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印度,去十次都不夠 > Chapter 11 布什格爾:印度麗江 >

Chapter 11 布什格爾:印度麗江

Oct 25th, Day 67, Pushkar

「Pushkar!Pushkar!」大巴上的男人用拳頭砸我的隔板,迷濛中我看手錶,才三點!我趕緊收拾好行囊,在司機旁邊等待下車,比預計的時間整整提前了兩個小時。整個小鎮一片寂靜,我和另一個英國女孩一起下了車,車站只有唯一的一輛Richshaw。我建議我們拼車,先送她到她的第七天堂(Seventh Heaven)酒店,再去我的阿提提旅館(Athiti Guesthouse)。

三輪車伕將我放在一棟民居前,說這就是了。裡面一片漆黑,我事先寫了郵件給旅館的老闆,說是早晨五點的車到達,自然不會有人等門。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鐵門,沒有鎖,我便躡手躡腳地開門進去。順著狹小的樓梯一路走,一共有三層,最高的一層通常是天台餐廳。我暗自思忖,餐廳裡一定有座椅,至少可以在那裡坐著撐到天亮。果不其然,餐廳裡依稀可以看見幾張餐桌,把包放下,突然發現靠牆的地上有一團隆起。我打開手機的手電筒,照著那團隆起,發現是一個蒙頭睡覺的人。

我輕聲的說:「Hello! Hello! Excuse me!」那隆起猛地一下坐起來,也嚇了我一跳,他用巴掌遮眼,說:「不要照不要照!」我關上手電,還沒等我自我介紹,他就已經說:「你是傑瑟爾梅爾來的吧?這該死的大巴又欺騙遊客,每次都說五點到,三點就來敲我的門!」

他就是Athiti的老闆——Babu。Babu招呼我:「來吧,房間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太棒了,我還準備在天台上睡一宿呢!

我的房間就在三樓的最拐角,看上去很新,牆上有精緻的金色繪畫,所有的寢具、洗手間都乾乾淨淨,這裡絕對是我在印度住過的最整潔的旅館。我顧不上洗頭洗臉,繼續把凌晨大巴上被打斷的美夢做完,這一覺睡到了中午12點。

布什格爾,是印度教的朝聖地點,每一個虔誠的印度教教徒都應該來這裡至少一次,這個城鎮有印度唯一的梵天神廟。

傳說梵天在天上失落了一朵蓮花,化成了布什格爾的聖湖,布什格爾也因此得名——Push的意思是「花」,Kar的意思是「手」。每天傍晚在聖湖旁都會有齊整的普迦禱告聲,伴著吟誦、鑼鼓和曼陀羅,形成一種靈性的魅力。每年印度月曆的Kartika時節,這裡會舉行舉世聞名的駱駝集市,屆時拉賈斯坦各地前來的部落人、朝聖者、世界各地的製片人和遊客會把這裡擠得水洩不通,而今年的集市由11月2日開始。

走上天台的時候,Babu已經在忙著整理駱駝節的房間預訂了。一見到他,我就先發制人地說不好意思,昨天晚上半夜三更把他吵醒。他說:「吵醒我倒是沒有關係,我本來也在等你的,門都沒有鎖,從傑瑟爾梅爾來的大巴都是這樣,深更半夜把遊客丟在路上。可是我驚醒以後,一睜眼只能看見一大團明晃晃的亮光,我也看不到你的臉,你也不講話。我想,我這是到哪裡了啊?該不會是上了天堂吧?」我爆笑起來。

這個Babu,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印度人,倒有些南美人的腔調,爆炸頭、搖滾T恤、掛在胯上的牛仔褲,瘦削而神采奕奕。

他給我端來牛奶咖啡,做了一個花生醬烤土司,是準備給我的早餐。我們隨意地聊天,目前我是店裡唯一的住客,其他客人都會在駱駝節前陸續趕到,來參加這個舉世聞名的盛會。我還沒有計劃在布什格爾待多久,回程的機票已經買好,11月10日從德裡起飛,還有兩個星期的時間。

Babu聽說我這一次是用三個月的時間來遊蕩印度,連聲稱讚,說:「很多歐美人過來,一天德裡,一天泰姬陵,一天一天的,一共一個星期,然後倏地一下……」他比了個飛機起飛的手勢,「就飛走了!」

他接著說:「這是印度啊!一個星期?怎麼可能?你都還沒有適應就離開了。」我連連點頭,我曾經也是那樣的走馬觀花客,一個星期的休假時間從越南的最北走到最南,累得像死狗一樣,什麼都沒有體會到,那樣浮在表面的遊覽我實在沒辦法再忍受了。

「你留到駱駝節嗎?」Babu問我。

「說真的,我可能不會留那麼久,我其實有些害怕人擠人的盛況,會趕在駱駝節前離開。」我實話實說。

他也實話實說:「那就好,反正我的旅館駱駝節期間也已經全部被預定完了,而且到時候價格也翻了好幾倍,如果你真的想留下,我就在房頂給你搭個帳篷,不收你錢,怎麼樣?」

Babu真是個爽快人,我們十分默契,一點也不生分。他跟我說著各個國家客人的優缺點,韓國人最難伺候,日本人和中國人都沉默而有禮貌,美國人都是大兒童,每時每刻都需要他的關注照顧,西班牙人隨意簡單,卻不太講衛生……說得頭頭是道。

Athiti旅館在日本的旅遊書裡有介紹,因此有很多日本人來入住。他說,有一次,一個日本男人吃完了早餐,連自己的碗都刷好了才還給他。我忍不住大笑,我可沒辦法做到這樣的極致。還有日本人的小心謹慎,讓Bubu佩服的五體投地:

一次他騎了摩托車去車站接一個日本背包客,看到那個日本男孩下了車,Babu上前招呼,把他的包放在了摩托車上載他回旅館。這個日本人半路上突然不知道搭錯了哪條筋,忽然抓著包,跳了車拔腿就跑。Babu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旅館,半個小時後,那個日本人滿頭大汗的拿著一張小紙條摸到了這裡,看到早已等待多時的Babu,一拍腦袋大叫了一聲。原來他半路上突然懷疑Babu是壞人……

聽Babu眉飛色舞地跟我講這些奇聞異事,我笑的前仰後合。

他是一個神奇的人。Babu今年才33歲,可是已經是三個上學孩子的爹了,他說17歲時他就跟樓下正在打掃房間的那位女士結婚了,一年之後,第一個孩子就出世……

他扼腕地說:「我七歲的時候兩家就定下了娃娃親啊,十年之後不管她長成什麼樣……」他比了個斜眼弱智的造型,「……不管她長成了什麼樣子,我都要娶她。萬幸中的萬幸,她沒有長得太難看。我18歲時大女兒就出世了,沒有辦法,父母說,一年之內沒有孩子就從家裡滾出去!我才18歲,自己都是個孩子啊,又生了個孩子!然後兩個男孩也相繼出世了。這家旅館最初只有兩個房間,現在變成了三層樓。我沒有什麼文化,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做,一點一點地擴大。我老婆老是罵我,罵我喜歡牛仔褲。我就跟她說,我賺錢,我就要花錢。我一點不吝惜錢,錢本來就是拿來花的,牛仔褲我只托人從泰國、從尼泊爾給我十條十條的帶。我就活在現在,不想什麼未來。小孩子想要什麼,我都給他們買最好的,我不能讓他們走我的老路。」

我好奇,Babu在印度這個古老保守的社會絕對算是個異類了,他怎麼會有這麼超前的想法?

我看到他有滿櫃子的書,就問他:「Babu,你讀什麼書?」

他說:「讀書?我什麼書也不讀,那些書都是遊客留下來的。我不讀書,我的想法都是和來來往往的遊客聊天聊出來的。」

我看著眼前這個南美人一樣的印度男人,熱情奔放,直來直往,突然覺得他就是一個活生生的左巴啊,盡情地享受著他的人生,活在當下不問前程。我想起Mullah說過的話,當你將自己放空,便會發現Master會以各種形象出現在你的面前,這不是巧合。

下午我去鎮上散步,這個鎮真是很小很小,只有15000的人口。鎮上多數都是賣遊人喜聞樂見的衣服、CD、香水、紀念物的商舖。我沒去過麗江,單從這裡被遊客完全佔據的格局來看,這裡就是印度開發得最成熟最西化的旅遊小鎮。

著名的落日點就在四四方方的聖湖東面Sunset Cafe門前的河階,無數的遊人都會在下午五點三刻左右聚在這裡,觀看一幕讓人屏息的夕陽西下的浪漫畫卷。

聖湖四周的河階都必須脫鞋才能走,因為他們說,鞋底是最髒的,不能污染湖的聖潔。旁邊的一座橋也是需要赤腳走過,鞋子只能拿在手上。我脫了鞋子,在橋邊一個苦行僧的領地旁坐下,他正忙著刷鍋洗碗,照顧他的神像,而我開始靜坐。

腦中的念想一個個的升起,彷彿仍在傑瑟爾梅爾的沙漠中,仍沐浴在愛中。我知道自己在愛,即使那個對象已不在。

當日主要開銷:

晚餐@Sun&Moon:150Rp

Day 67=共計89200Rp

Oct 26th, Day 68, Pushkar

第一晚必須要迷路。從Sun&Moon餐廳吃完晚飯出來,整個小鎮突然停電了,伸手不見五指。我盲目地向一個又一個路人問路,卻只是不停的在迷魂陣裡兜著圈子。

在問過了七個不同的路人和店舖之後,我幾乎喪失全部希望,停在一家油畫店門口,有氣無力地問:「請問你知道Athiti旅館在哪裡嗎?」

店老闆竟然說:「我朋友正要去那附近,你跟他走吧。」

一個中年男人起身,說:「是在中學那邊的吧?我好像有印象。你跟我走。」

我其實有猶疑,之前有好幾個小年輕要騎摩托車帶我回去,我都沒有膽量上車。這時中年男人已經走出了店門,我無暇多想,忙不迭的在後面幾步跟著他。小鎮都黑了,我完全不辨方向,他在前面沉默地走路,也不與我搭腔。我在後面設想著種種可能性,他可以把我帶到一條無人小巷然後劫財劫色,或者把我帶到他家殺人滅口……

