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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當下

在同仁拍攝了4天,我們按計劃,要在桑科草原和夏河縣城各停留一天,去桑科是為了會一會很多年沒見的好朋友馮證,去夏河則是為了重訪拉卜楞寺。不知是因為在同仁的那幾天中拍攝得太興奮、太投入,還是因為手術後的身體仍沒能恢復如初,在早上離開同仁去桑科的途中,我就開始感到全身無力。到達馮證在桑科草原經營的度假村時,天已昏暗,坐了一天的車,我感覺更難受了,於是吃力地從車裡出來,一下子都沒認出早已等待在暮色中已走到我們車前的馮證。

在藏地草原生活了十多年,生性豪爽的馮證已完全是個藏族漢子了。馮證在桑科草原經營“拉卜楞假日歡樂園”,把我安排在度假村最好的小木屋住。木屋位於牧草地的坡頂上,可以鳥瞰整個度假村,大大小小藍白圖案的圓形藏式帳篷散佈在盛開著野花的草原上,這些帳篷是供到草原旅遊的城裡人體驗一下草原牧民的生活的。

小木樓只有兩間客房,外帶一個客廳,屋後就是無際的綠色草原,一直延伸到天邊的青黑色群山。馮證早已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在客廳的方茶桌上擺了手抓羊肉和好幾個時鮮炒菜。我卻因為渾身無力,一點兒胃口也沒有,只吃了一些我喜歡的煮鮮玉米和土豆。

晚飯期間,馮證不時站到窗口,用對講機給廚房的員工安排著工作。因為平時只有春夏兩季度假村才有客來,所以十多名服務員,都是臨時從草原招來的。服務員都是十八九歲的牧民子女、初中高中的學生,因此都會說一些漢語。馮證給他們包吃包往,另加每月兩三千元的工資。晚飯後,小木樓下的草地中心已點起了熊熊篝火,火上還支起了烤全羊的架子。藏族牧民都是能歌善舞的,這些年輕的男女服務員們已穿起藏式服裝,與客人們手拉手繞著篝火跳起了傳統的郭莊舞。

客廳裡只剩我一人,我帶上頭燈,從木屋下來,到露天的水龍頭前,用冷水洗臉刷牙,準備早點睡覺。因為是用深井抽的地下水,水涼得刺骨。我在黑暗中躺到木板床上,很久沒能入睡。外面是熱烈的郭莊舞曲,還有人們的歡鬧聲,我內心卻又飄過一絲淡淡的悲涼和心有餘而力不足的無奈。

第二天上午,陽光明媚。早飯後,馮證在草地上擺好了桌椅,我們一起喝茶聊天。十多年沒見馮證,聽他講這些年來的情況,當年他是第一個在桑科草原經營度假村的人,他克服了種種困難,嘗遍了酸甜苦辣,歷盡磨難艱辛,也因此對人生有了更深的感悟,對藏傳佛教才有了更多的理解。

那天,馮證身穿一身藏袍,長髮披肩,頭戴一頂寬邊皮帽,地地道道一個藏族漢子。我聽他滔滔不絕地講,很感歎,很感動。我心想,馮證已不是以前的馮證。馮證說:“留個影吧,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見面。”說著就站在我身後,隨手把頭上的皮帽戴在我的頭上。

在初夏的高原陽光下,在盛開野花的牧草地上,遠處是黛青色的群山,近處是朋友和甜茶,那是蘭州特有的三泡台,民間稱蓋碗或盅子,是用茶葉、桂圓、冰糖、杏干、枸杞、小棗沖泡的茶。昨晚的憂傷和無奈已經煙消雲散,我感覺連身體都好多了。人生總有曲折磨難、順暢歡樂,應當好好珍惜的正是當下的時光。

下午,我與兆民、王玫去夏河縣城。昨晚他們一夥人玩得很晚,看我已早早睡了,怕吵醒我,都沒有用二樓的另一間客房和我房間裡的另一個空床,幾個人擠在一樓的木板屋裡睡的。草原的夏季,白天在陽光下氣溫很高,晚上氣溫常常就遽然降到零度上下,半夜裡他們全被凍醒了,披著被子聊天,幾乎一夜未睡。

