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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內羅畢

「我在非洲有一座農場,在恩貢山的腳下。」

——凱倫·布裡克森《走出非洲》

1.初遇內羅畢尊者

有無數發音、俏皮的斯瓦希里詞語會不時閃現於你的肯尼亞旅程中,但只有一個,絕對不會被錯過。它讀起來像用拳頭捶一塊笨重的木頭,在出機場的第一刻就劈頭蓋臉地迎接你,從排隊等著拉客的計程車司機口中發出,從興奮的睜著大眼睛的小孩口中發出,從抱著嬰兒指點著你的婦女口中發出。

他們喊你:穆宗古。

穆宗古(Muzungu),這一斯瓦希里詞語在18世紀時特指歐洲開拓者, ;zungu的意思是一圈一圈地走。那些雪白的人帶著詭異的動機在東非沿海地區一圈圈走動,被困惑的當地人稱為「無目的的漫遊者」。但現在這一詞語已經不局限於歐洲人,但凡淺色皮膚的外國人都被稱為穆宗古。

雖然我一再指著自己的手臂向計程車司機證明自己不是個白人,但他微微一笑,擺擺手,照例向我收取穆宗古的價格——從機場到市區20分鐘車程的費用為1300肯尼亞先令(約合人民幣100元,當時人民幣兌肯尼亞先令的匯率約為1:13)。

其實出租車這種奢侈玩意也只有膽小的穆宗古才會使用,因為紫色的市政大巴就停在距離肯雅塔機場不遠處的路邊,拎著五大動物圖案膠紙袋的本地居民們嫻熟地擠上了巴士,可是你不敢去擠,因為你在內羅畢(「Nairobbery」)——以暴力和搶劫聞名東非的城市。

旅行聖經《孤獨星球》熱心地告訴旅行者,可以乘坐市政大巴進城,並不失友好地提示一句:只是很多乘客在車上或下車時遭劫。危險告誡還包括:在城裡步行時不能攜帶任何貴重物品;背著大包小包、明顯所有值錢家當都在身上的一臉無辜的觀光客是下手的目標;街頭巷尾任何地方都有遭襲的危險;經濟型旅館也不一定安全;錢財不能外露;不能在大街上看地圖或旅遊指南;食物或飲料有時會被下麻藥;女性旅行者天黑後不能在路上閒晃,否則有可能被強暴;市中心的自由公園是你最不想碰見的人的聚集處所,能避則避……除去以上種種,內羅畢還是令人欣喜的,值得探索。

於是每天六點半日落時分,隨著日光漸涼,昂頭挺胸的穆宗古們漸漸放下向日葵式的驕傲,或是急匆匆鑽進計程車駛向優雅富有的郊區,或是低頭弓背在內羅畢人漸稀落的街道疾行,然後閃進旅館所在的暗巷,猛敲上了鎖的大鐵門——大鐵門不是夜晚才上鎖,而是時刻都是鎖著的,除非有人進出——從門洞處壓低聲音喊「askari, askari(斯瓦希里語:士兵)」,生怕只差這一步就被掩藏在黑暗中的怪獸拖走。

旅館是我們的庇護所,也是流放地。

各國穆宗古在米利瑪尼路的「米利瑪尼背包客」打發每個遊獵之旅前後的夜晚。當天沒有去遊獵的一撥在玩紙牌,打烏諾紙牌和翻《孤獨星球》;從馬賽馬拉或安博塞利或納庫魯回來的一撥在模仿斑點鬣狗那讓人不舒服的哈哈怪笑;另外則是從北至南或從南至北穿越非洲大陸在每個國家都做短暫停留的一撥,疲憊地喝著明黃色的罐裝塔斯克啤酒(Tusker)。

凱文不屬於任何一撥。他獨自坐在餐廳火爐邊的一張八人桌旁,桌上鋪著紅白格子餐布。

九月的內羅畢正處干季,氣溫在二十攝氏度上下,夜晚還是有涼意。我走進開放式餐廳時,爐中的木炭正燒得辟啪作響。環繞火爐的七張方桌都已經被一團一團的年輕旅行者佔據,大笑和燭光中,我的形單影隻顯得突兀。

