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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斯瓦希里

「你說你要跑去拉穆,跑得遠遠的,一切都會變好。傷痛會被留在身後,它們再不會找到你。可是拉穆再遠,傷痛仍會跟著你,它們會在遠遠的拉穆找到你。因為,你永遠逃不出另一個自己。」

——邁克爾·W.史密斯《拉穆》

1.東非快車——難忘的一夜

斯瓦希里不是一個民族,而是一種後天形成的身份,它泛指在肯尼亞沿海地區、桑給巴爾、坦桑尼亞和北莫桑比克居住的班圖居民,他們在歷史上與阿拉伯人、波斯人、印度人、中國人和葡萄牙人做生意、交流文化,定居在這些地區後,一些人便與當地人通婚。阿拉伯人用自己的語言「斯瓦希里」為這些混合血統的班圖後裔命名,意思是「沿海的居民」。從九世紀時伊斯蘭文化在這裡扎根直至現在,斯瓦希里人仍遵守嚴格的正統伊斯蘭教義,和內陸居民的生活方式與宗教信仰大相逕庭。沿海地區甚至在理念上被認為是另一個國家,要求自治的呼聲一直存在。

我的斯瓦希里之行將從蒙巴薩一路北上,覆蓋馬林迪(Malindi)、瓦塔穆(Watamu)和拉穆群島(Lamu Archipelago)。

我倚在東非鐵路隆隆作響的列車車廂半開的車窗旁,窗外星空明亮,呼呼刮過的風能把人微微張開的嘴吹變形。我把腦袋伸出窗外,只要幸運地沒有被一根出其不意的電線桿子撞得血肉橫飛,就一定能體會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自由感。前方的列車如千足爬蟲一樣拐了個彎,你清楚地知道自己就在這動物甩動的尾部。一盞盞燈光從一扇扇窗戶裡透出。我不知道「流動的盛宴」是什麼意思,除非它是特指回轉壽司之類的東西,否則用來形容我們的列車恰如其分。看著自己所處的空間在另一個空間裡穿梭,並且經過很可能是一片莽原的地方,你覺得滿心壯闊。要知道,很可能不遠處的黑暗裡,就有夜棲的豹在行走,或者長著蓬鬆長毛的大貓也在滿心好奇地看著我們。

人生中有數個夜晚會很難忘記,在東非快車上的夜晚是其中之一。

數個小時之前,我第一次踏上蒙巴薩列車,發現四人二等車廂裡除了一個酷似馬桶的東西有些令人困惑外,其他的設施都和中國的火車臥鋪車廂沒什麼大的差別。馬桶上有個蓋子,打開後發現它是一個盥洗池,我沒有讀到過關於初始設計者的資料,但他一定是個有幽默感的人。

車票內包括一頓晚餐和一頓早餐,傳說這條豪華快線的刀叉都是銀製的,享受的是貴族般的待遇,這說法顯然誇張了一些。一個托著麵包片的女服務員招呼我找個座位坐下,收走我的藍色餐票之後,就開始按照沙拉、湯、主菜、甜點的順序為我上菜。一道燉牛肉配米飯的主菜,被我熱淚盈眶地評為在肯尼亞吃到過的最美味的一餐。這道菜之後被賈尼海灘(Diani Beach)的一條魚輕而易舉地超越。

我在薄薄的毛毯下睡了一個上躥下跳的覺,本以為只有自己一個人感覺到顛簸,哪知第二天一早上鋪的兩個姑娘都有了暈車的症狀,連用銀器盛著的黃油都不忍目睹。火車朝蒙巴薩逐漸逼近,氣候也從內羅畢的高原涼爽氣候變成熱帶海洋氣候,把衣服一件件脫下來,還是覺得暑氣逼人。

在蒙巴薩下車之後,我簡直就要被曬暈過去,那一刻就像回到了印度。滿街的招牌中,時有「克利須那」和「納拉揚」這樣的名字,包裹著黑色罩袍的女人在烈日下穿梭在擁擠喧鬧的街頭。這座人口近百萬的城市裡,70%的居民是穆斯林。我在白色孔茲清真寺旁的貝拉恰旅館落腳。

沖一個涼水澡,睡一個長長的午覺,又衝了一次涼水澡之後,我不滿地瞪了一眼外面依舊猛烈的太陽,出門去探索迪戈路上的香料市場,預期著看到露天平地上一個個攤檔,戴著圓帽、身著各色長衫的小販盤坐在地上,面前的竹筐裡擺滿各色香料,各種香味從粉、橙、棕、黑、白色的玫瑰粉、生薑末、肉桂、桂皮、豆蔻、茴香、芫荽、藏紅花、月桂葉、芝麻、丁香、黑胡椒、白胡椒中一個勁兒地鑽進你的鼻孔,雜糅在一起,讓你忍不住直打噴嚏,吆喝聲、咒罵聲、講價聲隨著神秘的手勢此起彼伏,一片生機勃勃,給人強烈的感官衝擊。但是東非人的本領就是將一切激烈的場面用他們懶洋洋的性格化成一杯溫吞水。

香料市場在一棟白色的挑高建築裡,下午四點已經關門。我扒著窗口往裡看,裡面是一個個缺乏想像力的整潔的商舖,和我家附近的菜市場沒有什麼大的區別。一個帶著小孩的男人突然走過來跟我打招呼,說這市場早晨七點開門,讓我第二天再來。他自告奮勇地帶著我在市場周圍繞了一圈,在成排成排售賣廉價服飾的店舖旁勸說我買下兩包芒果干,並且給他的兒子順手牽走了一包。我本來還心想,他會不會是芒果干的托兒呢?(一包芒果干50先令,三包可以100先令拿下。)但剛入口就發現,這是世上最好吃的芒果干!比菲律賓名聲在外的7D芒果幹好吃一萬倍!口味酸而微甜,還稍稍帶有辣味,可能是因為離香料市場近,馬薩拉不要錢一樣地放,而且由於地處芒果產區,原料十分新鮮飽滿,總而言之就是吃了就止不住口的芒果干!

另外還有一種顏色鮮艷的詭異的紅色零食,也和芒果干在一起賣,一大包只賣50先令。這是猴麵包樹的樹籽,用糖醃過之後用紅色色素拚命上色,變成看上去很嚇人的樣子,吃一兩顆會覺得意猶未盡,吃多了舌頭都會染成紅色,是不健康的零食。

迄今為止,我已經走過中歐匈牙利布達佩斯、東非肯尼亞蒙巴薩和南亞印度焦特普爾的三處香料市場,這三處分別代表香料貿易最初發展時的不同角色:消費者、中轉者和產出者。不要小看香料貿易,美洲大陸就是因為歐洲人嘴饞想吃香料發現的,而香料貿易史往大裡說,也是一部人類的航海探索史。

耶穌還沒有出生時,香料就已經從亞洲傳入中東。直到15世紀,穆斯林都在印度洋上統治著香料貿易之路,他們把觸手直接伸到遠東的香料發源地——印度尼西亞,從那裡通過海路把香料運到波斯灣和紅海,再走陸路運往歐洲。這條路線最先是由拜占庭帝國、意大利的威尼斯和熱那亞城邦共同充當中間人協調的,雖然其他國家並不樂意,但也還算相安無事。等到奧斯曼土耳其人拿下君士坦丁堡,取代了拜占庭的地位之後,奧斯曼帝國開始對往西走的香料商人徵收高價過路費。這下歐洲人再也忍受不了吃一點兒黑胡椒要付天價的羞辱,決定自己開闢一條路線去找香料,然後葡萄牙人達·伽馬就發現了好望角。在此之前,印度尼西亞香料群島的摩鹿加人是乘坐自己的雙體木船,順著印度洋西風帶一路向西,來到東非交易一點兒肉桂和桂皮的,當時在大洋上來來去去的還包括阿拉伯的乳香、東非的象牙和黃金、印度的香料和中國的絲綢。東非人有時從摩鹿加人那裡留下一點兒丁香,據說是在葬禮儀式上需要使用。

達·伽馬雖然繞了一圈遠路,但畢竟可以不用看奧斯曼人的臉色,一路經過肯尼亞的馬林迪橫跨印度洋,開到南印度喀拉拉邦的卡利卡特。這下印度的大門直接向葡萄牙人敞開,葡萄牙也從香料貿易中一下富了起來。西班牙人發現葡萄牙人向東走嘗到甜頭,自己只好再開闢一條新的航線,往西走。於是哥倫布一路往西,經過大西洋踩上第一塊陸地——現在的巴哈馬群島,堅信自己一定是到了印度,於是命名這裡為西印度群島,把當地人叫作「印第安人」。死不認錯的哥倫布沒有把香料帶給西班牙王室,雙方的關係惡化。哥倫布死後13年,王室派麥哲倫出征,一年後通過南美的某海峽(後被命名為麥哲倫海峽),五個月後抵達菲律賓,然後是香料群島。麥哲倫的五艘船中只有一艘「維多利亞」號回到了西班牙,當然,滿載丁香。

等到荷蘭人也到達香料群島的時候,香料貿易就變味了。原葡萄牙屬地摩鹿加的原住民被俘虜,所有的樹木被砍光,被要求集中種植丁香和肉豆蔻,控制產量。古老的貿易格局從此被破壞,香料市場的需求量和價格都一落千丈。

這就是世界香料之路,一條聽起來浪漫無比的路線。我之所以要不厭其煩地將這個故事講一遍,是因為在斯瓦希里行走的這一路,葡萄牙人和達·伽馬在多處留下聲名,比如明日要前往的蒙巴薩老城的耶穌堡。

2.遊歷耶穌堡

我步行去蒙巴薩的老城區,像個正兒八經的遊人一樣去參觀耶穌堡。

耶穌堡就在老城區的南側,進門要收門票800先令,讓我十分憤恨。這麼貴的門票,以我的脾氣是過門不入的,但礙於我對裡面的一所博物館十分有興趣,據說博物館盡頭的房間裡展示著米基肯達文化,介紹關於卡亞聖林的資料,因此我咬咬牙還是進去了。

米基肯達人和斯瓦希里人一樣,也是居住在沿海地區的居民,他們是班圖語系的一個分支,共有九個部落,包括:迪戈、崇義、裡貝、杜魯莫、卡巫馬、立貝、拉巴伊、吉巴納和吉利阿瑪。米基肯達人的神奇之處在於,至今仍在守衛著他們用於祈禱和與祖先溝通的神聖森林,稱為卡亞。全肯尼亞一共有11處卡亞,並不是所有都對外人開放,參觀前需要聯繫當地部落頭目,舉行一場儀式,通常是殺一頭羊,用以淨化森林地區,而且不能戴頭飾,不能觸碰森林裡的東西,不能在林子裡褻瀆祖靈,不能有親吻或愛撫之類的動作,腰間還要圍一塊叫作卡尼吉的黑布。卡亞聖林從六百年前第一批米基肯達人從索馬裡南部來到肯尼亞的時候開始存在,林中的樹木古老而神秘。

