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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 傑瑟爾梅爾:情陷塔爾沙漠

Oct 18th, Day 60, Jaisalmer

坐最早的一班巴士從藍色之城焦特普爾前往金色之城傑瑟爾梅爾,天還沒有亮,7個小時後我將到達塔爾沙漠中的邊陲重鎮。

我這株浸在海風中長大的植物在炎熱的車廂內漸漸失去了水分,明顯的感覺到風變得不一樣了,越來越尖刻,夾雜著沙子打得臉生疼。我把紫色的圍巾蒙在頭上,像沿途看到的當地婦女一樣,從紗織的間隙中偷窺著外面,也降低車上的男人們對我的好奇。我一次一次地醒來,又一次一次地睡下。喝完了兩大杯水,我就快枯萎了。

在耀眼的正午陽光下,大巴載著虛弱的我抵達了傑瑟爾梅爾。如果世上真有龍門客棧這樣一個地方,那麼就應該在這裡沒錯了。360度廣角的範圍內,沒有任何樹蔭可以遮擋,我瞇起眼睛,皮膚已被烤炙地滋滋作響,滲出細微的汗。三輪車聽到我要去Mystic Jasalmer,二話沒有多問就帶我上路。Mystic是在Hostelworld.com上金色之城裡評價最高的旅館。

我們在平房環繞的一棟三層小樓停了下來,大中午街道上幾乎看不到人,那是一種荒涼和神秘交織在一起的氛圍,似乎是在拍一部西部武俠片,開篇總是暗流湧動。

我疲憊不堪地背著大包小包,走進了預訂的旅館,一進門就被藍色牆壁上魯米(Rumi)的詩所吸引:

This being human is a guest house 生而為人就像開設旅館

Every morning a new arrival 每天早晨都有新的來客

A joy, a depression, a meanness 有喜悅,有壓抑,有卑劣

Some momentary awareness comes 和一些瞬間即逝的覺知前來造訪

As an unexpected vistor 像不期而遇的拜訪者

Welcome and entertain them all 歡迎他們,款待他們

Be grateful for whoever comes 感激任何到來

Because each has been sent 因為每一個都是被派來的

As a guide from beyond 另個世界的指路人

我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但是還不能夠確信。迎接我的是店裡的工作人員Sadic,店主並不在旅館。他給了我一間二樓走廊盡頭的房間,小巧而美麗,推開陽台的門,金黃色高聳的傑瑟爾梅爾沙堡就在我的床前,輕柔的綠色紗幔隨風飄起。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房間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異邦的土番主。

小貼士:不鼓勵遊客住在沙堡內。雖然全城25%的居民仍住在這座古堡內,靜靜地延展著幾個世紀以來的生活,但地下排水系統設計古老,難以承受日漸增長的巨大用水負荷,幾近崩潰,而作為用水大戶的遊客自然在加大這一負擔,用不了多久,沙堡恐怕會崩塌。

洗頭洗澡,收拾妥當,已是下午2點,我走上樓頂天台吃早午餐。菜單的第一頁赫然印了一段熟悉的關於素食的文字,下面是一個穿著白衣的男人低頭雙手合十的照片,他的笑容很熟悉,很像我見過的一個人——花先生。我一時竟有些恍惚起來。

花先生,在普那中心的左巴佛陀餐廳,他總是照例沉默地坐下,和我一起在樹蔭下吃早餐。他是中心裡唯一一個我想要認識但沒有去認識的人——一個不辨國籍,高大挺拔的男人,頭髮非常短,笑起來眉眼彎彎,跳起舞來像個大馬猴一樣快樂得手舞足蹈。

我們從不聊天,只有偶然的早晨在樹蔭下碰面,他默默地坐下與我一同吃早餐。在中心時我是刺頭,總是拒絕別人與我同桌,他卻從來都不徵詢我的同意。我讀我的小說,他緩緩地在吐司上抹果醬。這一幅和諧的畫面,我只怕一開口,便破壞掉所有的趣味。

最後那天,我終於決定與他道別。我說:「明天我就離開了,和你一起早餐很有趣。」

他緩緩地抬頭看我,說:「這麼快就要走了麼?我還記得第一天你來,你說,我是中國人,我們不跳舞。」他講話不急不緩。他拿過我在寫畫的小冊子,彷彿我們是很熟的朋友,上面有我畫下的每一次靜心的感受,有跳舞靜心的笑臉,有大大的哭泣的眼睛,有不喜歡的下垂的嘴角,他也笑了。

最後一天,我才知道他叫:「花」,是他的桑雅生名字,於是我在記憶裡叫他花先生。沒有和他聊天,也不知道他的一切。我和花先生的相處,不交談,不寒暄,只是相伴。

點菜時,我假裝不經意地問起,為何會有這些文字及照片。幫我點菜的Shoka說,照片上的人是他的哥哥Mullah,他是一個桑雅生,明天會從德裡回城。

這個和花先生神似的男人,竟然也是桑雅生!這是我遇見的第一個真正在世界裡生活的桑雅生,還是在沙漠裡!所有這些隱蔽的符號和文字都有了緣由,它們在向知道的人發射信號,而我接收到了它們。我頓時被一種巨大的幸福包圍了。

廚子做出來的英式早餐很棒,雖然沒有培根和炒蛋,但茄汁焗黃豆還是一如既往地征服了我。我在巨大沙堡的陪伴下,開始計劃駱駝沙伐旅(Camel Safari)。

駱駝沙伐旅,是傑瑟爾梅爾最吸引人的旅遊項目,在貧瘠的沙漠中自己騎著駱駝,有情調而愜意。現在是10月,沙漠的旅遊旺季剛剛開始,而我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家信得過的機構為我安排行程。

Sadic坐下來,為我介紹旅館自己的沙漠沙伐旅,二天一夜的行程,駱駝來往,前往無人的沙丘並在沙漠中露天過夜,由駱駝嚮導負責我全程的水、食物及過夜用的寢具,價格也比較合理。

「只是我是一個人,可以幫我和別人湊在一起嗎?」我問。

Sadic說,可以去其他兄弟旅館問一問有沒有人同行,晚上會給我答覆,如果順利的話,明天一早就可以啟程。

為了明天的沙漠行程,我在街上逛了好久,買下了一頂寬簷帽和一件寬大的長袖罩衫,我可不想被曬到脫皮。

在沙堡裡巡城一圈,這裡的商店讓人看得眼花繚亂!巨幅的地毯一字排開掛在店舖頭頂的城牆上,有著鮮艷的刺繡和晃眼的鏡片,鏡子裝飾是傑瑟爾梅爾特有的工藝,婦女將小鏡片裝飾在衣服上、地墊上、牆飾上,以反射惡靈的侵襲。她們靈巧的手繡出各種各樣的圖案:孔雀吉祥鳥、拖著象輿的大象、黑色長髮吹著笛子的克利須那和他的愛侶拉達的,各種圖案熱熱鬧鬧地擠在同一塊布上,讓人的眼睛很是高興。

床單店招牌上寫:No more blue pills, try this on your wedding night. 何需再用藍色小藥丸?洞房花燭夜用我們的床單。

衣服店的招牌上寫:Don』t just dress up yourself. Make your mother-in-law more like a human. 不要只顧著自己打扮漂亮,讓你的丈母娘也穿得像個人。

這些生活在貧瘠土地的人們,極盡所能地使用著燦爛的顏色,你看到的掃地的婦人都是奼紫嫣紅的讓人欣喜,在細微之處都絲毫不怠慢,讓人覺得生活原來這般美好;各式的皮質背包,甚至有精緻的駱駝皮工藝(Usta),一排排地掛在店舖房樑上讓人挑選;還有翹著尖尖鞋頭的Jootis,沙漠中的男人傳統的鞋子,很有戲劇效果……這是可以讓一個最冷靜的旅人變身成為殺價不見血的購物狂的地方。

晚上我沿著蜿蜒曲折的巷道往老城外走,旅館在城堡外,這是我唯一的信息。很自然的,我再一次迷路了。我硬著頭皮找到了一輛停在城門口的三輪車,問他去不去Mystic旅館?他一臉疑惑地看著我,然後用手指了指,你的旅館就在你背後。那潛台詞是你莫不是還要坐車不成?我實在感謝他,我若是一個黑心的車伕,必會載著這個沒頭腦的女人繞城一周然後收她個大價錢,慶幸的是世界上像我這般懷有惡意的人還是少數。