白髮長者招呼我坐下,他看起來有80歲了,銀白色的頭髮在腦後紮了一個馬尾,眼睛小而深邃,抽著大使牌香煙。

餐廳的服務員走過來問我要吃些什麼。小黑板上用粉筆寫了今日推薦:烏咖喱(ugali)配燉牛肉。我問長者:「烏咖喱好吃嗎?」

他說:「你應該自己試試。」

端上來的是一大團白糕,我用右手三個指頭小心翼翼地捏下一點,蘸著燉牛肉的湯汁送進嘴裡。

烏咖喱是肯尼亞的主食,玉米粉加水攪拌做成。雖然被我音譯成烏咖喱,但它與咖喱一點不沾邊,本身寡淡無味,吃第一口時覺得像在嚼橡皮泥。燉牛肉已是高級待遇,一般人家飯桌上擺的是燉甘藍(sukuma wiki)——字面意思是「拖一周」,意思是這種便宜的蔬菜可以斷斷續續地吃上一周。

「怎麼樣?不算難吃吧?」長者問我。

「還好,有點像我們國家一種類似的東西,但也不算好吃,沒什麼味道。」我想說的是米糕。

「我吃烏咖喱吃了一輩子,現在已經不想再吃這個東西。」長者講話很慢,一句一頓,他抽了口煙。

吃了一輩子?他看起來確實不像旅行者,倒像是每個旅館都會有的一個神秘房客,餐廳廚師和院子裡的大狗都和他很熟。他的英語沒有任何國家的口音,我好奇地問他從哪裡來。

「我是肯尼亞人。」他很強調這一點,聲音低啞,夾著煙草的雜質,「我說斯瓦希里語。出生在這裡,在這裡長大。」

但他分明是個白人。

爐火暗了,老頭子披上外套,去外面取木柴。他把干木頭撥進爐子,把腿蹺在爐壁旁,開始烤火。我則一邊嚼淡而無味的烏咖喱,一邊考慮在內羅畢的行程。

一百年前,一個丹麥富家女因為愛情的失敗,賭氣和情人的弟弟協議結婚。虛榮的她是為了男爵夫人的頭銜,而男人則圖錢。兩個不羈的年輕人來到非洲大陸的英屬東非,在內羅畢西南的恩貢山腳下買下一片土地,開始種植咖啡。婚後一年,富家女非但沒有得到幸福的生活,反而被丈夫傳染了在當時足以致命的梅毒。兩人分居後,富家女和一個天性不羈的獵手兼導遊發展成情人關係。

富家女渴望的是擁有,而沒有什麼可以換取導遊的自由,「我不會因為一張紙而更愛你」。兩人最終未能逃出佔有與失落的魔咒,導遊開始和一個年輕俏皮的女飛行員曖昧。同年,富家女的農場破產,家族集團逼迫她賣掉農場撤回丹麥,而導遊則在她離開前突然死於一場空難。

富家女回到丹麥後,寫出了她在非洲的生活回憶錄《走出非洲》,她就是凱倫·布裡克森;讓她魂牽夢縈的風流倜儻的獵手兼導遊是英國貴族丹尼斯·芬奇·哈頓;哈頓死前曖昧的對象則是史上第一個自東向西獨自飛越大西洋的英國女飛行員柏瑞爾·馬卡姆,《夜航西飛》的作者。

兩個相差17歲的傳奇女人成為好友,並各自用著作對同一個男人進行了悼念。這是發生在20世紀初內羅畢的故事,現在讀起來就像美劇《緋聞女孩》一樣精彩。

凱倫曾經問,如果我記得一首歌,它關於非洲、關於長頸鹿、關於一彎新月斜掛、關於田頭的犁和咖啡採摘農掛滿汗珠的臉,非洲又會否記得關於我的歌?平原上的風是否會因為我穿過的顏色而顫動?孩童們會否發明以我的名字命名的遊戲?滿月又是否會在碎石路上投下一個像我的身影?恩貢山盤旋的鷹是否還會留意我?