根據《孤獨星球》的資料,最容易進入的卡亞是距離蒙巴薩南部賈尼海灘半小時車程的奇濃多卡亞(Kaya Kinondo),由迪戈部落掌管,他們有四小時的一攬子生態旅遊行程,從參觀聖林到購買婦女手工藝品,到體驗傳統民居生活,到傳統的巫醫療愈,應有盡有。在我的心目中,聖林最神秘之處就是圍繞它的那些傳說,是否真的需要進去,拍幾張照片,遊覽一番倒不一定。

我盡可能慢地遊覽耶穌堡,但無法驗證它是否像傳說中那樣,從空中俯瞰是一個面朝大海的仰臥人形。但是從炮台的小孔望出去,景色十分宜人,遠處有一些人無法抑制對消暑的嚮往,撲通撲通地穿著衣服就跳進了蔚藍色的大海。耶穌堡裡有一具玻璃棺材,裡面有一是躺著的骷髏,雙手交疊放在肋骨上,因為我沒有再花200先令請一個導遊,所以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畢竟耶穌堡曾經在葡萄牙人建成後的一兩百年間,在葡萄牙人、阿曼人、辛巴食人族和英國人之間九次易手,但根據這個骷髏的睡姿,他應該不是必須面向麥加側躺的阿曼穆斯林,手腳都還在應該也不是食人族的風格,所以不是葡萄牙士兵就是英國人。

當我用最慢的速度踱步到博物館盡頭的房間時,發現門上掛了一把鎖——內部整修。我覺得十分沮喪。但門外的一個大花盆裡倒是插了三根黑漆漆的柱子,有著細長的人形。還好還有vigango(kigango的複數)。

Kigango,這種硬木雕刻而成的喪葬雕像是米基肯達人死去的亡靈的住所,卻常在國際黑市上以高價被出售,尤其是一旦輾轉到某國博物館的手裡就再也拿不回來,他們視這種柱子為寶物,明知柱子上附有米基肯達人的亡靈,還要將它們藏在玻璃櫃裡,比如美國的漢普頓大學博物館就拿了一個肯尼亞村民死去哥哥的喪葬柱,誓不歸還。

米基肯達人用大概一年的收入請專人雕刻這種木像,用以紀念部落中死去的受人尊敬的男性長老——通常屬於叫作GOHU的神秘領導組織,因為他們相信,如果不給死去的人再造一個身體,這些亡靈會來騷擾活著的人。木頭雕像一旦被立起來,就再也不挪地方了,即使這家人全部搬遷,木頭也仍然立在那裡,直到腐爛為止。通常喪葬柱並不立在埋葬死者的地方,而是放在部落裡男性長老們談話的場所,或許是讓亡靈們仍對部落的事情有參與感。而且並不是死者一埋葬就立刻立下喪葬柱,而是等到死者的家人或朋友在夢中見到死者,聽到他在抱怨無處立身時,才會立下這根柱子。

和kigango一樣有著紀念意義的另一種柱子叫作KOMA,這種柱子的紀念意義要弱一些,用軟木雕成,所以很容易腐爛,而且可以隨著部落的遷徙搬來搬去,通常用來紀念不是那麼位高權重的人。

如果要我說耶穌堡最值得造訪的地方,那就是在肯尼亞幾乎難得一見的明信片商店。我曾在肯尼亞許多城鎮詢問哪裡可以買到明信片,答案是讓人驚訝的「明信片是什麼」。我第一天以為,耶穌堡裡能買到明信片,那麼外面一定也不會少,結果我就錯了。蒙巴薩的老城幾乎全部閉門鎖戶,連寥寥幾家賣紀念品的商店裡也很少見到明信片這種東西,所以第二天我又專門回到耶穌堡,工作人員好記性,沒有找我要第二次的門票。

3.賈尼海灘的冥想之夜

蒙巴薩北部是一長串高級酒店連成的海灘——私家海灘尼亞利、同時深受本地人和歐洲人喜愛的班布裡和擁有迷人海岸線的閃祖,南部則是村社風格的度假地,有許多海草的謝利海灘、非常安靜的迪維海灘和狂躁與古老並存的賈尼海灘。

從蒙巴薩本島到賈尼海灘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在酷熱黏濕的天氣之下,你需要背著所有的行李坐一輛突突三輪車先到利康尼渡口,在那裡加入人頭攢動的排隊大軍,等一艘半小時來往一班的慢悠悠的渡船(他們為什麼不能乾脆點修座橋呢?我百思不得其解),然後在南岸搭乘一輛前往烏昆達十字路口的馬他突,在它一鼓作氣開往坦桑尼亞之前跳下車,再跳上一輛摩托車去各家隱蔽的海邊村舍。

我在幾番比較之下終於敲定在「生命力」村舍的住處,這些可愛的小別墅比「踩高蹺」生態旅館的樹屋還要便宜一點。每戶都有一座獨棟的小屋,別的那些叫作「單桅船」或「捕蝦簍」的房間怎麼樣我不清楚,但我堅信我這棟無名房是樸素的斯瓦希里風格,並且對於單身遊客確實奢侈了一些:徐徐的海風從通透的窗戶裡吹進來,房間十分寬敞,一張大床上掛著雪白的蚊帳,臥室與小的客廳直接相連。廚房與臥室之間用珠簾隔開,裡面廚具一應俱全,但沒有基本的調味料,因為旅館不供應食物,所以這樣的設施更適合長期居住的客人。小客廳和用人房相通,有一張窄些的床擺在那裡,與洗手間毗鄰。我一直覺得以1500先令的價格包下一棟別墅實在非常划算,直到我發現房間風扇已壞、蚊蟲肆虐、電燈忽明忽暗、洗澡水流極小以及馬桶沖水扳手十分脆弱之後,才知道世上沒有吃虧的商人。

這裡已經是斯瓦希里地區,印度風、阿拉伯風和西餐在這裡被混出一種專屬的口味。我在非洲鍋餐廳吃晚餐,在那裡消滅了一條好滋味的烤魚。

在斯瓦希里地區,你最不用擔心的就是咬到一口肥豬肉,幾乎在整個肯尼亞,你都不會見到豬肉上桌,可能與《聖經》中的告誡有關,當然在南部沿海是穆斯林的信仰在限制著盤中的飲食。最常見的是魚類、各種熱帶水果和印式米飯,內陸地區常見的烤肉和烏咖喱在這裡仍頗受歡迎。

斯瓦希里菜單上同時出現的炒飯(biriyani)和香料肉飯(pilau)常會讓人困惑,兩者都源於波斯,都有雞肉、牛肉、羊肉、魚肉和大蝦的選擇,同樣都有酥油、豆蔻、胡椒、肉桂、香葉等各種香料在裡面,但其實前者是濕炒的蓋澆飯,後者則是各種食材都切成小粒的干炒飯。對吃不慣非洲傳統菜餚的中國嘴巴來說,是頗為中式的替代選擇。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走到印度洋邊當然就要吃唾手可得的海鮮。我要的烤魚到底是什麼魚我沒搞清楚,但是正反兩面煎得焦香,配上一碟秘製醬汁與小顆酸檸檬一起端上來,再要上一杯沁人心脾的鮮搾熱帶果汁,滿足之感才下喉頭,又上心頭。

我在納庫瑪超市買了一大堆食物,一副準備安定下來過日子的樣子:兩大瓶礦泉水、咖啡、十隻裝雞蛋、培根、可樂、蘋果、切片麵包、黃油和酸奶,還有烹飪脂肪。走遍肯尼亞,發現固體的烹飪脂肪比植物油要常見得多,迪亞尼一家旅行社的人告訴我,那些常年定居在南岸的穆宗古就被本地人叫作「金寶(Kimbo,一個著名的烹飪油牌子)」,意指他們像脂肪一樣隨處可見。

晚上回來收拾妥當之後出門去看海。順著小山坡走不到百步,就踏上了印度洋西岸的海灘。世上的海都是同一片海。這裡的海和南海的海、地中海的海、太平洋的海沒有什麼不同,它同樣深邃、洶湧,用一種勢不可當的氣勢在黑暗裡讓你害怕。你先是會被這種害怕嚇退,希望趕緊退回有光的地方,但是只要經歷過一段恐懼,便會很快熟悉這黑暗,並且發現其中蘊藏的巨大力量。

回到房間後,我關掉所有的燈,打開所有的窗,海風穿過整個房間。視線所及之處,只有另一棟別墅裡的一個老人坐在他門口的露台上,同樣也在看著海的方向。在肯尼亞的第69天,我第一次沉下心來做靜坐冥想。我曾試探性地問過幾個肯尼亞的朋友,有沒有做過冥想,得到的答案無一不是「我常常冥想,特別是重要的問題我都認真地冥想」。冥想,這一被人誤解過多的概念,常被當地人頻繁地掛在嘴邊,與考慮、思考做同義詞使用。但冥想不是去仔細思量事情的優與劣,而是放棄思想,讓思維處於停止的狀態。

黑暗中,一個慾望升起,牽起無數的細小念頭,一瞬之間馳騁萬里,一秒間你看到自己10年之後閒雲野鶴,下一秒你又在為一件20年前的小事抱憾萬分。靜坐是最難的。你可能突然急於抓住一個轉瞬即逝的靈感,恨不能馬上跳起來用筆記下來,也可能被愧疚與痛苦折磨得坐立不安,需要立刻睜開眼睛逃離這種回溯。而當你看到自己出神時,一幅巨大的魔幻畫卷已經被繪出,你的形相已經遊歷無數地方,在世界的各個角落瞬間轉移,而時間只過了兩秒。

你需要安靜下來,像嬰兒在母體子宮中一般安靜。因為沒有語言,所以沒有誤解,因為懷有信任,所以無有恐懼。只有呼吸這條紐帶,將生命與自然重新連接,你呼出的每一口微小的氣體都被自然吸收,而自然吐出的豐盈氣體也被你重新納入。看似獨立的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突然窗外下了極大的雨,似乎是自然歡欣地用更激烈的方式與你融合,暴雨聲、雷鳴聲、蟲叫聲、海浪聲、冰雹聲、猴子踩著房頂的通通聲……所有的生命都加入這場聚會。一切本來就是一場狂歡。

清晨六點,七隻生物在淺海快樂地繞圈,只露出黑色的鰭。

4.米達溪生態營

深夜十點,我被馬他突扔在一條望不見盡頭的窄路邊,一直向北走下去,就是馬林迪了。頭頂上是閃亮的星空,眼前是通往森林深處的土路,如果旅館的人沒有誤導我的話,我可以沿著這條四下無人的土路走到米達溪生態營。一片黑暗中,幾聲孩童的哭聲劃破了寂靜,於是我不再害怕,用手機的微光照著腳步,只期望能在半路上遇到來接我的夥計。