在城堡裡晃悠一下午,我都沒找到一個像樣的充值商店,店主不是聽不懂「沃達豐(Vodafone)」是什麼意思,就是不知道什麼叫做「充值(Top Up)」,另外還有聽懂了這兩個關鍵詞,卻不知道「全額話費(Full Money Charge)」怎麼理解。我只得求助於旅館裡工作的JJ。

JJ恐怕只有20歲吧,已在這裡工作了兩年,瘦瘦高高的,跟我自我介紹說叫JJ,還被我嘲笑了一番,結果後來知道這確實是他的真名。他自告奮勇地帶我去沃達豐專營店。

我們在黑暗中走出了城門,穿過了沙塵漫天的馬路,吃了一嘴的汽車尾氣和煙塵,他不好意思地說讓我忍一下,很快就到了。幽暗的路燈發出黃光,金色之城在入夜之後變得十分安靜,我們好像走了很久很久,走到了一間小小的沃達豐專賣店,老鼠從櫃檯上泰然走過。我充了400Rp的全額充值,不用被徵稅。JJ說,這旁邊有一個很漂亮的湖,他可以領我去看。這時我恢復成了一個警惕心很強的獨身女性,說第二天再看也不晚。第二天開始,JJ已經開始叫我DD,印地語中的姐姐。

回到旅館,Sadic遺憾地通知我,原定的駱駝之旅沒有辦法湊到合適的人數,本要一同前往的一個旅客突然嘔吐了,如果我不介意的話也可以自己一個人去。我仔細想了想,覺得他的神情不像在撒謊,如果讓我一個人去還是有些無趣,那麼無妨多留一天,而且明天Mullah也會回城,我暗暗的希望能夠見到他。

沙漠的夜很靜,星星卻格外的亮,偶爾從深巷傳來幾聲狗叫,窗外的老城堡內閃爍著起居的點點微光,讓你懷疑此情此景是否和幾個世紀前一模一樣。14世紀,德裡的皇帝對傑瑟爾梅爾進行過一次大規模的進攻,包圍了這座古堡長達九年之久。當古堡裡的人看到即將戰敗,儀式性的集體自殺(Jauhar)發生了:傑瑟爾梅爾的女人都投火自焚了,而男人則都披上了藏紅花色的長袍,衝出古堡赴死。拉普其特人剛烈的性格在傑瑟爾梅爾得到血的證實。

我躺在床上,看著燈光一盞一盞地熄滅,慢慢地閉上了疲憊的眼睛。這是在不可思議的沙漠中的第一夜。

當日主要開銷:

駱駝沙伐旅:1900Rp

置裝費:500Rp

帽子:150Rp

沃達豐充值:400Rp

Day 60=共計82000Rp

Oct 19th, Day 61, Jaisalmer

傑瑟爾梅爾停電的現象比焦特普爾更為嚴重,早上7點,電風扇準時停擺,外面如烤箱一般乾熱,開了窗也沒有風吹進來。我攤開來躺在大床上,耗到中午11點電都沒來,於是決定出門去吃雪糕。

Nataraj餐廳就在昨天路過的進城堡的主路上,售賣美味的烤冰淇林、蘋果派和香蕉剖條,我迫不及待地上了樓頂天台餐廳,赫然發現這裡同樣沒有電。太陽不留情面地也炙烤著這空無一人的餐廳,餐廳的座椅還是包了絨布布面的那種,讓我不由得淚流滿面。我仍抱有最後一絲希望地問:「有烤冰淇林嗎?」老闆無奈地搖搖頭,電都沒有,哪裡有冰淇林。無奈之下我只能要了常溫的可樂,真是煎熬啊。

我問他:「什麼時候能來電呢?」

老闆坦誠地說:「不好說,每天都不一樣。」

也不知道到底等了多久,但是在我吃完了一個三明治,喝完了兩瓶可樂,一批法國客人來了吃完又走了之後,電風扇終於開始轉動……老闆興高采烈地向我報告,可以吃冰淇林了!他進了廚房去做香蕉剖條,我開始高興起來。

在這個屋頂上看得到隔壁Salim Singh-ki哈維利的上半部分,赭黃色石頭穹頂雕刻出精緻的鏤空花紋,每個波斯式屋頂下都有鴿子雕塑的裝飾。天空藍的沒有一絲雲,一隻鴿子撲稜著翅膀,停在了廊簷八角形花飾的扶手上。它怎能知道,數個世紀之前,它的祖先們恐怕也因為這樣的停留,從此成為哈維利最精美的一角。

整個天台只有我一人了,法國客人聒噪的聲音也消失了,老闆也去忙活了,陽光正好,景色很美,而這裡叫做Nataraj餐廳。收銀台的後面,一尊濕婆的化身——舞蹈之神那塔若吉的雕塑正手執法器,在宇宙之環中起舞,那我也可以跳舞了。

我脫下鞋子,從陰涼處走進陽光下。一個人一高興就開始跳舞,在常人看來是否過於怪異?她本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等待她的食物,或是發發短信,或是打個電話,或是讀一本書。可是我開始放棄這些習慣了,在最美麗的景色下,我不再急切的想打個電話給誰,或是遺憾沒有誰牽著我的手,我希望和自己獨處,用最原始的方式和自然溝通。於是我開始舞蹈,鴿子這種無所畏懼的生物站在電線上觀察,它們總是不動聲色地洞察著一切,誰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在咕嚕咕嚕地交談著人類的荒誕事。

老闆拿著香蕉剖條雪糕上來了,他有些尷尬,他不知道要如何跟這個怪咖溝通。他放下雪糕,說:「不立刻吃很快會化的。」

我跳著回來,開始有滋有味地小口品嚐這精緻的食物,像一個小孩一樣,用勺子伸進杯子的底部,舀上一小勺的香草雪糕,並沾上一點烘烤過的巧克力餅乾,加一小塊香蕉片。啊……真是美味啊!這樣長的揮汗如雨的等待就是為了這一口。

我問老闆,為何叫Nataraj餐廳?老闆聳聳肩,說只是因為敬畏濕婆,並無其他。看來不是每個符號都有秘密,我多心了。

下午兩點的陽光下,我帶著指南針,開始去找散佈在傑瑟爾梅爾的美麗哈維利。雖然在本迪已見過一些裝飾有美麗外牆壁畫的哈維利,但據說傑瑟爾梅爾的哈維利外牆雕刻更奢華,精美得讓人難以置信。我避開前往古堡的主路,走進了城外的民居之間,並被一種奇妙的生活氣息深深吸引。每家每戶都隨心所欲地蓋自己心目中的房子,整排的兩層小樓看上去像是一組參差不齊組裝起來的樂高玩具,主色調雖是金黃色,一樓的牆壁卻各異的刷成了嫩黃、淺藍,兩層之間還裝飾有褐紅色的描邊。大幅大幅的鮮艷床單掛在二樓的陽台上,吸收著陽光的香氣。喜歡沙漠人熱烈地運用顏色,土耳其綠鮮明地裝點這些暗黃的建築,它們出現在窗欞上,雕花大門上,在一些細節上抓住人的視線。你看到人們生活在古老的房屋中,她們從二樓鏤空雕刻的密密麻麻的窗口探出手來,拍打一個枕頭,拍出揚起的灰塵;看到穿著鮮亮粉紅、明黃的女人們坐在院門前話家常,孩子們光著腳在奔跑;你看到有穿著白色長衫的老人斜靠在長椅上,瞇起眼睛打一個哈欠……

我貪婪地穿梭在這些房屋之間,恨不能將他們習以為常的柴米生活都用相機攫取下來。我這個端著照相機的現代人在這幅古老畫卷中並不和諧,時不時被慢吞吞走動的公牛逼到下水道邊。

有小販將拉賈斯坦木偶一個個的掛在牆壁上售賣,曾在烏代浦爾的Dharohar小劇場看過木偶表演。木偶都是表演者親手製作的,大小有人的手臂那麼長,用木頭雕刻出男人或女人的形體,描繪出生動的濃眉大眼高鼻樑的形象,男人一律有著上翹的八字鬍,女人則有著彎曲的鬢角。木偶穿著有奼紫嫣紅的精美刺繡的衣服,有些像傳統的韓式長袍,胸下扎有銀色的腰帶。

傳統的木偶戲也在進步,現在人們已不滿足於木偶只會蹦蹦跳跳,女木偶被設計的每一個部位都可以單獨活動,而男木偶的頭可以分離出身體當球踢,每當這些把戲出場時,挑剔的觀眾便會被吸引。

《In Rajasthan》一書裡提到,對於木偶人來說,每一個木偶都是他們的家人,因為它們提供給他衣食,所以即使木偶用舊了,過時了,也不會被隨意丟棄,而是會用鮮花供奉起來,放在神龕上。

