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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途

從漠河縣城乘火車至加格達奇,然後再轉車回京。幾天後,我收到了一封來自北方的電郵:

往北,再往北,我一直生活在你的北面。從2007年開始,你終於可以分清哪裡是瀋陽,哪裡是哈爾濱,哪裡是雪鄉和那個最北點。

其實不去西藏一樣有高僧大德,不去拉薩一樣可以重拾自我。

冰天雪地可以使人變得清醒,也可能讓人永遠都醒不過來。那天收到你的短信:「北極村,只有兩個遊客,一個是我,另一個死了。不知身份,被警察裝進一隻盒子裡等人認領。」看到這個消息,心中多了悔意,那天你到時,我該抽空去接你的,即使我們都是行走慣了的人,我想你那晚冰凍的不只是身體,還有影子。

第二天一早在小杉樹青年旅館的大堂,你給了我一張燦爛的笑臉,這讓我放心,還是那個你,比想像中要好。因為我一直擔心你的情緒——當有一天我發現你的博客像被強盜席捲一空,而那個強盜就是你自己。

我寧願相信你是把那些過去的不好心情當作擺設,曬過晾過收拾停當,可竟成了一場自己和自己的爭鬥,積極消極,快樂不快樂,睡覺不睡覺,胃疼還是心疼。

那天早上有很漂亮的霧淞,和我預想的一樣,我卻沒有預想到你的到來。那天早上,你要比拉薩的夜晚笑得陽光,那夜,東措院子裡那個憂鬱的背影已經轉過身來。

背包客酒吧不再,拉姆不再,順手寫在留言簿上的話語不再,還好記憶還在,沒有青稞,就連拉薩啤酒都少得可憐的晚上。南之南,北之北,背包客的木椅和雪鄉的火炕,青稞酒與小燒,陽光與雪影……

你找到北了嗎?我們總會在路上得到一些東西,又失去一些東西,我不想問,因為我不忍,你是太陽的兒子,終究會被陽光環繞。

祝快樂!

伴隨著來信,除了內心的感激,還有陡然而至的一種自責,為自己這些年來曾經的偏執和沉溺,也為自己那些糟糕的情緒與虛妄的過往。

我找到北了嗎?我可曾找到自己苦苦尋找的靈魂的出口?

也許什麼事物都不會不在,都還在原來的地方盛裝。當我坐在另一維的空間,另一度的時間裡,看不見也聽不見的時候,那一切的過去,其實都還存在於原來的地方。它們不是在等待被想起、被記憶、被重溫,只是為了能在我們穿越了時空的藩籬,終於抽身而去後,產生由衷的欣慰。

那是我被迫上路的過去,我必須深知,那些時光已經再也不容自己去粘貼、拼接和重逢。如果我罹患漂泊宿命的靈魂,不斷地行走是為了苦苦尋找一些短暫的慰藉,生命中分內的孤獨亦早已領取,現在的我,可以贖回對自己的體諒與寬容了吧?

正是在漠河,在接觸到那位川籍年輕男子凍死在雪野上的意外事件之後,我開始對自己警醒,陡然間感受到一些莫名的啟示,刀鋒般剖開了我若干年來一直糾纏於一起的堅硬的心結,像是讀到納博科夫《仁慈》中的那段:

我驟然感到,原來世界充滿柔情,圍繞於我的乃是一片仁慈,我與一切存在之物間繫著甜蜜的紐帶。我明白了想從你身上尋覓的歡娛不只是在你身上,還縈繞在我周圍,存在於街市的喧嘩裡,可笑地束起的裙裾下,在颯颯西風中,在孕育著雨滴的秋雲間;我明白了,這世界並非是一連串的殘酷的爭鬥,而是熠熠閃亮的歡樂,使人愉悅的柔浪,未為我們珍惜的禮品。

大師語言中的仁慈與明亮延續,刻骨的寒冷則教會我嘗試著如何同不斷發生爭吵的世界達成和解。

告別向北的旅行,告別那些冰天雪地的地方,在新一年剛剛開始的時候,我終於感到了一絲溫熱,要將自己多年來堅固一路的寒冷逐漸消融,像凝結在玻璃窗上的冰花一樣,那是最為純粹、真切與細緻的感動。

現在,我將我的故事的開始與結束,公開攤晾在北方那寒冷的冬天面前,我無法企盼他人究竟會對我多年來的行程和光陰給予怎樣的句讀,但它是我的青春,我的故事,我歷史中的歷史。

直到走到這裡,寫到這裡,我終於像是為自己的一段並不十分輕鬆的過往,做完了那應該屬於我分內的註腳。

冰封的黑龍江面,一道汽車行駛的軌跡,把我的視線引領到了遠方日出的方向。

我的註腳存在於白雪中、林地間,它們構成了關於青春略顯雜亂卻又細緻繁茂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