五個小時前,我離開賈尼海灘,跳上一輛擁擠的馬他突,被無休無止的堵車壓得一點兒脾氣都沒有,坐在司機旁「死亡之地」的我還能愜意地戴上耳機望向窗外,享受一點兒在路上的感覺。兩個小時後,馬他突停在一處熱鬧的中轉站。我翻下座位,去裹著肯加布的女人腳邊買了兩個剛剛撈出油鍋的曼達滋,卻在轉身之後發現一個年輕男人已經躥上我的座位,若無其事地坐下。我面目猙獰地站在車窗下,衝他打手勢,意思是我的大包放在那裡你沒看到嗎?他嬉皮笑臉地用腳挪了挪我的包,讓我坐在他旁邊。他不知道抱著15斤重的大包擠在巴掌大點的地方是多麼遭人恨的事情。我怒不可遏,大吼:「後面那麼多座位,你就一定要跟我擠著坐嗎?」他更加興奮,說:「我就想跟你坐一起,我幫你抱著包嘛。」

我一把拉開車門,連拖帶拉地把我的包扯下來,扔在地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艱難地拖著包爬到後面的座位。後排座位窄得連伸腿的地方都沒有,你可以想像抱著一個比我還厚的包是什麼滋味。我還沒安定下來,就覺得光溜溜的大腿被燙得灼熱,心想,難道是屁股底下的發動機過熱了?又動彈不得,連挪移的空間都沒有。我伸一隻手摸下去,竟然摸出來那兩個曼達滋,我都忘了它們被我隨手丟在那裡,氣鼓鼓地幾口吞掉。

之後車上的人又大動肝火地要打起來,原因是後排的一個人說自己沒錢,拒絕付車費,說到了目的地再給。他不給錢,司機就不開車。前排兩個小青年看上去是趕著辦事,見司機死不開車,焦慮上火,暴脾氣的矮個子跳下車就要把坐霸王車的人拖出來打,高個子則幫著惡語相向。整部車吵得熱火朝天,這時候我覺得什麼都聽不懂的感覺非常好。我只需麻木地看著他們,反正我也動彈不了。

終於,一個叫「馬太瘦」的小伙子在森林的半道上和我接上了頭,他一身的大麻味,興奮勁還沒褪。我們一路瞎聊,在一條黃狗的迎接下走到安靜可愛的米達溪生態營。

這裡背靠紅樹林,營地入口有紫色睡蓮的池子、愜意的鞦韆架、木頭餐桌、篝火和高聳的茅草屋頂的八角建築,樓上是一家酒吧兼餐廳。有帳篷營地,也有三間風格各異的木棚:吉利阿瑪、斯瓦希里和桑給巴爾。我預訂了價位稍低的吉利阿瑪木棚,裡面至少可以睡四個人,一邊是普通的兩張單人床,另一邊是架高的木床,如果說忽明忽暗的煤油燈沒有讓你神經緊張的話,那麼這裡頗具非洲田園風味。

馬太瘦盡職盡責地向我展示了室外的露天花灑和室內的現代化浴室,還為我拿來兩條異常乾淨的大毛巾,供我洗澡。我謝過他,在夜裡十點半開始獨享一片碩大的營地,他告訴我這裡十分安全,因為守夜的人背了弓箭。

我在露天的花灑下洗一個透心涼的澡,除了手電筒照亮的沐浴露外,什麼也看不見,但星星就在頭頂。從沒有想過這樣是不是安全,會不會有人在一指寬的縫隙裡窺視,外面的草叢裡雖然有微小的動靜,但不會是比蜥蜴更大的動物。

夜裡突然被尿憋醒,我手忙腳亂地爬出蚊帳。要去廁所的話得穿過一片黑暗小叢林,踩一腳的沙,然後摸到八角樓的洗手間去。我沒時間折騰了,提著煤油燈繞到屋後,蹲在沙地上解決。《白色馬賽》裡說,在桑布魯地區,在離住地不遠的地方排便是讓整個家族蒙羞的事情,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排泄區,要離棲息地和水源有一定的距離。但是由於夜晚沙子吸收力好的關係,早晨尿跡就能全部滲入土裡,可以臨時將就一下。我的膀胱逐漸輕鬆,卻聽見人的腳步聲,堅定的聲音在不遠處問:「什麼人在那裡?」是背著弓箭的守夜人!我可不想因為撒泡尿就被插支毒箭在背上,趕緊速戰速決,壓滅煤油燈後躡手躡腳地摸回草棚。

然後我睡了一個好覺,連老鼠什麼時候在床邊留下屎粒都不知道。

紅樹林不是紅色的。我從世界上擁有最多紅樹林的亞洲跑到位居第二的非洲,才瞭解到這一事實。

嚮導埃裡克帶我坐上一艘藍漆斑駁的窄木船,壯碩的船夫單腳站在船尾,撐著過頭高的船篙。米達溪不是一條淡水小溪,而是一片遼闊無比的水域,水流在這裡匯合,形成印度洋的入海口。埃裡克興致勃勃地向我講述關於紅樹林的生物知識,那些囤積在他腦裡常年不見天日的專有名詞終於有機會一瀉而出,比如高蹺根、皮孔或氣胞囊,但我對這些毫無興趣。陽光反射在水面上,從頭頂和眼下兩頭夾擊,讓你開始猜測在這樣的水面上漂多久人會昏厥過去。這時是早上九點,只有我們一條船,那些富有經驗的漁夫只在日出之前釣魚。

木船在一片泛著銀光的灘涂停泊,埃裡克捏起一隻小螃蟹給我看,它右手舉個大鉗子,耀武揚威地揮動。公蟹才有鉗子,而且只有一隻;母蟹沒有鉗子。它們靠吃紅樹林的落葉為生,排出的糞便又為泥土層中的微生物提供食物。它們下地能跑,上樹能爬,它們的存在讓紅樹林成為一個自體循環的生態系統,是了不起的小動物。對於《孤獨星球》中提到可以隨便從樹上抓下來塞進嘴裡的生蠔,我倒是沒有看到。埃裡克厭惡地說,有一次幾個日本客人住在生態營裡,馬太瘦帶他們去紅樹林遊覽,結果幾個人吃生蠔吃到飽,第二天又進樹林裡裝了一袋子回來燒烤。吉利阿瑪人是不吃甲殼類生物的。

米達溪的紅樹林有四種常見的樹種:紅色紅樹、白色紅樹、黑色紅樹和黃色紅樹。這樣的命名和顏色沒有大關係,生物學家常會和老百姓開玩笑。紅樹林生長在鹹水水域,要想不被鹽水齁死而且不被水淹死,就必須想辦法解決鹽分攝入和呼吸兩個問題。四種樹在這兩個方面通過各自的特殊技能得名。比如紅色紅樹,根幾乎不透水,鎖住90%~97%的鹽分,多餘的鹽分則儲存在細胞的液泡裡,但它最奇特的技能則是胎生繁殖,樹上的種子還沒落地就已經發芽,開始往地上長,和榕樹很像,無數的枝條都長成了根,錯綜複雜。紅色紅樹也是可以在最深水域生長的紅樹林樹種,踩著高蹺的根露出水面,通過樹皮上的皮孔呼吸。白色紅樹的葉子背面結了一層鹽,這也是跟白色扯上的唯一關係。吸收進去的鹽分可以通過葉基的兩條鹽腺分泌出來,我抹了一把舔了舔,確實是鹹的。黑色紅樹則是那些插得密密麻麻的呼吸根的背後操縱者,要不是埃裡克告訴我,我真以為這些小樹枝是被哪個熱心人士一根根插到土裡的,這種氣生根直接伸到空氣裡呼吸,伸到鹽鹼不那麼重的友好土壤裡攝取營養物質。

「那黃色紅樹呢?」我問。

「哦,它們只是看起來特別黃而已。」

我們赤著腳蹚過灘涂,淤泥滑過腳趾縫的感覺十分愜意,發出過癮的撲嘰撲嘰聲。穿過灘涂後,走進一片村莊,泥沙地上被鋪上劈開的椰子殼,是為了讓車通過。猴麵包樹在這裡隨處可見。我對猴麵包樹的最初印象來自美國《國家地理》的一張照片,一個裹著綠花毛毯的女孩站在晨曦中,背景是一片閃著金光的光滑的猴麵包樹身,那片土地像童話世界一樣夢幻,只有少女臉上憂愁的表情提醒你那是非洲,那個地方叫馬達加斯加。埃裡克說,猴麵包樹是最中看不中用的樹,看上去雄偉參天,其實裡面是空的,打個傢俱都用不上,唯一的貢獻就是種子拿來當零食。埃裡克的話不全對,至少在東南部非洲,人們是吃它椰子般大小的果實的,把果實弄碎放進粥裡或水裡,據說味道介於西柚、梨和香草之間,並且把它稱為「猴子的麵包」。而且遠在17世紀90年代,西澳大利亞人用一棵中空的猴麵包樹運送過一隊囚犯,這種用途在今天推廣的可實踐性則有待商榷。

我之所以要頂著烈日坐小船又蹚泥地是因為我在嘗試用一種非常規的方法逼近蓋德廢墟(Gede Ruins),常規的方法是花幾十先令坐一輛馬他突直接到蓋德鎮上,我的曲折路線則要花上近百倍的價錢,只因為《孤獨星球》上介紹說在四通八達的水道內輕輕搖槳穿過結著蜘蛛網的茂密枝葉是遊覽這座城市廢墟的最佳方式。它沒有書中暗示的那種尋古探幽的氣氛是因為現在米達溪的水位下降不少,船已經開不進紅樹林了。

蓋德廢墟是肯尼亞無數樸實的自然風光以外一處讓人換換口味的歷史遺跡。

這裡和許多其他歷史遺跡一樣,如果沒有一個講解員來告訴你添油加醋的故事,就只是一堆亂糟糟的石槽。我的女講解員告訴了我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比如這裡被遺棄的三個可能原因,我只記住其中的兩個——缺水與戰爭,另一個似乎跟食人族有關。但在這些只剩半人高的矮牆之中穿梭,你不難想像四個世紀前居住其中的穆斯林們井井有條的生活。阿訇沒有高音喇叭可用,攏著雙手面對著雕刻成凹形的壁龕喊出喚拜詞,回聲環繞,男人女人分開在盥洗區潔身,進入大清真寺祈禱。面朝麥加的米哈拉布被雕刻成五層,象徵伊斯蘭教的五功:念、禮、齋、課、朝。四周的小孔裡據說原本都嵌有寶石,但現在只留下一片空洞。活著的人在統治者的宮殿裡談笑風生,內急之時還可以使用十分先進的配備有排水系統的斯瓦希里廁所,牆上有凸起的地方放著嗆人的油燈,女眷則在側廳裡聊些八卦往事。死去的人則被送到排柱墳,和其他穆斯林葬在一起。我雖然看到了「西班牙剪刀屋」(因為裡面發現了剪刀)、「印度鐵燈屋」(因為在裡面發現了鐵燈)和「中國現金屋」(因為明朝的錢幣——這些東西現在都被集中起來擺在一家悶熱的博物館裡),但我沒有找到傳說中宮殿裡放置符咒的土罐,所以不知道昔日能使入侵者發瘋的精靈如今何在。女講解員在回答我為什麼不開展夜間遊覽廢墟的項目時,心有慼慼焉,說這裡仍有精靈庇護,晚上誰也不敢來。而且後院有一處極深的洞口,傳說裡面有一條巨蟒,也沒人進洞探過。

蓋德廢墟所處的蓋德鎮是一個粗獷的村鎮,鎮中最雄偉的建築是一座綠色洋蔥頂的清真寺,有為數不多的蔬果鋪和雜貨鋪,可以買到西紅柿和洋蔥,但買不到像樣的牛油果,也沒有冰凍的礦泉水,更沒有飯館。埃裡克按照一攬子事先約定的旅行計劃(包括導遊、船費、蓋德廢墟門票、講解員、品嚐斯瓦希里小食和回程交通費),買了價值20先令的油炸小糕點給我吃——名字叫作「半個蛋糕」的一口糕,外加一瓶芬達——「像芬達一樣妙不可言」,他說。

廢墟是一份禮物,廢墟是通往轉變之路。蓋德鎮的人們是否有同樣的感受?

