拿出一大包雪茄煙和巧克力,再加上身邊的法國人不失時機地告訴他們(之後他如是向我解釋),我來自北方某支與印第安人世代為友的白人族群,這次專程帶著禮物前來拜會印第安兄弟時,他們的臉上終於撥雲見日。雖然目光與表情依舊漠然,不過總算聽到了含糊沙啞的寒暄問好聲。數不清的褐色爪子貪婪地伸向那包禮物,頃刻之間,所有的雪茄和巧克力都被塞進了新朋友們的嘴巴。有好一陣子,耳邊只聽到嘎巴嘎巴的咀嚼聲,一想到那些巧克力是故鄉的一雙素手贈與我的一片款款心意30,我就不免哀歎它們的悲慘命運。等到巧克力集體「香消玉殞」之後,四周又重歸沉寂。

好歹這也算是破冰之舉。現在我終於有機會和他們交流了。不過,我還沒來得及問清兄弟們的名號,並給自己也起上一個響噹噹的名字,火車的汽笛便急吼吼地響了起來,催命似的叫我們快點上車。我的法國同伴倒是從紅人兄弟們那兒獲悉高原上剛下過大雪,「白人的大貨車」恐怕是不能再繼續往前開了。我想弄清楚「我的紅皮膚手足」會在凱徹姆逗留多久,他們這是準備去哪裡,可是我們沒時間問個究竟了,誰讓我們之前跟默哀似的在火堆邊上靜坐了那麼久呢。

我們一上車,淘金者們就斥責我們不該和「那些惡棍、紅皮魔鬼、殺人犯」搭訕,聽他們的意思,好像真把自己當成了正人君子。不曉得是我們倆異口同聲,還是那位法國同伴回敬了一句,反正就是叫他們少管閒事,然後我們走進了自己的車廂。幾乎車上所有的乘客都在議論印第安人。美國邊疆的拓荒者們對於印第安人與日俱增的仇恨和蔑視究竟從何而來,這一點著實讓人費解。的確,一場你死我活的戰鬥如火如荼,而掠奪與謀殺也讓這兩個民族之間的關係不斷惡化。另一方面,白人拓荒者從來不把印第安人當人看,他們理直氣壯地認為把紅人趕盡殺絕是對人類作出的一大貢獻。在他們眼裡,印第安人和響尾蛇、灰熊以及其他一切危及人類的猛獸同屬一類,故而將印第安人從地球上連根剷除簡直就是天經地義的善舉。在紐約那樣的大都市,道貌岸然的慈善家把印第安人當做小丑、怪物帶到慈善舞會上大肆展覽,而在邊遠地區,白人與印第安人之間終年戰火不斷。我們必須明白,雖然拓荒者們彼此赤誠相待,然而在對待印第安人一事上,他們就和後者一般野蠻凶殘。落入印第安人手中的白人會發現人間所有的祈禱哀求都失去了意義。紅皮膚的勇士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的俘虜,苦苦的哀告在他的耳朵裡變成了悅耳的歌謠。他樂此不疲地折磨俘虜,盡情地享受著主宰他人生死的樂趣。而白人對付印第安人的手段,其狠辣殘酷的程度絕對稱得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印第安人剝下俘虜的頭皮作為戰利品,白人如法炮製,一樣剝下囚犯的頭皮耀武揚威。鑒於以上種種,若是有人問我白人和印第安人孰對孰錯,那麼基於我的本心與公道,而不是詭辯謬見,我的回答是印第安人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讓我們來看一看這浮誇虛妄的文明是如何出現在印第安人面前,並且無情地宣判前者與後者存在雲泥之別,印第安人注定永遠無法跨入文明世界。最初,美國政府曾向印第安人承諾他們可以擁有自己的土地,然而深受政府庇護的子民們卻對政府的明文規定置若罔聞,他們深入腹地,不斷地將印第安人的轄地佔為己有。印第安人從一開始就面臨著一次又一次的背信棄義,作為一個單純質樸的民族,他們以為政府與它的國民是一個概念,國民自當嚴格遵守政府的法令。然而,他們所遭受的深重苦難已經讓他們幡然醒悟,他們錯了,錯就錯在他們從一開始就不該相信白人。另外,印第安人發現,白人所謂的文明就是徹底毀滅他和他的父輩、祖輩賴以生存的一切。首先,遼闊的草原被白人奪走,然後他們被趕到了一塊不知如何耕種的土地上。他收穫了一塊美國政府贈與的馬毯,卻因此永遠失去了自由。這是一種多麼無恥的交換啊!野性難改的勇士跨上了野馬,在大草原上四處流浪。他狩獵、搏擊,自由自在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對他而言,無拘無束的草原生活就像無邊無際的天空對鳥兒一樣重要。失去了草原,他就失去了生存的家園,他只有日漸枯萎,最後死去。讓我們再來思考一下,如果印第安人接受並歸順於這所謂的文明,那麼他們現在的生活狀態又會是怎樣的一番光景。首先,那一小塊土地無法讓他吃飽穿暖。當初向他鼓吹文明有多好的「兄弟們」如今卻將他們視若棄履,就像當年歐洲人對待吉卜賽人一樣。而後,白人奪走了一切,什麼都沒給「兄弟們」留下,印第安人束手無策,只好走上了吉卜賽人的老路:乞討,偷竊,吃了上頓沒下頓,日子越過越窘迫,人也不復當年英姿勃發,豪情萬丈,變得日益萎靡不振,猥瑣卑賤。