這樣越想越可怕。何況他一句話都不和我說,只是悶頭走。

走了好久,我在後面問他:「你叫什麼名字?」

他回過頭,說:「Dani。」

我說:「我叫Trix,謝謝你帶我回旅館。」

又過了好久,他第二次回頭,問我:「你不害怕嗎?」

我說:「怕什麼?」他笑了笑。

這一路上只有路過的車燈有光,我們一前一後地走著。終於走到了旅館門前那條唯一的主幹道,他向馬路對面指,說:「Athiti就在對面,你自己過去吧。」然後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消失在了黑暗裡。我在他身後大喊:「Dani!Dani!謝謝你……」

早晨,Babu為我做了香蕉薄餅和凍咖啡,我對他拍胸脯的打包票,他的手藝絕對是整個鎮最棒的了,跟我前一天在外面餐廳的晚餐比起來,同樣都是香蕉甜品,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聽了直樂,那確實,他的廚房非常整潔明亮,每一樣食材都是新鮮的,他輕易不做早餐,我要說些好話才能吃上他做的美味。

下午我去找Royal Cafe,據說從這裡的屋頂餐廳可以看到湖的北岸,這裡還供應很棒的蘋果派和冰淇淋。走到最高一層的時候,我已經累得氣喘吁吁,一個上了年紀的歐美婦人正和一個有著捲曲長髮的印度年輕人聊天。

年輕人正繪聲繪色地描述:「我小的時候無數次被爸爸罰站,怎樣罰呢,叫做小雞站。」然後他蹲下想要演示,可是牛仔褲實在太緊,他想要放棄,老婦一直說:「哦,可憐的孩子……」

我好奇,插嘴問一句:「到底是怎樣的小雞站?我真的想要知道。」

他倆都看過來,我蹲下,說:「你告訴我怎麼擺,我來試試。」

年輕人笑了,他顧不得緊繃的牛仔褲了,整個人蹲下來,然後兩手從膝蓋後面伸到前面握住腳踝。哇!我試了試,確實很講究柔韌性。然後我倆同時氣喘吁吁地站起來,互相握手自我介紹,他叫Kati,是這間Cafe旅館的合夥人之一。

老婦下了樓,我開始翻菜單,叫了一杯簡介是「對您的健康有益」的阿育吠陀圖西(Tulsi)茶。Kati告訴我,樓下就有圖西樹,廚房會采新鮮的葉子給我,這種茶可以緩解壓力,有讓人平靜和清新的作用。

聽上去很棒是不是?我就點了這種古老的草本茶,可是端上來一看卻和奶茶一樣。Kati叫了廚房的小男孩出來,讓他重新給我做一杯地道的圖西茶,不要加糖加奶的那種。

「今天是Diwali,大廚都回家過節去了,小孩子不知道怎麼做才好。哦,今晚你有什麼安排嗎?如果沒有的話可以過來這裡,客人們都會放煙火,如果你來我會很開心。」Kati邀請我。

Diwali,印度月曆上最歡快的節日,在Kartika的第十五天開始舉行。晚上,油燈會被點燃,幫助羅摩照亮他流亡期間回家的路。整個節日會持續五天,在第一天,馬匹會被清潔乾淨,門階上也會被裝飾藍果麗;第二天標誌著克利須那戰勝了暴君Narakasura;第三天人們會膜拜財富女神拉克希米(Lakshimi),這一天也是公司新的財政年度的開始;第四天紀念魔王巴裡(Bali)的到訪;第五天男人們會在他們姐妹的額頭上貼上Tikka。

贈送糖果,點亮油燈,燃放煙火是Diwali的重要元素。(摘自LP節日篇)

是啊,已經是Diwali了。昨天我還和Babu一起用掛燈佈置了樓頂天台,我們用了各種顏色的小燈泡,而我最喜歡藍色的那種,答應了今晚和Babu的三個孩子一起在樓頂放煙火。我不能放小朋友們的鴿子。

一杯新做的圖西茶被端了上來,綠色的葉子乾乾淨淨的泡出一杯茶,我喝了一口,嗯,非常清新爽口。Kati也滿意了,他喝那杯奶茶,我喝我的圖西茶,我們在五樓的天台安靜的吹著風。

Kati突然說:「你想不想看猴子?我每天下午這個時候都會去鎮外喂猴子,和它們在一起我覺得真正的輕鬆,甚至會忘記自己是人類,你喜歡的話我可以帶你一起去。不過你得先陪我去阿傑梅爾(Ajmer)買條牛仔褲。」

我想了想,阿傑梅爾和猴子都是新鮮的,陪一個陌生的男人買牛仔褲也確實出乎我的意料,我一口答應了,他高興地下樓去推摩托車。我抹掉後座上的灰塵,說:「看你的後座也好久沒帶過人了吧。」他羞澀的笑了笑。

然後我們就在路上了,他騎著帥氣的摩托帶我經過了一大片玫瑰園——布什格爾以盛產玫瑰出名,有很多玫瑰製品的商店;經過了有白色圓頂的,看上去竟和泰姬陵有幾分相似的錫克廟宇;經過了蛇山——阿傑梅爾和布什格爾之間橫亙的一座大山,只有一圈又一圈地繞過這山路,才能豁然開朗,看見整個阿傑梅爾猝不及防地呈現在你的眼前。那種從山頂鳥瞰的壯闊,讓我不禁從後座站起來大聲呼喊:太棒了!

我們到了城鎮,他去店裡買牛仔褲,我則在旁邊的煙花爆竹店在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的注視下買了一大盒仙女棒,為了今晚的Diwali。然後他招呼我上車,我們去看猴子。買了5Rp一包的Parle-G餅乾和一大把的香蕉,我舉著這些給猴子的禮物在後座興奮不已。

山路上也有坐在路邊的黑臉猴子,Kati警告我說,千萬不要餵食這些路邊的猴子,因為很多猴子為了在路邊吃路人施捨的零食,便整天整天的等在這裡,結果被無辜地撞死。所以為了它們的安全,不要縱容它們的這種習慣。我們要去的是猴子和梅花鹿的聚集地——鹿園(Deer Park)。

摩托車開進了一道鐵門,裡面便是泥沙路了,我被眼前的景象嚇了一跳,土圍牆上密密麻麻坐了一整排的黑臉長尾葉猴!這裡簡直是猴子的樂園!這些黑臉的猴子很溫和,它們不會襲擊路人,不像那些凶狠的紅臉同類。

我拆開Parle-G,拿出一塊餅乾,它們便不緊不慢地從土圍牆上跳下來,一個個地圍在我的身邊,伸出手來。我給了稍微老一些的一隻母猴,其他的也不生氣,只是一個個把手伸在我的面前,很有禮貌的等著它的餅乾。也有一隻膽子大些,上來就要搶我左手的整包餅乾,被我搶了回來。Kati則在另一邊喂香蕉,它們跳下來拿了香蕉便爬上電線桿,一隻隻的坐在電線上,吃完了還把蕉皮丟下來。我們和猴群的相處異常的和諧,餅乾和香蕉都吃完了,它們開始嬉戲。

Kati出神的看著一隻幼崽,它好像正在練習跑步,從圍牆上跳到一根懸空的樹枝上,然後再從樹枝上跳回到圍牆,一遍一遍,樂此不疲。另一隻大些的猴子看它玩的不亦樂乎,過來把幼崽趕走,開始玩它的遊戲。

看動物真是有趣。在很年輕的時候和朋友一起去動物園,他說,所有的動物都有一種執著,它們可以無休止的做一件事情,彷彿沒有時間的盡頭。北極熊每走七步就會回頭,鴕鳥喜歡拔自己尾巴上的毛拔到出血,老虎會在籠子裡不停地踱步,不停地!!它們總有自己的方法發洩自己的精力,不像人類,只會無休止地給自己的大腦添加負荷,全身的肌肉卻都開始退化,變成一隻瘋狂棒棒糖。

兩隻猴子跳上了Kati的摩托車,從座位跳上把手,跳上前輪胎,又跳回來,踩得座位上都是髒腳印,這下我知道後座上的灰是從哪兒來的了。我們兩個人類在一旁看得忘我。

Kati說的對,和動物在一起,讓我忘記了自己仍身處於人類的世界,彷彿重新退化成一隻猴子那樣簡單,只是不停地跳躍已經覺得快樂。

傍晚他送我回鎮上,在落日點將我放下,我們告別。我坐在河階上,想到了關於相信這件事。

整個旅途到現在,我一直憑直覺來相信人,而他們也從來沒有辜負過我的信任。如果昨天晚上我不相信陌生的Dani,不知道要找多久我才能找到回旅館的路;如果今天我不相信陌生的Kati,我就見不到玫瑰園、錫克寺廟、阿傑梅爾和猴群。關於相信這件事,我不大明白,是印度本身就是一個淳樸的國度,絕大多數人都是心底善良的?還是因為我的相信,所以人們都願意向我呈現出最美好的一面,因此從不讓我遇上任何欺騙和詭詐?