走到Patawa-ki-Haveli的門口,巷道變得陰暗起來,這條「哈維利池塘裡的大魚」太高太大了,遮住了本可以灑到路上的陽光。名聲在外的哈維利都已被改造為博物館,進門要收取門票。我本打算一個人上樓看看屋頂上的古堡景色就罷,可是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刺鼻的霉味,我不敢抬頭。在印度進過太多古老的城堡、廟宇,知道這味道是蝙蝠的,人們搬離後它們便鳩佔鵲巢,密密麻麻的吊在天花板上。我覺得後脖頸一陣發麻,果然,天花板上有幾隻蝙蝠在亂飛。我尖叫著衝出哈維利……

比起著名的空無一人的哈維利,還是那些藏在小巷中無名無姓的煙火人家更得我心。

下午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

在拍完了傑瑟爾梅爾的動人街景後,我在一家無名網吧發送郵件給瓦蜜爾,傳了兩張照片給她,之後便回旅館休息。在房間裡我打開相機,想要一張一張的回顧今天的成果時,發現卡裡竟一張照片也沒有了!我以為是相機曬暈了頭,幾次重新開機都是顯示沒有相片,可是再試拍一張後,這張照片卻又順利的儲存在了記憶卡上。這說明相機沒有壞,記憶卡也沒有壞,是所有的照片沒有了!我在房間內大腦空白的來回踱步,試圖想出問題的癥結,只可能是一個原因,就是網吧的電腦洗去了我記憶卡上的全部照片——旅途至今六十一天,共八百多張的照片。

八百多張照片全部沒有了!並且我這個粗人沒有任何的備份!

我該怎麼辦?我坐下來,卻沒有任何悲憤的情緒,甚至不覺得一絲哀傷。如果真的沒有了,我的旅途也即將結束,我該怎麼辦?在那種即將崩潰的邊緣,我看向自己的最深處,發現自己並沒有太多的遺憾,因為看過的、嘗過的、嗅過的我都深深的印刻在了記憶裡,它們已是不可磨滅的我的一部分,我可以隨時調動記憶讓它們鮮活,只是我的家人和朋友沒有機會看到我曾體驗過的印度了。或者想的更宏大些,如果我寫出了一本書,那麼這書的前六十一天沒有任何圖像了。那其實也沒關係,那麼我可以將所有的情感都投注在文字裡,而不讓讀者被那些圖像先入為主地破壞掉第一眼的驚喜。我這樣想,突然覺得心如明鏡似的釋然,沒有大哭、沒有崩潰,我甚至感到一絲的輕鬆。但最後的努力我還是會做。

我帶著心愛的相機,先去了一家相片沖印館,老闆用電腦查看我的記憶卡,說:「一張照片也沒有,卡是空的,你要做什麼?」他只是再一次確認了我的境地。

我沒有絕望,繼續摸索著,我要回到那間網吧!一個路盲,連旅館的路都找不到的路盲,居然在摸索中找回了那個無名的網吧。我回到了案發現場,卻不知道自己要怎樣,找到老闆又能怎樣,破口大罵他又能怎樣,要他賠錢麼?賠錢也不能賠給我一個屬於我自己的私人的印度影像資料了。我站在門口,想要戲劇性地醞釀出一種悲痛的受害者情緒,卻怎麼也演不出那種痛不欲生,我只能擠出這幾個字:「你的網吧電腦洗掉了我全部旅途的照片。」然後呆站在那裡,我看著這個年輕的老闆,他也看著我,似乎看著一個不可能的任務。我把記憶卡遞給他,讓他查看一下是否有照片,他像沖印店老闆的第一反應一樣,查看後愣住,說:「真的沒有了,現在你要我怎麼樣。」我不甘心,讓他繼續查看記憶卡的屬性,看是否有內存被佔用,他照做,發現大半的內存仍被佔用著。我暗自慶幸地知道,有希望了!

他似乎也理解了我的意思,安慰說先不要著急。他進了裡屋用私人的筆記本電腦重新檢測我的內存卡,然後七弄八弄地又換了一部電腦,這之後,八百多張照片竟奇跡般地恢復了!他驕傲地看著我,說:「你看,我的網吧才不會莫名其妙地洗掉你的照片。只是剛才你用的那部電腦讓記憶卡帶上了病毒,所有的照片都被檢測出不安全,所以相機拒絕顯示。我剛才的動作是幫記憶卡殺毒,現在沒有問題了。現在你的當務之急是燒一張CD,做一個備份。」我承認他說的有道理,結果非但沒有發一頓無名之火,還在他的店裡二次消費,備份了全部照片,世事真是奇妙。

如果我在房間裡直接崩潰,朝自己發火呢?如果我在沖印店就放棄希望,沒有繼續找回網吧呢?如果我到了網吧一頓鬼哭狼嚎,他沒法冷靜地幫助我呢?即使照片真的消失了,那麼也是我自己的責任,是我自己沒有做備份,這次是給我的疏忽一個提醒。命運似乎也在和我玩著把戲,考驗我是否真正的在逐漸變得有覺知。當我放棄了對照片的執著,開始把結果交付出去,讓事情順其自然的發生,照片卻神乎奇跡地回來了。

事情是不是都是這樣?當你隔出一段距離觀看曾執著的人或事時,會發現本就沒有什麼東西是一定要擁有的,本就沒有什麼人是一定要相守的。漸漸的,漸漸的,我不再覺得失去是捨不得。

當日主要開銷:

早午餐@Nataraj:225Rp

哈維利門票:100Rp

雜物:175Rp

DVD燒製:100Rp

晚餐@Little Italy:200Rp

Day 61=共計83400Rp

Oct 20th, Day 62, Jaisalmer

我見到他了。

昨天晚上從小意大利餐廳回到旅館,Shoka便急匆匆地跟我說,他的哥哥Mullah回來了。我上了天台,一個男人正彎腰從活動室走出來,抬頭向我微笑。他有星星一樣的眼睛,潔白的牙齒。我一眼認出了他,照片上的桑雅生。

「你比照片上看上去要老一些。」我直言不諱,但是沒有懷有任何惡意。

「是啊,那是兩年前我在普那接受桑雅生時的照片,兩年間我老了很多。」他憨憨地摸著已有些花白的頭髮說。

我望著眼前的這個人,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我的心臟已經突突的要跳出喉嚨。我們是第一次見面,我已覺得彷彿認識很久,沒有任何隔閡。

他先開口了,他說:「他們在電話裡就告訴了我,有一個人問起過菜單和我的照片,我在德裡就已經很想見到你。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麼樣子的,不知道你是男人女人,不知道你是老人還是少年,我沒有任何設想地回來,竟然就這樣碰到了你。沒想到你是這樣一個小女孩。」

我看看我自己,穿的是在瓦拉納西買的紫紅色小短衫,露出我駭人的鎖骨,一條普普通通的旅行短褲,仍然趿拉著人字拖。

「我是怎樣的?」我問他。

他哈哈地笑著問:「你多少歲了?」

「我26歲了啊。你呢?」

「啊?我以為你只有18歲!我30歲,看起來比你老多了。你要不要喝茶?我讓廚房煮茶拿過來。」他不等我回答,已經吩咐夥計們去煮茶。

我們在靠牆壁的床榻上坐下,我盤著腿,他也盤起來。他說起他剛剛結束的旅行,每年5~10月的旅館淡季,他都在各地旅行,這次他是從克什米爾回來,去了我神往的拉達克,然後說起他兩年前和女友一起去普那靜心中心度過的時光,說起他的桑雅生歷程,說起旅館的名字,和他藏在其中的秘密……

這個神奇的男人兩年前在沙漠中租下這一處臭名昭著的小樓,前任老闆將這裡的名聲敗壞地非常不堪,一次又一次倒閉轉手,最後由Mullah租下了這裡,只因為這樓的租金奇低。他在兩年間,將這裡變成了傑瑟爾梅爾評分最高的旅館,有著非常好的口碑。他說自己只是在玩,和生活玩,和自己玩,玩著玩著旅館的生意也變得越來越好。

「生活本來就是一個玩笑,我要樂在其中。」他說完呵呵地笑了。

突然,他不知應該再說些什麼了,慢慢停下來,只是笑瞇瞇地看著我。我也只是像個傻瓜一樣看著他微笑。我看著他的眼睛,彷彿能看進他的靈魂。

「這兩年來,有人認出來過你的密碼麼?」我問。

「從沒有,你是第一個。有心的人會看到,有智慧的人會讀懂。」Mullah說。

是,如果我沒有去普那靜修過,我會錯過他,會像其他過路的旅客一樣匆匆入住,遊覽,離開。我會錯過魯米說的,歡迎這些未知,並且好好款待他們,因為你永不知道他是否是另一個世界派來的指路者;我會錯過一個全身散發出一種奇妙光芒的男人,雖然或許仍會被那一抹神秘的微笑所吸引,卻永遠錯過那光的來源;我會錯過與他相伴時心臟的漸漸融化,被一種白色的暖意包融其中,不再想要隳突奔走,不再想要攻池掠地。