最後,讓我們再來看看印第安人都遇到了哪些文明的忠實信徒。首先是陰險狡詐的商人,接著是強取豪奪的冒險家,然後獵戶們跑到了他們的茅屋前追捕水牛——那是印第安人的主要生活來源,最後政府的官員帶來一紙公文,字裡行間隱匿著對於全族的預言:邁納,謝克爾,半個邁納!31

之後,我在內布拉斯加州和懷俄明州大草原的許多站台上見到了那些所謂接受了文明教化的印第安人。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無一例外地鐫刻著悲傷與絕望。男人們衣不蔽體,看上去毫無尊嚴,女人們在車窗下伸著乾枯的手,乞求乘客施捨個一文半分。也許你會問:他們為什麼不去工作?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活兒,也沒有人在乎他們的死活,關心並教會他們謀生的技能。他們宣佈退出與白人的戰爭,放棄了在曾經是自己家園的土地上的狩獵權利。最後,他們得到的回報就是——馬毯,還有恥辱。

所有這些原始部落所接受的最大利益就是來自文明的直接產物:威士忌,天花和梅毒。因此,當我們目睹了文明給印第安人帶來了如此深重的苦難之後,難道我們還要對他們與這所謂的文明展開殊死搏鬥,而不是張開雙臂熱烈歡迎它而大表驚訝嗎?

絕大多數的印第安人就此滅絕。一個又一個的部落,無論他們最終被文明招安,還是繼續堅守自由野性的生活方式,都以駭人聽聞的速度在大地上消失殆盡了。他們既無力抵抗,同時又難以承受文明加諸他們脆弱肩頭的重負。無數的原始族群都曾經歷過這樣毀滅性的災難。學識淵博的波蘭旅行家斯切萊茲基32已經證明了這種現象的存在,他的理論已經成為了一條科學定理,英國人將之冠名為「斯切萊茲基定理」,直到今天它依舊是人類學家所信奉的金科玉律。對於印第安人而言,至少對於他們中的某些部落而言(印第安人部落與部落之間差異甚大),如果他們最先接觸到的是文明世界中溫良和善而非窮凶極惡的一面,是期盼與之和平相處的美好意願而非鳩佔鵲巢的狼子野心,也許這些部落最終會心悅誠服地接受同化,然後相安無事地繼續在地球上生存下去,從而避免遭受滅族之災。文明原是一位親善和藹的老師,她本該循循善誘、殷殷教誨,而不是兵戎相見,趕盡殺絕。永久性定居與開墾土地,這在今天看來似乎是國家建設的必要手段,然而對印第安人而言卻是完全顛覆了祖祖輩輩延續至今的生活方式,這種原本需要長年累月逐步進化演變才能自然而然形成的結果,如今卻在一夜之間強加在了他們身上。這無疑是一場滅頂之災,印第安人要麼垂死掙扎,要麼坐以待斃,除此之外他們別無選擇。