或許可以這樣解釋:你投射出的決定你吸引的。當我們都用赤子之心待人,即使受騙也有能力承受那個後果。

當日主要開銷:

寶石戒指@Vikas:450Rp

晚餐@Out of the Blue:180Rp

Day 68=共計89900Rp

Oct 27th, Day 69, Pushkar

Happy Diwali!街上的人見面都這樣說。我的Diwali要怎麼過?突然間仰頭,我見到一棟藍色的房子,Out of the Blue!這間餐廳在本迪有一間分店,Karla曾經盛讚過布什格爾的藍色餐廳,想不到我們會這樣邂逅。

我沿著樓梯一路爬上天台餐廳,還有另一個女人已經在吃著晚餐。我們都是敢於自己過節的單身女子,本可以和她聊天,聽聽她的故事,可是她好像很恐慌的樣子,三口兩口的吃完食物就離開了。天台剩我一個人。

小鎮的樓房被一盞盞的油燈裝飾得美輪美奐,油燈放在每一條廊簷上,放在樓道的扶手上,勾畫出一個撲朔迷離的童話世界。聖湖在我的右手方向享受最後的平靜,今晚將是煙火的賽事,每家每戶都準備了充足的庫存,只等入夜。一對對的、一群群的,人們陸陸續續的上來了,我一個人的晚餐竟顯得有些扎眼。左邊是嬌滴滴的西班牙女孩子趴在男友的身上,兩人一直在玩自拍;身後是三個典型的英國女生,有些聒噪,都在吞雲吐霧,自從我不再抽煙,對煙味便異常的敏感;前面坐著的一個年輕男生,他應該是剛剛磕藥,眼神有些不聚焦,口齒也不太清楚,他幾次與我搭話,都被我以嚴厲的眼神制止了。我自己呢,則脫了鞋躺在長凳上,桌上插著一根仙女棒,滋滋作響。我們這些「奇形怪狀」的人,因為一個一輩子恐怕都不會經歷第二次的節日,被聚集在一個藍色餐廳的天台上。

「啪!」「啪啪!」天空開始不安了,各個方向都有了動靜。大概是在七點,湖面上陸續升起了夢幻的煙火。這可不是官方的煙火儀式,而是各家各戶自己的樂子,可能頭上這朵絢爛的煙火只是一個五歲男孩的玩具。我們的頭都順著煙火的聲音轉動,恨不能360度全角旋轉地看到鎮上的每一朵。對面餐廳的夥計開始在樓下點火,他的朋友們在旁邊圍觀,然後全部人倏地一下跑開,「啾」的一聲,一顆不起眼的種子從我的眼皮底下升空,升上了我的頭頂,就在我的頭頂正上方「嘩」地一下爆裂開,種子死去,詭譎的煙花絢爛綻放,開到荼蘼。那光就在眼前,我閉上眼睛,仍然被一顆小炮彈打中眼皮,那是一顆沒有爆裂的種子。我把它放在盤子邊上。

我趕回旅館的時候,所有的綵燈都打開了,藍色的小燈泡一閃一閃的,真好看。我突然就開始微笑了。

孩子們已經開始放炮,Babu的大兒子只有10歲左右,小兒子只有7歲。兩兄弟把鄰居家的孩子都召集了起來,我們一起上了天台。我把買的仙女棒交給大兒子,他怎麼玩?他把響炮排成一排,然後點燃一根仙女棒,用它一個一個點著響炮,那聲音大的驚人。那種爆炸力很強的響炮,我小時候都沒敢玩過,生怕被炸斷手指,但是眼前每一個半大的小孩都玩的興高采烈,大人也沒有一驚一乍的大呼小叫。

我學著他們的樣子,拿著一個響炮到大兒子那裡去排隊,看著芯子尾巴一點一點的開始燃燒,就快燒到炮身的時候一掄膀子扔出去,扔到對面人家的院子裡。我們比賽,看誰的響炮能在半空裡炸開,既不能過早也不能太晚,要在半空中炸開哦,這可不容易。四五個半大的男孩帶著我這個幼稚鬼DD玩的不亦樂乎!

餐廳裡是新入住的法國夫妻和日本男生二人組,這些成熟的大人在聊天。還剩下幾個地老鼠樣的炮子,一個炮點燃,我們便大叫著跳著躲避這個瘋狂老鼠,它在地上亂竄,幾乎就要咬到我的腳趾頭,然後猛地一掙扎,奄奄一息。巨型的沖天炮由Babu來放,一個火箭炮筒一樣的圓柱,放在地上,點著火升空之後,無數金色的小星星在天空中停留,它們滅了又亮,亮了又滅,發出吱吱啦啦的聲音,織成一張金色的蛛網,實在是太美了!

我的童年沒有煙火,我生活的城市連過年都是靜悄悄的。比我們更年輕的這一代中國小孩的玩具是iPhone和iPad,童年的世界變得只有幾個按鍵和觸摸屏,小孩子的生活越來越安全,也越來越乏味。而在印度,我可以無知無畏。

我順著梯子爬上了水箱,這裡比天台還要高出一層,只能容納一個人。我坐下,Saraswati神廟的山路被裝點了路燈,一共十二盞,夜色下看不見山的輪廓,只能看到這十二盞天燈裝點的路徑,彷彿通向一個未知的天國。煙火在各個方向升起,它們一同構建著一個天上人間,此起彼伏的開啟、綻放、消散……

想起以前看到這轉瞬即逝的美好事物,我會很想要拉住什麼人的手,告訴他良辰美景我需與他共享,而現在的我,已經可以心無旁騖的由衷讚歎,煙花好美,而我此刻健康而自由,可以在異國他鄉有機緣看到它,這本身已值得感激,別無他求了。有人一起很好,而自己一個人更好。

Mullah打來了電話,問我在布什格爾好不好。他說你回來,我們都在放煙花,可是缺了你。我想念他,他的聲音,他的氣味,他的溫度,可是他說出你回來,我便回不去了。

煙花的辟啪聲持續到午夜2點。

今天在薩達市場(Sadar Market)遊蕩,這裡有許多魅力四射的小商店,有很多銀飾品和古老寶石,有琳琅滿目的絲綢裙子,還有很棒的CD店。我被一家放出的空靈曼陀羅音樂所吸引,矮個子老闆拿出一張叫做《Mantram:Chants of India》的藍色封面CD給我看,我正是被第一首吟誦Vandanna Trayee所吸引。

OM(瑜伽世界裡的振動元音),宇宙的元音,以它作為音樂的開啟,低沉的男聲和平緩的女聲交織著吟唱出梵文的天籟之音,這樣的吟唱每晚在聖湖湖邊都有,一直伴著我入睡,在瓦拉納西也是被這種吟唱喚醒每一個早晨。我貪戀這種神秘古老的音樂,它們有驚人的治癒力量。封面寫著Ravi Shankar的名字,拉維·香卡,他是爵士名伶諾拉·瓊斯的父親,也是印度著名的錫塔琴大師。

我繼續漫無目的地一張一張掃過陳列在櫃架上的CD,突然!我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我的天,這不是中心裡的一起組樂隊的薩奇嗎?!他竟然是Prem Joshua樂團中的貝斯手!

我果然是孤陋寡聞,那時只覺得他和維克多都是專業玩音樂的人,不知道他竟然是全日本最優秀的雷鬼和世界樂貝斯手。薩奇的真名叫做福田哲也,是日本山梨人,在Prem Joshua的樂隊中也擔任貝斯、鼓手和和聲。

而Prem Joshua又是何許人也:

他出生於德國,被一種音樂上的不滿足與靈性的追求推動著來到了印度,並被她的文化和音樂所吸引。他清楚地記得十六歲第一次聽到印度音樂,那是一張拉維·香卡的唱片。

他說:「我從沒有聽過那樣的東西,它超出了我對音樂的把握及全部經驗,但又有著那麼深的美麗和厚度。它聽起來陌生而神秘,但同時又好像喚醒了我熟知的一種記憶。」

Prem Joshua終於來到印度,他彷彿回到了家,與這個國家產生了一種不可解釋的隨性的共鳴,她的神秘、色彩和氣味……體驗到了一種「內在的音樂」。此時他和他的音樂都發生了巨變,開始分享一種內在的流動,開始綻放出花朵。

在數十年後,我竟在印度同時遇見了拉維·香卡和Prem Joshua,並與他們通過一種神奇的方式連結了起來,我興奮的不能自已。

矮個子老闆不知道我在興奮個什麼勁兒,只知道難能可貴的遇見了一個這麼喜歡音樂的人,一張一張不勝其煩地放給我聽,還拿出了為Diwali才準備的糖果盒,讓我從裡面隨便拿甜食吃。Prem Joshua有十幾張CD眼花繚亂的擺在牆上,整整齊齊,我不能貪心的全部帶走,只要了樂隊現場演出的一張,封面上有薩奇坐在Rickshaw上的照片,也權當一個紀念了。然後讓老闆為我挑了一張世界鼓集錦,一張塔布拉印度鼓樂,一張拉賈斯坦部落歌曲,這些音樂風格各異,卻都傳達著同一個古老主題,引出了我深藏在體內很久的節奏。

我心滿意足地準備結賬,五張CD要1300Rp,我慣例地問老闆:「能不能便宜一點?」矮個子老闆一本正經地說:「有一個方法可以便宜很多,甚至免費,你想不想知道。」我看他裝正經的樣子,就知道沒好話了。果然,他在計算器上啪啪啪打了一個數:10000。我問:「什麼意思?」他說:「一夜。」我搖搖頭。他便再啪啪啪的打了一個數,這下翻倍了:20000!哇!原來我的市價不低哦。我繼續搖頭,說:「Not for Sale,小女子幾張CD還是買的起的,用不著賣身。」

在印度就是這樣,遇到這種情形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們會在口頭上佔女遊客的便宜,你也不必與他較真,真正厭煩的話只要大吼,他便會作罷。像我這種臉皮厚的人,這只是一樁趣聞。

當日主要開銷:

麝香香水:150Rp

CD:1300Rp

Day 69=共計91500Rp

Oct 28th, Day 70, Pushkar

新入住旅館的日本男生二人組長得都很有特色:一個白白淨淨,總是戴著一頂小氈帽冒充猶太人,穿著線織的背心,還混搭一雙高筒靴,他叫村井亮磨,讀起來像是「流馬」;另一個長長的臉,留著八字鬍須,頭髮及肩還束了個辮子,看上去像道士,他叫大野浩史,讀起來是「Hero」。Diwali的晚上,我在天台上沒有形象的扔摔炮,兩個年輕的男孩子有滋有味地翹著二郎腿在餐桌旁抽煙,看著遠處的花火,hanabi,一臉惆悵的樣子。我是不抽煙很久了,若早一年來恐怕也是種裝十三的階段吧,彷彿歷盡滄桑。

鑒於我是旅館最久的住客,我擺出一副老人家的嘴臉,問兩個小伙子從哪兒來要去哪兒,他倆說從德裡來,要去阿格拉,這是什麼詭異路線?他倆其實很有禮貌也很斯文,摸著頭互相看著笑,這兩個從幼兒園開始的好朋友,相約在大學畢業後一起進行間隔年旅行,想到哪裡就走到哪裡,從德裡下了飛機沒有去阿格拉,現在突然覺得還是應該去看一眼泰姬陵,所以決定下一站再回去往東邊走。