我突然不再想要顯得聰明,不想要所有的機敏,不想再巧舌如簧或者甜美可人,我願就這樣拙鈍地呈現在他面前,一個透明的小小的靈魂從我身體中升起、交出、臣服。

茶來了。他高興地問我:「你上過天台沒有?」

我猶疑了一下,還沒有。他急切地把茶杯放下,走在前面,大跨步的走上懸空的台階。這台階又高又陡,通向露天的房頂。他不知道從哪裡找出一個舊墊子,就那樣的躺下,我也走過去,躺在他的旁邊。

「很多個晚上,我就一個人在這裡躺著,看天上的星星。」他凝視著沙漠的夜空。

星星閃爍著。

Mullah說起人群中隱藏著的蘇菲聖人。

「你不用去找他們,他們會找到你。或許他只是一個修鞋人,或許他是街上尋常的一個商舖老闆。他們隱藏在人群裡,你不用去努力尋找。當我在克什米爾的街道上行走時,一個老者攔住了我,他說出了我的過往,說出了我看到過的人、遇到過的事。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老人,我遇到過的那件事甚至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我流出了眼淚,對他說,『為什麼你要說出來呢?如果你真的知道,為什麼你要說出來滿足你的自我呢?這不是需要向世人證明的事情。』然後那位老人也流淚了。」他看著夜空,輕描淡寫地說著這件神秘的事情。

「真正的Master不會向你昭顯他的技巧,他能看到你的心,因為他的心已經空了,他已經沒有自我需要再滿足了。你所要做的就是做好接受的準備,你發射出的信號會吸引他們來到你身邊。」

從沒有人向我說過這樣的話,我的眼淚打著轉流出,一汩驚喜的淚水。他坐起來,把手交給我,我也把手交給了他。我們的手掌上下交疊,手心相互合十。我整個人在激動地震顫,在這個陌生人面前,我緊張得有些失態。

我岔開話題,對他說:「明天要去騎駱駝了,我很期待。」

他說:「我知道,明早我送你去沙漠。」

我們下樓。我走在Mullah的後面,看著他簡簡單單的白色T恤,一條舊了的牛仔褲,人字拖,高大而溫暖。

我想起瓦蜜爾的那兩隻互相凝視的小藍鳥。

第二天一早8點,Mullah已經騎著摩托在門口等我,我戴著新買的寬沿大邊帽,全身長衣長褲,穿上了能遮擋腳背的布鞋,坐上了摩托的後座。他帶著我上路,先去沙漠中的駱駝人家中,從那裡我和駱駝人一起騎駱駝去沙漠,然後傍晚Mullah將帶著法國兩姐妹Lily與Lola在沙丘與我會和。

我們在公路上飛馳。今天他換上了傳統的穆斯林全白長衫,我雙手伏在他的肩上,聞得到衣服散發出的好聞的太陽香味。中途他突然停下,解開扣子讓我看看他肩膀怎麼了,疼的厲害。一隻大蟲突然從他的上衣裡飛了出來,他居然被大螞蜂給蟄了!他拍拍肩膀,那裡已經紅腫了一大塊。

他無可奈何地笑著說:「我以為身後的這位中國姑娘在偷偷給我施靈氣療法呢,我想那就讓她試試吧,沒想到越來越疼。」虧他還可以開出玩笑來。

Reiki療法是一種發源自日本的精神療法,由治療者利用自然存在的能量來為患者加強其自身自愈能力,在中心時普拉米就在學習這種療法。我拿出一路隨身攜帶尚無用武之地的歐護防蚊液,煞有介事地告訴他,這是我國十分有效的治療蚊蟲叮咬的噴劑,只要噴個兩下就能消毒,然後我將掌心搓熱敷在那個紅腫大塊上。這自然也是精神療法的一種。

我們駛過一馬平川的公路,駛過鄉間的窄路,駛進沙漠中的村莊,開進了爛泥路,幾次顛得摩托車就要翻車,他在前面喊:「你抓緊我的腰,不然真的要顛下去了!」我緊緊的摟住他,像在本迪時Nico緊緊地在後座抱住我一樣。

我們開到了一戶簡陋的二層土房門前停下,門口有三頭駱駝在悠閒的吃草,這是Mullah的一個叔叔家,叔叔Iburam將是我這兩天的駱駝嚮導。

沙漠中的房子十分簡陋,是名副其實的家徒三壁,因為客廳是全敞開式的。一大家子都出來看我,瘦削的戴著Turban的爸爸Iburam,壯實的穿著五顏六色繡片衣裳的媽媽Salifa,羞澀的大女兒Rason,俊秀的二女兒Raita,精靈的小女兒Chapa,梳著小分頭的調皮的小兒子Dosa,我笑他們幾乎都以食物命名。

這一大家子待我十分熱情,Mullah和Iburam叔叔坐著喝茶,我閒不住,和小朋友打打鬧鬧起來,讓他們同我一起跳舞。Iburam說起,他還有個大兒子在旅館工作,叫JJ。我大呼,原來Iburam您是JJ他爹啊!送我去沃達豐專賣店時,JJ還向我說起過他的家人,說他們都住在沙漠裡,已經好久沒有見面。故事這下拼起來了。

Mullah喝完了茶準備回城,他在門外和我道別,我撲向他深深地和他擁抱,覺得像是告別自己的親人一般。然後我便留在了沙漠的家,吃了Salifa做的Chapati午餐和蔬菜瑪撒拉。離開之前,我買下了Salifa自己手工製作的一塊繡片,這是最傳統的辛迪工藝,我知道這繡片在店舖裡並不會賣很高的價錢,可是我喜歡這家的孩子。他們眼神晶晶亮,帶著我在村子裡遊覽,好奇的Dosa為我和駱駝拍了好多張相片,他和姐姐Chapa都有一種鮮活的勁頭。我在頭巾下塞給Salifa一張整鈔做為繡片的報酬,這錢恐怕並不能改善這家子的生活狀況,只是為鼓勵沙漠婦女自力更生盡的一點兒綿力。

Iburam嘴裡發出滴滴多多的聲音,讓駱駝跪下來,他把我們的乾糧、水、鋪蓋、我的背包一個一個的捆在駱駝的背上。

這裡的駱駝與中國不同,都是單峰駝。他把行李捆得結結實實,一層一層的壓在唯一的駝峰上,將駝峰墊平,然後示意我坐在厚厚的坐墊上。我兩腳分跨在駱駝肚子兩邊,它太壯實以至於我的大腿不得不劈開很大。

我的坐騎叫可樂(Cola),總是齜牙咧嘴不懷好意地吐口水;領頭的高大駱駝叫做孔雀(Peacock),那是Iburam的坐騎,走起路來威風凜凜目不斜視;最小的一隻駱駝叫袋鼠(Kangeroo),小的時候穿鼻刺沒有穿好,鼻孔缺了一塊肉,它背著鋪蓋,跟著我們走在最後。

每隻駱駝都穿有鼻刺,繩索穿過鼻刺將三隻駱駝連在一起,走成一條直線。Iburam嘴裡一陣滴滴多多,可樂的後蹄就騰地一下站起來了,我先是向前一趴,嚇了一跳,接著它再立起前蹄,我又忽得向後一仰。可樂整個站了起來,果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立刻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駱駝加我至少也有四米高了。

騎駱駝其實不是很愜意的一件事。不比騎馬,駱駝通常只走不跑,又厚又大的肉墊子一步一步地踩在沙子裡,我也一步一顛,顛得我頭暈眼花,屁股生疼。沙漠裡,滿眼貧瘠的戈壁,只能看到灌木一叢叢,或是時不時出現的一群山羊,Iburam會與趕羊的老人寒暄幾句,這是唯一的交談了。

我的視線一會兒定格在前方的Iburam身上,他把大塊的白色粗布圍裹在頭上脖子上,阻擋頂頭太陽的暴曬;一會兒定格在孔雀的屁股上,它扁平的尾巴一掃一掃,時不時地拉幾大塊屎坨坨出來,一股咖啡的味道便撲鼻而來;一會兒定格在可樂毛茸茸的小圓耳朵上,它360度旋轉著聽聲音,我多想探過身去摸摸它啊,還有它長長的睫毛,那是可以與鴕鳥媲美的美睫,讓我心生羨慕……