大下午回到生態營後,我又洗了個露天澡,趁著太陽正好,就把髒衣服也都洗了,晾在小灌木上。我在營區裡到處亂走,這裡除了我一個遊客外,又多了一對西班牙女孩,她們的帳篷搭在營地。一頭驢被拴在不遠的地方,看到我步步逼近它時,猛地發出拉鋸一樣的淒厲哭聲。

我繼續往八角樓方向轉悠,發現昨天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竟然都沒有發現這裡有一塊明顯的墓碑,上面是一個年輕人坐在獨木舟上的照片,留著長髮綹,正對拍照的人笑得燦爛。他就是森美。埃裡克在和我閒聊時,隨口提到米達溪的創始人是四個,但其中一個現在不在這裡了。當時我撇撇嘴,雖然覺得有些異樣,但沒追問他去了哪裡,或許人家是去蒙巴薩深造了呢,或者移居到內羅畢了呢——原來他在這裡。

「森美·薩巴剛加,1978—2010,紀念我們忠誠的朋友、共同創始人和經理。」

他死的時候只有32歲!墓碑的另一邊是並排的七根KOMA軟木柱子,有高有矮,最右邊的一根最高,雕刻出人的形狀,脖子上繫了裝飾的布條。然後是兩根矮點的木柱,然後又是一根人形的木柱,也繫了圍脖。我知道這七根木柱每一根都代表一個受人尊敬的逝者,如果森美在兩年前過世,今年該是時候為他立一根紀念柱了。哪一根會是他的呢?

我坐在他的墓碑前,盯著那張快樂的笑臉,和鮑勃·馬利有些相像的臉,似乎並不陌生。他就像我認識的什麼人,聲音沙啞,會彈吉他,拍起手鼓時喊出高亢的調子,然後用粗糙的手指夾起一支煙,瞇著眼睛在煙霧中大笑。那艘獨木舟的對面是馬太瘦,說了一句什麼笑話,他攤開手來表示驚訝。

這些KOMA不再只是博物館外立在花盆裡的紀念柱,有著被考古學家、收藏家、人類學家多種解讀的意義,他們是你身邊有血有肉的人,曾經有過燦爛或暗淡的生命,曾經也像我們一樣早起時對著陽光伸懶腰,傍晚時坐在陰涼處喝一杯甜茶。

我們旅行,就是將那些被整理得條理清晰的乾燥的名詞和概念,變成屬於自己的濕乎乎的記憶。Askari不只是面容冷峻的非洲僱傭兵,他是為你打開米利瑪尼鐵門的守衛,把旅館大狗的狗繩交到你手上的親切男人;mzee不是一個如同Mr、Ms般的無意義頭銜,他是為你標記地圖,囑托你要歷險但不要冒險,說你像是年輕時的自己並把你視作自家女兒的白髮老人;manyatta不只是草苫屋頂的木棚,它在驕陽下庇護過你,是擠著羊奶的加布拉女孩、為小雞戴上串珠腳環的埃勒摩洛婦女、在灌木裡嚇退獅子的桑布魯武士的家;miraa是大喜嚼在口中的希望,而matatu,它帶來的不只是混亂的交通和駭人的事故數據,它見證你的整個旅途,在路上教會你將危險視作常態的生活方式。

於是肯尼亞不再只是一個東非共同體發展最快的國家,有著四千三百萬人口,首都是內羅畢。四千三百萬人口中,有一百人曾與你的生命發生交集,他們的安定、幸福、苦難都與你有了關係,他們像你一樣,有著讓人惋惜的缺點和打動人心的熱情。內羅畢於你,不是他們口中充滿暴動和混亂的Nairobbery,它是你嘗在舌尖的Nairoberry,酸澀卻又甜美的莓。

你無法像電視節目中知識問答的選手那樣,脫口而出巴布亞新幾內亞的首都是哪裡,你的腦中沒有那麼多儲存空間;你也不能驕傲地把去過的地方一一標記在地圖上,然後滿意地看到足跡已經覆蓋世界上可能到達的大部分區域,你沒有那種一年走十國的能力。你經歷得越深,能表達的就越少。

我的出發,不是為了逃避,不是因為陣痛,也不是因為刺激。移動中的狀態日漸輕盈,日漸開放,非黑即白的界限變得越來越模糊,線性思維漸漸轉變成全息感知。眼睛被逐漸擦亮,更容易看清泥淖中的荒謬。

我和馬太瘦在廚房裡做晚餐,他給西班牙姑娘們做椰汁米飯和烤魚,我吃不起昂貴的晚餐,就自己動手做蔬菜沙拉、蒸蕃薯。我們放著音樂跳著舞,他盛一碗椰汁米飯給我嘗鮮,不錯的手藝。

坐在篝火旁,我們三個旅人端著自己的食物,馬太瘦則拍著鐵桶箍的皮鼓,母狗「火焰」頭上有一團火,慵懶地趴在他的腳邊。

馬太瘦開始唱歌,聲音不大,哼著古老的調子,只有零星幾個詞語我們能聽懂。西班牙女孩躺下來看星空,我則托著腮聽他唱歌,「火焰」走到我的腿邊,臥下。一切寧靜而安詳。數顆流星從我的視線餘光裡劃過,我沒有專心看天,但是知道星星掉下去了。西班牙女孩一直聚精會神地等星,歎息說一顆流星都沒有。

馬太瘦不是刻意搞氣氛的人,他只是像獨處一樣,唱歌給自己聽,給「火焰」聽,我們只是剛好坐在這裡罷了。他問,我給你們講故事好不好?

他講第一個故事:

鬣狗和猴子是好朋友,它們在森林裡遇見,鬣狗向猴子抱怨說,獅子每次遇見我都會打我。猴子說,別擔心,今天我和你一起走,如果獅子打你我就衝上來幫你,我們合夥把它打走。鬣狗覺得猴子很夠朋友,於是它們一塊兒走,路上果然遇見了獅子。猴子一躥爬到了樹上,獅子衝上來就痛打鬣狗,把它打得奄奄一息才離開。猴子跳下了樹,鬣狗有氣無力地問它,你不是說幫我的嗎?為什麼看獅子打我打得那麼凶都不來幫忙?猴子詫異地說,我聽你笑得那麼大聲,以為你打贏了呢!

西班牙女孩問他從哪裡聽來的這個故事,他說是祖父講給他聽的。

他講第二個故事:

一個人去森林裡打獵,在路邊休息時看到一個骷髏頭。那個骷髏頭突然對他說話,你好嗎?他嚇了一大跳,拔腿就跑。骷髏頭叫住他,說自己不會傷害他。他問骷髏頭,你怎麼會在這裡?骷髏頭說,你以後也會在這裡。

這個人回到自己的國家,告訴他的國王森林深處有一個會說話的骷髏頭。國王不信,要他帶著士兵去找那個骷髏頭,如果骷髏頭沒說話,就當場把他的頭砍下來。他拍胸脯說沒問題,並很快找到骷髏頭。可是不管他怎麼問它、敲打它、誘惑它,它就是一句話都不說。士兵當場把他的頭砍了下來。

他的頭滾呀滾,靠在骷髏頭的旁邊,骷髏頭開口對他說:「我告訴過你,你也會在這裡。」

這也是馬太瘦從祖父那裡聽來的故事。他說,吉利阿瑪的獵人去森林裡打獵,不管他們看見什麼,都不會說出來,他們只是沉默地把獵物帶回來。那是屬於獵人和森林之間的秘密。

我最後終於鼓起勇氣問了一個問題:森美是怎麼死的?馬太瘦一點兒不覺得問題尷尬,他說,森美的心臟出了毛病,可是他的脾氣太倔,怎麼勸都不肯去醫院。最後一個晚上,他難受得不行,在送他去醫院的路上就死了。

「我覺得你們都很愛他,埃裡克提到他的時候聲音裡還是有哀傷。」我說。

「美好的事物都不會停留太久,就像漂亮的裙子洗多了會褪色一樣,所以我們才珍惜。」

5.馬林迪海灘,看到的都是慾望

葡萄牙諺語:蒙巴薩出勇士,馬林迪出娘兒們。

蒙巴薩和馬林迪一直是東非沿岸勢均力敵的兩個城邦,但在對外國人的態度上截然不同。1498年,達·伽馬作為第一個登上蒙巴薩土地的歐洲人,受到十分惡劣的待遇,於是他繼續北上,在150公里外一個友好的港口停靠,這個港口就是馬林迪。馬林迪從此成為葡萄牙印度洋香料貿易的中轉站。達·伽馬在這裡找了一個印度商人做導航員,順著西南季風到達印度西南港口卡利卡特,只用了20多天。卡利卡特的皇帝被稱作扎莫林,問達·伽馬帶了些什麼貢品來,他就把這一路沒賣掉的零零碎碎的東西拿出來:四匹紅布、六頂帽子、四個珊瑚、七把銅器、一箱白糖、兩桶油和一桶蜂蜜。扎莫林大怒,說:你這是打發要飯的哪?!旁邊的穆斯林商人趁機添油加醋,說這個白人根本不是皇家使節,而是一個海盜。達·伽馬確實在東非沿岸有過海盜的行徑,打劫手無寸鐵的阿拉伯商船。扎莫林和達·伽馬的關係一下緊張起來。達·伽馬一看在扎莫林這裡沒搞頭,就搶了幾隻印度水獺和16個印度漁夫帶走。但從此達·伽馬和穆斯林結下了樑子。