內羅畢記得凱倫,她的咖啡種植園被命名為凱倫區,她曾居住的地方則成為凱倫博物館及咖啡廳。內羅畢也記得哈頓,凱倫按照他的遺願,把他埋在了靠近恩貢山的最高點,馬賽人曾經報告說,一頭公獅和一頭母獅常守護在那裡。而柏瑞爾的家則在恩貢山賽馬場附近,在臨終前幾年,她還在那裡被歹徒入室搶劫及暴打——內羅畢當然也不會忘記她……

我也搬了椅子坐在火爐旁邊,高高的煙囪伸到屋頂外面。我搓著雙手,和老頭子一起看熊熊火光。

「打算去哪裡?凱倫博物館還是內羅畢國家公園?無非就是那幾個地方。」他問我。

「還不能去凱倫博物館。很遺憾,沒有在來肯尼亞之前讀《走出非洲》的原著,如果就這樣去了,也沒有什麼共鳴。倒是讀過《夜航西飛》。」

他笑了。「柏瑞爾,她是我見過最有趣的女人。」

我看了一眼老頭子。

「柏瑞爾晚年的時候,我照顧過她和她的奔馳,我總是把奔馳擦得很亮。她喜歡喝酒,笑起來很大聲。現在的時代很難再有像她那樣特別的女人了。」老頭子彷彿在引領我通往那個浪漫而自由的時代:壁爐邊,柏瑞爾正端著酒杯和朋友們爽朗談笑,興致起時赤腳站上木桌跳舞。

眼前的這個老頭子像謎一樣。不提他的父輩來自哪裡,也不說他到底多少歲了,但他說自己幾乎走遍了世界,喜歡樹木和女人,從年輕時就和非政府組織合作做野外植物保護;離過一次婚,有一個盧奧族的妻子和四個孩子,他們住在上國的鄉村,他則獨自住在米利瑪尼旅館的木屋。

「我應該叫你什麼?」說晚安前我問他。

「凱文,凱文mzee。」

「mzee是什麼?」

「尊者的意思。」

2.東麗區,一切安好

凱文mzee在知道我要去東麗區(Eastleigh)後,顯出了不尋常的擔心。他用紅色粗筆在我的地圖上標出了一條縱貫東麗區的主幹道——東麗第一大道,然後鄭重地告誡我:「不要走到周圍的二、三、四街上去,就在這條大路上走。記下來我的電話,有什麼事情馬上打給我。」

在大河路附近找到開往東麗區的大巴並不難,畫著閃電和虎頭的黑色破尼桑排成一排,穿紫紅色背心的馬他突(matatu,小巴)售票員一路為我指路。我特意和一個老婦人坐在一起,她看起來誠懇而可靠。

從1991年索馬裡爆發內戰開始,到2009年止,大概有68萬索馬裡難民被聯合國難民署登記在冊。東麗區是10萬索馬裡難民在肯尼亞尋求庇護而形成的集中社區,有「小摩加迪沙」之稱,是肯尼亞的「國中國」——索馬裡的「飛地」。

野心勃勃的索馬裡企業家把將近1.5億美元投資在這裡,蓋起一座座購物中心和一片片住宅區,雖然無從考證這些錢和海盜活動有多大關係。有人說,在東麗區買槍像買麵包一樣容易;這裡的商店賣的不只是衣服和珠寶,從走私到毒品再到人蛇活動無一不包;肉販子包起來的不一定是新鮮的牛肋肉,很可能是市面上最新式的小型武器;如果你夠用心,而且願意付出適當的價錢,連一顆跳動著的人的心臟都可以在這裡買到。

我壓低聲音問鄰座的大嬸:「嬤嬤,去東麗區要多久?」

她可沒壓低聲音,大聲回答我說:「大概15分鐘,離市區很近的。」

「您是住在那裡還是去那裡辦事?」我在猜測她是不是索馬裡人。其實一個月後我就不再有這種疑惑,因為索馬裡人頎長的身材、瘦削的面孔和肯尼亞的班圖人有明顯差別,有一種「特別的優雅」。

