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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的皮囊

我們原計劃第二天早上,去江日堂寺旁的山坡上拍經幡,然後離開班瑪縣去達日縣,但早上六點多醒來,就聽到窗外的風聲雨聲,一陣緊過一陣。想想達日縣離班瑪縣並不是很遠,那裡也許同樣是大風大雨的天氣,還不如在班瑪縣多停留一天。整個上午一直下著小雨,朋友們在房裡待不住,決定開車出去轉轉,我一個人和衣躺在床上,看書養神。中午時朋友們回來,三人一起冒著雨,步行去縣城一家小飯店吃了中飯,我們叫了西紅柿炒雞蛋、紅燒土豆牛肉、炒油菜,兆民要了啤酒。菜上得很快,每盤菜的量都很足,雖然仍有嚴重的蠔油味,三個人吃一頓午飯,居然只要24元。

下午,雨漸漸小了,看著雲層在一點點薄起來,估計天很快會晴,大家穿了防雨的風衣,又開車回到江日堂寺。古寺佔地面積並不大,但寺廟旁不太遠的山坡上,有巨大的經幡陣,從陣外面望去,只見經幡群如古代的士兵方陣,而且方陣連著方陣、方陣套著方陣,如迷宮般,層層疊疊。我試著找出走進經幡陣的入口,卻無法找到,只能看到那一支支高聳的幡桿,刺向遠處青山山頭上的烏雲。

我流連在那些經幡方陣的外圍。被雨淋濕的經幡,失去了平時飄蕩的風姿,相互貼得很緊,似乎只有如此,才能在無情的大風雨中得以生存。有些地方,各色經幡因風雨吹拂,已相互繞成一體,難分難解,卻自然天成,顯現線條和色彩的韻味。更因為厚厚的雲層,雖是中午時分卻無強烈的日光。柔和的光線,使那些久經風吹日曬,已變得粗糙褪色,失去了生命力的經幡,在柔柔的陽光下、濕濕的空氣中,質地和色彩反倒顯得細膩飽和,似乎因為有了上天恩惠的陽光、雨水,個個又恢復了生命和活力。

我背著十多斤的攝影包,沿著經幡陣的外圍,向山坡上吃力地爬去。從山腳的雜草坡開始,沿著時隱時現彎曲的泥道兩邊,雜草之中,都是東一堆西一堆的舊衣破被、挑槓和籐籃,一直散佈到坡頂的白塔和瑪尼堆。

佛教經典上說:佛祖釋迦牟尼的前世,曾捨身喂鷹,以救度為慾望所苦、彼此循環吞噬的眾生,唯有善行的光芒,才能照耀擺脫痛苦的途徑。我想,也許正是對這種佈施行善的道德追求,成為西藏的人們普遍採取死後天葬的精神基礎。

藏傳佛教還認為,人的軀體,只是承載靈魂的皮囊,軀體是生命的附屬物,當靈魂走向新生,所剩下的被切割、被分解的粗陋枯萎的皮囊,已不再是肉眼所見的恐怖屍體,它已演化為神聖潔淨的禮品,佈施給別的生命,成就了慈悲的精神。天葬,是人在這一世結束時,欣然願意的最後一次佈施。

面對如此景象,印度著名的史詩《薄伽梵歌》中的詩句,自然浮現:

穿破了的衣服,

身體就把它丟了;

用壞了的身體,

被寓居者拋棄。

我默默地站在雜草坡前,山風挾著細雨,拂面吹來,帶來陣陣寒氣,我渾身發冷。短短幾天,我彷彿一下子看到了人一生的縮影:那些睜著天真大眼睛還很少見過生人的孩子們、那位還沒走出過班瑪縣城的小店青年、那些在久治縣城黃昏煙塵中的匆匆人影……一直在我頭腦中揮之不去的疑問又出現了,難道這就是人生的縮影?而這裡,這片雜草叢生的山坡,就是經歷了生老病死之後,脫離了靈魂的肉體的最終歸宿之處?我沒再久留,快步往山下走去。