因為一心想回國,他不顧季風風向,硬要往西航行,結果旅途十分慘烈,用了130多天才回到馬林迪。一半的船員都死了,剩下的大部分都得了壞血病。就是在回到馬林迪後,達·伽馬在這裡立下了達·伽馬石柱。

達·伽馬在小學生的歷史書上的介紹是——偉大的葡萄牙航海家、印歐航線的發現者,和哥倫布、麥哲倫一起成為航海問題的考點,但關於他在航海以外的事情則一概不提。閱讀他的生平資料,就會發現他是一個極其偏執、睚眥必報、冷酷無情的人。他因為交不上貢品,被莫桑比克人驅趕,離開的時候在海上用大炮轟炸整座城市。第二次出征印度,他帶著無敵艦隊要去找卡利卡特的扎莫林尋仇。在印度海域,他襲擊阿拉伯商船,甚至連沒有任何武器裝備的朝聖船隻都不放過,從麥加來的五百號男女老少通通被鎖在船艙裡,一把火燒死,他則站在舷窗外饒有趣味地觀看。女人將嬰兒舉過頭頂,貼在窗前求他赦免,他無動於衷。到了卡利卡特,他要求扎莫林驅逐所有的穆斯林,被拒絕後命令葡萄牙無敵艦隊在港灣處轟炸這座城市整整兩天,斷絕它所有的貿易。扎莫林仍不屈服。他又劫持了幾艘運米的船隻,砍掉船員雙手,割掉耳朵和鼻子,把他們派去扎莫林那裡挑釁。扎莫林派大祭司去和達·伽馬談判,大祭司是第一個促成達·伽馬和扎莫林見面的人,結果他把大祭司的耳朵和嘴唇都割了,還縫了狗耳朵到他頭上,趕走了他。

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些細節歷史書上當然不能提。所以,歷史不受規則規範,而是由結果決定。永遠只有贏家得以書寫歷史,只要結果足夠大,局部的犧牲就是合理的,人性的背離也成了瑕疵。因此,小朋友們只需要知道達·伽馬是「偉大的」,是「值得紀念的」,至於他如何成就偉大,如何名載史冊則是不值一提的。

從我旅館的窗口,就能遙遙望見這根亮白色的珊瑚柱,它其貌不揚,但象徵著大航海時代的來臨。這家旅館也叫作達·伽馬客棧,它比你想像的要可怕萬分。

整棟樓從外面看起來似乎經歷過一場槍林彈雨,窗子幾乎都是碎裂的。一樓是幽暗的餐廳,一個大腹便便赤裸著上身的男人正把肚子卡在桌底數錢,戴著沉甸甸金戒指的粗胖手指沒有絲毫含糊。他示意有些羞澀的女服務員帶我上樓。樓上出於一種詭異的設計考慮,整個樓梯和走廊漆黑一片,大白天都要用手機照明才不至於踏空墜樓,整層客房散發出一種發霉、寂寥、哀怨和恐怖的氣氛,沒有一間房住著人,我是唯一的住客。在視察了單人房後,發現雙人房大些、空些,儘管同樣簡陋,但壓抑的氛圍也能稀釋些,所以我以同樣的價格向女服務員討了一間雙人房。

沒有電,熱得厲害,出門在海岸餐廳吃了一條烤魚,被兩隻野貓厲聲乞討,順著Mama Ngima(瑪瑪尼瑪)路走去達·伽馬柱。

馬林迪是美麗的城市,林蔭路的兩邊是幽雅的白色別墅,一牆以內的生活無從想像。旅遊指南說這裡是意大利遊客的天下,為什麼不是葡萄牙人呢?我認不出哪些是意大利人,從草苫高頂的酒店大堂走出來的歐洲遊客看上去都是一樣的健康、快樂、無憂無慮,他們徑直走向攔了麻繩的躺椅區,陽傘下,旁邊立著牌子:私人領地,請勿擅闖。不得擅闖的本地人則心安理得地在一繩之外衣著整齊地下水玩耍,由於穆斯林保守的傳統,即使在海邊,女人們也是裹得密密實實,穿著整套的罩袍走進水裡。繩的內外沒有互動,看上去像主人的人不過是路過,而真正的主人沉默地擁有。

我一踏上沙灘,就被海灘男孩熱情招呼。「想不想坐快艇?我可以帶你去海中間的小島。」看上去十分年輕的小伙子說,「你住在哪家酒店?要不要去海釣?」海灘男孩是極度活躍的海邊自封導遊,提供設備服務的同時有時也會獻上肉身,都只是工作。我搖手拒絕。我只想在海灘上安安靜靜地坐坐。

身材傲人的本地女孩穿著布料很薄的比基尼在沙灘上跑步,耳朵裡插著白色的耳機,胸前波濤洶湧,臀部不例外地圓翹,像是在拍攝運動廣告。她跑過我的眼前,吸引我視線的同時,也吸引了我身後度假酒店裡四五個中老年歐洲男人的視線,他們低聲地談論,放肆地指點,在女孩跑到他們身邊的時候叫住她,饒有趣味地與她談話。女孩被圍在中間,自如地應對。

年老色衰的西方女人寂寥地穿著比基尼穿過海灘,身上的皮膚鬆垮垮地垂下來,沒有一絲美感,也絲毫沒有老去的優雅。剛才招呼我的年輕海灘男孩照樣湊上去,一路在她身側搭話,然後兩人一起離開沙灘。

看到的都是慾望。

《孤獨星球》提供過應對中年危機的十種方法:去迪拜大肆採購黃金;開一輛哈雷摩托馳騁美國66號公路;去摩納哥蒙特卡洛的百萬歐元遊艇派對醉生夢死;去拉斯維加斯與認識不到一分鐘的人舉行婚禮;在東南亞用低廉的價格隆胸,並在海灘上度過康復期;去澳門把給子女的遺產輸個精光;在英格蘭銀石賽道完成當賽車手的夢想;去約旦佩特拉尋寶;在澳大利亞和鯊魚同泳;最後是在印度聖城瑞詩凱詩修行瑜伽。

人到了45歲,走向死亡的路程已經過半,過去的半生學到了什麼,指引著下面的路徑通向何處。面對不可避免的死亡,只有兩條路:下墜或上升。

恐懼的人填充。所有的癮急速加劇,感官和器官都在索取,越來越無意識地吞食、囤積、發洩,藉以逃避與清醒的對峙。無論是食物、酒精、藥物,還是性、名聲或權力,都成為潛逃的居所,恐懼越大,攫取得越多。背負越來越多的重物,沉入最底端,一切從頭再來。

無畏的人捨棄。明白死亡不過是誕生的對應,整個生命從落地的一刻就在逐漸死去,看似漫長的生死之路也不過是整條時間長河中的一段,因此更加從容地放棄那些看似寶貴卻在死亡到來時通通被回收的東西。只有愛和意識不會消失。無謂的負擔被一一卸下,擺脫重力的作用,輕盈上升。

生命是耐心的老師,沒有學會的功課,還要一遍一遍地進修,直到可以畢業為止。

6.「地獄廚房」的故事

我來馬林迪是為了看馬拉法凹陷(Marafa Depression),它的俗名是「地獄廚房」,距離市區中心約50公里,難以置信的是,馬他突開過去要近三個小時。原因?馬拉法行駛在一片密林中間,沒有像樣的路,可想而知的顛簸和潮濕炎熱的天氣讓路途不那麼愉悅。但這裡是肯尼亞最不為人知的自然奇跡,如果不去馬拉法,「就像去亞利桑那州不去大峽谷一樣可惜」。

2個小時40分鐘的顛簸後,我到了馬拉法村,這裡的村民看上去十分平和,沒有什麼人會一哄而上嚷著要帶你去這兒去那兒。一個賣水果的大媽說,姑娘,你要去「地獄廚房」的話就坐摩托車,但得趕在一點之前回來,那時有唯一一班馬他突回馬林迪。

馬拉法凹陷就在村中心沿著林蔭大路往右手拐,直下就是,不坐摩托車的話,走路也不用20分鐘。我遞一張1000先令過去,售票員只找給我250先令,我立刻指著門票價格250先令質問他,他慢悠悠地說,導遊500先令。真是離譜,導遊比門票還貴。這又不是看不懂的東西,無非就是看看形狀講故事,我為什麼要請個人在我的耳邊嘮嘮叨叨,破壞我自己的想像力還要對他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呢?「不要導遊!」我說。售票員沖旁邊一個人努努嘴,把500先令找給我。

「地獄廚房」的故事是,一家窮奢極欲的人每天錢花不光,就用牛奶泡澡,上帝很生氣,想這麼多人連飯都吃不上,你們竟然浪費牛奶,所以就在一個晚上搞得天崩地裂,這家人被沉到了地底。留在山崖上的紅色是他們濺的血,凹地底的白色則是牛奶。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一、用牛奶泡澡是不對的,包括用蜂蜜、紅酒、咖啡等其他食物;二、上帝是很殘暴的,他會在深夜裡趁你睡著了偷襲你。

我繞著麻繩攔著的崖壁開始走,身後是種種威脅聲,比如墜落山崖、在凹陷裡迷路等,在這片不算幽深、四通八達、抬頭就能看到幾個導遊坐在涼亭裡聊天的地貌裡,要墜落山崖或迷路似乎都不太容易。但我還是決定不冒險,與崖壁保留一腳寬的距離,不踩搖搖欲墜的山石,也不踩沒有腳印的小路,在每處岔路的泥地上畫上箭頭標記,細心聆聽和我一樹之隔的意大利旅行團的嘰裡呱啦聲,並且永遠只面朝一個方向。

在烈日下徒步很容易讓人頭暈目眩,我在樹蔭下歇息。繼續繞行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越往遠端走,那些血紅奶白的顏色就越不明顯,慢慢過渡為單一的棕紅色矮丘。倒是有一塊頗有趣的巨石孤零零地立在一處天然觀景台旁,看上去是一個剃了平頭的非洲大兵的頭像,有著典型的非洲式飽滿嘴唇,高聳的鼻樑,大眼睛,圓耳朵。它是如何做到這麼逼真的?要是沒有人在玩把戲,那上帝之手也太富有創造力了。