她是基庫尤人——肯尼亞最大的部族,每兩個星期去東麗區探望一次八十來歲的母親。

我仍不放心地悄聲問她:「嬤嬤,東麗區安全嗎?」因為大巴的前方是幾個看起來不太安全的男人,不時回頭審視我這個車上唯一的穆宗古。

她笑得坦蕩蕩,說:「我覺得很安全,至少我在那裡住了幾十年都沒有遇到過什麼危險。」

仔細想想也是,逃到肯尼亞的難民們一定不願意在另一個國家滋事,而且都有老有小的;愛搞事的索馬裡人應該都還在本國搞青年黨叛亂,顧不上分散精力來鬧肯尼亞。即使東麗區都是非法交易,只要我不去刻意滋事,賣假護照、真武器和人體器官的人應該也不會主動找上我,對他們來說,引起無謂的懷疑並不是好事。

嬤嬤一路向我介紹沿途的地標:圓環路、露天市場、鮑思高中學、聖特瑞莎男校……然後我們就到了熱熱鬧鬧的東麗第一大道。

馬路中間是推擠騰挪、動彈不得的各種馬他突、公交大巴、拉貨的卡車和零星的小轎車,大道兩邊是各種購物中心:莫亞萊、哈比卜、曼谷購物城、朱巴非洲流行……甚至還有一座香港購物城。雖然名字都叫得很響亮,但是樣子都不太入流,遠沒有「購物中心」這個詞本身暗示的一站式、明亮、舒適、購物娛樂一體化的氛圍,看起來更像是民宅改造而成的三層批發市場。馬路兩旁界限並不明顯的人行道上擠的都是商販,經營範圍從服飾到面紗,再到玩具、地毯、烤玉米。

整條街沒見到一個外國人,倒是穿著黑袍戴著面紗的女人們很是顯眼。聽到穆安津的喚禮聲從看不到的清真寺傳來,大概是晌拜的時間了,我頓覺安心許多——總是對穆斯林有著說不清的信賴感。索馬裡人的伊斯蘭教信仰在普遍信奉基督教的肯尼亞,尤其是內羅畢,還是頗為小眾。

我穿著拖鞋,在泥巴路上跳來跳去,盡量顯出熟門熟路的樣子,但還是一個不小心整個腳陷進了泥淖。天這麼晴,哪兒來的積水呢?看來東麗區首先需要解決的是排水問題。因為擔心安全問題,所以沒有背包也沒帶相機,只在兜裡揣了幾百先令,我買了烤玉米當午餐邊走邊吃。賣翻版影碟的小販大聲吆喝,幾乎是炫耀地把中國功夫片塞到我眼前,還不停努力與我溝通:「Chin-Chong-Chin。」不止他一個人,幾乎每個與我打照面的人都會說上一句「Chinese」,附加的一句就是「Chin-Chong-Chin」,並堅持認為這句話一定是中文。

我決定在東麗區做些什麼,於是決定去洗頭。一塊粉紅色的招牌上寫了「××美容」,我掀開布簾剛準備進去,一聲尖叫先把我嚇了一跳,接著看見一個身影匆忙閃進了裡屋。我趕緊退出來,不知道發生什麼事。一個短髮的小姑娘掀開布簾一角,她從裡面看我,問:「什麼事?」

我尷尬地說,只是想洗個頭,不知道為什麼把那個女士給嚇著了。

胖乎乎的小姑娘笑得花枝亂顫:「她以為你是個男的!」

她招呼我進去。一個洗頭池在門廊處,裡屋是一個頭上裹了大毛巾的瘦削女人,她似乎驚魂未定。我覺得有些不滿,雖然本人身材平板,但也不至於像個男的吧?

