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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能溶劑

1910年夏天的一個迷人傍晚,剛滿25歲的默多克,懷揣他的手稿前往位於西奧蘭治的愛迪生實驗室。由於默多克的伯父曾資助過愛迪生的鐵路信號裝置實驗,作為回報,愛迪生表示樂意抽出時間與這位年輕人談談心。

默多克在愛迪生助手的引領下走進實驗室,愛迪生正在小會客室等他。這位長者精神鑠,他一見默多克,就起身與他握手寒暄。而後,愛迪生與默多克談起他的螢光學研究、礦石搗碎機、鐵的磁離法、蓄電池和水底潛望鏡等等。默多克用心聽著。談話將近尾聲的時候,愛迪生問默多克,「年輕人,你對未來有何打算?」這位年輕人的回答使他成為了傳世笑柄,他嚴肅地回答說:「我打箅發明一種能溶解一切事物的萬能溶劑,先生。」愛迪生因為耳聾沒有聽清默多克的話。於是,默多克將自己的打算寫在紙上,遞給愛迪生。愛迪生大聲念出來:「我想發明一種能溶解一切事物的萬能溶劑,先生。」愛迪生的話音引起了實驗室其他工作人員的注意。「那麼,年輕人,你打箅用什麼來裝這種萬能溶液呢?」愛迪生故作驚奇地問。實驗室裡隨即響起一片笑聲。

默多克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思想還浸沒在剛才那陣笑聲之中。星光和道路都在扭曲變形,他意識到了自己與現實世界的緊張關係。事實上,默多克已經發明了萬能溶劑,容器的問題很容易解決,只要控制溶劑溶解特定物質的速度,在一個容器未被溶解之前及時把溶劑裝人另一個容器就可以了。本來他想把這一發明告訴愛迪生,但愛迪生的誤解,令他打消了這個念頭。默多克於是決定,永遠不將這項發明公諸於世。

回到自己的小實驗室,默多克取出他的萬能溶劑,將少量溶劑倒人一隻特製的大號三角燒杯裡,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然後,他取出祖傳的金製懷表放入燒杯,3分鐘後,金錶被完全溶解了。緊接著,他又放入了銅紐扣、楓樹葉、蠟燭、紙張、墨水瓶、蘸過藥粉的棉花、寶石戒指、磁鐵、單片眼鏡……他的溶解欲巳接近瘋狂的地步。有一瞬間,默多克眼前逐漸溶解的物質彷彿呈現出了一座城市的風貌。城市的建築、街市、人群、鐘樓和廣場依稀可辨。

這座幻念中的城市就是LTQO,她受海洋氣候影響,四季涼爽,很適合觀光度假、舉行運動會或舉辦大型戲劇節。但奇怪的是,她從古時起就成了接納流亡者、麻風病人、頹廢藝術家、白癡、罪犯、酒鬼、逃婚者和乞丐的避難所。

我少年時得了一場怪病,病好後完全喪失了智力。這當然是我家族的恥辱。沒辦法,他們決定將我送到LTQO市。至今我還記得那天的情景,我搭乘皮浪先生的馬車進入LTQO市區,當時天下著雨,雨水打在車伕的綠色絲綢外罩上。皮浪先生滔滔不絕地講著LTQO市是多麼富麗豪華。下車後,我的精神瀕臨崩潰,此後一個星期,我全靠酒精打發時光。但是,我並未就此墮落下去,這是我的本性使然。我開始嘗試瞭解LTQO,並盡力在此處尋找自己的位置。

我逐漸瞭解到,從19世紀末期,基於一種奇特的理論,LTQO已變為一座商業化的大都會。這個理論的基本思想就是,「每一種哲學思想都對應著一類具體事物。」經過幾代人的反覆辨析和研究,這種對應關係被最終確定下來。在這裡,我只能給出一些簡單的等式來說明這種複雜而又深刻的對應:唯心主義=放映機,機械唯物主義=發動機,尼采=鐵錘,存在主義=機槍,唯名論=剃刀;符號學=紙幣,實在論=黃金,反實在論=試金石,悲觀主義=跑步機,實用主義=妓女,實效主義=廚娘,現象學=地圖,相對主義=股票;後現代主義=時裝,無政府主義=游泳圈,佛教=輪子,實證主義=驗鈔機,新實證主義=點票驗鈔機,弗洛伊德主義=床上用品,超現實主義=翅膀;辨證法=螺旋槳,樸素唯物論=麵包,達達主義=香檳酒;理念論=流水線;先驗論=信用卡;冗余論=迷你裙,符合論=緊身衣等等。由這些等式,我們可以發現創造的種種可能性,譬如,假若你能將機械唯物主義和佛教組裝起來,那你就可以獲得一輛汽車。假若你能把超現實主義、機械唯物主義和辯證法組裝起來,那你就有了一架飛機,如果你還有存在主義,那你就有了一架戰鬥機,帶上現象學你就可以周遊整個世界。當然,實用主義太多,就會世風日下;唯名論、尼采和存在主義絕對不能落在亡命徒手裡,否則大家的符號學就危險了;而若是符號學氾濫而實在論不足,就可能導致通貨膨脹;經常悲觀一下,可以強身健體……這些等式決定著LTQO市民的生活形式和精神面貌。為了樸素唯物主義,我們就得去掙符號學,為了掙到符號學,我們就得努力工作。世界各地的思想流人LTQO,經過我們的加工,思想成為與它們對應的各類商品,這些商品再流向世界各地。

經過漫長的摸索,我選擇經營維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溶劑。這些溶劑可以溶解LTQO的各種事物。由於生產過剩可能導致經濟危機,許多廠家都需要把自己的產品溶解掉,以控制產量。所以,溶劑的銷路很不錯。我一度醉心於鑽研維特根斯坦,把溶解一切當作自己的使命。我想發明一種萬能溶劑,我確信這是可能的,但還是存在一個邏輯問題,萬能溶劑不能溶解它自己。必須有兩種萬能溶劑,它們可以相互溶解,可是這個互補的溶解過程將在矛盾中無限延伸。有一段時間,我被這個問題所攪擾,寢食難安。但後來我幾乎完全解脫出來了。每當痛苦襲來,我就到街頭尋找實用主義,然後在那些有著舒服的弗洛伊德主義的旅館裡,睡上一夜。

早晨醒來,我會吃一些樸素唯物主義,喝一點達達主義。打開窗,在悲觀主義上跑一跑。然後坐上我的機械唯物主義加佛教趕到實驗室鑽研維特根斯坦。賣掉維特根斯坦,我就又有了符號學。事實上,我還投資相對主義,儲備實在論,引進理念論,私藏存在主義。可以預見,我遲早會成為整個LTQO市最為富有的人……

默多克注視著三角燒杯,眼看那裡面的繁華城市化為烏有,感到一絲惋惜。他小心地將燒杯裡的溶劑倒回瓶子,然後拿起瓶子走出實驗室。在絢麗奪目的星空下,默多克快步走人花園。花園中芬芳的氣息令他迷醉。他打開瓶口,將萬能溶劑全部撒在玫瑰花叢裡。玫瑰花叢迅速枯萎消溶,地面上出現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以後會發生什麼呢?」默多克抬眼望向星空,「就連這星空也會被溶解掉,這只是時間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