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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尼石的城

雪在中午時分漸漸停了,轉眼又是陽光和藍天。下午3點左右,翻過海拔4528米的瑪積雪山口,一個多小時後到達海拔4269米的花石峽鎮,繼續行車30公里,我們在傍晚時分到達瑪多縣。以兆民的經驗,瑪多雖然海拔只有四千多米,但因為這一帶植被很少,因此氧氣含量更低,所以他總是避免在瑪多留宿。但看看天色已暗,我們已別無選擇。瑪多縣城小而雜亂,感覺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瑪曲,不長的主街兩邊,正在“開膛破肚”地挖下水溝,石塊、泥土隨意地堆在人行道和馬路上。

我們在一家叫“糧油賓館”的旅店住下,120元一晚的雙人客房,小得擺下兩張單人床和一張小桌子後,再也沒有一點兒空間,開門進房就得上床。房內當然沒有衛生間,客房門正對公共廁所及水池,顯然沒有洗澡的設施。我們在街上簡單吃了點熱的面片之類的東西,回住處草草洗了洗,隨手打開桌上那台很小的黑白電視機,順勢爬上床坐著寫日記。電視節目估計是縣城自己播放的,正播一部配了音的美國西部電影,片子裡的美國牛仔們都講一口藏語,坐在這樣的客房裡,看這樣的電影和配音,真有一點超現實的感受。

夜裡我並沒有感到明顯的缺氧狀態,只是房間正對公共廁所,我被開門關門聲和嘩嘩的水聲吵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來,我躺在床上測了一下心跳,每分鐘64次,比平時在家時早上的心率快了10次。奇怪的是,吃早飯時,文明、兆明都抱怨說昨晚一直感到氣悶不適,一夜沒休息好。我們早早就離開了瑪多縣城,因夜裡下過一陣雨,空氣特別清爽。離瑪多不遠就是星星湖,是一大片草原濕地,天上的霞光映在星星點點的湖泊上,五彩斑斕,如人間仙境。

十點多鐘,我們在海拔4827米的巴顏喀拉山口停車,埡口兩側的山坡上,佈滿了層層疊疊的經幡,山口的強風把大大小小的經幡吹得嘩嘩響。我吃驚地發現,在海拔近五千米的山頂,背著十多斤重的相機和鏡頭,拍攝了近一個小時,我居然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不知道是因為拍攝經幡的專注和興奮,還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經幡的保佑?

我們徵得老闆同意,把桌椅搬到店門口的路邊吃飯

中午途經清水河鎮吃午飯時,我們隨便找了一家飯鋪吃麵片,店堂裡黑黝黝的,已有一桌客人在吃飯,每個人都抽著香煙,與店堂相連的廚房裡也冒出嗆人的濃濃白煙,小而黑的店堂裡伸手不見五指,令人窒息。我們徵得老闆同意,把桌椅搬到店門口的路邊吃飯,雖然身後車來人往,但至少能在藍天白雲下呼吸。一個牧民拿著一張生羊皮叫賣,他說今年生意不好,去年這樣的羊皮可以賣到35元,今年25元也沒賣出幾張,而一隻活羊也只賣690元,飯店的煮羊肉還賣30元一斤呢!

清水河縣城離玉樹還有150公里,這一帶的地貌已十分賞心悅目,公路沿著彎彎曲曲的通天河走,河岸兩邊都是高大的綠葉樹,陽光透過濃密的、綠油油的樹葉,照到翻滾著白浪的通天河水上,加上玉樹的海拔已下降了五百多米,我們的呼吸輕鬆多了。