小姑娘讓我別介意:「她們是穆斯林,你戴著帽子,又穿牛仔褲,她以為是男人闖了進來。」瘦削的女人仍在打量我,我把帽子摘下,長髮披散在肩上,讓她看個清楚,她就笑了。

「你知道,她們索馬裡穆斯林的規矩很多,我倒無所謂。我不是索馬裡人,我是肯尼亞人。」小姑娘叫達瑪麗絲,英文很流利,能說會道。她興奮地問我:「只是洗頭髮嗎?要不要編髮辮?說真的,這還是第一次有穆宗古到我們店來。」

達瑪麗絲介紹說旁邊的女人是老闆娘,她只是來幫手的。老闆娘已經不怕我,走到我旁邊,指著我的破洞牛仔褲嘰裡呱啦對達瑪麗絲說了些什麼,接著又去裡屋讓另一個年輕些的女孩出來看,看來對我的牛仔褲很好奇。

「她們覺得你很窮。」達瑪麗絲咯咯地笑,「牛仔褲破成這樣還在穿。」

嘿嘿,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來肯尼亞之前我把新買的包用鞋底蹭上灰,觸屏手機也換成了磨損的鍵盤機,帶的是最普通的布鞋和20元一雙的「人」字拖,接下來的北部之行還不知道會碰上什麼,所以盡量讓自己隱蔽些。

我坐在鏡子前,身後的老闆娘和女孩在用索馬裡語聊天。女孩拿過老闆娘的手,開始用盛著乳液的紙筒練習手繪花紋。達瑪麗絲讓我稍等,拿了電棒插進水桶裡,開始加熱。布簾又開了,三個黑袍女人閃身進來,翻開眼睛上面的額布,拿下臉上的面紗——三個年輕的女孩。看起來是熟識的人,達瑪麗絲徑直去拿了一條米黃色的禮裙出來。

「她們來看結婚禮服,我們這裡可以租借。」達瑪麗絲盡職地向我解釋。

禮裙看起來已經很破舊,袖口都有污漬了,想到要穿這樣一條裙子結婚,我有些替新娘惋惜。其中一個女孩拿著裙子比畫了一會兒,似乎也不滿意,三個人又重新把臉遮好,離開。

「穆斯林的婚禮不是應該穿傳統的服飾嗎?」我問。

「她們打算辦兩次婚禮,一次是傳統的伊斯蘭婚禮,一次是西式的婚禮。」達瑪麗絲得意地說,「你呀,還好遇見了我,她們都不會說英語,你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問我。」

「你怎麼會說索馬裡語?」

「我就在東麗區長大,所以會說斯瓦希里語和索馬裡語。」

相繼有索馬裡女人進來,有的只是進來看看,和老闆娘打了招呼就走,有的是來預約做頭髮。我嘗試性地向她們問好:「Assalaamu alaikum.」她們顯出了驚訝的神情,回答我:「Wa alaikomoasslaam.」但她們更常用的問候是一句簡單的「Fahien」。

達瑪麗絲抓著我一大把幾天沒洗的頭髮,滿眼的羨慕。她說:「你知道嗎?我們都沒有頭髮,很想要像你這樣的長髮。」沒有頭髮?我指著她直直的短髮問:「這不是你的頭髮嗎?」

「這是假髮。我自己的頭髮在裡面,編得很緊藏在假髮裡。一會兒有其他人來做頭髮的話你留心看,都是很硬很卷的短髮,長不長。」

原來是這樣!所以關於中國的假髮生產商最大的出口市場是非洲的說法,不是瞎編的。

她向我介紹了好幾種編發的工藝,包括拉線(lines)——把頭髮分成細細的一縷一縷的,貼著頭皮編成細細的壟溝,會很疼,這種髮型不用接發,價格也便宜;玉米田(cornrows)——接上纖維假髮後編成一大坨的辮子;駭人長髮綹(dreadlocks)——鮑勃·馬利的髮型。

雖然心裡很想做一個試試,但是為了後面的行程著想,我還是決定等一個月後回到內羅畢再說。頂著一頭不能洗、不能梳、連覺都睡不好的頭髮,我的北部部落之旅不會好過。旅館裡的一個美國女孩曾把她滿頭的長髮編成了細細的辮子,第二天就疼痛難忍,解也解不開,一怒之下把頭髮卡嚓全剪了。