日本人的英文不好,磕磕巴巴地講不出來字,我比手畫腳地說:「阿格拉,不好玩,泰姬陵,全是人!」Babu跟我一夥的,也湊過來說:「阿格拉,瘋狂城市,全是沙土。那裡有個印度著名的瘋人院,所以說到阿格拉,印度人都說那裡是Cuckoo City (瘋子城)。」兩個男孩子聽我們這樣煞有介事,問我:「那你說去哪裡?」我繼續忽悠,說:「留下來看駱駝節啊,人山人海呢!」

「Camel?」他們聽不懂。我比劃,彎下腰來比個駝峰出來。終於懂了。他們說:「卡麥樂(Camel)」。我的小哥,卡麥樂是照相機(Camera)呀。

我們磕磕巴巴的用日式英文交談,雖然困難,倒也有趣。於是小哥們一陣耳語,明天不結賬走人了,留下來看駱駝節。

我在布什格爾的每一天都很規律:睡到中午才起床,吃Babu做的早餐,或是各種薄餅,或是各種玉米片,他總能將平凡的食物做的特別美味;下午就去鎮裡晃,逛小店,然後去湖邊打坐冥想。已經待了四天,我在印度麗江已經摸得門兒清,不知道還能玩出什麼花來。

有時一個人坐著時,會突然想要殺回傑瑟爾梅爾,做一個駱駝背上的吉普賽女人,那種生活竟然曾經離我那麼近過。他說,回來。然後在我的夢中,使盡全身的力氣迎著大風跑,想要跑回他的身邊,卻怎麼都找不到路,終於都是見不到。

我是聽從我的心,還是聽從我的腦?聽從我的心就去買一張大巴票,回到他的身邊;聽從我的腦就把過去的一切丟下,一路向前。我曾想要拋個硬幣,但明白的知道希望哪一面落地,只是需要給自己一個借口。如果我真的想回去,又有什麼放不低,又需要向誰交代呢?他說的對,只有真正離開了才會開始想念。人真是矛盾的動物。

我一咬牙,殺進了隨處可見的旅行社,問去傑瑟爾梅爾的汽車票有沒有,得到一致的回答是:節日期間沒有汽車出發,要走就要再等兩天。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一下耗盡了。一鼓作氣,再而衰。

晚餐在整個薩達市場最熱鬧的小店吃Falafel,這是一種中東小吃,將鷹嘴豆磨成泥,和其他蔬菜一起做成沙拉夾進烤餅裡吃,物美價廉。我被店老闆熱情的吆喝聲吸引,坐在街邊的小板凳上,大口大口的咀嚼這新鮮而美味的食物。

布什格爾有很多以色列的遊人,連店的招牌都會同時用英語和希伯來語標注。

我喝著熱乎乎的茶,吃著香噴噴的Falafel,卻突然覺得異常的孤單。這種孤單不是我熟悉的一路以來一個人的自在。在這個形似麗江的地方,每個人都有至少一個伴,他們成群結隊的行走,我的踽踽獨行顯得格格不入。

我悻悻地摸回旅館,我必須和Babu聊聊,他是一個左巴,他一定知道我這樣坐立不安該怎麼辦。Babu正在廚房裡做馬薩拉醬,一口巨大的鍋,大到整個我蹲進去都沒問題。他用小火燉醬汁,時不時地拿大勺子攪一攪。我靠在門邊說:「Babu,我想和你聊一聊。」他從香噴噴的廚房走出來,還握著他的大勺子。

我倆一人一邊坐在天台小桌子的兩邊,他歪倒的斜躺著,我用手支著頭趴在桌子上。

我說:「Babu,我今天問了回傑瑟爾梅爾的車票。」

他詫異了一下,問:「你幹嘛還要回去?」

我說:「I miss someone。」

Babu的表情一下嚴肅起來,他說:「你告訴我他的名字。」這下換我詫異了,為什麼要知道他的名字?我說:「我不會告訴你他叫什麼名字。你告訴我,如果你想念一個人,你會怎麼辦?」Babu恨恨地說:「我就知道,傑瑟爾梅爾又迷住了一個女人。」我撲哧一下笑了出來,這裡面一定有故事,我繼續反問他:「傑瑟爾梅爾有什麼秘密?」

這下Babu的話匣子收不住了。他描述中的傑瑟爾梅爾,簡直是沙漠中的迷魂陣!他說:「女人們從傑瑟爾梅爾回來,會說,哦!那裡實在是太美了!你知道,那美麗的沙漠夜晚,那些星星!實在是太浪漫了!然後我問都不用問就知道了,她一定愛上了駱駝人。」

「男人們呢?」我問。

「男人?男人們只是聳聳肩,說,就還好啊,騎駱駝很累,其他的也就那麼回事。」Babu煞有介事地模仿著。

「這是怎麼回事?傑瑟爾梅爾有什麼魔力?」我問。

「我怎麼知道。可能是沙漠的夜裡很冷,女人感到孤獨,然後看什麼都覺得浪漫,星星浪漫,沙漠裡的男人也浪漫。來旅遊的女人們不知道,傑瑟爾梅爾的男人一直名聲在外,都是浪子。在布什格爾我們不抽煙,不喝酒,可是沙漠裡,駱駝嚮導會問你,要不要喝沙漠伏特加。天知道那裡面放了什麼,女人都神魂顛倒了。」Babu聽上去很憤憤不平。

我說:「Babu,我沒有愛上駱駝嚮導,也沒有喝沙漠裡的伏特加,我遇到了另一個桑雅生,恐怕這輩子我都不會再遇見那樣的人了。所以我想念他,也愛他。」

Babu連呼,我以為你也是淪陷在沙漠裡了呢!他把電腦屏幕移給我看,上面是一個日本女生寄來的郵件。

「這個日本女孩子,去年在我這裡住過一個星期。現在常常給我寫郵件,講些什麼印度降溫,讓我多穿些衣服的話,然後末尾還會說,愛你,想你。我不明白,這些是什麼意思?」Babu皺著眉頭,「為什麼女人離開男人之後都會講些讓人聽不懂的話,我們又不會在一起,也沒有什麼約定。她為什麼要說愛我?講這個有什麼用?我也不知道怎麼回這種郵件。我不回的話,她又會寫來說很傷心。天哪!我永遠搞不懂女人。」

他接著說:「所以你問我,想念的時候怎麼辦?我跟你說,我已經沒有想念了。幾年前,我有一個西班牙的女朋友,但是她讓我心碎了之後,我再也不想念了。我只活在當下,眼前。只有老人才永遠活在過去。」

這就是左巴給我的答覆,然後他又進了廚房攪拌他的醬汁,不時傳來咕嘟嘟的聲音,留下逐漸明白的我。

當日主要開銷;

絲裙:210Rp

拉賈斯坦邦車牌:200Rp

腳鈴:100Rp

Day 70=共計92000Rp

Oct 29th, Day 71, Pushkar

在布什格爾待的已經開始厭煩了,但我還不能離開,因為康琪明天就要來了。

康琪與我,在16歲時開始成為好友。我想,我整個不安於室的人生狀態、永遠渴望上路的蠢蠢欲動、以及寧願為未知付出一切的衝動,都與16歲與她成為朋友有關。如果曾經有什麼人真正激盪過我,讓我曾感覺世界就在腳下,我們只需出發,那就只有她了。五年前的冬天,我們在我的大學南區的阿康燒烤二樓吃羊肉串,她突然提起:「夏天的時候,我要去德國。」那時我是一個普通的中國大學生,唯一的目標就是期末考試不要掛科,而她跟我說她要去德國。我問:「去做什麼?」她說:「去看世界盃。」輕描淡寫,與五年後我在一個按摩房裡對她說我要去印度同樣的隨機。

8月19日出發前,我拒絕了她結伴同行的建議。我問:「康琪,你為什麼要去印度。」她回我:「我對印度其實無感,其實只是想與你搭伴,一路照應。」我拒絕了。我是自私的,我知道這一次我只能一個人走,誰也不能同行,這次旅途對我的意義和對她的不一樣。兩個月間,我沒有與任何朋友有過聯繫,也不知道康琪是不是還真的會來印度。然後突然有一天,她發來短信說:我到德裡了。

我其實不願意見到舊人。她是過去的使者,她熟知我的成長軌跡,而我在這幾月間的變化讓我不知道怎樣與她相處。坦白的說,我幾乎想故意錯過與她的碰面,如果昨天我順利買到回傑瑟爾梅爾的車票的話。但我還是留下了,為她找了另一間旅館阿瑪(Amar)的房間,因為Babu的旅館已經客滿。

下午自己去爬馬爾瓦爾汽車站後面的蓋雅麗(Gayatri)神廟。蓋雅麗是梵天的小三,布什格爾其實是梵天的大老婆薩拉斯瓦蒂(Saraswati)和小三蓋雅麗(Gayatri)爭風吃醋之地。一次月圓之夜,梵天想要執行一次獻祭儀式(Yagna),這個儀式需要他的配偶在場,但是正室S遲到了,梵天一怒之下,很快就同附近的擠奶女工G結婚了。S到場後,發現G已經坐在了她的尊貴座位上,異常憤怒,詛咒梵天被世人遺忘。結果眾神都向她求情,她才出於憐憫,判決梵天只能在布什格爾接受膜拜。現在,Saraswati神廟和Gayatri神廟位於城鎮中心的梵天神廟兩端,分別接受禱告。

現在我艱苦的爬的是小三神廟,因為距離Athiti比較近。這條小路隱蔽在汽車站的後面,問了許多路人才找到,一條碎石路通向山上一座白塔。我氣喘吁吁地走著,好久沒有運動過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山腳有幾個苦行僧(Sadhu)在圍坐著聊天。爬到半途中,我回望城鎮,景色確實不錯,只是現在日頭正盛,正值午後最熱的時候,我被曬得口乾舌燥。突然手機鈴聲大作,是Mullah的電話。

他還沒有忘記我,他說仍然會想念我,覺得似乎我只是出門去玩,玩夠了還會回來。我告訴他,我這幾天也非常想念他,以至於失去了自己獨處的能力。昨天去問了汽車票,因為Diwali的關係我沒有買到票。我嘗試過一次了,我不會再嘗試了,Mullah,我不會回來了。