當所有可看之處都看過來,我便將屁股換一個坐姿,緩解一些尾椎骨的壓力,恨自己屁股上為什麼沒多長一些肥肉,緩衝這一頓一頓的衝擊力。

騎了一下午的駱駝後,我的屁股都磨爛了,這才明白法國兩姐妹為什麼選擇坐吉普車和我會合。

傍晚6點40分,我和Iburam到達無人沙丘,落日正圓。

當日主要開銷:

繡片:1000Rp

Day 62=共計84400Rp

Oct 21st, Day 63, Jaisalmer

傍晚的沙丘寂靜無聲,暮色將她染上了一層橘黃,顯得溫暖而寬厚。

Iburam去找做晚飯的柴火了,三隻駱駝被卸下了背上的重擔,也噗通噗通的一隻隻倒下,四腳伸直側躺在柔軟的沙子裡,它們終於回到了家。

四下無人,我興奮地爬上最高的沙丘頂端,落日就在我的指尖徐徐落下,沙丘從最高處到最低處幾乎有二十來米,我深吸一口氣,然後不剎車地一路往下衝,最後一個跟頭翻倒在沙裡。沙漠就像一個溫柔的母親,我在她的胸懷裡放肆的打滾、手舞足蹈,每次摔下都被她的細沙所包裹。我玩得筋疲力盡,還被沙漠裡的奇兵——屎克郎給咬了好幾口。它們在這荒漠裡奮力堆著糞堆,樂此不疲。

遠遠地,灌木的另一邊出現了一輛白色的吉普車,我知道那是Mullah帶著兩姐妹來了。我像回到了最單純的小時候,腦中一片空白的向那輛車跑去,沙丘跑起來一步一個深陷,累得我氣喘吁吁,我邊喊邊揮手:「Mullah!Mullah!我們在這裡!」Iburam在我身後打了一個電話給他,他發現了我們的位置,也朝我揮揮手。我大囧,原來沙漠裡是有信號的。

Lily走在前面,和她的姐姐Lola提著蔬菜和鍋碗瓢盆;兩個我不認識的男子與他們一道,抬著一桶飲用水;走在最後的是穿白衣的Mullah。

我們在最高的沙丘交會,他塞了一顆甜面球給我,說這是象鼻神甘尼許最喜歡的甜食。印度的甜食吃第一口還可以,第二口開始甜的發膩,第三口就齁(hou)的嚥不下去了。我勉強嚼著象鼻神的最愛,一路瘋狂地從沙丘衝下來,又費勁地爬上另一個沙丘。

Lily和Lola沒有像我這麼瘋狂,她倆斯文地趁著落日前在沙上寫字,是送給遠方媽媽的禮物:Joyeux anniversaire Maman.(祝媽媽生日快樂。)

兩個女孩雖然是姐妹,卻一個在法國生活,一個在南非生活,天各一方,在印度相約。妹妹Lily留著卷卷的短髮,穿著細肩帶和及地的花長裙,慵懶而性感,是一隻瞇著眼睛的波斯貓,我覺得如果薩岡在世,就應該是這個樣子的;姐姐Lola把頭髮挽成一個亂糟糟的髻,不施粉黛,穿著簡單的T恤和牛仔褲,身材高挑,像一匹駿馬。

太陽落山後,Iburam開始生火做飯。沙漠中黑茫茫的一片,只有人類的宿營地有火光。今晚要做的是茶,炒蔬菜,雞肉馬薩拉,主食是Chapati和米飯。你可以相信麼?這麼豐盛的晚餐,Iburam一個人在柴火邊忙活著一道道地做了出來,甚至連Chapati都是現場揉面烤出來的!

Iburam做飯,Mullah和兩姐妹在毯子上聊天。另外兩個男子我也認識了,他們都是Mullah的好朋友,Deva和Alladin。Deva戴著個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他好膽小,我用燒火棍子從後面捅他一下,把他嚇得一蹦老高;Alladin則是瘦瘦高高的小伙子,和我的一個鄰居長得很像,他發不好「Trix」這個音節,就叫我Rani,印地語中「王妃」的意思。我們圍坐在火堆旁,說著笑話哼著歌,然後我說:「不如我們跳舞吧!」他們都不太好意思。Mullah知道我,他說:「Trix,你答應我一件事,跳舞歸跳舞,不要翻到沙丘後面去。」

我本來以為駱駝人會在沙漠中的篝火旁哼唱出淒美的調子,然後我們搞個篝火舞會什麼的,現實沒有這般浪漫,大家還是比較矜持的。我便自己與自己玩,戴上了我的耳機,一個人在篝火的不遠處開始跳:火焰,影子,沙漠,星光,鼓點。蘇菲派的創始人魯米也是這樣旋轉著在沙漠中舞蹈的吧?

我們用手吃飯,一人一個盤子,裡面分好了雞肉和蔬菜,兩張餅和米飯。我吃得滿嘴滿牙都是沙,因為指頭上、甲縫間夾著沙,咬得嘎崩嘎崩響。飯後Mullah和朋友們都要回城了,我們三個女孩和駱駝人將在沙漠中度過一個寂靜的夜,天為蓋,地為席。我們每個人都分到了墊子和毯子,Iburam將我們三個的墊子並排放在一起,被我拒絕了。

我說:「我想要自己一個人睡。」我不願破壞了這難能可貴的沙漠之夜,把墊子挪到了沙丘靠上的位置。

一個人要修多久,才能得以在沙漠中獨享一個奇妙的夜呢?恐怕這一世都不會再有了。

當你躺下,漫天的繁星便在你的眼前無邊無際地展開。

是沙漠的夜幕特別黑麼?還是閃爍的星星特別的亮?Mullah臨走前曾將我拉到一邊,對我說,他一人在沙漠中看星空,就這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進去,看著看著,眼淚便順著臉頰流了下來,這也是靜心的一種方式。此刻,我正投身進入這深邃的星空,銀河如練一瀉千里,宇宙頭一次這樣清晰地展現在我的眼前。人類本來也只是宇宙的一顆小塵埃,慢慢的,慢慢的,我重新回到這個無邊無際的存在裡,它一直都在我的心裡,只是我忘記了。

花花世界太多紛陳,蒙蔽住了我乾淨的原始出處,現在我回來了,重新回到母體,與我的星星同類們在一起,永遠地嵌在了天幕裡。眼前的景象發生著扭曲的變化,地平線開始呈現出弧形,彷彿我正處於地球的最邊緣,大氣層開始發出朦朧的白光,星星開始逐顆逐顆地消失,而那白光越來越強,彷彿要將我吞噬,我被巨大的光分解了。

然後我睡去了。

凌晨1點,我突然醒來,再次被眼前的景象震驚。

一輪碩大的月亮掛在我右手方向的沙漠灌木後方,這月亮只有下面的半個圓,表面坑坑窪窪凹凸不平,最神奇的是,它是紅色的!它明顯地呈現出一種赭紅色,偽裝成火星的樣子在窺視地球。它突兀地懸在那裡。

之後醒來的很多次,它都在有規律的從右邊緩緩的向我頭頂的正上方移動,劃出了一條虛擬的軌跡。每一次,它都在慢慢的變淡,從赭紅,到橘紅,到暗黃,到蛋黃,到淺白,當最後一次它終於到達我頭頂上方時,已是一彎常見的新月。

我沉沉的睡著了。

再次醒來已是早晨6點,Iburam已經在準備早飯,香蕉、白煮蛋、吐司、馬薩拉茶,非常豐盛。兩姐妹也伸著懶腰坐起來,兩隻野狗過來和我們一同分享早餐,Iburam一點不心疼的將我們沒有吃完的半包吐司麵包都留給了沙漠裡的動物。

回程依舊是騎駱駝,我已是全身酸痛,但稍微摸清了騎駱駝的門道:想像自己在駕駛一部高達,在駱駝的背上與駱駝同頻率的移動手腳,不與它對抗便會輕鬆很多。Lola騎上了孔雀,Iburam在最前面拉著她走;我騎著可樂,時不時地也發出滴滴多多的聲音,指揮它跑上幾步;Lily騎著最年幼的袋鼠,有些力不從心,最後她乾脆跳下駱駝,拉著駱駝走起來,吃力的跟著我們的駝隊。

回到旅館的時候,我們三個都幾乎散架,不知道她們怎樣了,我的屁股是磨出了一條血痕,尾椎骨生疼,全身都酸痛難忍,我需要一次馬殺雞(源於日本語masaji,推拿按摩)。

