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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習法師筆記

我正望著房簷上一顆烏黑的鈴鐺發呆,聽到法師喚我,就急忙走進內室。法師背對我,伏在地上翻書。

「雪還在下嗎?」

「是,下的很大。」

法師轉過身,他的臉色有些發青。

「您不舒服嗎?」我問。

「今天離給我送葬的日子已經不遠了,我真想有一兩個紙人紙馬,哪怕只有手掌那麼大也好。」法師的聲調中略帶著悲慼。「如果可能的話,我願意盡力。」「你還是個孩子,不過……」他招手示意我過去。

我湊到他跟前,才知道他正翻閱的書是那本《鬼譜》。他說:「一會兒,你送一個女人上山,作為報償,她會把皮交給你。我可以用那張皮來糊紙人紙馬。」「她是哪種鬼?」

「是一種厲鬼。」法師指著書頁上的一張小圖,又彷彿自言自語地說,「不愧是出自官廷畫師之手,真是惟妙惟肖……」話雖說得輕描淡寫,我還是感到沉重。鬼畫師們總用鮮艷的色彩描畫厲鬼,法師手指的那個在厲鬼中算是普通的,但我以前還從沒送厲鬼上過山。

「你去吧,她正在外面等你。一定要把她的皮帶回來給我。」法師合上《鬼譜》,用手輕輕撣著封面上的浮塵。

「是,我知道了。」

我見到她時,她仍被人皮包裹著,所以不像圖譜上描繪的那樣鮮艷、獰厲。

「雪可真大。」她微笑著說。

是啊,不僅雪大,而且整座山都被濃霧包裹著,這種景象會讓人覺得是在幻境中呢。我們並肩在雪中走著,步履蹣跚,好不容易才來到山腳下。上山之前,我挖出一隻事先埋藏在那裡的仙鶴,將鶴的羽毛拔下來,和她一起吃了。「好久沒吃過鶴的羽毛了,味道真好!」她看來很滿意的樣子。「你喜歡就好。」我對她產生了好感,心想,「這個鬼和其他的不同啊。」上山的路更難走,不過我們的興致都挺高,所以也不覺得累。我作為嚮導,給她指點著山中的景物。但所謂景物,其實只是幾棵光禿禿的古松。在這些古松中,也只有一棵是有掌故的,曾有一位將軍兵敗後,在它上面自縊而死,故此這棵松樹得名「自縊松」。我們在自縊松旁坐下休息。她握住我的手,說很冷。我以為女人的手總比看上去小,可她的手大而有力,我低頭細看,才發現那是一隻鷹爪。我的手被死死扣住,已經流出血來。她貪婪地盯著我的血,竭力壓制著自己的慾望。「幸好先給她吃了仙鶴羽毛,否則就完了。」我心想。

「快走吧,天暗下來後,會下血雨的。」我說。

「真的嗎?我不信。」她望著天空。

「你看那朵鮮紅的雲彩,那就是血雲,等它飄過來就慘了!」在濃霧籠罩之下,仍可以望到遠處的一片紅色,此時看去,它倒像是一座懸在空中的寺廟。

「那好吧,我們出發。」她鬆開我的手,站起來,逕自大步朝前走去。大概是因為不好意思才這樣吧。我追上去,心裡有些慚愧。我有一瞬間竟然忘了,她並不是活人。

接近山頂的時候,天上不時掉下幾隻死鳥,多數是麻雀,也有年老的烏鴉。我們拾起一隻死麻雀,它的羽毛已被自然漂白,身體很輕軟。不知道死了多久。我把它放進衣兜,用手撫摩著,不一會兒它就變熱了。我的心情緩和了許多。忽然,我發現法師的魂魄在悄悄監視著我們,不禁一驚。「他又何必要跟來呢,原本還以為他很信任我呢。」這樣一想,就感到自己有點可悲。「你怎麼了?」她問。

「沒什麼,」我扔下手中的死鳥,坐倒在雪地上,「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還要活下去。」「活著多好,變成鬼是很淒慘的……」她說。

「是嗎?但如果成佛,就可以擺脫苦惱了吧。」「你連人都做不好,又怎麼可能成佛呢?」向一個厲鬼傾訴苦惱,對於我這種即將成為法師的人而言,的確是恥辱。

「啊,我已經看到山頂的界碑亭了。」她背對我,仰頭向上眺望著。

「你已經看到了?」我站起來,走上去,超過了她的位置。「等等!」她喊。

界碑亭是兩層地獄的交界處,傳說是菩薩建造的。從建築的角度看,它的結構過於簡單,只有四根柱子和一個頂子,沒有任何裝飾。亭中有一塊石碑,上面光滑無字。

「這碑上什麼也沒寫嗎?」她問。

「這塊碑的年代很久遠,就算曾經有字,也早被磨掉了。」我用手撫摩著石碑,感到徹骨的冰冷。

「那麼,我就開始了。」她說完,便靠著石碑坐下。

「法師說,你答應把皮留給我們。」

「哦,是啊。我不會失信的,我一直住在這張皮裡,已經那麼多年,每天都精心地打掃它、裝扮它,還真有點感情了。但把它帶走又有什麼用呢?還不如留給你們。」說著,她就伸出鷹爪扒開頭皮,從上到下,將那層人皮連同衣服一併撤了下來。從皮裡鑽出的,是一個乾癟瘦小、滿頭銀髮的老太婆。

「你沒想到,我還有一層人皮吧?哈哈,瞧把你嚇的。這裡面的一層是我拾來的,可不是活剝的!」她此刻的聲音已不再是人聲了。

「依般若波羅密多故,心無礙。無蓳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我反覆默誦這句經文,不敢正眼看她。她突然狂笑不止,隨著身體的震動,老太婆的皮肉粉末般抖落一地,被風吹散了。猙獰厲鬼終於蛻皮而出,她靠近我,再次握住我的手說:「我要走了,你會成為一位好法師的!」說完,她就化成了一股淡褐色的煙霧,飄出界碑亭,飄離了我的視線。等我回過神來,天已暗了,血雲低沉。亭外雪地上,已落了許多血點。我收拾妥當,匆忙往山下趕。寒風中,我把那張女人皮緊緊抱在懷裡,略微感到一些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