這是真正的別離,沒有預演和綵排,我們不會再見了。

當我說完這樣的話,自己也變得輕鬆了,我沒有一個字是虛偽的,也沒有為了滿足任何目的而拖延著這種情感。可以對一個人完全敞開,就可以對整個宇宙敞開,這樣的感覺真好。不要讓這段美麗的邂逅變得冗長和難堪,就這樣吧。

然後我繼續爬山。山頂上有一個形色可疑的青年,我不得不相信自己的直覺,這個青年的眼神並不乾淨。我硬著頭皮爬到了神廟,他迎上來,問:「你一個人麼?」我說不是:「丈夫在山下等我,我一會兒就下去。」我可以預見如果承認自己是一個人來上山可能引起的歹念。我問:「神廟不開門麼?」他說:「四點之後才開,你可以等一等。」還有一個小時,其實我對於神廟裡面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倒是從這裡俯瞰整個城鎮的景色很美,風也吹得很涼快,如果真正可以一個人在這裡坐一會兒,會是不錯的享受。可是與這個青年相處讓我覺得異常的不舒服,他看我的眼神很怪異。他招呼我到廟背後的背陰處,他說你坐這裡,這裡舒服。我謝絕了,繞了一圈便要走。他突然攔上來說:「我能不能親你一下?」我瞪大了眼睛,絕決地說:「NO!」他不甘心,說:「那你能不能親我?」我就知道,相由心生。我大聲地拒絕:「No way!」他倒沒有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只是悻悻地看著我離開,我頭也不回地大踏步下山。

71天了,遇到了太多次這種騷擾,雖然我知道如何應付,但是確實覺得厭倦了,Patti曾經向我抱怨,印度的最討厭之處就是這無處不在的言語調戲,她自嘲也算見過世面了,對這種騷擾還是防不勝防。

小貼士:印度男人用各種各樣借口的騷擾女遊客,有強行要求握手,握手時在你手心裡撓兩下的,你應聰明的通過行雙手合十禮替代;問你要不要做馬殺雞按摩的,如果要的話他們就會在遊客身上毛手毛腳;幫你試穿紗麗的,趁機揩油;還有拿出古老的印度愛經《Kama Sutra》的,試探問你有沒有興趣的;合影時想要趁機勾肩搭背的,可以嚴詞喝止「No Touching!」,聲音要大到足以讓周圍人都聽見……

獨自旅行的女性都應保持一定的警惕性,不要把自己賣了還幫著數錢。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有一個男性的旅伴會不會更好些?

曾有過一個最合適彼此的旅伴,曾無數次與他一起搭伴而行,在許多城市都留下快樂時光。一起在布達佩斯的公共汽車站等車,把行李食品攤的一地都是,坐在地上像乞丐一樣吃三明治;在巴塞羅那的街頭一起抽一支煙,一次又一次地迷失在夜色裡,兩人因為找不回旅館賭氣;在布拉格深夜的廣場看毒販、妓女、暴徒聚集在角落裡目光炯炯,嚇得被的士司機痛宰。

我們曾經是最熟悉彼此旅行習慣的背包客,但是終究也只能相伴年少無憂無慮的那一段。如果說我還有什麼願望,那就是希望我這個最好的朋友不要變成一個庸常的中年男人,被淹沒在無數穿著阿瑪尼西服和拉著新秀麗公務箱的面孔中,每年最大的樂趣是用累計里程換一次馬爾代夫的陽光海灘度假。希望他不要被一種體制收買,因為人總要為得到的東西付出代價。希望他永遠有勇氣拒絕不需要的東西,並有勇氣去爭取自己要的,不要再曲線救國,人生很短,我們只能走直線。

希望他永遠保留粗糙的天真,即使我們不再一起同行。

百無聊賴,逛到Vikas的銀飾鋪,打算在印度為媽媽打一枚戒指。我喜歡Vikas店舖裡樸質的式樣,只是一枚小小的石頭,鑲在銀環上。這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很乾脆,沒有那麼多的廢話,之前我已在這裡買了一枚非常小的藍色松石尾戒,價格也很合理。Vikas的店是祖傳的,從爺爺輩就開始經營,小的時候,他就喜歡上了這門手藝,爺爺在打戒指的時候他總是饒有趣味地在旁邊偷師。我羨慕這些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的天賦在哪裡的人。在Vikas的店裡,我要做的只是說出喜歡的寶石、選一個款式、量好手指的尺寸,之後的工作便全部交給他,他在短短的十分鐘內就打磨出了我要的樣子。那是一枚紅寶石戒指,寶石周圍的底座鑲有漣漪花紋,我讓他在戒指的內環刻上「Love Mama」。

然後我像去了旅行社訂好了1號前往哈里德瓦(Haridwar)的臥鋪汽車票,將從那裡轉車去最後一站——瑞詩凱詩(Rishikesh)。

當日主要開銷:

巴士票往哈里德瓦:550Rp

戒指:350Rp

晚餐@Baba Rst.:150Rp

下午茶@Sunset Cafe:100Rp

Day 71=共計93200Rp

Oct 30th, Pushkar, Day 72

在Athiti門口遇見康琪就像起床時伸一個懶腰那樣自然。

知道她今天早晨到,前一晚發了旅館的信息給她,囑咐她來了之後直接去入住,我便了無心事地睡下了。

平時都是11點才醒第一次的我,今天早上卻神奇般地在7點醒來,並且看到一條未讀短信:我已經到了汽車站。發回短信給她,我們在阿瑪旅館見面。

然後我起床,刷牙,洗臉。就要見到康琪了,有一點激動,又有一點不安。

過了馬路,收到第二條短信:我已經到了Athiti。我又掉頭回來,還沒到Athiti時,看到有一撮婦女在門口聊天,穿著鮮艷的服飾,鬼使神差地覺得康琪在其中。然後遠遠的,看到一個舉著相機的人,穿的像正常的旅遊者一樣,抓絨外套,工裝褲,雙肩包。而我自己已經是吊兒郎當的打扮了,穿人字拖的腳兩個月沒有換過其他鞋,留下了鮮明的人字痕,深紅色大擺絲綢褲,黑色T。我們走向彼此。

也沒有擁抱,也沒有寒暄,我們一向是這樣,沒有讓彼此尷尬的過於強烈的情感表達。康琪有些憔悴,臉上多了幾顆痘痘,和我在仍有工作時每天出入寫字樓一樣,有著一種不能放下的焦慮。但是她現在來了印度,一切都會改變的。

我問:「行李放在阿瑪了嗎?」

「是啊,阿瑪的房間要等到12點之後才能入住,我把行李留在櫃檯就來了。我想,反正你也不搭理我,我就自己到處走走唄,沒想到一下就走到Athiti了。」康琪說。

她真是天才,我曾經在這個小鎮裡摸了兩個小時都沒有摸回來,她人生地不熟的隨便走就走到這裡了。

「上樓吧,Babu的早餐做的相當不錯。」我帶著康琪上了樓頂天台。Babu看到她驚了一下,說:「一大早我出門,就看到你在外面走,我還心想,Trix今天早上竟然不睡懶覺了,一大早就在外面晃。」那是,在外國人眼裡,中日韓都長得一樣一樣的,何況我和康琪本來長得就有些相像,簡直就是雙生兒了。

「Babu,可不可以給我們做超好吃的香蕉玉米片?」我嘴甜,因為今天我就要結賬離開了,搬去阿瑪和康琪分擔一個雙人房。Babu是有不捨的,昨晚我們聊天聊到深夜,他說:「你的朋友要來了,你會和她在一起,我就沒有人聊天了。」

我們的香蕉玉米片來了,金黃色蜂蜜在晨光裡閃閃發亮,香蕉被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灑在玉米片上,旁邊是一杯凍的鮮牛奶。我恐怕再也吃不到Babu用心做出來的食物了。

行李昨晚已經打包好,康琪先回到阿瑪洗漱,我和Babu結賬準備離開,他騎摩托車送我到集市,說:「如果有空的話回來看我。」

我說:「那你要給我做飯。」

「沒有問題。」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聊天。

阿瑪是一間成熟的旅館,和Babu的家庭式經營不同,這裡雇了很多員工,有自己的餐廳,商店,網吧,還有一個巨大的草坪。這裡的老闆是一胖一瘦兩兄弟,他們的家族歷史上曾經為小鎮做過貢獻,因此當地政府將這一大塊風水寶地送給了他們。草坪上停了一輛房車,我和康琪還覺得奇怪,難道有人住在裡面?

其實康琪一出場就已經「屎」了,她可能是水土不服,一直在咳嗽發燒,體力非常虛弱。從德裡到布什格爾這一段又舟車勞頓,身體折騰的夠嗆,隨身帶的感冒藥在頭三天內就已經吃完。

我們睡了一大覺之後,下午出門遊蕩,一下樓就看到房車裡鑽出來兩個人,在花圃旁煮咖啡。走過去搭腔,這是一對新婚的西班牙夫妻,一路從巴塞羅那開過來,已經經過了法國、意大利、希臘、土耳其、伊朗、巴基斯坦,現在到達印度——旅途的最後一站。

我們倆佩服得嘴都合不上了,都忘了問這段旅程用了多長時間,只能重複著說:Amazing! Amazing! (了不起)一個人開著房車旅行的故事聽得不少,可是兩個人都有這樣的勇氣和夢想,還能湊成一對兒,實在是太棒了!

