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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鄉

這個地方,叫雪鄉。這個好聽的名字是後來才改的,過去叫雙峰林場,位於小興安嶺深處的海林市長汀鎮。衝著名字,我也執意要來看一看。

從哈爾濱過來,專門找了輛麵包車,原定是早晨九點出發的,結果司機失約了,讓等到中午。睡到中午起床,吃了飯,洗了澡,沒想到發車時間再次推遲。一直到下午四點,接完我們,又到車站接完一對火車晚點了五個小時的深圳情侶後,司機大哥又把車停在了中央大道附近,要等一個剛從鄭州登上飛機的河南妹子。

深夜,麵包車才開上通往雪鄉的公路,一路上積雪很厚,車燈照亮的地方,全白茫茫一片。像我在西藏時深夜裡翻越的那些白皚皚的雪山;像在滇西北,在白馬雪山途中翻越的那些覆有白雪的冷杉林。

汽車在雪路上打滑轟鳴,行駛緩慢,車窗外傳來涼颼颼的寒氣。司機謹慎地開著車,車內的人差不多都睡著了,我的內心卻被來自黑夜裡的白雪的光芒刺痛。

白雪彷彿讓我看到了自己,那個潛伏在時光深處的影子,他隨著時間和流水的遠去轉瞬間隱沒。我看見他的臉孔如同道路一樣空闊、孤寂。他的眼淚像一串在風中抖動而易碎的琥珀,像一把洋洋灑灑的乾燥的白雪,一種被空氣和水氣粘合的顆粒狀粉末。

他一次次,不由自主,轉身而去,而去。

可他的背影在雪地裡摔下來,他的心臟也一同摔落,他的身體摔倒在潔白而蒼涼的雪野上,讓我聽到冬天的森林中枯枝腐朽斷裂的聲音。這些聲音十分鄰近,而又遙遠;十分真切,而又捉摸不定。

看著他跌倒,像要死去。我在內心裡高叫著說:不!

而大地和雪野則像一頭凍僵的獅子。我聽到遼闊大地上動物和人類腳步一同遠去的聲音。我還聽到心臟內跳動得越來越小的聲音,像脈搏內流動的血液,逐漸黯淡靜止了下來。像遙遠的北方平原上,一脈快要斷線的水流,接近虛弱和無力,即將從地表上隱匿。

我癱軟無力,支撐著自己,想要爬起。

2007-01-05

車是凌晨五點到達雪鄉的,從一條不怎麼直的街道開過去,兩排木頭房子分列在馬路兩側,房門口大紅的燈籠還亮著。在司機的推薦下,我住到了林場職工楊大姐家裡,她給自己家取了個好聽的名字:雪松旅館。

爬上暖烘烘的火炕,開始蒙頭大睡,第一次睡這種炕,溫暖得出人意料。早上外屋的腳步聲把我驚醒,看看時間已經八點,我也爬了起來,穿好衣服,想出門看看雪鄉,這裡和別的地方到底有什麼不同。

漫天的雪,漫天的白。

雖然按照楊大姐的說法,今年雪鄉的雪不是很大,不像前些年——一直會從房頂上耷拉到地面上。但在我眼裡,這裡的雪已經足夠厚實了,特別是房頂上,還有一些柵欄圍起的園子,積雪足有三四尺厚。

村裡,幾條大狗正拉著雪橇到處跑,還有三三兩兩的外地遊客。我從小村出來,順著小路下到一處還沒有人走過的地方,雪沒到了腰身。小河上結著厚厚的冰,踩在上面,感覺得到冰層下水流的顫動。

陽光出來了,松林裡有斑斑點點的光亮。這時的雪鄉,山林和房屋都籠罩在朦朧柔和的光線裡,像是一則童話。

獨自沿著一條廢棄的雪道爬向附近的山頂,雪粒很快順褲角鑽進了鞋裡。後來,雪越來越深,很快弄濕了鞋,下了山,回到雪松旅館,將雪水倒乾淨,再從楊大姐那兒找來電吹風,將鞋子慢慢吹乾。

午飯過後,我躺在炕上,半閉著眼睛休息。楊大姐在炕下添進了新的劈柴,火炕更加熱了,諾兒來短信告訴我,她們單位要到雪鄉搞聯歡,正從哈市出發,估計晚上八點左右到雪鄉,到時若有機會見面,會再短信告訴我。

傍晚起床,有人在街道上放起了煙花,家家戶戶門口的大紅燈籠也都亮了起來。我不是特別喜歡這些,走到街上隨意溜躂,發現到處都是遊人和相機的閃光。一些黃狗和孩子,在人群裡鑽來鑽去。不知道玩兒什麼,怎麼玩兒。不拍照片。雙手插在衣兜裡在小鎮上晃蕩。這是我開始逐漸習慣的旅行方式,隨意晃蕩著,就慢慢丟失了原來的心情,那些欲罷不能、面對無力的心頭的灰暗。

晚上,諾兒到了,她們的活動結束後,我們在雪鄉有了片刻的小聚。陪她在街道上拍完照片,我們在雪松旅館和外人一起坐在火炕上打撲克牌,輸了喝啤酒,是在屋外的雪堆上冰鎮出來的。

溫暖的火炕,但我睡得並不踏實。輾轉翻覆中,那些淬上了時光和生命印跡的記憶碎片,魚貫而來,像我多年來不斷地出發、行走,直到又一次啟程。人間情知,或許並不應該以行走的形式來苦苦追逐,只是每每到了想要訣別的時候,總會於心不忍,於是一次次地遠離,一次次地拚命忘記,然而只需要短短一瞬就又將心頭的黯然重又揀回來。

早上起床,晃到街上的小郵電所裡,買了明信片郵寄出去。我是想,雪鄉,這是多麼動聽的一個地名啊,一定要讓朋友們知道,還有她。

諾兒還在某個覆滿白雪的房子裡開會。沒有驚擾,沒有告別,背起包,我在午後離開了夢幻般的雪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