我洗了一個痛痛快快的熱水頭。吹風時,一個小女孩在一旁編發線,果然,達瑪麗絲把她滿頭的小辮子拆開再用刮梳用力刮開後,女孩頂著的就是可愛的爆炸頭。她說自己每個星期都換個髮型,所謂的換髮型也就是把發線移到前面,移到後面,編成弧線,編成直線,或者編成「之」字形。達瑪麗絲雙手飛舞,每一條小辮子用不了兩秒鐘就成形,發尾處連皮筋都不用扎,緊得拆都拆不開。

在達瑪麗絲的堅持下,我好不容易洗乾淨的長髮又被抹上了一層黃綠色的發油,目的是滋養頭髮,自然,它變得比之前更黏更沾灰了。

這是我無驚無險的東麗區探索之旅。

兩個星期後,東麗區發生手榴彈襲擊,一個九歲男童被炸死。

3.阿里帶給我的一夜

阿里有一輛重型機車,日本本田,就停在「米利瑪尼背包客」的院子裡。他和我同住一間八人宿舍,睡在我對面的上鋪。他的床堆得亂七八糟,三個頭盔、兩套西服、無數T恤和幾本小說。阿里的鞋子很重,夜裡一點回來時像巨獸。

阿里是28歲的巴基斯坦裔肯尼亞人。

「所以你是個什葉派?」我和阿里一起吃飯時問他。

他有些吃驚,問我怎麼會知道。其實如果他不叫阿里而叫另一個穆斯林名字,我都不能這麼討巧地猜中。因為阿里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女婿和堂弟,相信阿里是先知繼承者的一派穆斯林被稱為什葉派;而不承認阿里,維持原有傳統的一派為遜尼派。在整個穆斯林世界中,遜尼派佔大約九成。

阿里的爺爺輩很多是烏干達鐵路的築路工人。1903年,英屬東非沒有合適的技工,所以英國從英屬印度的旁遮普邦和古吉拉特邦抽調了三萬名勞工,大多數人在鐵路竣工後都回了印度,六千多人留了下來。1947年,英屬印度大分裂,根據宗教信仰分成了巴基斯坦伊斯蘭共和國和印度共和國。而原先完整的旁遮普邦也被分成了東西兩塊,西邊的一塊屬於現在的巴基斯坦。阿里說,自己是巴基斯坦裔。

知道我隻身去東麗區探險之後,他特別興奮地問我有沒有吃到什麼好吃的。

其實沒有,洗完頭後達瑪麗絲帶我去一家小吃店喝了杯甜茶,外加兩個油炸麵包圈——曼達滋當下午茶。阿里特別遺憾,說東麗區是他的地盤,那裡的東西便宜又好吃。以前他在那裡做改裝車生意,中午常去一家很棒的埃塞俄比亞餐廳吃飯。

「明晚你有空嗎?沒事的話我帶你去嘗鮮。」阿里又補充一句,「我們騎摩托車去。」

再好不過了!我就沒看過夜晚的內羅畢,因此天一黑就躲回旅館乖乖待著。

約好第二天晚上七點碰頭,我早早就回到了旅館等著。他風塵僕僕地騎著摩托車從外面回來,把一盒果汁交給我,讓我幫他拿著,說:「我們穆斯林不喝酒。你們可能覺得很奇怪,很沒勁。」

「不會,我尊重你們的宗教禮俗。」不過關於為什麼去埃塞俄比亞餐廳要自帶果汁,我還是有些疑惑。我接過他遞過來的頭盔,拿在手裡至少有兩斤重。

「我出過一次車禍,就是頭盔救了我,只有一點兒手臂擦傷。一定要戴。」我硬挺著脖子戴上,覺得搖搖晃晃,腦袋都支不住了。他則穿上了很像交通協管員的黃綠色螢光背心。

內羅畢的交通擁堵問題很嚴重:沒有地鐵,沒有高架,公共交通以馬他突為主,有數量極少的交通燈,秩序基本靠交警比畫控制。中產階級都愛開車上下班,私家車數量多得驚人,市區並不寬的主幹道上還有無數英國殖民者留下的遺物——轉盤。每天的早晚高峰時間,幾條大路被堵得結結實實,上班族在路上耗費三四個小時是常見的事情。我這樣的路人幸災樂禍地看著司機們掛擋,挪一步,又歇菜,半天再挪一步。開車的人讀報紙,塗指甲油,用手機聊天,聽音樂……大家看起來都並不氣惱,似乎在漫長的車程中可以完成不少瑣事。