文明一路上一直在與玉樹的一位叫瀑布才讓的網友聯繫,他們是在“西野四驅”俱樂部的網站上認識的,還從沒見過面,約好在進縣城的主道口會合。遠遠地,我們就看到一位年輕高大的藏族漢子站在路口,身旁一輛嶄新的白色豐田轎車,這人無疑就是瀑布才讓了,我們下車與他握手問好,然後跟在他的車後進了縣城。瀑布才讓在玉樹州政府上班,已為我們聯繫了州政府招待所。說到底,州府與縣城大不同,已初具現代城市的規模,街道上車水馬龍,街兩邊飯店、商場林立,在經過一個城市廣場時,有大群市民隨著震耳的音樂聲在跳郭莊舞。

州政府招待所就在鬧市區,是四層富麗堂皇的藏式裝潢,每層的前廳如大經堂一樣,有大紅色的粗大圓柱,佈滿藏式圖案的浮雕,房間內也都是色彩濃烈的藏式繪畫和藏式傢俱,標間收費是每天230元。離旅店只有十多分鐘的步行路程,有一家規模很大的火鍋店,我們到達時才傍晚六點多鐘,四層的大飯店已賓客滿座,我們好不容易才找到空位。我們又一次吃驚地感到藏地變化的巨大,但也發現藏地各縣城之間的發展有著非常大的差別。

第二天傍晚,我們去嘉納瑪尼石城。斜陽將成千上萬塊瑪尼石染上一層金光,我在迷宮似的瑪尼石牆之間走動,被窄窄的瑪尼石巷道包圍,四周看不到任何人,只有頭頂的一線藍天和白雲,一道道經幡橫跨在瑪尼石巷頂。陣陣晚風在牆頭吹過,輕輕拂動五色經幡,發出悅耳的輕響,周圍是那麼寧靜,好像時間已停頓,一切都將永恆。

我背著沉重的攝影包,困難地想爬上瑪尼石城頂,正在為難之際,從我的頭頂上伸下來一隻有力的手,用力把我拉了上去,原來是一位素不相識的藏族漢子。我站在平坦的石城頂部,可以看到遠遠近近的佛塔和經幡,原本五色的經幡歷盡歲月滄桑,早已失去了曾經的亮麗,經幡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經文經受了日曬雨淋,也已暗淡褪色,但在夕陽的輝光下,經幡如同一串串常明的燈火,點亮在古老的佛塔前,永不熄滅。

斜陽將成千上萬的瑪尼石染上一層金光,我在迷宮似的瑪尼石牆之間走動

然而,我知道,與人有生、老、病、死一樣,整個物質世界也沒有永遠存在的道理。世間萬物只是在瞬息萬變的緣起法中沉浮,緣聚則生,緣盡則滅。就在我離開玉樹回到澳大利亞不久,就聽到玉樹一帶發生了強烈地震的消息,延續了兩個世紀的嘉納瑪尼石經城、堆積了十億多塊瑪尼石的牆垣、十幾座佛塔、四百多個大小轉經筒,在大地震的瞬間倒塌毀損。

我不知道當年所拍的千年瑪尼石城、經幡和佛塔是否還在,也許在信徒們的努力下,一座嶄新的瑪尼石城已在廢墟上聳立。佛教中常常提及的無常,本是時空的必然,即使積累著信徒們上千年的努力,堆砌而成的巨大瑪尼石城,也在它緣滅的瞬間緣盡則滅。

經幡如同一盞盞常明燈火,在古老佛塔前永不熄滅

如今,古城只存在於我的數碼圖像文件之中,如同一個虛無的幻象。那一串串經幡的明燈,也只有在打開電腦屏幕時才發出幽幽的光輝。然而,新的緣起緣生,一座新的瑪尼石城已在廢墟上再生。其實,宇宙萬物,無論是在精神世界裡,還是在物質世界裡,我們都不能期望幸福和情愛常駐,因為憂傷或失落也不會永駐。同樣,我們不能祈求終生的虛名和財富永葆,正如再堅固的花崗岩牆垣,總有一天也會斷裂倒塌。因此,眼前所見的萬頃桑田,在千萬年前也許是茫茫滄海,今日的淒涼廢墟,往日也有曾經的輝煌和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