馮證已成為地道的藏族漢子,剛要拍照,馮證就把他的皮帽子給我戴上

大家決定當晚去夏河縣城找旅館過夜。馮證與夏河縣上的人很熟,打電話為我聯繫了寶馬賓館,可以給我們優惠價格,賓館在距離縣城主道上二十多米的柏油馬路邊,兩旁商店、網吧、賓館林立,遊人車輛繁忙。賓館門面很小,裡面卻是漂亮的藏式裝潢,一層還有中西式餐廳,樓上三層都是客房,雙人的標準間,房間不大,但冷熱水、電視網絡齊全,因為是熟人介紹,收我們特價120元一晚。

記得三十多年前,第一次去夏河縣,是從蘭州小西湖搭乘去夏河縣的長途汽車,班車每天只單向對開一輛車,一般是清晨6點發車,翻越七道梁,中午在臨夏州停車休息吃飯,下午四五點才能到夏河縣城。那時的縣城,只有一條不到百米、碎石鋪的主道,荒涼冷清。唯一的招待所,泥地、板床、火爐,沒水、沒衛生間。整條街上只有兩三家賣吃食的鋪子,門口掛著一塊風乾的羊肉,案板上是大塊的粗製酥油混雜著牛毛雜質。大鐵鍋煮麵片湯,用一隻大粗碗盛,漂幾片帶泥帶根的胡蘿蔔、幾粒硬如石子的牛肉丁,拌以半生不熟的面片,別無其他選擇。從縣城往寺廟走,到處都是在塵土裡尋食的野狗。

我站在賓館外的街道上,30年前的印象,至今仍歷歷在目。眼前,遊人如織、車水馬龍,印象中的一切如同隔世。我在心裡感歎,滄海桑田,夏河縣城也已不是以前的夏河縣城。

傍晚,我從縣城步行去拉卜楞寺,以往在西北生活時,我已去過無數次了,30年前第一次去這所藏傳佛教大寺,所見、所聞、所遇的精神衝擊,歷歷在目,終生難忘。那次到縣城,也已是傍晚,安頓好住的地方,我就迫不及待地一個人慢慢步行去找寺廟。沿著荒涼寂靜的縣城街道,很快便看到遠處大經堂前高聳的經幡在晚風中飄動。寺廟外面,不見一個人,我步入已成黑色剪影的廟群之中,在灰紫色的暮色裡,襯著暗藍色的夜空,大群的烏鴉在高大的白色佛塔、赭石和黑白相間的大小殿堂上空盤旋。突然,誦經聲從大經堂高高的圍牆裡傳出,如海潮洶湧,低沉、有力,永無窮盡。我孤獨一人,站在暗藍的蒼穹下,沐浴在銀白的月光中,沉浸在虔誠的誦經聲裡。

在我的內心深處,突然之間,一種無可名狀的平靜和一種從未有過的激動同時顯現。這種內心的平靜和激動,在我以後無數次的藏地之旅中時常出現。奇怪的是,內心這樣的平靜和激動,在其他各地的旅行中,從來不會出現。

轉眼間,已有十多年沒去過拉卜楞寺了,從縣城去寺廟的路和街景已完全不一樣了,眼前所見的拉卜楞寺的白塔殿堂、身穿絳紅僧袍的喇嘛們,既十分熟悉,又完全陌生。佛殿經堂還都是原來的佛殿經堂,感覺卻已不再是那時的佛殿經堂了,喇嘛們也不再是以前的喇嘛。

我想找出這種怪異感覺的原因來,時值傍晚,原來空曠的大經堂前的廣場牆邊,停著十多輛巨大的旅行客車,寺廟周圍人來人往,人們成群結隊,喇嘛手持擴音喇叭,帶領旅遊團隊進出殿堂。大群游散的人員,爭先恐後地站在殿堂的白塔前,擺著V形手勢或奇怪的身姿,拿著相機、手機自拍、互拍,夾雜著各地方言的大呼小叫聲此起彼伏,寺廟原有的肅穆威嚴的氣氛蕩然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