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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偵察

上次被派出的偵察兵回來了,帶著莫名其妙的傷感。

隨後,我就背著望遠鏡出發了。

出發前,一個老偵察兵告訴我,一開始得用力拱,挺難熬,但堅持一會兒就可以滑行了,像飛一樣。「謝謝您的忠告。」我說。但我不明白他是什麼意思。

我匍匐前進的姿勢不太標準,我想是不太標準,因為左右胳膊肘都磨傷了。我用力仰著臉,臉上塗著厚實的馬糞。我是偽裝成一堆馬糞向前移動的。我的動作有點笨拙,但這可能比較安全。

據說,我必須爬過一片荊棘叢生的土地,那裡數小時前還是戰場,而後才能看到敵人的陣地。我從屁股兜裡掏出一張破爛不堪的軍事地圖,擦了擦鼻涕。我得了重感冒。

戰場上有各式各樣的屍體。舂天的血液令人迷惑。我看到一個戰士的手臂正在燃燒,火光映照在他的盔甲上,像是一片小小的晚霞。我覺得,跟著風聲,我可以站起來走向四面八方。但現在我必須繼續爬,把自己想像成一隻陰險的蝸牛。

我的望遠鏡是爺爺的遺物,那上面的灰塵和某種發霉的綠色粉末攙在一起。我舉起望遠鏡四處看,看到幾隻枯萎的玫瑰。我感覺自己開始有點像個偵察兵了。為此,我決定慶祝一下。我停下來,喝了點酒。滿地都是撲克牌,這是敵人撤退時留下的,我挑了幾張梅花6帶在身上。

「嗨,我看見那邊有堆馬糞在喝酒。」一個人在喊,可能是敵人。「它大概渴了吧?」另一個說。也可能是幽靈。後來,他們走遠了。「這算是情報嗎?」我思量著,「這一帶還有敵人活動……」

元帥說過,敵人的身體都是塵土做的,腦殼是空的。他是個自我安慰的專家。這的確導致了軍心渙散。敵人為什麼在撤退時拋下大量撲克,僅僅是虛張聲勢嗎?

我近距離地觀察了一個死者,他有著緋紅的面頰。我從前以為死者都是蒼白的、淡紫色的。他的頭盔上刻著一大段銘文:「於是,我們用盡全力向前劃,但小舟在逆流中不停地倒退,進入過去。」我發現一隻螞蟻正從他的牙縫裡飛爬出來,這只黑色的小精靈掏空了他的內臟。

我向死者敬了個軍禮,繼續向前爬。一個聲音說:「嗨,那堆馬糞在敬禮!」另一個說:「這不可能,趕快睡覺吧,蠢貨。」他們的對話讓我打了個哆嗦。我相信他們是兩個騙子,也可能只有一個人,他在自問自答。

偽裝成一堆馬糞,一隻陰險的蝸牛,這確實有點屈辱,但我不是已經習慣了嗎?我的周圍是尚在薄霧中沉睡的灌木、塵埃鑄就的哨兵和幾聲夢幻般的鳥鳴。這正是一名偵察兵必須適應的一切。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走對了方向,也不知道敵人的陣地還有多遠。地圖模糊不清。我眼前的荊棘正在變得密集,屍體和撲克也多起來,中間還夾雜著色澤暗淡的珍珠。這些珍珠上佈滿了極細的裂紋。

在轉彎處,仍然是荊棘、煙霧,但似乎還有一條閃光的冰冷的東西,不知是廢棄的鐵軌還是尚未解凍的河流。這是一段上坡路,我緊張地蠕動著,身體完全扭曲了,血從我的肘部和膝部滲出來。重感冒令人乏力、顫抖。「沒有泊舟的錨地」。但是很快,我就爬上了一片光滑的、淡藍色的平原。我從望遠鏡裡瞧見一條淺黃色的長長的細線,那似乎是地平線。它的後面就是敵人的陣地。

我在淡藍色的平原上輕鬆地滑行著,動作有點像蝶泳。平原上撒滿了被摧毀的樂器,長笛、鋼琴和單簧管……敵人們還砸碎了他們的金盾和懷表。這些閃光的物件看上去就像從月亮上剝離的碎片。

堅硬的平原上有著或大或小的裂縫,裂縫裡時不時地鑽出幾隻銀灰色的小動物,它們在平原上跳來跳去。裂縫大概就是這些動物的窩,從其中散發出新鮮稻草的香氣。這個巨大的淡藍色板塊兒是半透明的,垂直的光線可以穿透它的表皮。我看見那些銀灰色的小動物們正在清理著冬季殘留的糧食。但有的裂縫裡並沒有小動物,從這些裂縫中噴湧出清冽的泉水。

我滑行的速度很快,晨風吹著我前進。但我偶爾也會被那些斷裂的琴弦纏住,腦袋撞在半截冒著煙的鋼琴上。敵人對付偵察兵的伎倆不過如此。我用軍事地圖抹去額角的血跡,學會了躲避危險。

不遠處傳來了哭聲,一位戰友在那裡低著頭。我朝他招招手,他沒理我。我滑過去,想看看發生了什麼事。他哭個不停。「你哭什麼呢?像個娘們兒。」我說。「有個年輕的女詩人死了。」他說。「我很遺憾,她怎麼死的?」「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我不知道。」「她寫過什麼詩?」「我不知道。」看來我的戰友對那位女詩人一無所知。我只好轉換話題,「敵人目前在什麼位置?」「你看見那邊的彩虹了嗎?敵人就在彩虹的那一端。」他用手指著天空,然後輕巧地劃了一道弧線。我抬起頭,注視著那道彩虹,我巳經很久沒見過彩虹了。

那條淺黃色的地平線逐漸呈現出清晰的輪廓,它其實是一片乾燥的沙灘。沙灘上均勻分佈著鬆軟的沙丘。我在一個較大的沙丘後面坐直身子,在陰影的庇護下,喝了幾口酒。我慢慢躺倒,頭枕在一隻白色大貝殼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醒來以後,我腦子有點亂。起初,我忘了自己是誰,後來我想起還要去偵察敵人的陣地。

我乾脆站起來,舉著望遠鏡朝前走,因為我已經厭倦了偽裝。我望見了洶湧的海浪,深藍色的海面反射著耀眼的白光。敵人的陣地變成了令人暈眩的大海。我在恢弘的幻景中,嗅著海風溫和的腥味,腳下的沙地越來越細潤、潮濕。我走到海邊,用海水洗去臉上的馬糞,然後深吸了一口氣。海岸線似乎在無限地延展著,我任選了一個方向,逕自朝前走,什麼也不想。太陽像一枚火焰裡的金幣,固定在湛藍通透的半空中。我有時會踏進微涼的波浪裡,而後又返回沙灘,就這樣不停地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