一個小時不到我就逛完了馬拉法,在村口吃了一頓最最好吃的燉甘藍和恰帕提餅。甘藍的濕潤度和爛熟度都剛剛好,而且餅竟然是現烤出來的,上桌時摸著還燙手,讓我十分感動。

來回六個小時的路程,只用一個小時就看完了景點。回到馬林迪老城區,找地方買好去拉穆的大巴票。又要上路了。

從葡屬殖民地果阿來的嬉皮士,一定沒有適應遵循嚴格伊斯蘭教義的拉穆鎮。

7.拉穆·騎驢

我在擁有悠久歷史的佩特裡客棧背後的拉穆招待所安頓下來,老闆給我三樓通風很好的單人房,收取每天400先令的價格。我將在這裡居住好多天,有種不捨得一下把拉穆看盡的感覺,所以既沒有預定單桅木船的出海行程,也沒有雇個導遊帶我巡城。我只需用盡可能慢的腳步,細細地探索這個老鎮。

由於古老的城鎮結構限制,拉穆禁止使用機動交通工具,整個鎮上只有一輛形似拖拉機的高輪胎車,供政府使用。島上到底有多少頭驢?我問了無數鎮民,沒人能說清。

我沿著沿海堤道從北向南走。舊港的這一邊是傳說中的「美麗區(Zena)」,大多是珊瑚石頭蓋的房子,有三到四層的高度,鋪了草苫的三角高頂,住的是老斯瓦希里人;舊港的那一邊則是外來人慢慢聚集起來的「幸運區(Suudi)」,房子多是水泥、磚頭結構。繼續往南走,就是席拉(Shela)海灘,據說有白色的沙灘和西班牙人、日本人買下房子改造而成的別墅,是富人度假的地方。

我在幸運區的清真寺旁遇見在編草蓆的卡辛姆,他帶著自己長得十分乖巧的女兒法蒂瑪。我坐在他的旁邊,看他把篾子穿過來又穿過去,他問我要不要試試,便把草蓆塞給了我。他又問我要不要騎驢,他的主業是提供騎驢服務,副業才是編草蓆。我覺得騎驢是遊客才幹的事情,而且驢子低眉順眼總是若有所思的模樣總讓人心存不忍。不管往哪裡一站,總是統一地呈現出45度角耷頭耷腦的姿勢,是天然呆的沉思者。

卡辛姆說沒關係,驢子能馱的重量超乎我的想像,我這點兒肉壓不垮它們。我本來想拒絕他,但緊接著他又講了一個很淒慘的故事給我聽。原來卡辛姆曾有個兒子,但五歲的時候得了心臟病,來到拉穆島的一個西班牙志願者建議他帶著兒子去西班牙看病,並給他們買好機票,安排好醫院。卡辛姆在那裡陪著兒子動了手術,半年後他因為簽證到期不得不回來肯尼亞。結果十天後,醫院就打來電話說他兒子已經死了。為了表達對那個西班牙志願者的感謝,卡辛姆把他的一頭驢子以她的名字命名為貝蘭妮,他準備給我騎的就是這頭有重要紀念意義的驢子。

我覺得西班牙志願者做好事應該不是為了讓一頭驢來紀念她,但當我看到這個早年喪子的男人滄桑的臉龐和幼女天真的眼睛時,還是決定抱起草蓆,跟他去幸運區的家裡牽那頭叫貝蘭妮的驢。我問卡辛姆,鎮上這麼多驢,每頭都自己遛自己,也沒人牽著繩子管,大家怎麼知道哪頭是自己的呢?

他隨便拉了頭巷裡的驢給我看,原來在脖子根處(要麼在屁股上)都烙了個印子,這頭烙的是兩個字母,應該是主人名字的縮寫,他自己的五頭驢也都烙了他的姓名縮寫。其實主人家看自己家的驢臉是認得的,只是為了防止外人牽錯。在拉穆鎮上,最容易致富的方法就是跑運輸,方法就是買上十來頭驢組成驢隊,為各個建築工地運送沙料和木材,一天跑四趟。「但一頭驢的價格也要好幾萬先令,母驢的價格是公驢的三倍,組個驢隊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卡辛姆家門口有個上驢石,法蒂瑪哭著鬧著也要跟著一起騎,所以我讓她坐在前面,我在後面。卡辛姆牽著驢繩,走在旁邊掌握方向。騎驢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驢沒有駱駝那麼高大,不搞驚險動作;也沒馬跑得那麼快,只是嗒嗒地一路慢走。

貝蘭妮帶著我們往北走,邊走卡辛姆邊給我介紹當地房地產市場:「美麗區的老房子和有海景的房子基本上都被穆宗古買下來,那些年代久遠的房子都要塌了,主人家也沒錢修繕,還是趁它徹底塌掉之前出手比較好。一般80萬到100萬先令就可以買一棟樓,穆宗古再把裡面徹底裝修一遍,夏天的時候過來度假,呼朋喚友來住個兩星期,剩下的時間還是交給原來的屋主打理。屋主收錢又有地方住,何樂而不為呢?」他帶我參觀了好幾家正在裝修的房子,都是用水泥在原址上模仿斯瓦希里風格翻新一遍。我透過窗縫往裡看,那感覺,就像是豪華型酒店一樣,反正不像家。

「怎麼樣?你有沒有打算在島上買棟房子?我可以幫你找樓。」原來卡辛姆的真正身份是房地產中介!

他一路把我送到招待所門口,告訴我如果想騎驢,或者想買樓,都可以去清真寺旁找他,他就在那裡編草蓆。如果有需要的話,他甚至可以把貝蘭妮放在我這裡,給我當坐騎。我雖然覺得有一頭自己的驢很酷,但驢畢竟不是自行車,可以進門的時候鎖在木樁子旁,回來它還在那裡。它要吃喝拉撒,跑丟了就更麻煩了。我趕緊擺手。

島上有一座毛驢庇護所,是英國女士伊麗莎白·史文德森拜訪拉穆時創辦的,和英國、愛爾蘭、塞浦路斯、埃及、埃塞俄比亞、印度等國家的毛驢庇護所同屬一個慈善機構。門口有一條水槽,一個男孩坐在槽上,毛驢在一旁舔水喝。雖然毛驢看上去五大三粗,鼻孔噴氣,嘴邊生毛,但喝水時十分斯文,幾乎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在品嚐水。槽上有一塊告示牌,我問男孩,這上面寫的什麼?他一字一句地翻譯給我聽:「此水槽供毛驢喝水之用,請勿坐在上面。」然後坐在上面看著我。

一個男人在圍欄裡招呼我進去看,他是毛驢庇護所的志願者。我問他,島上到底有多少驢?其實我一直指望著有人能給我一個具體到比如2947頭或者3003頭這樣聽上去就很專業的數字。但是他搖搖頭,說鎮民不會來報告他們家的毛驢又生了幾頭崽,所以只能說大體數字是2800~3000頭。院子裡大多是淺棕色的小毛驢,毛質和大驢不同,都是軟乎乎、毛茸茸的,十分可愛。志願者說,他們免費收留幼驢,沒有能力撫養的驢主人可以把幼崽送來這裡,庇護所會在小驢長到兩歲半,可以負重的時候,再把驢子送還回去。「它們吃什麼?都沒有驢奶喝。」「我們調配一種奶粉、利賓納和葡萄適的混合飲料給它們喝。」

毛驢庇護所在拉穆已經取得不錯的成績,現在的鎮民都學會使用正確的方法在毛驢的肩部捆綁韁繩,而不會一味地死勒毛驢的脖子,留下裸露傷口。但還是會遇到虐打毛驢的人,他們會進行勸阻教育,並把受傷的驢帶回來診治。

8.生死房

斯瓦希里民居博物館藏在美麗區一處僻靜的所在,但跟著主街(唯一一條)上處處都有的方向牌走,不難找到。這裡有一個安靜的大花園,中間有一口水井,門口坐著大嗓門的胡思娜嬤嬤。門口的指示語上對遊客提出潔身自好的要求:為了讓拉穆的子孫後代仍能尊重伊斯蘭教傳統,請你不要穿著暴露,比基尼更是不允許,請注意你在拉穆的言行,不要在公開場合有親密行為。

胡思娜嬤嬤先帶我去布斯塔尼咖啡館買了一份Chonjo(《準備》)雜誌,隨刊附送一份拉穆地圖。回到民居後,她很詳盡地向我解釋從大門到內屋的各個構造,有很多有趣的地方值得追問。這是一處保存很好的斯瓦希里民居,保存著通風和自然的格局,院落大門正對著一處回音壁,是給女眷使用的。如果主人家不在,女人是不能給客人開門的,不能有視覺上的誘惑,連聲音都不行。所以女人要對著回音壁說話,用回聲和門外的人對話,這樣就不會讓外人產生遐想。我暗想,斯瓦希里男人是有多不能自持啊。

客廳是敞開式的,坐在這裡可以直接看到院落裡的場景,但只有男人可以在這裡聊天,女人只能在後面的廂房談話。牆壁上部嵌有整排整排的拱形龕閣,在我住的拉穆招待所裡也有這樣的一整面裝飾牆,每一閣裡都放著裝了貝殼的玻璃罐。胡思娜嬤嬤說,這面牆一方面有裝飾的作用,另一方面,把珍貴的東西放在高處,小孩子不容易拿到,而且這面牆的牆體很厚,可以隔絕客廳和廂房的聲音,裡外的對話都能保持私密性。

裡面的房間就是主人家的臥房,床邊掛了一匹棉布肯加,這種纏身棉布衣服是斯瓦希里婦女的傳統服飾,不論是出門還是在家都穿,上面通常印有一條斯瓦希里諺語,是肯加的「名字(jina)」。和現代年輕人通過T恤上的標語表明自己一樣,穿印有不同「名字」的肯加也是斯瓦希里婦女表達態度立場的方式。有些強勢而獨立,表達女性宣言,比如「Msilale, wanawake!」(「女人,給我醒來!」),有些很搞笑,比如「Mke mwenza!Haa!Mezea!」(是老婆對著丈夫說的:「納妾!哼,你想也別想!」)。我問胡思娜嬤嬤這匹肯加上說的是什麼,她給我翻譯:不要在你的丈夫面前掩藏你的裸體。

斯瓦希里民宅裡最特殊的地方就是最裡面的一間「生死房」,這裡有兩張床,東頭的一張是「死亡床」,西頭的一張是「誕生床」,斯瓦希里人在這間房裡操辦生死兩件大事。死去的人屍體放在這張床上,由最近的同性親屬為他(她)按摩24小時,再送去清真寺做祈禱儀式,然後埋葬。而產婦則在另一張床上生產,床下生火炭,整個房間密不透風,讓產婦通過出汗來排毒,生產後仍要在這裡躺40天「坐月子」,40天後身材恢復以前的樣子,容貌光鮮亮麗,才能準備為丈夫再生下一個孩子。我問:「如果同時有人過世又有人產子怎麼辦?」胡思娜嬤嬤簡要地說,屍體只在這裡停留24小時,產婦則要躺40多天,所以沒有大礙,產婦和屍體可以同處一室,之後屍體躺過的那張床會被換掉。