城堡裡的女人Bobby是LP推薦的按摩師,我疲倦地走到她的店時,她和老公都懶洋洋地癱坐在沙發裡,兩人都體型龐大。Bobby的價錢已經比書上描述的上漲了很多,她講話時眼睛一翻一翻,口沫橫飛地向我描述了三種按摩,還因為我是中國人的關係,她把不標準的英文刻意一字一頓地說得非常慢。我無奈地說,我聽得懂英文,給我一個全身推油。

於是她以半個小時350Rp的價格將我賣豬仔似的賣給了她的一個遠房妹妹Dyna,Dyna是少有的將自己打扮得很現代的印度女人,看的出來,她紋了眉毛和唇線,並且用了深紅色的唇膏。

我跟著Dyna去了她家,一棟歪歪倒倒的夾縫中的小樓,順著黑暗逼仄的樓梯上去,便是Dyna的臥室兼按摩房。一張簡陋的單人床,地上放了一張看起來並不十分乾淨的床墊,窗戶大敞著,對著樓下的街道,幾根電線桿是唯一的風景。

Dyna說有限的英文,她說:「把衣服全部脫光。」

我哭笑不得,順從地脫得只剩一條底褲,心想這情景與我國無證診所的黑暗墮胎差不多了吧。

然後Dyna說:「趴下。」

我便趴下。她開始在我身上倒了一些香噴噴的精油,揉捏我的肩膀,她踩在床墊上,嵌了灰的腳趾頭正指著我的鼻尖,我別過臉去……

一個明晃晃的十月下午,我曾赤裸裸地暴露在印度邊陲沙漠城堡裡的一個小二樓的窗台下。此情此景讓我永生難忘。

回旅館的路上,我在城堡外街上的菜場捎回了一棵包菜、五個番茄、五個雞蛋、兩根蔥、四顆蒜加一把干辣椒,才100Rp不到,今晚我將親手做一頓「中華料理」犒賞自己。每天都在各式各樣的餐館吃飯,早已有些生厭,這次我要做個簡單的手撕包菜和番茄炒蛋。

知道我要做中國菜,旅館裡的男孩子們都興奮得不行,JJ幫我刷鍋洗碗,Sadic幫我剝包菜,大廚還讓出了他的御用鍋給我。我一展廚藝,煮出了香噴噴的米飯,炒了兩個素菜,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嘗嘗鮮了。

其實印度的食材與中國的不甚相同,包菜比較沒有水分,醋也只有白醋,因此手撕包菜做得乾巴巴的並不算好吃,而番茄炒蛋這個怎麼炒都不會難吃的菜得到了一致好評,大家爭著拈黃澄澄的蛋花來嘗鮮。

熱鬧過後,我一個人坐在天台餐廳吃自己煮的菜。只是幾個月前,這樣來去自由、居無定所的我也曾短暫地做過一名主婦,在弄堂一間小小的廚房裡,為心愛的人耐心燉一鍋紅燒肉,肉都燒糊了他仍大口大口的送進嘴裡,直說好吃。

那回憶彷彿已是前世的事情了。

當日主要開銷:

地毯:1450Rp

晚餐食材:100Rp

按摩:350Rp

Day 63=共計86400Rp

Oct 22nd, Jaisalmer, Day 64

我已經想要離開了。在沙漠中騎駱駝的心願我已滿足,也出乎意料地見到了一個在生活的桑雅生,我的傑瑟爾梅爾之行已了無遺憾,昨天拜託了Mullah幫我訂今天下午出發前往布什格爾的汽車票。

早上起床收拾行李,只覺得心慌氣短,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旅行兩個月都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背著行李放進儲藏室,我兩腳都開始發顫,幾乎一頭從樓梯上栽下去,我開始擔心下午長達8個小時的長途汽車之行。

在天台餐廳叫了麥片粥來喝,Mullah和Lily一同出現了,他坐在了我的對面,Lily進了廚房。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真的要走了麼?」

我點頭,說:「是。該看的都已經看過,我想離開了。」

我的心跟明鏡兒似的,看的出來Lily對Mullah有著深深的依戀,我需要控制自己的情感,不想蹚這渾水。我說:「幫我看一下今天下午的票吧。我要去布什格爾。」

Lily出來了,像一頭小鹿一樣招呼著Mullah看什麼新奇的東西。Mullah讓她等一等,便和我下樓。我們在辦公室坐下。

他說:「能不能多留兩天?」我說不,說已經做好準備離開了,行李都已經收拾好,只等拿到票就走了。他拉過我的手,說:「我不應該留你的,你做好了決定,我沒有權利干涉你。但我會遺憾我們沒有多一點時間相處,我沒有想到你會這麼快要離開。」

對不起,Mullah,因為我開始有了感情,所以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消失是我知道的唯一方法。

他打了幾輪電話之後,放下聽筒對我說,去布什格爾沒有汽車臥鋪票了,只有座位,要麼?我知道現在身體狀況不好,可能會撐不住八個小時的顛簸,只怕沒到布什格爾就已經散架了,我說,座位的不行。離開的日期只能向後順延。

我沒有辦法為了他留下,我只能為了我自己,否則我不能原諒自己。如果我要在傑瑟爾梅爾多留幾天,那麼我就要做好心理準備看到Lily對他的曖昧,以及自己要努力照顧好自己,懂得讓自己開心。

背著大包二包,我換了一個房間之後便沉沉地睡下,一股強大的倦意把我一下擊倒,我沒有力氣再掙扎著去做些什麼想些什麼,我只想睡去。我佔據了一整間三人宿舍房,把行李丟得到處都是,睡在最中間的那張床上,再醒來已經是下午了。

這一覺讓我的體力恢復得很好,重新回到了滿格電的狀態,精神抖擻。我洗好了頭髮,讓它半干捲曲的披散在肩上自然風乾,戴上了我的大草帽,換上了一件黑色蝙蝠袖T恤,那是我旅途中唯一一件曾被人稱讚過好看的衣服,智明也是在看到穿這件衣服的我,以為我是一個ABC。我終於想要打扮打扮自己了,哪怕沒有人欣賞。

打算去那個只有耳聞沒有親見的湖邊。

走下樓梯,JJ一陣驚呼,他說:「DD,你真美!」我得意地笑,哼哼,是啊,DD底子好。我在Mullah辦公室裡碼滿整面牆的書櫃上抽出一本《伊莎奧義書》時,他正從外面進來。

我問他:「能不能借我一本書看?」每當我覺得困惑的時候,我就狠狠地讀書,讀書總能為我在迷津中指點方向。

他說:「當然可以,你這是要去哪兒,小姑娘?」

聽說我要去湖邊後,他說:「那能不能先讓我帶你去約會(Date),然後再送你去湖邊呢?」

Date,在中心時我和阿難一次又一次的糾結於這個詞,他總說要帶我去Date,被我拒絕。我說我們只能一起Dine out(吃晚餐),不能Date。他很糾結,說:「這有什麼不同?」我說:「Date在我們國家叫拍拖,拍拖拍拖,又要拍又要拖的,我可沒打算和你拖手。」

可是面對Mullah,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我欣然地說:「好啊,我們去Date。」

我們用很古老的方式約會,他騎上摩托車帶我往城堡的路上開,在一家很隱蔽的小店門口停了下來——這是一家雪糕店!我來來去去無數次地走過這條路,卻從沒有發現過這間雪糕店,果然這裡只有本地人的身影,還沒有被遊客發現。我們像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小年輕一樣坐在卡座裡,他讓我點喜歡的口味,我要了巧克力味,他要了黃油味。然後我們互相對視著笑,我又變回了一個傻瓜。

「你的笑容真好看。」他說。

「是的,我知道。昨天賣地毯的那個人也這樣說。」我不吝嗇地露出了我的大白牙。

「哈哈,哪有人這樣的,被人稱讚還大言不慚地說我知道。」Mullah笑我。

夥計拿來了兩個不銹鋼的碟子,裡面各有一塊切下來的雪糕,一把小小的勺子。店裡的本地人都不吃自己的雪糕了,開始看我們。

我盤坐在條凳上,小心地刮下來一塊巧克力味的,抿進嘴裡,化在舌尖,嗯!真好吃!是我在印度吃到第二好吃的雪糕了——第一好吃的是普那的Natural雪糕店的釋迦雪糕。我又從他的黃油雪糕上刮下來一小塊品嚐。嗯!沒有我的好吃,這我就放心了。他一直在對面笑瞇瞇地看著我,好像在憐惜地看一個孩子,剎那間我真的突然覺得自己是他的孩子。

