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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槃

深夜,禪師獨自坐在漆黑一團的禪房裡發呆。他心神不寧,無法人眠。雖說他常年潛心修行,已有深厚的禪定功夫,但仍有一個「心魔」始終無法克服。此時,這個心魔正在折磨他。禪師出家以前,曾欠下一筆巨債,究竟是怎樣一筆債,就連禪師自己也記不清了。也許是一筆血債吧。當年,他正是為了躲債才遠遁異鄉,出家為僧的,那時他還很年輕呢。

而今,禪師年逾花甲,在他心裡,那筆巨債的陰影已然沒有什麼痕跡了。但就在這一天的無遮大會上,當禪師講經說法時,他無意中瞥見一位黃衣老者,緊盯著他冷笑。這個人似曾相識,表情詭異,只晃了一下就消失了。禪師越想越不對勁,料定那是自己的債主找上門來了。然而,即便這位黃衣老者的出現,勾起了禪師的一些模糊的回憶,但他死活也想不起欠債一事的來龍去脈來了。「我是怎樣欠下巨債的,數目是多少,又為什麼一定要逃跑?」他反覆思量,直到天明還是沒結果。

禪師在寺裡一直備受僧人們的敬重,不久以後還可能成為寺中的住持。但債主既然已經找到了他,就一定會到寺院裡來大鬧,然後抓他去官府過堂。假若他當年真的幹過殺人放火的勾當,那大概還會有牢獄之災,甚至被斬首。想到這裡,禪師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怎麼辦?只有逃走。」禪師打點行囊,化裝成一個托缽僧,悄悄溜出寺院。一出寺院大門,他就飛步朝城門走去,一邊走還一邊留心著有沒有人跟蹤。

出城以後,禪師忽然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想過該去哪裡。自此,這位年邁的禪師開始了淒慘的逃亡生涯。他穿越荒野、沼澤、森林,躲入深山當了樵夫。但他整日提心吊膽,心魔不但未除,反而越發猙獰可怖了。有一天,禪師正在砍柴,忽然聽到一串異樣的腳步聲。他扔下斧子,循著早已選定的崎嶇小路倉皇下山。他逃到一個渡口,發現此處沒有渡船,正在觀望,只聽見兩個人在身後說:「不知何時能抓住那個賊禿!」大驚之下,他猛地躍人河中,用盡全力游到了對岸。禪師離開南方,逃往北方,但債主似乎始終就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他一路向北,想在塞外靠放牧為生。

一日,他不知不覺走入一座村莊,感到村中景物是那麼熟悉。原來,這裡竟然就是他的故鄉。他恍恍惚惚地在村子裡走著,逢人就想湊上去說上幾句,但村裡人對他視而不見,只顧各自做事。禪師隱約想起,他的債主也是住在這個村裡。「看來這債是躲不過去的。」禪師想到這裡,把心一橫,決定去找債主說個明白。他在村中東轉西轉,到處找尋債主。這時,迎面走來一位方士,他看著禪師,表情鬼祟。禪師忍不住問:「不知閣下有何賜教?」方士湊近禪師,低聲說:「您不知道嗎?這個村的人早在幾十年前就被人殺光了,您現在所見的都是幽魂。」禪師聽後極為驚駭,以至於呆在當地,沒想起逃跑。等他回過神來,方士已不知去向,村裡人還是那麼忙忙碌碌,就是不用正眼看他。如果是在原來,禪師又怎麼會聽信一個方士的胡言亂語。但此時此地,禪師的眼前確實閃現出一幕幕凶殘殺戮、血流成河的景象。他臉上再沒一絲血色,匆忙奔出了村子。

禪師喪魂落魄地走著,不知向何處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回到了曾在其中修行半生的寺院。禪師走進寺院,有僧人上前向他行禮,看那副神情,他已被當成外人了。「住持正在等您。」僧人不冷不熱地說。禪師順從地跟著僧人去見住持。進人住持的禪房,禪師抬眼一看,坐在那裡的人他竟不認識。「我是新來的住持。」那人只說了這一句就住了口,示意領路的僧人迴避。住持親自為禪師沏了茶,然後重新坐回蒲團上。這時雲開日照,禪房變得明亮通透。禪師看著住持的臉,倏然想起,此人正是那個朝他冷笑的黃衣老者。正在他目瞪口呆之際,住持對他說:「幾十年來你一直是我的業障,揮之不去。而今我終於可以徹底免除你欠下的血債了。」禪師頓時全都明白了,原來自己才是「心魔」,之所以一直在世間飄蕩,皆因眼前這位住持不能將其放過。

住持與禪師相視而笑。禪師化為一點微光,一閃而逝。住持雙手合十,歸於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