在阿格拉時聽Lester講過另幾個奇人的故事,幾個英國人在德裡湊錢買了輛二手Rickshaw,開始環遊印度。Rickshaw不好開,坐車時總是遇到司機猛拉油門打不著火自己氣得上火的,更何況是二手的。但是Rickshaw有它的獨特作用,沒有盤纏的時候可以順路拉客賺些外快,倒也不賴。

我頓時覺得只有走出來,才知道世界其實那麼的精彩,才知道在一個地方坐井觀天,覺得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是最大的故事,自己的遭遇是最大的遭遇,是多麼的悲哀。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把夢做得很大,並且敢於走進這個夢,讓它成為現實。

如果每天朝九晚五的日子讓你覺得感恩並且知足,那麼這是最好的,你已經找到了最適合自己的生活方式,並且能夠心平氣和地將它活得盡可能的精彩;可是對於這個世界上極少數的一小群人,你們或許察覺到了一種拿著薪水、有著愛人、有著清晰未來卻仍覺得不能滿意,仍覺得有一塊自己已經缺失、並且恐怕永遠找不回來的恐慌,永遠覺得人生是否仍有另一種可能性,而那種可能性是放棄已有的一切都願意去嘗試的冒險之旅。你不知道是否應該走這一步。

這是人生最大的冒險:去過自己夢想中的生活。只要一個人永遠不邁出第一步,他就永遠可以意淫他的夢想,永遠可以歸咎於人:因為你們的原因,或者外力的種種原因,我沒有去過我夢想中的生活,所以我的生活這樣不如意。但是當你走出去了第一步,便再也沒有任何理由埋怨別人了,自己便要為自己的夢想承擔後果。因為這是自己的事情,沒有人有義務替你承擔。

每個人都是一粒包裹在外殼裡的種子。種子可以永遠安全,生在殼裡,死在殼裡,並且永遠失去成為一顆大樹的可能性;種子也可以破殼而出,用脆弱的身軀勇敢接受風雨雷電的考驗,並且在這些歷練中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愛的人要和我分手時,理由是我們在各自的城市都有自己的前途,都不能放下。然後我才開始擦拭眼睛上的灰塵,我其實有什麼不能放下?工作的價值是給老闆創造的,錢是養房子的,房子是為了讓家人安心的,而所謂的前途無非升職加薪,這甚至不能讓我高興超過兩分鐘。我曾大把大把的花錢,在週末瘋狂地飛到各個地方,但我痛恨這樣的生活!我和金錢的蜜月期一眨眼就過去了,我也失去了與自己內心的聯結。如果這些就是綁著我的,我又有什麼不能放下?外界能夠施與我的,也能在一瞬間全部奪走,而真正屬於我的是什麼?

身邊永恆不變的話題是房子買在哪裡了,結婚了沒有,對像什麼工作,年薪多少,買了什麼牌子的汽車,股票升了沒有,要不要去香港血拼。我不知道何言以對,什麼時候我們一同進入了這個慾望的怪圈,成為了為形所役的奴隸?我們為了吊在眼前的胡蘿蔔一圈一圈的繞著磨盤勞作,走得再快也是在繞圈,吃再多的胡蘿蔔也餵不飽飢餓的靈魂。終於,我厭倦了,卸下韁繩,走下磨盤,坐在路邊,和這種生活說再見。我不再需要誰的讚美或肯定來認清自己了,沒有人可以再成為我的主人。

如果整個人生只是濕婆的一場舞蹈,那麼我要在落幕之前,舞出一支屬於自己的舞。

來印度之前,我已經知道了我渴望著什麼,只有我真的去嘗試一種危險的生活,我才能不愧於走過這一世;來印度之後,我知道了我並不孤獨。

下午帶康琪去找Kati帶我去過的鹿野公園,經過了無限曲折的尋找過程,我們在傍晚時分見到了長尾葉猴和梅花鹿。康琪後來告訴我,當梅花鹿水靈靈的大眼睛與她對望的那一剎那,她突然有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

康琪,我們不要錯過這樣的時刻,它們轉瞬即逝,我們覺得一瞬間的幸福卻不知為何,但是這樣的時刻再重要不過,它們讓我們回到最初的地方。

當日主要開銷:

結賬離開Athiti:2500Rp

阿瑪房費預繳:400Rp

沃達豐充值:400Rp

Day 72=共計96500Rp

Oct 31st, Day 73, Pushkar

官方公佈的駱駝節開始日期是11月2日,我見不到了,但是不妨礙我們去駱駝廣場看人買賣駱駝,交易在節日前的一個星期就陸陸續續的開始了。所謂駱駝節,本應該是各地的駱駝人聚集在一起買賣駱駝和相關用具的集會,現在卻演變成為一個歡騰的節日,成了賣藝人、表演者、遊樂場的天堂,而駱駝們反而沒有機會參加駱駝節了。

駱駝廣場就在梵天神廟前的一個路口,順著出鎮的路往下走便全是黃土高坡,一大片荒嶺一樣的地方,我每天都去遛個彎兒,眼看著它一天一天的,人多了起來,沙漠人來了,駝隊來了,吉普賽人來了,摩天輪也搭了起來,旋轉馬車也開始安裝,雖然都是簡陋的版本,已可以想像屆時會是怎樣一種歡快的氣氛。

人群圍了一個圈,我們也探頭進去看:一個瘦瘦小小的黃毛丫頭在表演,她拿了一個髒兮兮的玻璃可樂瓶子放在一個小桌板上,看上去是要站上去。小女孩深呼吸了好幾次,想要單腳站立在瓶子上但都失敗了,我陰暗的人格面馬上想像出一個罪惡的馬戲團老闆用皮鞭抽打小女孩的場景。小女孩還在不斷地嘗試,圍觀的群眾倒很耐心,這時一輛警車開了過來,大喇叭嗶嗶著讓人群閃開,小女孩連忙也收了瓶子跑開了,看來是在整頓非法擺攤。

我們繼續往駱駝廣場裡走。康琪說,她最想看到的是耍蛇人。話音還沒落下,一個拿著木筐的男子就戲劇性地站在了我們的面前,他把蓋子打開,裡面是一條看上去很普通的蛇。我和康琪面面相覷,這就是傳說中的耍蛇人啊?!跟我們想像中的完全不一樣。一,他沒有吹笛子;二,這個蛇也不是眼鏡蛇啊!耍蛇人一聽我說他家的蛇不正宗,馬上就賭氣了,他撩撥了幾下,那蛇被他弄醒了,倏地一下站了起來,鼓起它的兩個大腮幫子。誰再敢說它不是眼鏡蛇!?我這才知道,原來眼鏡蛇不是一直鼓著腮幫子的。

我倆興奮地要跟鼓腮幫的眼鏡蛇照相,耍蛇人說行,但要給10Rp。呼啦一下,周圍的本地居民全湧上來了,他們佔據了有利地形和最佳時機,摸蛇的摸蛇,擠開我們的擠開我們,終於輪到我們照相的時候眼鏡蛇又蔫了。我說:「你弄弄它讓它站起來啊。」耍蛇人也很無奈,說至少得讓它休息二三分鐘啊,又不是說站就能站的。

駱駝集市塵土飛揚、五彩斑斕,紅黃藍綠的駝鈴穿成一長串一長串掛在帆布支起來的攤位上,穿著白色背心的小男孩在編紅色的韁繩,戴著金色粗項鏈的小伙子驕傲的刷著他的大白馬,滾圓的大白馬屁股對著我們,馬尾巴被修剪成齊刷刷的。這裡的馬很奇怪,多是白睫毛白嘴唇的,像是白化病患者,但是價錢卻是嚇死人的貴。一批大白馬要1 Laak,就是100,000Rp啊,合人民幣也要1萬多;相對的駱駝就賣得很便宜,7000-8000Rp就可以買到一匹壯年的駱駝。小販們一個勁兒地攛掇我們買匹駱駝帶回去,真能忽悠,我家又沒買動物園。

第一次在街上看到駝鈴的時候,我還問老闆這是做什麼用的,他說是姑娘綁在腳上跳舞用的,糊弄我都不帶眨眼的,那麼粗的繩子其實是綁在駱駝蹄子上的。還有各式各樣的穗子,我見過在公路上跑的呼呼的大卡車在後視鏡兩邊一邊掛一個的,編的可好看了,紅橙粉綠的一大坨。駱駝人每年一趟來到這裡,都是舉家出動拖兒帶女的,大輪子板車拉著一家人,上面放了床單被褥、鍋碗瓢盆。駱駝雖然走得慢,但能扛事,一車就拉過來了,到了營地之後當家的拿塊大帆布搭出個帳篷,洗漱晾曬過的有滋有味。

我們還見到了發怒的駱駝和主人搏鬥的情景,駱駝被繫在一根木頭上,和主人繞著圈子跑。主人拿了根木棍子,卻還是棍長莫及,駱駝也不甘示弱地吐口水,它這個壞脾氣真是和近親羊駝如出一轍。兩人飛沙走石,聲嘶力竭,末了還是以主人的獲勝告終,成功地給駱駝兩隻前腿繫上了麻繩。Iburam說過,駱駝跑起來飛快,追都追不上。

各家各戶都對自家的駱駝愛護有加,極盡所能地打扮它們,描眉畫眼、披紅帶綠的、戴著珠串項鏈的、身上畫上各種小圖騰的,深黃色的駱駝還能被活生生的給塗成黑駱駝。我們親見幾個男人圍著一個駱駝,駝峰和耳朵都被徹底塗成了黑色,一個人蘸著墨水正拿小刷子給它畫花兒,已經在尾巴根上畫了個奇怪的符號,現在正在大腿上畫一個圓。看來他創意也是有限,畫不出什麼驚世駭俗的圖案。旁邊還趴著一隻苦瓜臉的黑駱駝,我倆懷疑它是被偽裝成黑色的,上前去摸它的毛,短短茸茸的,摸起來確實像真的一樣。

一個女人,在漫山遍野的男人和駱駝之間顯得十分出挑。她頭髮梳的油油亮亮,披了粉紅色的頭巾,繁繁複復地戴了好多條項鏈,穿了繡粉色大花的紗麗,她招呼我們過去,一開口露出兩顆大金牙,就在門牙兩旁,晃花了我們的眼。她說:「你們來,給我照相。」我們照了。她說:「給我10Rp。」我們沒給。但這招倒是學會了,在布什格爾總有人攔住我們要照相,我們這麼一盤算,一個人收10Rp,那一天的飯錢也回來了。

回來的路上我們覺得還是應該去一下梵天的神廟,畢竟布什格爾是他的地盤,我們來都來了,不打個招呼不好。進廟前要把鞋和包都寄存在外面,來祭拜梵天的人每天都是那麼多,要排隊過安檢。大家在門口都買了一包一包的白色糖球帶進去,我們覺得那糖球不會好吃,就沒有買。結果一進去大家就瘋了一般,全部擠到主廟裡,人山人海啊,大家都拆了糖包,用糖一把一把地丟梵天。我們也看不見梵天的神像,只能看到人,同旅館的一個大個子男生爬上了柱子,猴在上面往裡面張望。我想我來都來了,不能連梵天長什麼都不知道吧,我從隊伍的最前面往裡扒,倒也沒人攔我,我匆匆的看到了一個小小的黑臉神像,被砸的一身的糖球……

