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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山不是山

六月血祭的法師

2006年初秋,從藏地回到阿德雷德正是初春季節,前院的玫瑰已盛開;白色的海鷗,在綠草地上啄食;紅白相間的金魚,在池裡游動;棕色肥壯的野鴨子,搖搖擺擺地繞著池子轉著圈,正尋找機會想吃掉水中的金魚。藏地旅行的興奮和勞頓,漸漸復歸為日常的寧靜,我開始選編2006年經幡系列的圖片。

在選編經幡的過程中,我也翻閱了一些先哲們的文字,探索在旅途中常常困惑著我的生命意義的問題。兩千五百多年前誕生了孔子、老子和佛陀,他們的教義仍影響著東方的芸芸眾生,在精神的修煉、肉體的淨化和靈魂的去向等方面,都可以找到這些先哲們的教義。另有一本《西藏生死書》,那是十多年前,我在布達拉宮近旁的一家書店所得,雖已在途中讀過,這時也取出重讀。

我從2006年經幡系列的原始檔案中挑選出了三十多幅圖片,因為都是用RAW格式拍攝的,所以每幅還必須用軟件做相應的處理。我從當時對經幡還比較直觀的感受和理解出發,把作品的色彩飽和度適當降低,以此表達信徒們在世俗世界,因生老病死的痛苦,用寄托於經幡的虔誠,向蒼天神佛祈願。

2008年春節,意外得知澳大利亞的一位好朋友得了晚期癌症,我又一次深感生死的無常。為此,從2008年大年初一開始,直到2009年年初的農曆除夕,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時間,完成了60幅數碼作品《心境》系列,以表達對生死無常的體悟。這些作品先後在澳大利亞的畫廊展出,不久又被英國出版的《Silvershotz》攝影藝術雜誌用13個頁面作為我的專題刊登出來。不久,又收到穀倉當代影像館的信,邀請我把這組作品帶回國內展出和開座談會,我決定在展覽開幕後,再去藏地拍攝經幡。穀倉當代影像館把詩人谷雪兒專程從深圳請來,為《心境》展覽寫前言,並舉行了開幕式和座談會。

2009年夏天,《心境》展覽在穀倉當代影像館舉行。展覽開幕後的隔天,我就開始了第二次經幡專題的攝影。我們一行三人,李兆民和我乘坐鄭文明的白色豐田75,那是文明最喜愛的車,據說原是聯合國下屬組織的,文明買下這輛車後,裡裡外外都做了大整修,配備了新的原廠部件。

《心境》展覽作品中的四幅

穀倉當代影像館前的《心境》展覽廣告。

豐田75的車身十分寬大,我坐在副駕駛座上,居然還可以在座位的裡側,寬鬆地放置我的那個最大號的攝影包。所以一路上,我不但可以舒服地伸直雙腿,還可以隨時迅速地取出相機,從車窗向外拍攝眼前的景色。我們的第一站是青海的同仁縣,在那裡與比我們早一天到達的西野及谷雪兒等人會合,然後拍攝一年一度的六月法會。

豐田75車身寬大,在副駕駛座上還可以輕鬆地放置我的那個大號攝影包

因為一些意外的雜事,我們下午4點才從蘭州出發,到達同仁縣已是晚上10點半了,王西野為我們在雲龍酒店預訂了位於五樓帶衛生間的雙人間。雲龍酒店的客房和衛生間都很乾淨,這在藏區很難得,而且價格不貴。我被安排一人享用雙人標間。

簡單地安頓好行李,我們到一樓的“一家人菜館”吃晚飯,王西野帶著的一夥人:谷雪兒、劉勁勳和徐熙,還有已拍攝過多次六月法會,平時在青海生活的攝影師任建軍,他們都已吃過晚飯,又來到飯店與我們一起坐坐。我是第一次拍六月法會,我們一邊吃,建軍一邊詳細地給我們介紹活動的情況,又十分具體地告訴我們,這幾天應該去拍攝的那幾個村落。

同仁縣隆務河谷藏族村莊舉行的六月法會,以愉悅神靈為主,所以也稱“六月血祭”。據說已有七百多年的歷史,在全藏區,六月法會的這種祭神方式是非常獨特的。當地的傳說有兩種:其一,唐與吐蕃和解時,為了慶祝和平的到來,守衛當地的吐蕃將軍,在那年的六月十六至二十五日,向當地的山神叩拜,並舉行隆重的祭祀;其二,元末明初時,元朝的一支蒙漢混編的軍隊,在隆務河谷接受了明朝的招安並在當地解甲務農,為了慶祝和平安寧,他們舉行了隆重的祭神活動,由各村法師帶領全村村民,祈求守護神護佑,消災去難,人壽糧豐。

聽村裡的老人說,降臨在法師身上的守護神是二郎神,民間多認為他是一位與水利、農耕、防止水災旱災有關的神。村民們相信二郎神也會在六月法會的某一天,降臨人間到村莊做客,因此主人要極盡熱情好客之道。只有當敬仰的守護神高興了,才能保佑村莊年年吉祥平安、風調雨順。

風吹拂著煨桑台,捲起滿地的五色風馬紙片,在風中上下翻飛

這樣的古風在同仁縣確實仍保持著。有一天中午時分,我和兆民一起在村裡走走,見一家木門虛掩,就推門進到村民家,原本只想要口水喝、坐一坐、聊聊天,卻沒想到,全家老小對待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會如此熱情。主人一家正在庭院裡吃飯,見兩個生人進到院裡,女主人先是面露驚疑,只一秒的遲疑,便馬上起身熱情地招呼我們在桌旁坐下,又很快端出噴香的手抓羊肉、自家種的各色時鮮蔬菜、芝麻醬黃瓜絲、手工拉麵……飯後又擺上大盤西瓜、桃子,沖泡了熱茶,端上瓜子點心。這樣待客的古風,讓我吃驚又感動。