「現在還有這樣的生死房嗎?」我問。

她說:「只要是老房子,就仍然保留有這樣的房間,我家裡就還有這個生死房。」

至於她用不用,我就不再打探。

院落裡有一個壁龕,面向北面麥加的方向,是留給婦女祈禱用的,家中的男人可以去清真寺禱拜。旁邊是通往二樓廚房的樓梯,下面兩級較矮,在上面的梯級則高得不像話,是為了防止孩童爬上二樓設計的。

胡思娜嬤嬤告訴我,這兩天她還在拉穆要塞負責鎮長競選的宣傳活動,如果我沒事的話,可以去為她支持的候選人圖馬尼助陣。她會給我發一塊有圖馬尼頭像的頭巾。

9.拉穆·政治

我從第三天起養成在紅樹林食鋪吃早餐的習慣,像本地人一樣,先要上一杯熱騰騰的甜茶,再要兩個油乎乎的曼達滋,加一盤斯瓦希里炸土豆,最後再以酸酸的羅望子凍果汁消暑。

我總坐在固定的座位上,一道竹簾放下,隔開外面的熱風和視線,腳可以蹺在木頭矮欄杆上。這張桌子的另一邊總是會坐下各種各樣的人,有時是建築承包商,有時是來遊玩的本地家庭,有時是網吧老闆,有時是孤身一人的小年輕。這天是兩個身形寬碩的中年男人,路上的人不時透過竹簾看進來,低頭哈腰地走過來,伸出手來祈求他們的祝福。瞎了一隻眼的老頭也過來,從他們那裡領幾個賞錢。我對他們視若無睹,結果埋單的時候發現賬單已經被結過,紅樹林的小老闆說,你同桌的人請客。

我回到桌邊謝謝他們,問:「你們是政客吧?」他們有些得意地假裝驚訝,說:「你是怎麼看出來的?」我神秘兮兮地笑笑,繼續問:「為什麼要幫我埋單呢?」一個頭髮已經花白的男人說,希望你能支持我們的候選人圖馬尼。我呵呵乾笑,說,我可沒有投票權。他們說,沒關係,你可以幫我們宣傳。

一天後,同樣坐在他們的位子上的是一個長相十分標緻的年輕男孩子,鼻樑高挺,眼睫毛又長又翹,看上去不過20歲的樣子。他十分禮貌地詢問我是否願意談話,然後提及,第一天我從碼頭上岸時,他就看到我,一直希望能再一次遇見。他和鎮上的絕大多數人一樣,叫穆罕默德,卷卷的頭髮暴露了他的阿拉伯血統。他說自己21歲,高中剛剛畢業,正在打算繼續讀大學。我問他打算學什麼專業——在拉穆,漁業和旅遊業最興旺。他說自己想學習法律和政治,五年後正好可以趕上下一次拉穆鎮顧問團的競選。

「為什麼喜歡從政呢?」對一個21歲的男孩子來說,政治恐怕是頗為枯燥的事情。

他說,拉穆鎮的顧問月薪有40萬先令,而且在肯尼亞,最漂亮的姑娘幾乎都是嫁給政客。在整個中學期間,他都是年級的學生會主席,要解決同學們的食宿、心理、學業等各種問題,他覺得自己從這個職位上得到了很大的滿足感。如果沒有錢拿他都能喜歡這種服務他人的職務,那麼有40萬先令的月薪會更好。他幾乎對五年後的競選志在必得。

紅樹林裡有一桌人突然提及圖馬尼這個名字,穆罕默德馬上豎起耳朵認真地聽。他說自己對一切與政治有關的事情都十分敏感,然後為我分析現在拉穆鎮長競選的局勢。2013年大選,鎮長也要換屆,現在有兩個勢均力敵的熱門競選人,一個是我聽過好幾遍的圖馬尼,五十來歲的律師,我們眼前的這條海堤路就是他出錢修的,很得民意,風頭正勁;另一個是現任鎮長法希德,已經在位15年,剛上任時還做過一些實事,現在已經顯出頹勢,看來這一屆該換下去了。但圖馬尼最大的問題是財力不如法希德,畢竟選舉還是金錢在說話,一張張選票都可以通過錢搞定。

下午,拉穆要塞門前的廣場拉上了圖馬尼的巨幅競選海報,一張大臉足有兩層樓高。晚上這裡有他的競選活動,我溜躂過去看的時候,拿著枴杖的白色長衫穆斯林長者們都圍成圈在表演枴杖舞(Goma Dance)。在這種大型晚會上,不是穿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來跳舞,反而是上了年紀的爺爺們在表演。爺爺們隨著緩慢的節奏把枴杖舉起來,轉90度,然後放下,向旁邊移一步,再把枴杖舉起來,轉90度,然後放下。單一的表演沒有高潮,沒完沒了,讓觀眾群裡的我進入一種迷幻狀態,但似乎很討圖馬尼歡心。他把一張張的鈔票塞到爺爺們頭戴的刺繡穆斯林小帽子裡,一張張老皺的臉旁飄的都是鈔票,笑得開了花。裹得密密實實的婦女兒童們則饒有趣味地擠滿整個廣場觀看表演。

每年伊斯蘭曆法的第三個月(先知穆罕默德的誕生月份)的最後一個星期,東非的穆斯林們都會匯聚到拉穆的宗教中心——裡雅達清真寺慶祝聖紀節(Maulid Festival),枴杖舞和抖劍舞都是慶祝的儀式之一。由於伊斯蘭曆法與月亮的陰晴圓缺相關,所以每年聖紀節落在的陽曆月份都不一致。2012年落在2月,2013年則落在1月。我粗略地瞄了一下Chonjo印的拉穆地圖,小小的一個鎮上竟有13座清真寺,裡雅達是其中最有聲望的一座。一個也門來的宗教老師哈比卜·薩利赫在130多年前來到這裡,吸引了許多學生向他學習,並在1900年時修建這座清真寺。白牆綠柱的建築坐落在大棚菜市場附近,並不十分雄偉,但至今這座伊斯蘭學校仍在傳道授業解惑。

10.海灘男孩:無處讓人安寧的拉穆

晚上在廣場湊熱鬧時,看到一對十分引人注目的夫妻:丈夫是拉斯塔(一個特定的群體,多留長髮綹,素食),妻子和《生活大爆炸》中謝爾頓的女友很像,戴著古板的眼鏡,臉上是嚴謹的神情;兩人的小兒子十分可愛,有著典型的非式爆炸頭,皮膚是淺棕色,上躥下跳。

這應該是一個很美滿的海灘男孩的愛情故事。

《孤獨星球》上輕鬆地提醒,單身女性遊客在拉穆找男朋友是很容易的事情,因為到處都是海灘男孩。他們衣著時尚,光鮮亮麗,從來不放過任何兜售毒品、推銷團隊游和奉獻感情的機會,這是一份職業,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但就是這種「便利」,讓我每天的生活都十分不便。不記得在哪裡讀過,在穆斯林國家,女性的地位可比黃金珠寶。和男伴在一起時,別人不會與你直接對話,而只會和你的男伴交談,因為你是珠寶,是配件。照此推理,隻身行走的女性就是沒有人佩戴的珠寶,人人都有據為己有的念頭。《走出非洲》裡也提到,穆斯林女人不用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即使犯了大錯,也由丈夫承擔責任,因為女人是男人的財產,和羊群闖禍的性質是一樣的。

不誇張地說,我寧願拉穆人當我是不能言語的珠寶和沉默的羔羊,那樣我就不用這麼鬧心。在拉穆的沿海堤道走上一趟,至少會有四五個各種船長、各種拉斯塔和你搭訕,未必一定是要和你拍拖,但同樣索然無味的對話說上個幾遍,只會讓人生厭,對拉穆人的「熱情好客」也有些招架不住。

在友好的談話、商業的動機以及感情的交易之間,我很難一開始就判斷出對方到底要什麼。所以只能用最笨的方法直接問,請問你是海灘男孩嗎?有人就會笑得很乾,比如晚上我在堤道旁散步時遇到的爆炸頭男孩杜拉。他反問,什麼叫海灘男孩?他對我一個人坐著看大海似乎很不滿,堅持要和我聊天。我說,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著?他說,不行,我要是不看著你我怕你會自殺。在他的世界裡,沒有一個人的狀態。我說,我沒有要自殺,我好好的,就是想安安靜靜地看看大海吹吹風。他堅持要和我聊天,被我再度拒絕後挑釁地說,你們中國人就是難搞。我說,是我難搞,不是中國人難搞,我不能代表所有的中國人。他則不管不顧地繼續說,中國人在拉穆島從來不和人說話,一遇見本地人要交談就嚇得東跑西竄,有人還要帶著保鏢出行。他覺得中國人十分不友好。

不友好就不友好吧,我覺得無所謂,我讓他就叫我「難搞小姐」。說實在話,杜拉不算討厭。他讓我把手放進他軟蓬蓬搖頭晃腦的爆炸頭裡,手感很奇妙。我吹了一會兒風,就打算回旅館,他則說,一起去酒吧嘛,穆宗古都去那裡。那我就更不想去了。在拉穆這個伊斯蘭小鎮居然有酒吧,西方的風氣在讓人擔心地一點點入侵本土文化。臨走時我故意對他表示抱歉,說不好意思,讓你浪費時間了。他哈哈一笑,說明天見。

後來遇見穆罕默德時,我也問過他是不是海灘男孩,他則十分乾脆地說,自己是男孩,但不是海灘男孩。

「那海灘男孩要怎麼辨認?」我問。

他說,他們大多都留非式爆炸頭或者拉斯塔的長髮綹,很少把頭髮弄得整整齊齊。

海灘男孩的終極目的又是什麼呢?我在想,像杜拉那樣年紀輕輕的小伙子,身強力壯,幹嗎要當海灘男孩?