康琪沒有擠進去看,我出來的時候,看到她在廟外面的平台上撿糖球吃,我也撿了一顆放進嘴裡,太甜。據說這是梵天最喜歡的食物,印度的神祇為何口味都這麼重,甘尼許愛吃的甜食也是甜得發膩。我們在梵天神廟也受到了巨大的歡迎,一家子一家子的前來合影留念,我們的規矩是不拒絕老人和婦孺,照例小年輕我們是要收10Rp的,吆喝了半天也沒人願意幫襯。

在梵天神廟出來的路上,看到好幾個堆滿綠色水果的推車。在印度總是吃不到像樣的水果,蘋果總是面面的,他們多是吃香蕉充數。我跟康琪都沒見過這種水果,像櫻桃大小,外面的皮皺不拉幾的,這怎麼吃?看到有媽媽帶著小孩在買,我們也湊過去看。我問媽媽「這是什麼?」媽媽一扭頭看到我們兩個異形,忙不迭的二話不說就開始剝那個綠色的東西,麻溜的就把皮剝掉了露出白白的果肉,往我嘴裡塞。我一口咬下去,滿嘴都是清涼的水,像荸薺,不甜,但很好吃。媽媽又剝了給康琪,還熱情的要抓一把給我們吃。我們趕緊婉拒,自己買了一把。問小販和媽媽:「這叫什麼?」他們說:「Water Fruit。」我們一琢磨,Water Fruit不就是水果嗎?「我們知道這是水果,這是什麼水果?」他們還是重複的回答:「Water Fruit。」好吧,就叫水水果吧。後來我們回憶起這個好吃的東西,覺得應該是沒長成的菱角。

下午我突然想起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忍不住對康琪說起。前幾天在聖湖南側的耆那教神廟旁的一條小路上,無意中從打開的窗戶縫裡看到一幕詭異的場景,兩個衣著整齊的真人坐在神壇上,接受信徒的膜拜。我還躡手躡腳地趴到窗戶上看個究竟,確實是兩個男人,還是長髮的。康琪聽了不信,要我帶她再去看一次。

那個耆那神廟在苦行僧Baba們聚集場地的盡頭,我們穿過兩邊的Baba,走上了那條窄到貼牆的小路,裡面的氣氛安靜而弔詭。我再次找到那扇窗,已經關上了,扒也扒不開了,從外面看不到裡面的場景。我們只得從正門走進院落裡,一個遊人都沒有,只有在準備晚飯的Baba們,我們微笑示意,他們也還禮。

我們進進出出,裡裡外外的找,最後上了最高層的大殿。兩個Baba坐在外面的走廊上,讓我們隨便進去看。我探頭一張望,呀!那兩個人還坐在那裡呢!大殿昏暗,也沒有燈,我和康琪拉在一起壯膽進去看。康琪小聲說:「假的吧?」我不信,頭髮都一根根的看的清楚,眼睛也是睜著的,橘色的衣服也穿戴整齊,不像是假的。我們倆鼓起勇氣,站在了那座神台的下面,和那兩個人面對面的對峙……

……

啊,是假的,眼睛都沒有眨。可是這也做得太逼真了吧!皮膚的顏色都和真人一樣。我們看了一會兒,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太creepy(令人毛骨悚然的)了!」她說。我倆趕緊跑出來。嗯,確實有點瘆人,像是把人封在了塑像裡一樣,看的人頭皮發麻。

出來後我問那兩個Baba,這是供奉的耆那教第幾位導師?他倆不會英語,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雖然之前參觀的耆那教廟宇裡每一位神像確實都是睜著眼睛的,但是像這樣逼真的讓人發楚的我們還是第一次見。

膽大的可以去看看。

當日主要開銷:

早餐:100Rp

下午茶:100Rp

晚餐@Baba Rst.:140Rp

茉莉香水:120Rp

Day 73=共計97000Rp

Nov. 1st, Day 74, Pushkar

日記已經開始以11月開頭了,我的旅程正接近尾聲,我心裡更是五味雜陳,百感交集。

預訂的是下午6點鐘從布什格爾到哈里德瓦的夜車,我的行李都已經打包好,鬼使神差地又路過旅行社去確認一下車站。旅行社的人一見到我,馬上開始埋怨我說什麼昨天打三個電話都不接,今天上午他們還去了阿瑪旅館找我。我想起手機上確實有三個陌生來電,我在印度本來就不認識幾個人,這種陌生來電當然不會接。

「找我找這麼急幹嘛?」我意識到情況不妙。

「要通知你,你預定的巴士昨天在路上出了車禍,車子壞了,今天沒辦法發車了。」經理慢條斯理地說。

我的第一反應是,還好我沒在那輛車上;第二反應是,換一個公司的車就可以了。於是經理當著我的面打了一圈的電話,然後又慢條斯理地說,其他公司的車都沒有臥鋪了,坐票要不要?開玩笑,從這裡到哈里德瓦要坐16個小時,再從哈里德瓦轉車,坐到瑞詩凱詩又要2個小時,是要坐死我啊?!

「坐票的不要。還有什麼其他辦法?」我問。

「其他辦法就是改天再走。明天的臥鋪應該還有,你要不要吧?」經理仍然是慢條斯理地說。

他那個樣子確實很欠揍,一副我愛要不要的樣子,不要他就把錢退給我,倒也合理。康琪已經開始不爽了,想要凶他,怎麼著也得讓他賠償一晚的房費,或者至少態度應該好一點吧。而我已經習慣了,在印度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既然結果都已經明瞭,解決方案也擺在眼前,改天再走就改天再走吧,車到山前必有路。明天再走的話,康琪的小弱身子應該也緩過來一些了,我問她:「要不你跟我一塊兒去瑞詩凱詩?」她想了想,乾脆跟我一起走算了,我倆正好改訂個雙人臥鋪。

我倒是很期待坐臥鋪大巴,因為上一次從傑瑟爾梅爾過來的大巴車況就很好,雙人臥鋪會更加有趣吧,於是我們從維權的強悍婦女迅速轉變為殷切希望訂到雙人鋪的純真少女。

阿瑪旅館的兩兄弟後來評論說我們太好騙了,每天的報紙他們都有盯著看,根本沒有長途汽車發生事故的新聞。那他何必還要編故事騙我呢?兄弟說,旅行社這樣騙我們是因為這是過路車,肯定是上一站把我的座位賣出去了。我倆其實倒不太計較真假,這樣兩人可以結伴而行也很好,沒有什麼事情是非做不可的,也沒有什麼行程是一定要趕的,有這樣彈性的時間讓我覺得舒適。康琪的身體也在一天天的好轉,我也希望能多陪她一段。

只是早上與所有人都已經告別過,在薩達市場做生意的每個店主幾乎都已經知道鎮上稀缺的中國女孩今天下午就要離開。每天早上我們都會顧早餐店Funky Monkey Cafe的年輕老闆Ayan還寫俳句送我,當時我們在露天的座位正吃他做的水果優格Muesli,他默默地遞一張小紙條過來:

「你拿著十朵玫瑰,站在鏡子前,於是鏡子裡有了十一朵。」

若是以前,嘴巴一向犀利刻薄的我看到這種蹩腳的小詩,一定會把他嘲笑的體無完膚,但是這段時間在印度的「修行」讓我變得平和溫馴,讓我學會俯身去欣賞一件簡單尋常的小事物,體會其中的溫情。我慎重的把這張小紙片夾進了我的筆記本裡,畢竟我從沒有收到過誰寫給我的詩,Ayan是第一個寫詩送我的人。

康琪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她問:「為什麼變成了十一朵?」

——啊,你是第十一朵啊!

「但是為什麼要拿十朵?拿一朵也是一樣啊。」

——那確實。

下午我們再一次去Sunset Cafe旁的河階看落日,康琪喜歡看落日,她說,只有落日才會像鴨蛋黃這樣圓。

橋的那一邊就是Baba們聚集的場所,我好多次路過那裡,看到有打扮成嬉皮士樣子的遊客和他們坐在一起吞雲吐霧,聞得到大麻甜甜的味道,雖然在瓦拉納西、本迪都可以嘗到印度大麻(Bhang),我卻一直沒有嘗試。一來因為自己一直是一個人,如果倒了恐怕連個扶的人都沒有;二來我似乎已經過了那個階段,曾經不顧一切地想要尋找刺激的階段,覺得清清醒醒的,乾乾淨淨的就很好,不用去尋找外界帶來的快感。

Baba們今天沒有在吸大麻,我和康琪走過去和他們打招呼。一個年輕英俊的Baba第一次出現在這裡,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怎麼就棄絕了世界呢?他們熱情的招呼我們過去坐。

我們在帥哥Baba和另一個缺牙Baba的墊子上盤腿坐下,旁邊還坐了個長鬍子老Baba。我問帥哥從哪兒來,他說今天才和缺牙Baba一起結伴從瑞詩凱詩過來。瑞詩凱詩,那是我們正要去的地方,你們怎麼過來了?他倆說,因為一年當中最熱鬧的駱駝節就要開始啦,他們專門來湊熱鬧的的。

這時長鬍子Baba也湊了過來,他喜歡我的草帽,拿去戴在他的頭巾上,頂的老高,笑起來就是一個和藹可親的爺爺。他們的全部家當都在這一棵大樹下,一個小包,幾塊墊子,一個水瓶,一根三叉戟,這是濕婆的標誌。我沒有問他們,怎麼維生;也沒有問他們,會不會想念家人。他們是棄絕了世俗生活的人。

長鬍子Baba和我打趣,問我要不要嫁給這個帥哥。我瞪大了眼睛,問他:「Baba難道還可以結婚?」他笑的沒了眼,說:「年輕的還有機會哦,像我這麼老的就沒機會咯!」我轉過頭來問帥哥多少歲了,他說,「27歲。」然後也咧嘴一笑,牙齒很黑。他們的牙齒好像都不好,可能是大麻葉子嚼得太多。

長鬍子問我們是哪裡來的,我們說中國。他大呼:「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見到中國人坐在我們的中間聊天!」