這大大的陰暗的像國營餐館一樣的雪糕店,似乎只有我們的卡座被耀眼的燈光照亮。是不是所有沉浸在愛意裡的人們都是這麼覺得?我們輕描淡寫地談著自己隻言片語的過去,我知道了他曾經的一段感情,他也知道了我剛經歷過的一段糾結,我們都還有殘存的愛在曾經的人身上,但已經不覺得痛了,只有由衷希望對方能夠幸福的一種放下。

他說:「你是我的一面鏡子,我能從你身上看到我自己。」

我是他的鏡子?我感覺得出有許多人在渴望他的愛,而我險些也變成其中的一個,可是當我放棄這種希望時,我反而釋然了。我不想要得到他的愛,我想要變成他,一個能夠發出光芒的人,一個能給的起愛的人,而不是愛的乞丐。

他送我去湖邊。我拿著《伊莎奧義書》走向湖的深處,這裡真的美得讓人掉淚。遊客都蜂擁去城堡了,反而沒有人來到這個人跡罕至的幽靜之處。野鴨子佔據了西邊的整個湖面,撲稜著翅膀嘎嘎叫,只有夕陽是它們的觀眾。我坐在階梯上,開始讀書。

是巧合麼?我讀到第十一頁,書中描述了一種活在世間的狀態:

「奧義見性者(Upanishad Seer)不再佔有。不是說他們不再擁有事物,而是他們變得不執著於佔有。他們使用事物,他們不是乞丐。他們充滿喜樂的生活,盡情地享用生活提供給他們的每一件事物,但是他們不佔有它們,他們不是事物的執著者。這是真正的放棄:活在這世上卻保持絕對的不持有。他們愛,但是他們不妒忌。他們全然地去愛但不去滿足任何自我,不帶任何統治對方的想法。

「妒忌殺死愛,佔有慾殺死愛。如果想要更大的愛發生,那麼就讓妒忌消失;如果想要生活更多維度的成長,那麼就容許更多的自由。你要自由,你愛的人也要自由。在自由中才可能有擴張與成長。

「如果你真的愛一個人,你會給予他全然可能的空間;你永遠不會遏制他的自由。這是唯一衡量你的愛的尺度,你能給得起對方多少自由?你的愛只能用這個唯一的標準證明:你給予對方多大的自由——甚至是愛另一個人的自由。

「而愛的奇跡在於,我們彼此給予出去的愛越多,我們收穫的愛便變得無限,因為愛不是金錢,愛不是商品。她像泉眼一樣,是一種通過分享會增長的內在能量,如果不再分享,她只會死去。」

是的,我懂了。

我渴望的瞬間我便失去了他。我渴望的越多,我便失去的越多。一個需索著愛的人永遠得不到愛。只有不索取,愛才會降臨;無所求讓一個人變得美麗,變得放下。

當我合上書本從湖邊散步出來時,Mullah正騎著摩托車從馬路的另一邊過來接我。這又是巧合麼?我跳上後座,在他的耳邊說:「我們走吧。」

我在學習用一種新的方式去愛。

當日主要開銷:

0Rp

Day 64=共計86400Rp

Oct 23rd, Jaisalmer, Day 65

女人之間的戰事暗流湧動。

Lily和Lola將乘坐今天下午的巴士離開,前往烏代浦爾。昨晚Alladin和Deva都來為她們送行了。Lily是讓人憐愛的女孩子,她在餐桌旁哭紅了眼睛。她與他之間的緣分將要結束,而她還沒有做好告別的準備。

我看著Lily,覺得異常熟悉,我也是那樣走來的,一次一次成為關係中的受害者。但是關係中本就沒有主導與被主導的地位,也沒有輸贏,沒有男人和女人的性別之差,兩人只是從對方身上找尋另一個異性的自己,所以有什麼需要留戀的呢?那個對象早就已經植入你自己的身體內,外界的對象只是將他或她引導出現。我們長大,一次次的經歷關係,以為只是愛的對象不對,所以感情總是留下傷疤卻不帶來成長,愛了一千次一萬次都是一樣的結局。

不要再引咎於人,只有自己可以愛另一個自己。

但是,這些話我無法跟Lily講,這個與我同歲的女孩,沒有將自己扎根於一個更強大的存在,所以她仍相信是不夠努力的結果,仍相信是外界的變化讓她失落。她甚至將我當做了一個假想敵,此時我們各坐在一張桌子旁吃著自己的早餐。我吃完離開,留下Lola安撫受傷的小貓。

再一次進城堡,參觀耆那教廟宇。傑瑟爾梅爾的七座耆那教廟宇隱藏在沙堡中,像迷宮一樣連接在一起,只在正午之前開放。在阿布山錯過了一次,這一次不會再錯過。在廟門前脫掉鞋,放下礦泉水,走進幽暗的建築。不時有肩上搭塊黃布的神職人員上前和遊客招呼,讓人們捐贈。捐款箱上卻明白的寫著英文:捐助款項不要交給神職人員,請直接放入箱內。

神廟中的雕像大多是赤身裸體的,與印度教神廟截然相反,那裡的神像大都是衣著華麗。Rikhabdev神廟聖堂背後有一個印度教黑暗女神迦利(Kali)的雕像,她鳳冠霞帔,戴著繁複的耳墜和項鏈,腰間還有四層掛飾,腳踩一隻小牛;左邊則是一個耆那教的裸體女人的塑像,胸部高聳,小腹結實,腿部刻畫得勻稱而修長。耆那教性感的女人塑像,代表著女性的美麗和肉慾在人類生存中的重要性。

廟宇還擁有許多表現肉慾的雕塑,這與卡久拉霍(Khajuraho)的愛慾雕塑大塔遙相呼應。

這次行程中跳過的卡久拉霍是以愛慾雕塑聲名遠揚的遊覽勝地,由於在尼泊爾的帕坦廣場我已見識過這類雕塑,因此並沒有特別想要參觀的渴望。

印度教和耆那教為何都在神聖的神廟內外遍體裝飾著肉慾的雕塑,擾人心智,亂人本心?這樣做自有其用意。這些神像是赤身裸體地在深愛中擁抱交會,在最讓凡人不能自持的交合中,他們的面容卻有著神性的安詳靜謐。他們代表了普通人類可體知的最高狂喜境界,只有體驗過這一神聖,人們才可能跨越它,才有向上走的可能。

這與氾濫的情色雜誌、小電影的動機有著本質的不同,但是看不懂的人或只是把它們當做《愛經》(Kama Sutra)的雕刻版,充滿著慾望來看;或是以一個衛道士的身份匆匆經過,不敢多看一眼,生怕勾起隱藏的慾望。

在古老的年代,內心有著過多肉慾的人會來到卡久拉霍神廟群,對著那些雕像進行冥思,常常需要打坐數個小時。當性不再被掩飾,不再以被譴責的面目偷偷摸摸的出現,而重新被認可它本就作為生命源泉的神性,情慾便會自動失格了。

我在耆那教神廟中轉悠了一圈之後出來,在十字路口遇到了之前就已打過照面的Surla,我曾在他旅館的屋頂上欣賞過金色之城的壯觀落日。Surla告訴我,全印度最富麗堂皇的神廟都是耆那教的神廟,因為耆那教徒通常都是成功的商人,把大筆大筆的金錢捐獻用於神廟的建造,一造就是上百年,爺爺開始動工,可能到第四第五代才能看到完工的典禮。我們正說著,一張和我一樣的亞洲臉孔出現了。

她是Patti,Surla之前就已向我提到過她,一個會說四國語言的台灣人。很了不起,我一直羨慕語言能力很強的人。Patti住在維也納,這次也是來印度度假三個月,可是她在第一站傑瑟爾梅爾幾乎已逗留一個月了,她說,會在這裡過Diwali(排燈節,印度宗教節日)。節日就在三天後,Mullah也提出讓我留下與他一起過這個印度最盛大的節日。

Patti帶我參觀她的小屋,一棟兩層的小樓她一個人住,樓梯很狹窄,她的床上攤得亂七八糟。她給我看她女兒的照片,是非常美麗的混血兒,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

「我女兒十八歲了。」Patti歎氣道,「本來這次印度行是作為她高中畢業禮物的,可是臨行前的一個星期,她說讓我自己一個人來,她和男朋友約好了去巴黎。」她的眼裡有惆悵。「我本來就覺得這次可能是我們兩母女的最後一次一起旅行,想不到她自己飛走的這一天突然就來了。」