在我看來,抵制文明的種族之所以會滅絕,其實並不能從他們絕對無知無能這一角度來加以解釋,而是因為他們不像歐洲各個民族那樣擁有足夠的時間去創造、去體驗、去適應文明,因為他們被剝奪了逐步發展的權利。許多部落多少年來一直處於蒙昧原始的生活狀態,有些甚至還保留著嗜食同類的落後習俗,突然之間高度發達的文明劈頭蓋臉地砸在他們面前,其形式、內容之繁複遠遠超出了他們能夠理解的範疇。所以我們不難明白,在這樣的情況下,蠻荒的部族非但沒有獲得啟蒙開化,從此走上康莊大道,反而因此迷失了方向,變得混沌錯亂,他們的脾胃無法消受文明的纍纍碩果,所以最後走投無路的他們決定孤注一擲,拼盡全力想把文明這個惡魔一頭撞出他們的世界。

還是讓我將話題轉回到印第安人身上。和印第安人打過交道的人都告訴我,很多部落其實擁有很高的智慧,對此我深信不疑。比起一樣在俄羅斯和亞洲草原上遊蕩的卡爾梅克人和巴什基爾人,印第安人一點兒都不比他們遜色。他們擁有自己的習俗傳統,神話寓言,甚至還有戰歌與輓歌組成的詩集。部落中口口相傳的古老傳說構思巧妙,足見他們有多麼喜歡觀察人與自然,並善於以獨具匠心的視角詮釋著他們眼中的天地萬物。其中有這樣一則傳說,大神決定創造人類,他用一把黏土捏出一個人形,然後放在火中烘烤。但第一次嘗試時,由於烘烤的時間過長,人形被烤成了炭黑色。不過,他依然賦予人形生命,這就是黑人的祖先。第二次烘烤時恰恰又太過倉促,於是白人的祖先應運而生。大神從之前兩次嘗試中吸取了經驗教訓,第三次他時間拿捏得剛好,泥人既沒有烤過頭,也沒有半生不熟,於是完美的紅色人種就此問世了。

這則傳奇中蘊含著某種哲理,它對三類人種由來的解釋簡直讓人拍案叫絕。不僅如此,即便是最尋常不過的日常對話中也充滿了對比與隱喻,詩情畫意的語言本身就證明了印第安人具有相當成熟的思維。還有一些印第安土著,他們天生就是令人稱奇的智者,他們目光犀利,洞悉一切,能夠一眼識別真話與謊言,口蜜腹劍的伎倆在他們眼前根本無法遁形。另一方面,智慧的印第安人依舊保留著孩子般的天真爛漫,而他們的人性也因此閃耀著無可比擬的魅力。

總而言之,無論關於這些部落的評價是褒是貶,他們的確創建了屬於自己的文明。如果不是我們的文明硬把他們逼上了一條所謂的捷徑,那麼在適當的調教與幫助下,他們原本可以走得更遠,直至水到渠成地達到與我們不相上下的水平。可惜,對於不如我們的弱勢群體,文明非但沒有給予鼓勵、伸出援手,反而讓他們遭受亡族滅種之災,最後在美國大陸上永遠地銷聲匿跡了。

以上所述就是當我到達位於愛荷華及內布拉斯加交界處的奧馬哈,也就是當火車在連接兩片大洋的鐵路上行至一半時的見聞與感想。至於從奧馬哈至舊金山的下半程的情形,我將在下一封信中向各位一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