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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文課

題目

語文老師站在講台後面。講台上除了一隻放粉筆的紙盒外,再沒其他東西了。講台被擦得很乾淨,桌面上隱約晃動著老師的影子。同時,兩側平行的門窗玻璃上也映現出他的身影。老師向前傾著身子,似乎隨時都可能倒下。在一段窒息的寂靜之後,他告訴學生們,作文的題目是「陌生人」。

草坪

透過潔淨的窗玻璃,透過老師藍灰色的影子,可以看到校園外的草坪。初春時的草坪仍然是不連續的淺黃色,彷彿一頭死於白化病的獅子的鬃毛。那上面散佈著被人踐踏後殘存下來的雜碎,留有牙印的煙蒂、乾屍一樣黝黑的香蕉皮、被揉成一團正在緩慢地重新舒展的白色紙巾、墨綠色的玻璃碴兒、撲克牌的碎片、變形分叉的塑料吸管兒……它們隨風遷徙,像一個遭到放逐的群體,從一片草皮到另一片草皮。同類之間總是保持著距離,只有煙蒂偶爾聚成一個小垛。不夠整齊的四方形草坪似乎有無數塊兒,彼此之間被灰濛濛的水泥道路強行隔開、分解、佔領直至消滅。

要求

教室中有42套桌椅,它們經過刻意矯正,終於被賦予了嚴謹的形式和整體性。如果你推翻一張書桌,藏身其後的那個軀體僵硬的學生就會被撞倒,接著是他身後的那張書桌,接著是藏身其後的那個同樣軀體僵硬的學生。這是一種被設計好了的多米諾骨牌格局。每張桌子上都擺放著長方形鉛筆盒與一沓每頁400格的稿紙。學生們等待著老師講述作文要求。作文的要求是(1)必須使用以下詞彙:絲柏、鯊魚藍、蠟、肥皂泡、金合歡樹、灰鼠皮、燈心草、煤窖、盲攝影師、杏仁、繭,(2)只能使用307個標點;(3)不能使用第一人稱,(4)不允許描寫看不見的對象,(5)每段開頭一個字連起來要能組成一個句子,這個句子構成全文的中心思想,(6)其中4個句子必須重複出現兩次,(7)每個句子必須一樣長。老師還想提出更多要求,但時間不夠用了,他機械地克制住自己,不再言語。教室顯得更加封閉和窒息。幾乎所有學生都在思索,只有A在觀察窗外一望無際的草坪方陣。B坐在A身旁,正用一把鋼尺丈量著平整的稿紙,若有所思。

爺爺

爺爺從出生時起就是啞巴,他從不用嘴發出聲音,沒人聽見過他哭出聲或者笑出聲。他喜歡手握一雙銀亮的筷子相互敲打,發出金屬碰撞的脆響。這是他表達情感的唯一方式。但在他彌留之際,忽然獲得了說話能力。他一刻不停地說著,似乎試圖盡全力窮盡一切可說的事物。在親人眼中,他立刻成了一個陌生人。沒人能制止這個垂死之人,所以醫院方面只得為他單獨安排了一間病房。柔和的日光穿過微微開啟的百葉窗,照射在潔白的牆壁上。吊瓶支架的結構清晰地投影在病人身上,覆蓋了床鋪和地面的一小塊區域,並一直延伸至牆角。姑媽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手裡握著一隻玻璃水杯。一台熱水器擺放在床頭的小桌子上。爺爺的話始終沒有中斷。姑媽不時扶起爺爺的頭,把水杯湊到他的嘴邊,小心地將水杯傾斜。可以看到水杯中橢圓形的切面一點點拉長並接近那兩片白中透紫的嘴唇。「你在聽我說嗎?」爺爺總在喝水時問這個問題,所以有幾次險些嗆著。在爺爺憑著最後一口氣說出的全部事物中,一定會包括絲柏、鯊魚藍、蠟、肥皂泡、金合歡樹、灰鼠皮、燈心草、煤窖、盲攝影師、杏仁和繭的。A從記憶中獲得了啟示。

課間

B向A談了自己的寫作計劃。第一步:收集名詞,形成一個詞庫,然後按照同類分離的原則對它們進行佈置,比如「尖翅翠蛺蝶」、「白帶螯峽蝶」、「黃襟蛺蝶」、「幻紫斑蛺蝶」、「丫紋俳蛺蝶」、「網絲峽蝶」、「黑脈蛺蝶」將被安放於各個角落;第二步:將其中一些名詞形容詞化;第三步:加人人物代號,比如A、B;第四步:加人動詞,最後是格局切分,建立一個似是而非的情節系列。

「傍晚,在煤窖裡,他靠在用灰鼠皮和燈心草縫製的枕頭上,一邊吃著杏仁,一邊拆開那封橘黃色的用蠟密封的信,裡面是肓攝影師拍攝的幾張照片。他藉著燈光欣賞著由陌生人特意寄來的照片。其中大部分拍的都是被棄置於荒野的雪橇和蕪雜單調的絲柏。他將它們丟在煤堆上,揣摩著個中含義。剩下的幾張還算漂亮,上面是幾隻幻紫斑蛺蝶正圍繞一棵金合歡樹飛舞,它們剛剛破繭而出,前翅呈鯊魚藍色,看上去像陽光下的肥皂泡一樣光鮮、輕盈。」B繼續闡釋說,工序處於形式與內容的對立之外,它為作品的翻新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擺脫限制的唯一方法就是製造新的限制。B的話讓A想起他在螺旋曲面上臨摹的油畫《寓言中的女人》。「但這違反了自然法則。」「那什麼是自然法則?」「那就是。」A指著窗外荒涼的草坪。「只要合乎某種法則就行,無論是精神法則還是自然法則,還是其他什麼『法則』。」遺憾在42份稿紙上,將重複出現「絲柏」、「鯊龜藍」、「蠟」、「肥皂泡」、「金合歡樹」、「灰鼠皮」、「燈心草」、「煤窖」、「盲攝影師」、「杏仁」、「繭」這11個詞。但爺爺卻沒能說出它們中的任何一個。人無論說多少話,總會留下幾樣未能提及的東西。爺爺的嗓音越來越細,他的聲音模糊不清,最後只剩下一些斷斷續續的微弱顫音。姑媽俯下身,將耳朵貼過去。她頻頻點頭,似乎仍在傾聽並且可以聽懂。爺爺吐出的最後一個詞是:金錶。

陌生人

一個星期過去了,A仍然不知道自己的作文分數。剛被學校辭退的語文老師手提一隻破舊的棕色旅行箱,走在淺黃色的草坪上。他的步伐有點僵硬,但看上去還算穩健。他幾乎是勻速向前移動的。在他身旁,有一個陌生人,以相同的步伐向前走著。這個陌生人在光線不足的時刻就會暗淡得令人難以辨認。他和語文老師並不是平行的,而是成125度角。在他們之間有某種神秘的相似性,但陌生人比語文老師高很多。

突然,陌生人改變了速度和方向,靠近語文老師,向他索要地址。「對不起,我已經失業了,而且沒有積蓄,我還不清楚自己會在何處安身,也許只能找個煤窖住下。」語文老師說完這句話就加快了腳步。陌生人並不死心,他追上去,留下了自己的聯繫方式。「等您安頓下來,請通知我,我會寄給您一些照片。」陌生人補充說。「那些照片有什麼特別之處嗎?」「它們是由一位盲攝影師拍攝的。」「這沒什麼特別的,但……」沒等語文老師評論,陌生人就轉身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