夜晚的內羅畢並不熱鬧,除了酒吧和俱樂部附近有些動靜,幾乎沒有人在街上閒晃,和白天迥然不同。摩托車停在肯雅塔路和自由路交界的大轉盤處,所有車輛都在等著交警的一個手勢。我們的車頭沒有燈,所以阿里很小心地停在夾縫裡。他遞給我一支手電筒,要求我等會兒給他打燈。

「我們到底是去哪裡?不是去東麗區嗎?」我終於忍不住問他。

「啊,我忘記告訴你了,行程更改,我們去朋友家吃飯。剛巧她們今天約我過去,我說和你有個約會,她們就說讓我把你也帶去。不介意吧?」

我倒無所謂,問:「是個派對嗎?」

「只是朋友間的聚餐。你會喜歡她們的,其中一個姑娘只有一隻手。」他鎮定地告訴我。

「發生了什麼?」

「一次交通意外。她被截肢,現在戴著一隻假手。」

我打著手電筒給阿里照路,山路一片漆黑,他飆得飛快,還不時騰出一隻手拍拍我的膝蓋,問我好不好。

我對他的瞭解局限於三天的旅館生活,他在各國的旅行者中都很受歡迎,給穿越型的西班牙摩托車手提路線建議,把荷蘭高挑的金髮姑娘們逗得哈哈大笑,為思鄉的美國小伙子們訂購比薩……只知道他在烏干達和肯尼亞兩處來回奔波,做的是電腦和運輸的生意,但我出於一種直覺非常信賴他,雖然他稱我為「史上最憤世嫉俗的中國女孩」。

他的摩托車停在一座山坡旁的高壓燈塔旁,我開始期待一處刺激的篝火派對。他摁了幾聲喇叭,沒有回應。難道是在打暗號?他又打了個電話,然後陰森的鐵門徐徐打開,一個豐滿的年輕女人出來迎接我們。他們擁抱著問好,然後她也擁抱了我。我偷偷看了一眼她的手,不是假的。

「艾米在裡面,已經等你們很久了。」她轉身問我,「你還好嗎?坐摩托車很冷吧?」

她領著我們走進一處類似於房車停車場的荒地,四處都是雜草和灌木,沒有人的跡象,黑貓從腳邊跳過——這就是艾米的住處。木頭方桌放在平房邊的大樹下,桌上放了燭台和健力士黑啤,一個姑娘正在生篝火。她抬頭看我們,極漂亮的大眼睛,亂糟糟的短髮。她的聲音沙啞而性感:「你們能不能再晚點!我的穆薩卡都要涼了!」講話時她的嘴唇微翹,一股粗獷的英國北方腔。

她走過來擁抱了阿里,然後擁抱我:「嘿,中國女孩,你就是他的約會對象吧,把這裡當自己家,不要客氣。」

阿里在旁邊也不解釋,只是壞笑。

愛麗克絲是剛才迎接我們的女人,艾米的表妹,但看起來比艾米年長成熟很多,她講話溫文爾雅,是附近一所小學的心理輔導師;艾米則是甜美直率型,看起來嬌小而瘦削,有搖滾范兒,常常把F打頭的那個英語單詞掛在嘴邊,喜歡音樂和啤酒,愛笑。

艾米領我進房間洗手,自己去廚房端晚餐。我趁機參觀了她類似於房車的住所,雖小卻佈置得很溫馨。客廳裡是兩人座的沙發,窗簾是粉色的碎花,一台老式電視機旁堆了很多影碟,看來這是她主要的休閒方式。一陣濃香傳來,艾米端了一大盤像肉醬的食物走出廚房,讓我幫忙端薯塊和沙拉。

這就是希臘的傳統美食穆薩卡,艾米向我們每人盤中舀了一大勺,自己只夾了些沙拉。「做飯的人吃不下,做的時候已經吃飽了。」她用右手打開煙盒,夾煙,用燭台點煙,一氣呵成,左手則小心翼翼地藏在黑暗中。