穆罕默德說,拉穆是個富裕的島嶼,生在拉穆是一件幸運的事情,這裡有石頭房子,有無敵海景,大多數人家裡傳統的工作是打魚,但年輕人多數不願意幹重活。打魚是很苦的工作,常常一出海就是三四天,回來休息一兩天又要出海,在船上條件十分艱苦。年輕人想來錢快,最快的方法就是和遊客打交道,西方遊客通常出手闊綽,他們可以從介紹的業務裡抽佣。據他所知,那些海灘男孩還有一個更長遠的目標——希望西方女朋友把他們帶出國。他有一個鄰居,之前是個拉斯塔,瑞典女朋友和他結婚後把他帶去瑞典,又為他找了份工作,每年會衣錦還鄉一次,現在變成見面會和你握手的人了,徹底變了一個樣子。

海灘男孩的生活也不易,畢竟是吃青春飯的活兒,如果運氣沒那麼好,一直沒有西方女人肯把自己帶走的話,那麼過了鼎盛之年的老男孩們最後只能做拉客牽線抽佣金的活兒。一個總是纏著我的粗糙的拉斯塔就是這樣,一身嗆人的煙草氣味,雖然仍有長髮綹,但已經沒有神采和活力了。

無處讓人安寧的拉穆其實有一處清靜之地,就是隱藏在民居博物館背後的巴斯塔尼咖啡館。第一次胡思娜嬤嬤帶我去買雜誌之後,我就記住了這個地方,於是無所事事的下午,我就摸去咖啡館看書。

巴斯塔尼(Bustani)在斯瓦希里語裡就是「花園」的意思,這裡是名副其實的秘密花園。一扇木門打開後,所有的角落都被綠色遮掩,別具匠心的設計讓每個人都享有隱私。進門右手邊就是一處小書店,裡面除了新書出售,還有各種二手書供人閱讀。店員賈米拉是特別年輕的姑娘,穿著連衣裙坐在小小的木頭桌子後面看書。

她告訴我,巴斯塔尼已經開業三年多,老闆是一個美國女人,叫哈蒂嘉,也是Chonjo雜誌的創辦者。Chonjo的意思是「準備」,每兩個月出一刊,三位撰稿人常在二樓的露台開會,兩張特大的木頭寫字檯正對著外面,她們在那裡寫文章。Chonjo每刊只印五百冊,文章關注拉穆生活的各個方面,這一期介紹了最好吃的本地芒果和印度洋貿易的歷史。賈米拉說,自從2011年青年黨在拉穆綁架一個英國老太太,又把她給弄死之後,拉穆一下子上了旅遊地黑名單,遊客人數銳減,很多旅館和餐廳到現在都沒有開門,巴斯塔尼的生意也不太好。

但看得出來,哈蒂嘉還是把這裡當成家來打點,每個角落都十分精緻,餐牌上有各種小食和飲料,四隻胖貓懶洋洋窩在各自的領地躺著打盹,一隻就大喇喇地睡在桌上。我拿了一本舊得發黃的《馬賽武士的世界:自傳》,坐在遊廊的屋簷下抱著抱枕隨意地讀,賈米拉在廚房裡為我調一杯新鮮的冰茶。兩隻烏龜在後院裡交配,大紅的扶桑花、紫紅的三角梅、嫩黃的雞蛋花都開得絢爛,我看著看著,竟然睡著了。屋頂上滴滴答答地響起雨聲,賈米拉赤著腳走到院子裡,把石凳上的坐墊一沓沓抱回來,又用塑料布把木頭桌子蓋上,她回來後,雨已經下得嘩啦啦。

我和她坐在屋簷下看雨,互不打擾,安安靜靜地享受難得的片刻。

會不會有一天,我也在世界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的寫字檯旁,從此安寧下去。

11.導遊哈里帶給我的見聞

拉穆博物館據說是拉穆最好的博物館(不然還會是哪個博物館?),我花了昂貴的500先令進去看看有什麼寶貝,據說這裡陳列有各種斯瓦希里服裝,世界上最大的犀牛號角(siwa),還有號稱「海洋駱駝」的傳統船隻。一個自稱是志願者的講解員帶我上樓,他叫哈里,是吉利阿瑪人,旅遊專業的學生,從蓋德過來實習。他迫不及待地給我無比龐大的信息量,但我又熱又尿急,無心聆聽,催他趕緊帶我去廁所。

斯瓦希里的盥洗室很有意思,裡面有個類似浴缸的池子,滿滿的一缸水,下面有一個中國風的陶瓷盤嵌在池底。池水是無法流動的,哈里說,但是他們會在裡面養魚,保持存水乾淨。我覺得很不可思議,魚在裡面游來游去怎麼洗澡,魚糞又要怎麼辦?他倒覺得我的理解不可思議,魚在裡面跟人洗澡有什麼關係?原來斯瓦希里人不是泡在浴缸裡洗澡的,而是拿一個類似於瓢的東西站在池外沖水,所以只要不把魚舀出來衝到身上就沒有問題。那個陶瓷盤子則是聚積各種固態沉積物用的,只要把盤底清理乾淨就可以了。

他帶我上二樓,在樓梯盡頭就嚇死我了。我不得不說,博物館的陳列人員太有想像力,在玻璃櫃裡放了兩具沒有人頭只有四肢的人偶來展示肯加服飾——兩個「女人」的皮膚都呈棕黑色,穿著紫底綠條和紫底黃花的肯加。一隻手手心攤開,做出乞討的姿勢;另一隻手則手背朝上,做抓人狀,手腳上都繪滿指甲花紋樣,看得人汗毛直豎。旁邊一間房則是斯瓦希里婚房,過高的大床是為了防止兒童爬上去攪局,但距離大床不遠的地方還有一張小床。哈里繪聲繪色地說,這張床是給新婚小夫妻的祖母用的,因為兩人都沒有經驗,所以新婚之夜祖母要現場指導。新郎真不容易啊!

另一個小房間裡放了一個新娘的人偶,呈現斯瓦希里的服飾,旁邊附有解說詞,包括婚禮前七天開始新娘需要怎樣用蘆薈熏香自己的身體,前三天開始怎樣用糖和檸檬汁來護理自己的頭髮,當天的儀式步驟,等等。我倒十分期待能看到一場真正的斯瓦希里婚禮。

哈里帶我去二樓陽台,這裡正對著碼頭,看得到海面上單桅木船來來往往,卻沒有下面的喧鬧。他說沒有遊客的時候,他就在這裡坐著。桌面上放著一盒播棋(Bao),我問他能不能教我。在拉穆要塞前的廣場上,總有一叢叢的男人們圍著在下播棋,或者玩另一種從印度傳來的手指桌面斯諾克。

播棋是斯瓦希里地區的傳統棋盤遊戲,Bao就是斯瓦希里語「板子」的意思。一個4×8凹坑的木製棋盤,兩方各有32顆猴麵包樹種子,各把種子兩顆兩顆地放在凹坑裡。一方先手,從任意凹坑開始,把自己一個凹坑裡的種子一顆一顆以逆時針順序依次「播種」到對方的坑裡,拿走對方凹坑裡所有的種子後,再依次一顆一顆播下去,一直播到一個空洞為止;對方再從任意凹坑開始,把自己的種子「播」到對方的坑裡。所以你能看到下播棋的兩個人莫名其妙地不停地把種子拿出來又放進去,放進去又拿出來,遊戲最終的目的就是把對方的種子全部種到自己的凹坑裡。據說這是一項混合博弈論、複雜理論和心理學的偉大遊戲,我和哈里下的第二盤就無心贏了他。他說,教給我的是簡單的「月亮」播棋,還有「星期五」播棋,更難。

兩盤下完,哈里也無心工作了,自告奮勇帶我去看椰子酒的釀造。我們經過當地人的墓地。我突然想起在民居博物館時,胡思娜嬤嬤講過關於逝者24小時的按摩傳統。我隨口向哈里提起,他諱莫如深地說,可不只是按摩那麼簡單。

接下來他說的事情無從考證,如果有對斯瓦希里葬禮傳統十分熟悉的讀者,請指正。24小時的按摩,不是為了放鬆死者的身體肌肉,而是要用大力氣按壓腹腔的內臟,把屍體內殘留的食物、糞便全部清理乾淨,連腸子都不能留在體內。下葬時沒有棺材,墓地的屍體都呈一線排開,垂直於地面並向右側躺,面向麥加方向。墓碑都很樸素,沒有外部裝飾,只有野花裝點。

當地人墓地之後就是外來部落的聚居地了。哈里敲開一個木頭門,裡面一個女士憤恨地伸頭出來問我們要什麼,他說要椰子酒。女士面無表情地關門,再打開的時候從門縫裡遞出一杯奶白色液體。我不想喝,哈里拿給他的一個朋友。椰子酒到底有多少度?賣酒的女人說不清楚,哈里也說不清。

哈里只能告訴我,賣酒的人都是趁夜裡把礦泉水瓶子放到椰子樹上,割開樹莖,讓樹汁一點一點地流出來,收集在瓶子裡後自然發酵一夜,天亮之前就要爬上樹把瓶子收回來。因為穆斯林禁酒,所以白天樹上不能綁瓶子。

回國後我查資料,兩個小時發酵出來的椰子酒微甜,酒精度和啤酒差不多,在4%左右;放一天發酵出來的就是烈酒了,口味偏酸偏重;如果再發酵下去,就喪失酒精度了,最後變成醋。

12.造訪中國後裔

一覺醒來突然決定去尚加(Shanga)。自從到了拉穆鎮,每個遇見我的人都要煞有介事地問,你是中國人嗎?你去過尚加嗎?你知道尚加就是用「上海」來命名的嗎?那裡有中國人的後代,中國政府還帶走了個女孩去讀大學呢!

他們口中的中國後裔,是鄭和第四次下西洋在帕泰島(Pate)附近沉沒的船上的水手在島上定居後與當地女人通婚留下的後代。Chonjo雜誌上說,中國的科學家們已經確定了帕泰島居民的中國血統。

拉穆群島由拉穆島、曼達島(Manda)和帕泰島等島嶼組成,尚加和錫尤(Siu)都在帕泰島上。我要去尋找同胞,就必須趕上十點鐘的唯一一班公家大船,至於怎麼回來,到帕泰島再想辦法。

船上的情況實在不容樂觀,我擠上去的時候,已經有大約90個人坐好了,其中60個女人坐在船的一側,30個男人坐在船的另一側,中間是無形的界限。我和一隻濕乎乎一直在翻白眼的綿羊擠在男人這一側,碼頭上的民工不停地往下扔大包的水泥,我手裡拿的上船吃的麵包被灑了一層一層的灰,恨得只能扔到船舷上。那只綿羊也沒有好日子過,總是被穿著油膩膩的爛背心的船夫奮力拉動馬達時踩到船艙下面去,在他努力了30多次,並且把馬達拉得直冒煙之後,我們的船才緩緩啟動。綿羊重新幽幽地露出頭來。

我背向大海,面朝船艙,屁股就放在極窄的船舷上,一邊要提防著掉到海裡,一邊還要避開馬達冒出的黑煙。大船順著紅樹林水道一直向東向北,我耷拉著腦袋幾乎就要入睡,突然聽到人群喧嘩起來,扭頭往船外看,竟然是一群海豚!其中一隻興奮地跟著我們的破船一次次地跳出海面,其他的則在快樂地繞圈。海豚們一定覺得我們這90多個人是心地單純的歡樂度假者,於是才加入這支隊伍。海豚們,你們誤會了,我們是一路開一路排放黑煙的公共汽船,我們不熱愛環境,懷有各種目的登上船板,內心也並不單純快樂。你們這樣無私現身,讓我受寵若驚——我可沒有預期能在這麼惡劣的環境裡看到海豚,就像只是出門搭公共汽車,卻在馬路上遇見長頸鹿一樣奇幻。旁邊的男孩說,這片海域有很多海豚,他們常能看見。我覺得他們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