看的出來,Baba們對我們也很好奇,這兩個黃皮膚的中國女孩,既沒有獵奇,也沒有忌諱地和他們坐在一起,對他們也是稀罕事。他們邀請我們留下來一起分享晚餐,傍晚時候會有人過來給他們發Chapati,食物並不豐足,我們還是婉拒了。

其實Baba們並不神秘,Baba是敬語,意思是「爺爺」;任何開悟的人都會被稱為Baba,即使是一個非常年輕的人。這些在印度隨處可見的苦行僧有些年紀很輕時就放棄了世俗生活,不成家,不立業,立志追求精神上的開悟;有些是年過花甲了,有過家,有過業,但是都已經圓滿,因此告別俗世生活,出來雲遊四海。有些苦行僧是假的,那些擺出奇形怪狀姿勢的要錢合影的就是;有些若行僧是真的,常人沒有辨認他們的眼睛。

初到印度的時候,總會有人問我,你的宗教信仰是什麼?我會老實地說,我沒有宗教信仰。他們總會有些惋惜的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個怪胎,因為不管是西方國家,還是印度,絕大部分人都有宗教信仰。那時我會覺得有一些不安,彷彿沒有宗教信仰的我是一棵可憐的浮萍草,沒有任何支柱。但是漸漸的,我知道,我需要皈依的不是宗教,不是具體到某一個派別的某一個支的宗教,我只有找到我的虔誠(Religiousness),這虔誠只能皈依於我堅如磐石的內心,皈依於一個更大的存在,皈依於整個宇宙,這不是通過皈依於任何一個宗教可以獲得的。

人與人之間哪有那麼大的不同呢,宗教與宗教之間又有什麼差別呢?哪怕是Baba——他們每一天都感激得到的食物,並且樂意與我分享;哪怕是嬉皮士——Blacky的電腦上貼著:「如果嬉皮士是對的呢?」Make love,not war;哪怕是印度教徒——一路上受到數不勝數的印度教徒的幫助;哪怕是穆斯林——在德裡的賈瑪清真寺他們不吝與我一同享用開齋晚餐;哪怕是不同國籍的人——新西蘭人、韓國人、日本人、新加坡人、阿根廷人、德國人、墨西哥人、以色列人、印度人……

不管我們知不知道,我們都是一樣的,只是形相不同。宗教之間如果不能破除藩籬,還要以神之名互相殘殺,令眾生塗炭,又談什麼虔誠呢?

我們身上帶的標籤都是後天被賦予的,都可以被打破。

當日主要開銷:

早餐@Funky Monkey:170Rp

阿瑪房費:200Rp

午餐@Out of the Blue:100Rp

絲綢長裙:200Rp

晚餐@Out of the Blue:300Rp

Day 74=共計98000Rp

Nov 2nd, Day 75, Pushkar-Rishikesh

在布什格爾的最後一夜我們兩個都失眠了。已經是夜裡1點,康琪在身旁咳嗽,我也是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穿上衣服,輕聲跟康琪說:「我要出去跳舞。」她說:「我和你一起去。」

我們住在阿瑪的二樓,樓下就是停著房車的大草地,我帶了耳機下樓,布什格爾的凌晨有些清冷。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要跳舞,只覺得躺在床上全身都不安分得想要蹦起來,那好像是不能控制的能量,迫不及待地要找出口發洩。

脫了鞋子,草地有些濕濕的,露水從土裡滲到腳間。我穿著睡覺的短褲,光著兩條腿,射燈照在我的身上。康琪在身後裹著外套,站著。我閉上了眼睛。

天空很藍,雲很漂亮,風很涼,音樂很好聽。

我的手臂伸展的很長很長,長的好像可以度量整個院子,我的腳尖踮起來,一下一下地鑽進土裡,哪裡都是濕漉漉的,我被夜風和月色浸潤了,成為一個夢中的精靈,變得美麗和輕盈。

我看見,快樂在笑,像風飄搖。

我大跳,好像可以躍到月球上。我旋轉,好像不能停下。我變得凌亂,變得不知何舞,變得沒有觀眾,變成為巨大星球的唯一活物。

美麗的都很美麗,寧靜的都很寧靜。

是否有人甜蜜的夢被驚醒,從窗戶的一角揭開簾子向外張望。他聽不到音樂, 只能看到射燈下一個狂舞的身體。

直到跳得力竭了,直到我體內的那個跳舞的人要睡去了,我才終於可以歇息了。我只覺得奇妙,彷彿被借用了一陣,而我的身體只是個工具。康琪問我,跳的是什麼歌?萬芳的《看見快樂對我笑》。

第二天,我一如正常的收拾行李,旅館結賬,好像昨晚的舞蹈只是一場清晰的夢。下午六點的車,我們在馬爾瓦爾汽車站對面的旅行社辦公室等了好久,停了電,又熱又悶,卻又不敢走開,不知道大巴什麼時候會來。我從玻璃門往外張望,突然看到馬路對面一張熟悉的臉。我一下衝出去:「Patti!」

她聽到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四下找了好久,終於看到我,喜出望外!

我們兩個傑瑟爾梅爾的旅人在布什格爾再一次遇見,看到她,我彷彿看到了我的整個沙漠。她介紹身旁的日本女孩子給我,她們也是昨晚同車才相識的。在傑瑟爾梅爾住了一個月,Patti終於在Diwali後離開了那裡,與心儀的人還是在一場冗長的誤會中告別,她不無遺憾地說起。這誤會在我仍在沙漠時就已經產生,我眼見兩個人見面彷彿不相識,連聲招呼都不再打,Patti和他都是倔強的人,互相不肯相讓。可是我分明記得Patti與我說起第一天她到達沙漠趕上他們的節日,男人為她帶上金盞花環,那是喜結連理的象徵,臉上泛起當時的喜悅。

為何相愛的人對彼此要這麼的苛刻呢?正是因為是相愛的人,才對對方有著幾近嚴苛的要求吧,所有人都可以不懂我,但是你不能不懂。這樣的不留餘地,是為了證明什麼?分出什麼勝負呢?愛情走到這一步,已是兩敗俱傷。我走前曾希望他們能夠彼此相讓一步,這樣離別也不致結怨。

Patti說,我們還是沒有做到。

和Patti再一次道別,她的郵箱地址仍寫在傑瑟爾梅爾買的Kara Kara玻璃糖紙上。她說,保重。我也說,保重。茫茫人海,能夠兩次相遇,絕對不易,我們緣分深厚,不做任何努力地相遇,道別,這是命運的安排。

今晚的巴士車況很差,破舊的雙人舖位沒有皮墊,只有污跡斑斑的氈布,我爬進裡面的舖位,胸口位置有一快褐黑色疑似血跡的東西,用外套把它蓋住假裝沒看見。我倆把脫下的拖鞋塞進腳下的行李架,康琪把她的襪子給我一雙。我這三個月,就沒穿過襪子。所有的大包都堆在腳底,她仍有些擔心她的相機和細軟,我的金銀細軟都背在身上的小包裡,睡覺也不取下。門簾拉上,也算是自己的小天地了。康琪的感冒咳嗽還沒有好,這幾天吃完了所有的消炎藥,我給她拿了口罩和濕紙巾,讓她戴上,她很痛苦,鼻腔干的都在流血。車子等了好久都沒有開,也不知道在等什麼。

我們下面的座位總是傳來巨大的怪聲,我問康琪:「是有驢麼?」她伸頭出去看,沒看到驢,只有一男二女。不一會兒又發出怪聲,我伸頭去看,男人不好意思的指著其中一個女人,說:「消化問題。」哇,真是恐怖。

車子還不開,我們從二層的窗戶向外望,小販們拎著大籃子穿梭走動,要出遠門的人們也在車站難捨難分,沒有看到任何外國的遊客,這樣純粹的本地風情讓我覺得很有意思。

康琪打破沉默,問我:「你說,你還能想到誰可以跟我們走這段艱苦的旅行?」

我想了一下,其實自己並不覺得這樣的旅行很辛苦或者很折騰,相反這一路我都很享受,回憶起來也都是快樂居多,但不知道是因為我前世恐怕是印度人,所以就好像回到家才這般自在,還是因為是在路上所以什麼苦都不覺得苦,因為覺得這些都會過去,This too shall pass,都只是一種經歷。只希望我這樣的心態可以一直保持。至於朋友們,可能沒有哪個願意到這個窮地方來受苦受難,度假風的斐濟、馬爾代夫、法國、意大利更容易被列入考慮的範圍。我們考慮了半天,沒找到一個適合的人選。

車子推遲了一個小時才發車,康琪憋尿在身,睡不安穩。開了一段後,車在一個兩岔路停下,康琪終於可以去解決了。我們輪流下車,一人留在車上看包。我一個人坐大巴的時候,所有的包包上了鎖後就那麼隨意扔在舖位裡,也沒有想過會不會有人偷,反正護照和現金都在身上,回家應該不至於有問題。想來也是幸運,沒有人打過我的壞主意。只有一次下車去尿尿,怎麼找都找不到廁所,後來摸黑找到一棟在建小樓背後的草叢,提心吊膽地在牆那邊幾個男人的談話聲中匆匆解決。剛提起褲子我就聽到我們的汽車要發車的喇叭聲,是抑揚頓挫的嗶哩吧啦聲。跳上車的時候,司機已經準備走了,那次最險。康琪和我都喜歡在路邊的草叢裡解決,畢竟不是哪裡都有廁所,後來臉皮厚了,有廁所我們也不上了,都交給大自然來回收,天生天養,空氣還清新。

這一路其實比以往都艱苦,夜裡無數次的被凍醒,汽車在朝東北方向開,溫度明顯在下降。我夜裡起來把披肩拿出來,病弱的康琪蓋上披肩仍然凍得瑟瑟發抖,我也是手腳冰涼的蜷成一團。窗戶四面透風,呼呼地往我們的小包廂裡鑽,合也合不嚴實。最後我實在凍得不行,起來開鎖拿包,把藏在包底最深處的黑袍都穿在了身上,這是我最後的殺手鑭了,實在沒有厚衣服了!

我們兩個堅忍不拔的女人,一路沒有怨言,互相鼓舞,安之若素,樂在其中。如果人生也能像旅途一樣,我們都不再較真,隨遇而安,隨著生命之河流入大海,那會多好。

當日主要開銷:

夜車備用零食:130Rp

Day 75=共計98130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