溫熱的穆薩卡吃起來像是意粉上的配料,有肉末、茄末、番茄碎,還有很濃的蛋香味。

「還是你媽媽的配方嗎?好久沒有吃到了,真的很想念。」愛麗克絲問。

「是,客人不喜歡換配方,所以我還是自己用奶油和蛋黃來做貝夏梅爾調味醬。」艾米在事故之前曾是好幾間俱樂部的DJ,現在則在做外包膳食,有固定的客人會提前打電話下訂單,讓她做數十人的穆薩卡。

艾米抽著煙,偶爾停下吃口沙拉,剩下的時間都在給我們講「故事」——故事,是肯尼亞日常生活中的關鍵詞。

「你們看了新出的鮑勃·馬利紀錄片嗎?四個小時,但是真的很棒。幾年前我在一次紀念演出上見過麗塔·馬利(鮑勃·馬利的妻子),我衝上去對她說,我可以親吻你嗎?她說可以。她真的很酷……」

「愛麗克絲你還記得嗎?上一個我們認識的亞洲人還是你小學時的朋友,那個女孩就是個婊子,表面上和你要好,背後卻在講你的壞話,說你胖。你回來跟我哭,還是我出手教訓的她……」

愛麗克絲幽幽地轉頭對我說:「艾米把她的頭塞進馬桶裡……她為我打了不少架。」

「從小到大一直都是我在罩著你,直到後來你開車把我送到戒毒中心,我還完全被蒙在鼓裡,你有時真的不動聲色……」艾米滔滔不絕。

愛麗克絲尷尬地看了阿里一眼。

艾米仍在滔滔不絕:「跟你們說,我在哈瓦那酒吧糗大了。幾個星期前我在那裡跳舞,跳得太high(興奮)了,假手太礙事,我就把它拿下來放在我的包裡,包留在凳子上。結果跳完舞回來,發現我的包整個沒影了!包不貴,包裡也沒多少錢,可是那隻手要7000美元!我要是跟我爸說,他非從希臘飛過來殺了我不可。我猜誰撿到那隻手都不敢留著,肯定會交回來給哈瓦那的人,所以就在男女廁所都貼了告示,懸賞我的手,交還者獎勵1000美元。你們猜怎麼著?一個星期都不到,就有人給我打電話,說撿到了我的手,問我什麼時候給錢。他就是哈瓦那的服務生,還以為我不認識他。他要那1000美元,我丟了200美元給他。拿了我的手還不肯主動還給我,這是個教訓……」

艾米講話很快,很多我都聽不太懂。如果我的英文再好些,就能聽出她的冷幽默和自嘲的橋段,而不是跟著愛麗克絲和阿里一起一笑而過。雖然我和她沒法兒用語言好好交流,但覺得自己懂她,似乎明白她大笑的外殼下的驕傲,她細膩、易怒、歇斯底里,卻也讓人憐愛。

回程的路上,阿里說,其實自己是很愛批判的人。「我看不起那些逃到毒品和酒精裡的人,覺得他們都是懦夫。可是對於艾米,我沒辦法討厭她。兩年前她出的車禍,現在才29歲。我不知道如果自己遇到這樣的事情,能不能比她更堅強。」

批判。我們又是誰,憑什麼?有人需要致幻劑忘記苦楚,有人在青年旅館經營生活,有人飛了13個小時,在異國他鄉的奢華購物中心門前與拾荒人坐在一起吃礦泉水加麵包。隱匿在肯尼亞的外國臉龐背後,都有一個離奇的故事。誰的生活如白瓷一樣完美無缺,無懈可擊?

我們只需要問自己:這樣的生活的確是自己想要的嗎?我清醒地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沒有一絲混沌嗎?

只要能確鑿地回答這問題,便不會對任何人有歉疚,也不會對自己有失望。只要能在黑暗來臨時不閉上眼睛,而是睜大雙眼,直視究竟什麼會來到,就會發現沒有什麼比內心的猶疑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