同仁縣城附近,有好幾個村落的六月法會活動時間,因各有先後,所以總的時間通常長達十多天。其間,各村落有自己的慶典中心,大多是在打麥場或村廟廣場,也會安排村落之間的聯合活動,這時的場面就更加壯觀了。

有一天上午,我們到了吾屯下寺村,隨著喜氣洋洋著盛裝的村民們走在金黃色的麥田中的田間小路上,最後來到一座被土牆圍著的村廟裡。村廟前的小廣場中央,已堆起一個半人高的煨桑堆,冒著濃濃的白煙。煨桑堆的中央,是一根高高的經幡柱,從柱頂向廣場的四面八方拉出一道道五彩經幡旗。天氣好極了,瓦藍的天,明晃晃的太陽,在逆光下,五色經幡如一串串綵燈一樣明亮。

人們還在不斷地擁進廣場來,不斷地往煨桑堆上添加各種祭品。老老少少都穿著色彩鮮艷的織錦緞,讓我想起小時候過年時的景象。與其他藏區不同,男性頭上都戴一頂用白色印花毛巾疊成的瓦狀帽子。也許因為這一帶以農業生產為生,所以這裡的牧民與草原藏民的體格和性格都有些不一樣,他們大多體格強壯、性格粗獷,村民則更顯靈巧、民風古樸。

我與村民們席地坐在廣場邊上,等待活動開始,我身旁是一位老奶奶帶著兩個小男孩。老奶奶正費力地想打開礦泉水瓶的塑料蓋,卻怎麼用力都打不開,我比畫著取過來幫著打開了水瓶蓋,又從攝影包裡取出幾粒糖果給小男孩,令我意外的是,兩個男孩都十分有禮貌地不要我的糖果。在後來的幾天中,村裡的小孩子都同樣非常有禮貌地不收我的糖或水果。

我正在感歎民風的淳樸,突然從圍牆的木門外擁進大隊人來,幾十名年輕男子,一律白衣黑褲,頭戴白巾平頭帽,一隻手握著一個彩繪的團扇似的羊皮鼓,另一隻手握一個細細的歪把兒的鼓槌。他們敲一下鼓,高抬起一條腿,漂亮地跳起來一個轉身,又敲一下鼓,又抬腿,再一個轉身,就這樣繞著煨桑壇不停地擊鼓舞蹈著。廣場上的氣氛漸漸熱烈起來,突然從寺廟裡衝出一位法師和他的兩位助手,法師四十多歲,身著杏黃錦緞上衣、紅色錦緞長褲,手舞足蹈,滿頭大汗。

令我意外的是兩個男孩都十分有禮貌地不要我的糖果(李兆民 攝)

緊跟在法師身邊的兩位助手,都拿著嶄新的白毛巾,不斷地上前擦掉法師臉上的汗水,卻常常被法師怒目以對,甚至被法師粗暴地推開。助手的另一個作用是揮動一支長長的柳樹枝,趕開在混亂中擁擠上來的人群。法師動作誇張、表情怪異,目光似乎聚焦在前面看不見的什麼地方。

隊伍繞著煨桑壇轉了好幾個圈,忽地,法師跳上了煨桑壇,做出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來,又忽地一躍,衝入人群,人們一驚,嚇得紛紛後退。法師目中無人,手舞足蹈地往寺廟入口而去,兩名助手用力推開擁擠的人群,護送法師進到寺廟裡。人們也想隨法師擁進廟裡去,都被助手擋在了外面,卻意外地沒有阻止我,讓我一個人進了殿堂。我十分驚喜,緊跟在法師後面,進到小小的寺廟裡。

殿堂十分狹小昏暗,進門口就是供桌,上面堆滿了食品、水果、酒等供品,還有堆成山一樣的黃色、白色哈達。法師已坐在殿堂一角的小凳子上,他背後的牆上有一幅巨大的彩色壁畫,一位騎著白馬、踏著祥雲的古代將軍,腰間佩以雕弓寶劍,殺氣騰騰,高高舉著金鑭,一下子認不出是哪位神衹。再看法師,低著頭,垮著肩,不動也不語,像睡著了似的。

法師低著頭,一下子變得筋疲力盡

我從昏暗的殿堂裡出來,回到陽光燦爛的廣場上,人們正在漸漸散去,風吹拂著廣場中央的煨桑台,大大小小的五色風馬紙片,在空中上下飛舞起來。燃燒著的柏枝和各色祭品,被風一吹,捲起濃濃的白煙,帶來陣陣柏樹脂和青稞酒的香氣。白色的濃煙隨著風力、風向不斷變換著形狀,有時明亮的太陽都被擋住,整個廣場彷彿在騰雲駕霧,如同仙境。有時,濃煙又變成一條巨龍,龍頭上插著明亮的五色幡旗,在深藍的天空中,煙龍騰躍,幡旗翻飛,好像把我也帶上了浩瀚的宇宙。

我在香氣和濃煙中拍攝,與白煙、經幡、藍天融為一體,而在這一刻,我也深信,寄托在經幡和煨桑裡的虔誠祝願,也一起被帶上了天去。來年,上天一定會給這些純樸又虔誠的村民一個風調雨順的好年頭!

襯著瓦藍的天空,逆光下的五色經幡如一串串的綵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