可憐天下父母心。我對她說,我也是一個人在印度呆了兩個多月了,覺得很自在,也很開心,不一定和女兒來會玩的更好,所以她也不用歎息。我和Patti相談甚歡,她的相機在來的第三天就壞了,所以都沒有留下什麼相片,我把我的相機留給她拍幾張照片留念,約好下午六點再見。

雖然言語中我們都沒有明說,但是在傑瑟爾梅爾能夠呆上一個月,我知道,一定有故事發生。

下午回到旅館,那部熟悉的黑色摩托車不在,旅館裡空無一人,一批要離開的已經離開,另一批去了吉普賽村莊看舞蹈表演,我坐在天台的邊沿,兩腳就伸在空中搖擺,看樓下的街景卻也不亦樂乎:

一對三四歲的兄妹,他們是肉店老闆家的孩子,一人抱著一隻剛出生的小狗,哥哥捏妹妹的小狗一下,妹妹就打哥哥的小狗一下,兩兄妹打的起勁,可憐了那兩個剛出生還不會走路的狗仔仔。妹妹遠遠地看到我,把小狗一丟,兩手比劃在小臉邊,要咬我的樣子,我也學著她的樣子,比劃著要吃掉她的心肝兒;

兩個年輕的婦女看上去像是姐妹,都穿著鮮艷的紗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姐姐抱著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一把把他的褲子扯下來,看起來是沾上了大便,妹妹用竹竿挑著褲子,伸到屋子門前的下水道裡洗,那下水道堵了無數的垃圾在另一頭,她們就在上游洗褲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洗乾淨,妹妹把洗好的褲子晾在大太陽下的石板上,不一會兒就干了,然後她把光屁股的小男孩扯過來套上褲子。

目光投向再遠一些的戈壁,無數巨大的風車在順風旋轉,它們緩緩地、緩緩地轉,這應該就是沙漠中發電的裝置了,背後的活動室裡正放著裊裊的音樂,風車就在這音樂的伴奏下不疾不徐的,一圈又一圈……

我覺得自己彷彿置身於一幕電影場景中,這場景沒有對白,沒有人物,只有我一個旁觀者,見證著沙漠的一個平靜的下午。然後我躺在吊床上,晃著晃著,睡著了。

當日主要開銷:

耆那廟宇門票:100Rp

腳鏈:100Rp

Day 65=共計86600Rp

Oct 24th, Day 66, Jaisalmer-Pushkar

早上8點我就起床了,因為要趕在指定的9點之前結賬離開。Mullah敲門進來,坐在床沿看我收拾行李,他指指牆上的掛鉤,我的牙刷忘在了那裡,還有窗台上的腳鏈,洗澡時取下來的,我一一收拾進大包裡。

雖然他留了我,但是我們還是沒有時間相處。

他每天要顧及無數客人的接送、駱駝探險、吉普賽村落參觀,還有無數的房間預訂電話,忙得不可開交;而難得的一些時間我們遇到,我也總是在電話中,因為曼奇許每天都會打電話和我拉家常,有時長達一個小時,讓Mullah一度誤會我有一個孟買的男朋友。

昨晚我一個人在活動室看寶萊塢爆米花電影《我恨愛情故事》,心裡知道自己默默在等著他回來與他道別。深夜10點多摩托車回到了樓下,後座坐的是荷蘭女士Sally,這時我的電話又響了。

Mullah上了樓,歎息了一聲,意味深長地對我說:「我在你的面前,你不與我說話,卻一直在留戀已經過去的人。當我們再不能相見,你便又會懷念這個時刻。錯過的都是當下。」

現在我們相顧無言,他先打破了僵局,問:「我還有機會麼?」

我笑了起來,說:「什麼機會?」

「你最後的一點時間能分我一點麼?」Mullah說。

我說:「嗯,讓我想一想。11點我約了Patti在湖邊見面,這之前早餐的時間可以給你一點。」

他探身過來摸我的頭,說:「你真是大忙人,走,我帶你去喝茶。」

他去開摩托車,那部熟悉的黑色坐騎,坐墊是皮質編織出來的,出發之前總是會讓Sadic灑上涼水再擦乾,這樣坐上去就不燙。我跳上後座,摟著他的腰,也不問我們去哪裡,去哪裡其實都可以,我願意就這樣不聞不問地和他在一起。

我們停在一家兄弟旅館的門口,他有一個早晨的預約,為一個大家庭安排假日行程。他們大人談正經事情,我就和這家的小女兒一起玩一隻螞蚱。小女孩留著短短的齊耳短髮,眼睛又大又圓骨碌碌地轉,像天使艾米麗。我們追著螞蚱滿大堂地亂跑,螞蚱一時飛起來,把小女孩嚇得哇哇叫。

Mullah談完事情,在一旁看著我們玩耍不忍打斷,他對小女孩說:「你可以一直跟這個姐姐聊天啊,我不把她帶走。」

倒是爸爸過來致謝,帶著他的小女孩去吃早餐,我這個大女孩也跟著Mullah走到後院。這裡竟然有一個露天的游泳池,陽光越過高高的圍牆,探下來照在水面上。一牆之外就是破舊的小鎮街道,有牛走過。

我看著他,對他微笑。

接下來呢?

接下來他站近了我,我仰頭,他將手放在了我的腰間。

陽光正好,游泳池波光鱗鱗,有閃爍的反光照在我的眼上,我閉上了眼睛。我們竟然開始跳一支舞。

沒有音樂,我把臉頰貼緊了他的胸膛,很寬廣很厚實,他的白襯衫仍有著熟悉的太陽香味。我隨著他的步伐移動,腳步笨拙地在池畔輕踏著舞步。他將我擁得更緊了,我抬頭看到他的眼睛,看進了他清澈的眼底,裡面有著無限的溫柔和愛憐。我的呼吸彷彿停止了,我將手放進了他的手心裡,他呢喃,so beautiful。是的,那一刻,美得動人。我和一個幾乎完全不瞭解的男人相擁著跳一支無聲的舞,我們的影子在日光下相偎相依,所有的時空都彷彿消失,彷彿這是全宇宙的最後一刻,而我們不問。一種巨大的愛從我們的舞步中升起,這種陌生的情感我從沒在任何一種關係中體味過。

我固執的自我,第一次,徹徹底底的放下了。我看見,快樂在笑。

在這種奇妙的愛裡,不知何故,所有的渴望都停止了,我所有曾想獨佔他的慾望都瞬間消失;這樣已然足夠。我對未來不再期冀,因為恐怕這一世都不會再見到他,這一刻便已是永恆。我們只有當下,沒有未來,也沒有過去。所有的思考都停止了,所有的一切都停止了。一扇門打開。

茶都已經放涼了,旅館的夥計恐怕無法理解這兩個人為何這樣寂靜無聲的跳著一支舞,不知什麼時候放下了茶,不忍打擾,靜靜離開了。

「Mullah,你不屬於我,我也不屬於你。」我仰頭看著他的眼睛,鄭重地說。

「是的。我們不屬於對方。我們是在林裡偶然相遇的兩隻鳥,一起愉快地唱了一支歌,然後各自飛走了。」Mullah托起我的臉龐。「但是,你要知道,我愛你像愛我自己。你就是我,所以我不怕失去你,你走到哪裡都好,我都不會失去你。」

我懂。這樣就已足夠了。

叫夥計重新燒了熱茶過來,我們喝完了茶,他送我去湖邊與Patti見面。我們兩個女人在湖邊自己拿著樹汁筆做Heena(紋身),各自在手臂上用花體字寫下了自己的名字。Patti的火車票也已經買好,三天後離開,而我下午就走。我可以察覺到她面對離別的一種傷感和無奈,而我也在沙漠裡經歷了一場離奇的愛情。

如果這叫做愛情的話。

我們始終都要離開。離開是最容易的決定,只是一咬牙起腳便走的勇氣,停留才是艱難。

下午三點回到旅館,所有的人都出現與我道別,我一一與他們擁抱,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我都記在了心裡。JJ開著摩托車送我到車站,我翻身爬上上鋪,將大包二包都在腳底塞好,躺了下去。長途汽車的上鋪非常舒服,舖位很大,窗子可以打開,一個推拉式的門將舖位與走廊隔開,還有窗簾。

我將自己安頓在這個舖位裡,享受長途大巴看不到盡頭的馳騁,就是這樣的公路感,致命地吸引著我。每一個停留過的城鎮,每一個與你交會的人,每一段發生的故事,集中地應接不暇地發生在路上。

汽車預計凌晨5點到達布什格爾,我可以睡一個長長的覺。

當日主要開銷:

結賬離開Mystic:2470Rp

紀念品:650Rp

Day 66=共計89000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